第11章 祖上与棉纺车
山村人家有一进三重的堂屋,一定是大户人家。我所见时,第一重堂屋已不存在,但大门前开阔又相对平整的场地,明显有原来堂屋的痕迹。现有两重堂屋中间,有一个天井,屋顶结构为四周往中间汇水,两三平方米的天窗,采光通风。天窗下方为天井,周边石条起沿,有暗渠外通。我曾放养了一只乌龟在池内,数日后不见,曾试过找到出口,未有结果。
叔外公和我外公家各用内外堂屋,左右两侧各有五六间厢房。从外婆口中得知,祖上原本贫寒,有幸娶得贤惠又能干的女祖,进门后,张罗一家人开荒拓地,种植粮棉瓜果,又换取四邻八乡的破旧棉衣棉絮,重新整理,弹成棉花,纺线织布,辛勤劳作,因而积累成三重堂屋的大屋和数十亩田地的家业。村里人传说,此屋风水,女胜于男,应是源于此。我外公对外婆的敬畏,在那年代极少见,大概也是这风水使然。
外公是个闲不住的人,十八般农活儿样样都能说出个道道,但并未被村里人认可是种田的顶尖好手那一类,我也确实未曾见过他赶牛犁田。但这并不影响他一生无数次的“高光”表现,又总是被村里人津津乐道。
年轻时,他俩兄弟到镇上赌钱,钱输光了,还把弟弟人也质押给了赌当。曾外祖无奈,以地契换回了我的叔外公,家道从此中落。解放初,划分家庭成分为“中农”,跻身“贫下中农”,躲过了成为“地富反坏右”的一劫。
刘邓大军南下,他见到过在村里驻扎数日、骑高头大马、戴圆形眼镜、身材魁梧的大首长,积极主动“支前”,送茶、挑水、带路、义务放晚哨,拥军积极,讨得好感,终于将长子送到了队伍上,迎回了村里最早的“军属光荣”牌匾。
新中国成立不久,国家号召进城搞基础工业建设,随着农民进城的队伍,外公无意中又成了武汉钢铁厂挖地基的奠基人之一。可惜的是,1960年的灾荒,我的姨饿晕倒的事传到他耳中,他又偷偷地跑回村,不然他也会享受几十年“工人阶级”的荣光。后来,每谈及此事,他也只是微微一笑,并未见有后悔的神情。
正是因为外公有这么多的“高光”表现,日后他常在村里大声抖抖见识,倒也总是能赢得不少信赖的眼光。用今天的话来说,我外公应该叫作“复合型人才”,虽然专业不精,但目光远大,与时俱进,总能先人一步!
除了“双抢”时节到稻场上忙几天,偶尔菜园子被猪拱了,在村口喊几句通用的“村骂”,外婆就是操持家务。外公称呼我外婆,当面叫“他妈”,对外人称“屋里人”。虽然封建色彩浓重,倒也有几分客观。打扫庭厨、缝补浆洗、养鸡种菜、一日三餐自是外婆每天从早到晚的必修课。
记忆中每天早上,米下锅开始煮粥的那一会儿,外婆让我确认灶膛中土壶里的水冒直气了后,用火钳夹出土壶,吹去灰尘,小心打开壶盖,倒入早已缺了半个壶嘴的青花瓷壶中泡茶。茶叶是生产队留给每户两棵自留茶树上采摘下来的,好像春夏季节都有采摘,秋茶是好喝摘不得,外婆亲手在铁锅里炒制,属于粗茶无疑。到我也年过半百后,才似有所悟场景是:每当泡茶时,外婆总让我去后堂屋,喊叔外婆来喝“酽细茶”。叔外婆每天喝完茶后,都要说上一句:“姐,好酽细茶!”她两妯娌原本是堂姐妹,娘家来人时,都叫她俩五姑、八姑,这在老一辈中是很常见的,还美其名曰“亲上加亲”。
除了夏季乘凉,每晚煤油灯下纺线,外婆很少错过。棉花的来源,少许是破旧的棉絮、棉衣裤。多半是集体种的棉花,摘过籽棉以后,把那棉秆分到各家各户做柴火,放置数日之后,少数未曾开过的棉球爆开,再细心收集到的。
制作过程先是要弹棉花。请专门的弹花匠,用一根弧形长木为弓,上硬弦,背后以粗布腰带向上扎一长形竹板,从头顶向前半弯曲,以斜拉索吊住长弓的中心点。左手扶弓,控住弓弦的位置与方向。右手握住木制的“砰”,形状大小如保龄球瓶,只是底部起了一圈的弧沿,以“砰”拉弹弓弦,使弓弦震颤,“砰!砰!”有回荡之声。以此将棉花原料弹至膨松均匀,再以手工拉扯搓揉成条状的棉条,算是第一道工序准备到位。
竹木结构的纺车,以右手摇竹轮带动前方铁质梃芯转动,左手将棉条的一端固定到梃上后,通过木轮的摇转,控制好牵出棉条的分量和速度,即可将棉条纺出一梃一梃的棉线来。
大门内一侧放的是一架“南京”,就是小学课本上有象形图的织布机。只是我一直没有查到大别山的土语中,为什么把织布机叫“南京”这样一个读音。记忆中对外婆织布的印象不深,大概只记得个从经线上下交替的缝隙中,反复穿梭织入纬线。在那个使用“布票”的年代,有自织的土布,应该是难得的计划外指标!待我稍长,不知是洋布的冲击,还是外婆的体力不支,纺线织布的事,外婆逐渐地没有再做了。但那弹棉花时“砰、砰”的声音,纺线时煤油灯飘忽的火花,记忆中从来就没有淡忘。
大前年春节后,家乡的旧友带来一张床单和两件衬衣,就是那种稍加精细纺织的土布,贴身穿过以后,不再想更换,说不出的舒服。此后,我还专门让老家人帮忙以五元钱一条的价格,在县城一次性买回棉布内裤三十条,至今还是天天穿在身上。在阅历了从“的确良”到混纺高端的洋布之后,才能真的体会到那土布的温馨与舒适,大概这也就是循环即时尚的缘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