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简史:被误解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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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帝国梦魇

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十一月十三日,是康熙王朝中最漫长的一日。王朝中的所有王公大臣贵族百姓,对这一天充满了各种设想,但是,这一天来得实在太突然了。

八阿哥胤禩远远地望着康熙的尸体,在众多阿哥的围绕下,这个叱咤风云的大帝的身躯,看上去如此的瘦小枯干,弱不禁风。此时,胤禩听到周围哭声一片,方才四阿哥胤禛哭得昏死过去时,周遭一片混乱。

这一切是一场梦魇,是他做过的最残酷的梦境。胤禩不顾失礼之处,走出那间充满死亡的屋子。他可以想象得到,康熙那张开始僵硬的脸上,依然留着对他的嘲讽之意……胤禩清晰地记得,那张充满皱纹的脸,从康熙五十三年(1714年)十一月二十六日那天起,就再也没有对他露出过一丝笑颜。

那年的十一月二十六日,是他的母亲卫氏两周年的祭日。母亲出身微贱,一生受尽了宫廷人们的冷遇和白眼。只有作为儿子的胤禩,才了解卫氏心底的挣扎与寂寞。卫氏病故一段时间后,他每天都望着屋内母亲的画像失声流泪。母亲走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无人了解胤禩的孤单与委屈,甚至在一个月后他仍需要让人搀扶。

不过,胤禩的悲伤却被康熙讽刺为“沽名钓誉”。就在卫氏年老色衰之时,康熙还是将她封为良嫔,不久升为良妃,康熙的讽刺,只是讨厌胤禩的夸张造作。不出康熙所料,胤禩的悲伤,再次引起朝廷上下,尤其是文人集团的同情。

还是这一天,也是康熙前往热河进行秋狝之日,胤禩因为母亲的祭日无法随行,但胤禩还是进献给康熙两只海东青,为父亲的秋猎助兴。海东青是满洲人心中力量的化身,当康熙兴冲冲地接收海东青时,发现那两只海东青已经奄奄一息。

在这个疑云笼罩的“海东青事件”中,虽然有人认为海东青与八阿哥胤禩都是被人暗算的,但是康熙已经愤怒了:这奄奄殆毙的海东青,成为对年老多病的康熙大帝最恶毒的嘲讽。康熙心脏一阵疼痛,差点昏死过去。

他当即召诸皇子,撕碎了他与胤禩之间最后一道温情的面纱,也粉碎了对良妃的温情,声称胤禩为辛者库的贱妇所生,自幼心高阴险,如今再行诅咒,胤禩之危险倍于二阿哥。康熙最后高声断喝:“朕与胤禩父子之恩绝矣!”

那两只垂垂将死的海东青,成为康熙与胤禩共同的梦魇。长达两年的时间里,胤禩都活在这个噩梦之中。他不愿意见人,对其下属也避而不见。散心时,也只是带着几位随从人员在各处潜行,见人即行躲避,停驻时设有哨兵,胤禩的诡秘行为引起了康熙的进一步怀疑。他特派十四阿哥前去探询,甚至令人将胤禩解送御前。

整整两年,胤禩都无法消除这无妄之灾带来的委屈与抑郁,那场令人终生难忘的梦魇,终于通过伤寒发泄出来。在病榻之上,胤禩自请御医诊治病情,却不肯服药,他对御医说:“我是在皇父前获有重罪之人,数年没能够仰见父亲的天颜,如今还有什么脸面求生!”康熙看到了御医的奏折,只是简单地批复“勉力医治”四字。

在畅春园附近的八王贝勒府的病榻之上,胤禩在死亡线上数着日子。他已经把死亡当成一种特殊的倒计时,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再看一眼自己慈祥的父亲。

此时,康熙正在塞北巡猎,却接到了御医一封紧似一封的奏报。起初,他给御医回复口气严厉的朱批:“胤禩从小就好信医巫,被无赖小人哄骗,吃药太多,积毒太甚。此病如果幸运痊愈,那是他的造化,倘若毒气不净再用补剂,似难调治。”但很快,康熙开始坐卧不安了,他草草地结束塞外之行。巡行的大军渐渐地接近了北京城,接近了康熙将入住的畅春园。就在畅春园附近的花园里,垂死的胤禩等待着自己的父亲。

康熙陷入平生以来最尴尬的选择中。康熙的一生都苛刻地保持着身体的纯净,他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的身体,只要是秽恶之处,绝不亲临;在外出中遇到垂死的人、不洁的病人,务必要躲避。康熙希望去安慰伤心的儿子,却唯恐沾染上疾病的晦气。在回到畅春园的前一日,康熙让诸皇子们商议胤禩是不是需要搬回城里的府中治疗。

这不是因为康熙的绝情,只是他近乎病态的迷信。皇子们体察康熙的意图,就决意要把胤禩搬回城里,只有九阿哥胤禟大唱反调:“八阿哥如此病重,这时候要是搬回家里,万一不测,谁来负责?”康熙得知胤禟如此回复,愤怒中更带尴尬地说:“八阿哥如果搬回城里,万一发生不测,不准推诿说是朕让他回家的。”

废太子胤礽曾经沾染过可怕的邪灵,垂死的胤禩是否会带来恶毒的咒怨?胤禩病重期间,康熙让与胤禩相好的胤禵会同太医相酌调治,随即令他心中的八爷党佟国维、马齐、阿灵阿、鄂伦岱等共同看视,竭力调治。一个月后,胤禩大病初愈,康熙询问胤禩:“朕此处无物不有,但不知与尔相宜否,故不敢送去。”

胤禩被康熙感动了。他挣扎着虚弱的身体,跪在初冬的宫门之外,诚惶诚恐地请求康熙:“父皇用‘不敢’字眼,作为儿子的承受不起,请父皇免用两字。”康熙冷冷地斥责道:“你往往多疑,尤其是在这些无用之处。”不管怎么说,胤禩与康熙都熬过了这道门槛。康熙恢复了他的俸银、俸米,并交付他办理一些重要政务,在随后的几年里,胤禩每年都随同康熙巡幸热河,有时候还随同康熙到木兰围场打猎。

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的冬天,在空荡荡的紫禁城里,康熙觉得寒彻骨髓的孤独。在龙椅上坐了五十多年,他熟悉的那些面孔大部分已经作古。如今,他上面的牙齿已经掉了一半,声音含混而嘶哑,阵发的头晕,让他总能感到死亡来临前的恍惚。

他总能记得,自己刚刚登极时,鳌拜等权臣正横行朝野,年幼的他在祭祀时总是祈求一个充满童心的愿望:希望自己活到胡子与头发变白的那一天。五十多年过去了,有人看到康熙的胡须变白,愿意奉上乌须的良药,康熙却微笑着拒绝了。他将缓慢的衰老看成是岁月的祝福,“从古到今,这能长出白胡子的帝王有几个啊?等到我的头发胡子都白了,那倒真是千秋佳话了”。

衰老的吞噬,没有丝毫的诗意可言。两年前,康熙的右手突然变得不听使唤,但他怕内侍擅权,更害怕胤禩一党乘虚而入,拼力用左手批折子。此时,他逐渐地眼花耳背,和老臣李光地商量立储之类的重大事情时,两位老人的交流都是采用笔谈的方式,把话写在纸上,怕声音大了被胤禩一党的太监们偷听。而每张纸写完的时候都会被撕碎,处理干净。

这年的冬天,六十四岁的康熙因稍受风寒,腿膝疼痛,咳嗽声哑。这时候,他还为皇太后的病危而焦虑操劳,康熙的脚过于浮肿,他咬牙用棉布缠在脚上,让人搀扶着下地走路,头晕的症状让他无法集中精力。当皇太后去世后,他已经容颜憔悴,皮骨仅存。

被死亡的幻觉折磨了半年之久的康熙,终于向死亡屈服。他召集诸皇子征询建储之事,他甚至把抱病在家的李光地从福建召回京城。帝国内,沉寂了五年的建储谜底即将揭开。不过,九阿哥胤禟竟将康熙的最后一次建储议会搅乱。

胤禟自认为自己很低调,身边人却把这“低调”看成是肤浅与狂妄。他喜欢对人说起母亲生他时“梦见太阳进入怀中,又梦见北斗神降”,这梦无疑是当皇帝的征兆。他又说自己幼时耳患疮毒,昏迷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巨响,整个殿梁间甲神围满,他的病随即就好了。胤禟说这是祥瑞,但同时他却摆出心志淡雅的样子。在康熙希望托付一生的朝廷会议上,在王朝精英的众目睽睽之下,这位“低调”的九阿哥再次忘乎所以。在胤禟的陈奏中,说及东宫建储一事大言不惭,话语极其“悖谬”,被康熙严厉斥责,朝议不欢而散。是夜三更天,康熙想起胤禟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语,越想越怒,最后竟然中夜起坐,夜不成眠。

第二天,“低调”的阿哥胤禟托病躲开了朝议,康熙只是发表了一部长篇谕旨,草草结束了此次建储会议。康熙将这篇谕旨当成自己的政治遗言:“这世上没有人能够长命百岁,那些帝王很忌讳谈死,弄到最后,连写遗诏的机会都没有。后人读那些已故帝王的遗诏时,总觉得不是他们想说的话……”

尽管康熙把此次立储当成自己死亡的预演,但只是絮絮叨叨地谈及汉高祖、隋文帝、唐太宗、宋太宗等立储的种种旧事,对于储君人选只字不提。康熙提出《尚书》里曾说世上有“五福”:一是高寿;二是富裕;三是健康;四是好德;五是善终。他说五福当中,最后一个恐怕是最难的。

在康熙这封提前的遗书中,说完了他心底埋藏的话。这位老人不知道,谕旨中的这些话语,他已经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遍;只是王公大臣们没有人想到,他此后竟然彻底地沉默下来。他不再动辄便发表长篇大论,不再对皇子们的不孝举动表露伤感。他已经把所有的话说尽,剩余的便是漫长的沉默。

连续的海东青事件、胤禟事件,把这位老皇帝拖入了漫长的梦魇状态之中。身体稍稍好一点的时候,康熙会再次回到北方的草原之上。当年,他一口气能够拉开十五把弓,能够一口气射出十三把箭……此时,康熙越发衰老,他依然愿意行围打猎,只不过再也无法凭借着山涧的倒影射杀猛虎,更多的时候他反倒成为别人打猎的看客。在茫茫草原之上,他会张开双臂,迎着扑面而来的西北风,心里一次次地构思着自己的死亡现场。

在康熙提前的遗嘱中,只留下一句话没有说,那便是皇太子的人选问题。但是,这句话似乎已经不再重要。胤禩一党已经布满朝野,他们买通了太监陈福、李增,伺察康熙的动静。他们数着时间,等待着康熙大帝的死期。

庄严的朝堂,已经成为老臣们的养老之地。为了保养他们的身体,康熙已经取消了这些老臣的早朝,让他们适当在宫中走动一下即可。每当商议军国事件,这些国家重臣往往彼此推诿,一言不发,有些倚老卖老的重臣甚至假装打瞌睡,有的海阔天空地闲谈,等到需要拿主意的时候,便鼓动一两个新来的科道官员发言表态,然后大家便一同附和,以图塞责。王朝逐渐腐朽下去时,康熙只得用一种“宽仁”执政的说法,体面地掩盖这场可怕的倦勤。

北京城内外,已经弥漫着八阿哥胤禩、九阿哥胤禟、十四阿哥胤禵三位阿哥必有一位继承大统的说法。北京皇城根下,已经有人将这种阿哥们花钱买谣言的做法概括为“千金买一乱”。既然是胤禟使银子派人传出的小道消息,江湖上一度传言胤禟坐天下的可能更大一些。

康熙不知道,宫中的太监何玉柱正偷偷跑出来到苏州娶亲。这位太监自称是安三之子,明媒正娶良家美妇,随即送到胤禟的贝子府上。太监何玉柱脱下新郎服,又跑到东北皇家禁地中私挖人参贩卖,又在天津霸占木行垄断木业。胤禟成为财力最雄厚的皇子,也成为胤禩在用钱上的靠山。

在胤禩、胤禟的府宅里,往返着僧侣、道士、喇嘛及医生、术士、星相,甚至从江南来的优人、贱隶,从宫廷流落出来的西洋人、各类官宦大臣的家奴。导演这一场三教九流闹场的组织,就是挥金如土、左右逢源、春风得意的胤禟。

此刻,完全绝望的戴铎在给胤禛筹划退路:“奴才查台湾一处,远处海洋之外,另各一方,沃野千里。台湾道一缺,兼管兵马钱粮,若将奴才调补彼处替主子吞聚训练,亦可为将来之退计。”沉不住气的戴铎明确提出了“束甲相争”的计划,一旦失败便割据台湾地区,以封疆大吏的身份割据一方再图天下。

康熙五十七年(1718年),胤禵的贝子府热闹了起来。进进出出的人中,有准备银子的包衣,也有准备兵器军备的工匠。此时,十四子胤禵刚刚被任命为抚远大将军,成为西北战区的统帅,统帅驻防新疆、甘肃和青海等省的八旗、绿营部队,号称三十余万人。康熙王朝末期,蒙古族准噶尔部落的势力发展迅速,已控制了今内蒙古西部、青海、新疆、西藏一线极为广大的地域。平定准噶尔之叛,已成为当时最为首要和重大的政治、军事任务。这一次,胤禵以固山贝子的低位,连越两级接受王爵。在西北战区中担任统帅,成为废太子胤礽、三阿哥胤祉、胤禛等皇子们明争暗斗的目标,此番落入十四阿哥胤禵之手。瞬间,胤禵成为东宫储位最有可能的储位继承者。

胤禵出兵的前日,胤禟亲自登门拜访,直到夜深人静五更时方归。他送给胤禵四万两银子,还特意帮助胤禵设计了一种战车。临出门前,胤禟发现胤禵的花园很是简陋,随后花费了大量银子替他修理花园。此时,胤禵已经不再是那个身藏毒药、引颈刀锋的毛头小伙了。在胤禩集团中,胤禵很容易就沿着八阿哥的成功路径,礼待陈万策、李光地等名臣,顺利地播下“十四爷礼贤下士”的名声。此次受命抚远大将军,胤禵更意识到康熙对他的莫大信任。胤禵在军中被称为“大将军王”,临行前,他意味深长地对胤禟说:“皇父年高,无论他的身体是好是坏,你须时常给我资讯。”

有了胤禟的银子作保障,胤禵毫不手软就处理了前线军务上的腐败,他题参[4]了料理西北兵饷不力的吏部侍郎、包揽运送军粮事务的笔帖式、贪婪索诈的都统。紧接着的西北决战也势如破竹。胤禵指挥各路军马分兵入藏,并且顺利地进驻拉萨。

那年九月,胤禵指令延信送新封达赖喇嘛进藏,并在拉萨举行了庄严的坐床仪式。噶尔丹部所策动的西藏叛乱搅动帝国的西部边境,此番如此顺利地平定,使胤禵从此威名远震。

胤禩集团中,拥有八阿哥的人气、九阿哥的财力、十四阿哥的军力,三位阿哥的实力似乎构成了下一任政府的完美组成。其他阿哥们似乎势单力孤、弱不禁风:三阿哥胤祉是一个纯粹的书呆子,而四阿哥胤禛忙着与雍王府藩邸附近柏林寺僧人谈论内典,喜欢清闲,更喜欢清谈。飘飘然的胤禟竟然叫葡萄牙人穆经远去年羹尧处引诱他:“可要什么西洋物件吗?”作为雍王府的门人,年羹尧也是来者不拒的口气:“我别的东西都不要,我只爱小荷包。”于是胤禟拿了一匣子小荷包送给年羹尧,年羹尧全部收下了。

就在胤禵人气日高之际,意气消沉的戴铎甚至想从瘴气氤氲的福建告病回京。胤禛给他回信说:“你不要这么没志气,待到有一天,你做到总督、巡抚,才算扬眉吐气。”在这封信中,胤禛更像是给自己打气说:“这世界上哪有什么都如意的事情?”

在生命最后的几年里,康熙总会记得淑惠妃的死亡。这个皇考顺治的皇妃,竟然活到了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康熙已经见惯了各种死亡,但他没有想到,淑惠妃死的时候,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那张面孔,在忍受了五十多年的孤独、寂寞以后,竟然还如此的安详……

这是一场令他震惊的死亡。康熙不记得,还有哪个人对生的世界不再留恋,对死的彼岸没有畏惧,对周遭的一切充分满足。参加过淑惠妃的葬礼以后,康熙便不断地构思,他的王朝该以怎样的面目收场。

淑惠妃的葬礼,触动了康熙心中的天平。他发现,这个前朝贵妃庄严的葬礼,竟被办理丧事的官员草率地应付。恼怒的康熙命胤禛查办,胤禛几乎将办丧事的高级官员一网打尽,工部尚书满笃、侍郎马进泰、内阁学士兼管光禄寺卿马良、兼理此事的内务府总管赫奕、署总管事马齐都受到了处分。此前的事件办理中,胤禛也表现出冷面无情的铁腕。紫禁城太监日益胆大妄为,太监曹之璜竟公开索诈官员银两,并且敢打抬轿夫,致使死者的棺木落地。胤禛主持了审判,以大不敬之律将之议斩,将曹之璜打入了斩监候。

此时,康熙已无力对王朝秩序进行任何改革了,仅仅害怕失去这些多年来的伙伴,准确地讲,害怕彻底的孤独。每次那些陪伴他多年的老臣申请退休,康熙总是流着泪水求这些老臣不要告老还乡,哪怕只是偶尔在宫廷中行走一下。收复台湾的施琅因为年老体衰告老还乡,康熙劝说他仅仅需要他的意见,而不是他的体魄;冯溥告老时,康熙反复挽留,最终达成一个协议,卸下他所有的正式职责,只是偶尔在宫廷中走动一下。

众位阿哥们,也进入到老年般的消沉之中。西北的战局陷入胶着状态中,算命人张恺告诉十四阿哥胤禵,七年后必有大富贵。紧张了数年的胤禵放松下来,身为领军统帅,他竟然索要青海台吉的女儿,还收留了蒙古女子多人,留在军中供他淫乐。

康熙六十年(1721年),是康熙登极一甲子的大庆之年,帝国仍然没有苏醒过来。早春时节,大学士王掞等人便以密折陈设立太子的重要性。康熙只是冷笑道:“既然你们一口一声说自己为国为君,好,现在西北用兵,正是用人之际,你们就去那里效力吧!”此时王掞已经七十七岁了,待罪于宫门之外,在石阶上铺纸写检讨自己的《罪己书》。早春天寒,王掞只能用唾液研墨书写。康熙最后可怜他,命由他的儿子代往,其他人都罚往军营效力。

朱栏画栋最高楼,海色天容万象收。

海底鱼龙应变化,天中云雨每蒸浮。

无波不具全潮势,此日真成广汉游。

仙客钓鳌非我意,凭轩惟是羨安流。

登极六十年大庆,康熙认为典礼中尤其重要的是往盛京三陵大祭,便派胤禛携同十二阿哥胤祹、世子弘晟前往致祭。胤禛的这首诗中表现的,仍是“天下第一闲人”的情貌。

“八风吹来不动。还同柳絮杨花。个中妙理实堪夸。”“天下第一闲人”写下这句词时,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关注康熙内心世界几十年的胤禛,在一个人们看不到的棋局之上,正逼近康熙心中的“中宫”。

在最后的岁月里,康熙对胤禛的好感和重视与日俱增,康熙先后让他去办理明十三陵墓群被盗事件、孝惠皇太后治丧典礼、京郊的通仓和京仓亏空等一系列棘手的事件。康熙要让胤禛看到,这个貌似强大繁荣的康熙王朝,早已是糜烂不堪,很多上报的财税数字、仓库存余等,早已经是一场数字游戏。

这个帝国实在太苍老了。康熙清晰地记得四十年前宫廷内务府中制造弓的工匠们所犯的案件,但他却分不清朝中那些崭新的年轻面孔。他不断地与回忆做着斗争,他的腿却一点点软下去。如今,他想把这个王朝托付给一个坚强可托之人,这个人绝不能像自己的王朝一样衰老,相反,他必须成为这个衰老王朝的掘墓人。

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初,康熙想呼吸一点春天的感觉。这年春季,康熙王朝的西线没有战事。大将军王胤禵回京述职,康熙面授机宜后,再一次让他转回西北。

在北京的短暂停留中,胤禵再次与胤禩、胤禟一起不顾性命地豪饮。毫无进展的局面已经让胤禵意志消磨,他已经接受了军中贪污的一切不成文规定,他盗取军需银几十万两,多次派人私自送给胤禩,供他挥霍。三个阿哥颠倒黑白地豪饮,完全忘记了窗外是黑天还是白日。

只有胤禛关注着这个春天。他屏住呼吸,每天清晨,他总是呆呆地站在圆明园中,看着春意缓慢地染绿圆明园,回想着康熙情绪的一点点变化。为了这个春天,他已准备了数年。每个春季,胤禛都请康熙帝驾临圆明园,设宴演剧,使这位老人孤苦的心怀得以排遣,以至康熙有了春季到圆明园的习惯。

胤禛根据康熙的喜好,在圆明园里种满牡丹花。这一年牡丹花开得最艳的时候,胤禛再次把康熙请进了圆明园,胤禛捋着老人兴奋的曲线,当康熙兴致最高的时候,胤禛“无意中”告诉老人有一个叫弘历的孙子。康熙兴奋之下当即召见,少年弘历明眸皓齿,聪明伶俐,康熙一见便大喜过望。康熙游园之时,弘历始终不离身旁,朝夕相伴。胤禛再次“无意”地说:“让弘历随侍父皇读书如何?”康熙愉快地同意了,他把畅春园内的“淡宁堂”赐给弘历,将自己在圆明园寝殿旁的牡丹台,设为弘历起居读书之所。

那年的春夏,康熙浏览经史时,常常对弘历亲授章句,为他讲解文义。写字之时,见弘历从旁窃观,便问道:“你也喜欢我的书法吗?”弘历点头微笑,于是弘历不断地得到康熙帝所赐书法,或长幅,或横幅,或诗扇。康熙传膳用餐时,弘历常常倚靠在康熙帝的膝前,一同进餐,“特被宠爱,迥异他人”。康熙还给胤禛亲书“五福堂”匾额。

五福?胤禛心中一动,这岂不是康熙心中的最高理想?不久,康熙传见弘历的生母钮祜禄氏,连连称她是“有福之人”。那一天的聚会中,康熙享受着对他来说极端奢侈的天伦乐趣,祖孙三代、翁媳之间、父子夫妻之间,雍雍睦睦,融融洽洽。

秋去冬来。那年冬天,康熙前往南苑行猎。虽然在最冷的冬天打猎,但这位满洲血统的帝王,拥有着六十多年的御寒经验,他把自己包裹得很严,浑身上下都穿着最保暖的衣物,他翘上帽檐,卷起耳护。

回到住所内,他与火炉精确地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以防止冷热过度引起感冒。他仍小心地保持空气的清新,以防止外邪的入侵。这一次,尽管无比小心,他还是感了风寒。十一月初七,康熙回到了畅春园。

康熙没有在意,以为自己偶感风寒。他没有用人参来进补,他认为人参不适合北方人的强健体质。他与御医商量了治疗方案,希望出透一身汗,即可驱走这小小的感冒。

他在给皇子们的信中充满了乐观,表示自己的身体已经一天好似一天。不过,初九冬至的那天,他还是委派胤禛去天坛主持祭天大礼。这是帝国中最重要的一个权柄,康熙自即位以来,天坛大祭,一直是亲自行礼。

帝国的冬天来了。站在天坛之上,胤禛虔诚地敬天敬祖后,正在打算祈求帝国来年的盛景时,被一阵凛冽的西北风吹得一激灵。每天,他派去打探讯息的太监,总是带给他乐观的汇报“皇帝的身体尚好”。十一月十三日的凌晨,从畅春园飞马跑来几个太监——康熙病危。瞬间,他感到天坛也摇晃了一下,他心中所有不祥的预感要成真了,康熙帝国要出大事了!

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十一月十三日,畅春园经历了漫长的一天。子夜刚刚开始,康熙的病情急转直下,他急召各位皇子前来畅春园,甚至召来了沉寂十多年的十三阿哥胤祥。皇子们焦急地等待着父皇身体的讯息,他们看到苍白的太阳从东方升起,再一点点沉入西方的地下。

死亡在吞噬着康熙大帝干瘦的身体。胤禛飞马赶来晋见时,康熙打起最后的精神,告诉他自己身体恶化的原因。胤禛含着眼泪劝慰父亲。康熙仍在用生命中最后的力量诉说自己的病情。事后胤禛才意识到,康熙已不在意他的帝国,不在意皇子们是否孝顺,他生命最后那些絮絮叨叨的病情,无非在宣告,《尚书》传说的五福之中,他如愿以偿地享受着最后的一福——“善终”。

此时,宫里宫外都亮起了灯盏,随着凄厉的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号叫,令人压抑的沉默早已摧毁了每位皇子的耐心。胤禟的口袋里特意装着毒药,以示自己对胤禵—胤禩集团的效忠。胤禟还记得,十多年前康熙下令锁拿胤禩的时候,他令人拿着锁链同行,以示抗议。胤禩被开释后,胤禟到了囚禁之处迎接,还当着大家的面取出毒药并丢在地上,颇有藐视之意。对于胤禟来说,满朝文武、皇室元老们,只有胤禵派与胤禩派的差别,无论两位阿哥谁能登极,他都是理所应当的九千岁。皇位已经是囊中之物,这毒药就是一面胜利的旗帜。

当晚戌时,康熙大帝龙驭上宾。正当胤禛与皇子们哀恸号呼的时候,步军统领隆科多突然向胤禛宣布:康熙有传位给胤禛的遗诏。康熙帝国十多年政治的钩心斗角、风云动荡,就被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勾销。

死亡与黑暗一点点吞没了畅春园,窗外一阵猛烈的狂风,这边胤禛听罢传位遗诏后晕倒了。

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十二月二十日,成为康熙王朝中最后的一日,也成为这个王朝里最漫长的一日。在生命的最后一天中,康熙再没有对皇子们说什么心思,他早在五年前就已经完成了遗嘱;这一天,他只是平静地实现了权力的转移,完成了生命的善终。胤禩、胤禟等没有想到,康熙会如此突然地离他们而去,如此简单地安排了后事,使他们竟一直找不到大闹、反抗、起事的把柄。皇子们各怀心思地哭丧时,胤禟却突然忘情地挤到了所有人前,甚至挤到了新皇帝胤禛的身前,傲慢无礼地在康熙的尸体前对坐着。在这个充满神奇变化的一天里,他无法理解皇考为什么找到一个富贵的“闲人”、一个纵情山水的居士来继承大统。胤禟此刻愤怒与绝望地想到,皇考如此做法,只不过是对王朝所有精英的背叛。

康熙的尸体躺在床上,脸上似乎仍然有一丝笑容。在最后的十年中,康熙没有再立哪个储君;在自己的死期里,康熙竟然成功地避免了与新任皇帝的直接面对。五福俱全,他心里清楚,古今三百多个帝王之中,自己成为天下最完美的帝王。更关键的是,他成功地背叛了自己的王朝,他精心地选择了一种复仇,这成为他对自己帝国最彻底的葬送。这或许是他精心的设计,是这位旷世帝王最后的政治杰作。

胤禩再也无法忍受康熙的微笑,他已经身在梦魇之中。他佯装悲痛走出屋外,用最后的力量走到院外的一根柱子旁倚住。在黑暗的沉默中,“八佛”不知被怎样的回忆折磨,他不由自主地想起童年时康熙说过的那句“若有人赞好,朕即非之”,以至别人叫他帮助办理丧事,他都恍然无觉。

此时的西北前线保德州,平逆将军延信将北京的讯息带给了西北军统帅胤禵,胤禵面无表情地对延信说:“如今我的哥哥当上了皇帝,他还指望我去叩头吗?我回北京不过拜拜父亲的梓宫,见见皇太后,我的事即毕矣。”延信惊恐地回答说:“你这样说,莫不是想反吗?”胤禵这才痛哭起来。

康熙的最后一声呼吸,似乎还在这压抑无比的空气中荡漾。一个时代落幕了,缩小成为龙床上那具发冷的尸体。在这一天中,胤禩如同梦游人一般,以至多年以后他后悔,为什么没有对新皇帝采取什么突然的行动。

畅春园内,满腹圣人经书、伦理道德的三阿哥胤祉首先向胤禛叩首,劝其节哀。胤禛在众兄弟的协助下,给康熙换上寿衣。随后,在隆科多的带领下,胤禛便与众位阿哥连夜护送灵柩回到大内乾清宫。

与此同时,在那个沉默、压抑的冬季夜晚,隆科多的兵马在北京的各条街路上狂奔,所有的骑兵重装上阵,两万人马瞬间实现了对北京的重重控制。

整个帝国进入一个梦魇的状态之中。十七阿哥胤礼在大内值班时已听说出了大事,他匆忙奔赴畅春园,在北京的西直门大街遇到隆科多,得悉大位传于“天下第一闲人”。已经二十五岁的胤礼在大惊之下,竟然近乎疯狂地奔回王府,更忘记了回到大内接驾。

在紫禁城寒冷的草棚内,胤禛开启了自己的王朝。群臣奏请皇帝以昭仁殿为居丧之所,胤禛却偏要在乾清宫东庑外斜立起几根橡木,以草苫盖之,搭建成守丧的倚庐。他一边食不下咽,夜不成寐,形容枯槁,一边迅速地任命马齐、隆科多、胤禩和胤祥为总理事务大臣,限十四阿哥胤禵二十四日内回京奔丧,同时指令封闭紫禁城,关闭京城九门,没有他的旨令,亲王也不许入内。在戒严的状态中,隆科多亲自坐镇城头,把握京城九门钥匙,他的步军巡捕三营早已部署就位,彻底切断了阿哥们与外界的联系。

北京城门关闭以后,九阿哥胤禟悄然发动了另一场战争。当时京畿饥荒,以九阿哥胤禟为首,包括三阿哥胤祉、五阿哥胤祺却在大量买米囤积,致使米价飞涨,一斛米已经涨到八两银子。米价仍在狂涨不止,百姓却无处买米。米荒正酝酿着一场可怕的民变,胤禛了解情况后,迅速发放国库仓米二十万斛,廉价卖给百姓,甚至发放出国库中的陈米,同时逼迫三位阿哥随市卖米,这场危险很顺利地解除。

在帝国为康熙一遍遍敲响丧钟之时,胤禩回想起康熙对他“柔奸成性”的评语,当初他以为是对自己的诅咒,此时他才了解到,“柔”与“奸”,正戳中了他的政治弱点。

牌局已毕,众位阿哥这才看到胤禛手中的政治底牌:步军统领隆科多亲守朝阙,使京城固若金汤。年羹尧已晋升为川陕总督,雍正密诏他火速率领精锐之师接近胤禵的兵营,一旦这位十四阿哥有反常举动,将予以搏杀。戴铎则正在劝说雍王府的新门人、四川巡抚蔡珽准备钱粮,以“天府之国”的钱力物力,支援年羹尧可能卷入的战争。

也只有在此刻,胤禟、胤禩等才震惊地发现,一直哭得死去活来的胤禛,已经不动声色地实现了本该杀机四伏的权力交接。他们经营了十多年,而胤禛在短短几日之内,给他们进行了一次教科书式的夺嫡表演。对了,此时胤禛已经改称雍正大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