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张爱玲文学的与众不同之处
我们喜欢一位作家,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喜欢这位作家的作品。即使人不在世了,但作品还活着,仍然为我们所阅读。可是为什么会喜欢这位作家的作品呢。我想这是因为它们与众不同,所以我们才不会舍此去读别的作家的作品,或者在读了别的作品之后,还要来读这些作品。具体说到张爱玲,也是这个道理,虽然读者甚至研究者往往未必意识到这一点。
那么我就接着宋以朗先生刚才的话——他已经提到张爱玲一些引人注目的地方,譬如大量常在人口的“金句”,还有一九五四年在香港兰心照相馆拍的那张神采飞扬的照片,等等——讲讲张爱玲文学的与众不同之处。
这个题目相当大,姑且限定在小说这一形式上,即便如此,所能说的无非只是概要而已。我想到了几点,它们未必同等重要,尤其是对今天的读者来说;但对于张爱玲可能一概都很重要。
先要说明一下,这里“与众不同”的“众”,指的是与张爱玲同时代的多数作家,她之前一两代,以及之后一直到现在还在写作的多数作家。张爱玲与他们的第一个不同之处,体现于作品的题材。在张爱玲开始写作的一九四〇年代,左翼文学的影响几乎遍及整个中国文坛。许多风行一时的作品,无拘篇幅长短,不是所谓重大题材,就是在社会变革、阶级冲突的大背景下发生的事件。譬如茅盾的《蚀》《虹》《子夜》《林家铺子》和《春蚕》,丁玲的《水》《田家冲》,还有后来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以及萧红的《生死场》,都是如此。我因为对张爱玲感兴趣,读过与她同属沦陷区且同为女作家的作品,包括北方的梅娘、雷妍等,发现她们同样明显受到这种影响。到了一九五〇和一九六〇年代,作家们更是对重大题材趋之若鹜。然而张爱玲却在开始写作不久便说:“一般所说‘时代的纪念碑’那样的作品,我是写不出来的,也不打算尝试,因为现在似乎还没有这样集中的客观题材。我甚至只是写些男女间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自己的文章》)她在写《秧歌》《赤地之恋》之前,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很少涉及那些大事件、大背景;她的《封锁》《倾城之恋》虽然发生在战争的大背景下,但作者更关注的是裹挟其中的那些个人的命运,彼此之间的关系。正因为如此,张爱玲一直为正统的批评家所贬损,譬如我曾读到的一篇文章就说,题材上的这种特点使她的小说类似于鸳鸯蝴蝶派。现在我们大概明白了,一部文学作品,重要的不是写什么,而是怎么写;不在乎题材大小,关键是针对题材的深入开掘以及相应的写法。
张爱玲文学的第二个与众不同之处,体现于作品中所塑造的人物。很多作家设计人物,都是从阶级意识出发,先赋予人物一个身份,即属于什么阶级,而后他的立场、行为,乃至性格,就是阶级性的体现。他或她首先是一个富人或穷人,或者更具体地说是工人、贫农、资本家或地主之类,然后才是他或她个人。最典型的例子是茅盾的《子夜》,吴荪甫代表民族资产阶级,赵伯韬代表官僚资产阶级,他们之间的矛盾冲突体现着阶级之间的矛盾冲突,这也是整部作品的主线。从一九二〇年代后期起,直到一九七〇年代末为止,小说中的人物大多都是这样被塑造的,也是这样被表现的。前面提到的梅娘、雷妍,并不为左翼文学所接纳,但她们也都这么写。这里有件有趣的事情:左翼文学兴起之际,曾攻击鲁迅此前创作的《阿Q正传》嘲笑中国农民;以后鲁迅转向左翼,《阿Q正传》又被说成左翼文学的代表作,阿Q也成了无产阶级的代表。周作人曾写过一篇《阿Q的旧账》,讥讽论家态度的前后不一。再来看张爱玲,无论《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金锁记》里的曹七巧,还是《留情》里的淳于敦凤,《色,戒》里的王佳芝,如细加考察当然各自有其所从属的阶级,但她们却与此毫无关系,她们都是单个的人,所作所为都以自己当下的境遇为出发点。
如前所述,以上两点都来自左翼文学的影响,但已经成为当时多数作家写作的规矩。张爱玲却没有按照这些规矩来写,或许她根本未曾意识到左翼文学这一背景的存在,或许她有意识地拒绝这一背景。我提出这两点来,对于在座的诸位大概近乎无稽之谈,因为现在很少还有作家那么塑造人物了,即使描写重大题材也不是原先那种写法了。也正为如此,很多当初赫赫有名的作品现在不大有人读了,也许在大学课堂上还能听老师讲到,但未必肯自己到书店或香港书展这种地方花钱去买了。然而在张爱玲的作品中,并不存在来自这两方面的局限性。所以以上两点,对于张爱玲之于我们可能没有什么意义,但对于张爱玲的同时代和前后一两代作家之于我们意义就非常重大。
张爱玲文学的第三个与众不同之处,是写作所使用的语言。五四新文学运动发生,有了现代意义上的白话文,作家都用这种白话文写作。但这并不真的是“我手写我口”,而是由新文学作家创造出来的一种文体。当时周氏兄弟等人翻译外国文学采用“直译”方法,尽量保留原文的句式,旨在供建立现代意义上的白话文作参考,此种意愿无可厚非,但作家们却直接模仿这种语言写作,写出一种非常别扭的文体。这尤其体现在茅盾、丁玲、巴金等人笔下,简直令今天的读者难以卒读。有意思的是,鲁迅自己写小说,语言倒是非常纯粹。不过在很多人的印象里,新文学之为新文学,除了前面提到的两点外,就体现为这种语言上的“新文学腔”。直到知青作家那一代,行文中这种痕迹仍很明显。张爱玲的语言则来自另外一路——从古代的《金瓶梅》《红楼梦》等白话小说,直到民国的鸳鸯蝴蝶派如张恨水的作品,这是中国原本就有的语言系统,已经是成熟、流畅、很具表现力的白话文,而她在此基础上又予以发展变化。新文学割断了自己与古代白话小说的联系,又将鸳鸯蝴蝶派排斥在外。现在回过头来看,张爱玲在这方面走的反而是条正路。虽然在她也有过一段探索的过程,譬如《连环套》,即如其自己所说:“有时候未免刻意做作,所以有些过份了。”(《自己的文章》)在那之后,她的文字才真正达到炉火纯青。张爱玲能为今天的读者所喜爱,恐怕首先就在于语言上不仅毫无障碍,而且非常亲切,更重要的是,能令人充分体会到中文之美。
张爱玲文学的第四个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她有一个特殊的关注点。她说:“我发现弄文学的人向来是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而忽视人生安稳的一面。其实,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还说:“人生安稳的一面则有着永恒的意味,虽然这种安稳常是不安全的,而且每隔多少时候就要破坏一次,但仍旧是永恒的。”又说:“好的作品,还是在于它是以人生的安稳做底子来描写人生的飞扬的。没有这底子,飞扬只能是浮沫。”(《自己的文章》)她所说的“安稳”,归根到底就是一个人如何为自己找到一块赖以生存的立足之地。从第一篇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起,她就开始关注这个问题,葛薇龙投奔姑母梁太太,就是来给自己寻找立足之地的,虽然到了故事结尾处也不能算如其所愿。在《倾城之恋》中,白流苏的前夫去世,却导致她在娘家住不得了,“找事,都是假的,还是找个人是真的。”范柳原喜欢她,但只想让她当情妇,而她要求的却是正经婚姻。只凭自己努力实现不了,不料港战突然发生,这居然成全了她。对于白流苏来说,婚姻就是她的立足之地。——附带说一句,傅雷在《论张爱玲的小说》中批评这小说:“女人,整日担忧着最后一些资本——三十岁左右的青春——再另一次倒账;物质生活的迫切需求,使她无暇顾到心灵。”是完全错会了作者的意。在《金锁记》中,曹七巧嫁入姜家,丈夫是个病人,毫无快乐可言,但最后好歹分得一份家产。“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爱慕七巧的姜季泽,她儿子长白娶的妻、妾,女儿长安,长安想找的对象,都在其列。对于曹七巧来说,财产是她的立足之地。在《留情》中,米晶尧已经分居的妻子病重,他去探望,惹得姨太太淳于敦凤不高兴了。“米先生仰脸看着虹,想起他的妻快死了,他一生的大部份也跟着死了。他和她共同生活里的悲伤气恼,都不算了,不算了。米先生看着虹,对于这世界的爱不是爱而是痛惜。”于是留住与敦凤那远远谈不上深厚的情,彼此相依为命,就成了他的立足之地,而这也是她的立足之地。在《色,戒》中,王佳芝在香港参与刺杀汉奸易先生的行动。因为要色诱,所以不能是处女,安排一个男同伙为她破了身,但行动尚未实施,易先生忽然离开了。以后她在上海再次有机会参与刺杀易先生的行动,他给她买了个六克拉的钻戒,再看他那表情,“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就放走了他,结果把自己和同伙的命都送掉了。对于她来说,前后有两个立足之点:第一个,要是能刺杀成易先生,她就没有白白牺牲童贞;然后第二个又取代了第一个,如果“这个人是真爱我的”,那么她此前所有的付出都有了结果,生命中落空的地方都被填补上了。这样一个虚幻然而却强烈的自我满足的感觉,就是王佳芝的立足之地。“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可以说是王佳芝错会意;而当她被易先生下令处决后,小说写道:“他对战局并不乐观。知道他将来怎样?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虽然她恨他,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又未始不是易先生在错会意了,而这成了他活下去的立足之地。最后,在《同学少年都不贱》中,已经移居美国的两位旧日同学赵珏和恩娟见面时,赵珏刚与丈夫分手不久,相当落魄。她们上中学时各有一个同性恋的对象,这本是人格发展某一阶段的现象,对赵珏来说,“与男子恋爱过了才冲洗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不留”。然而闲谈间赵珏发现恩娟对自己当年的同性恋对象一往情深,“难道恩娟一辈子都没恋爱过?”虽然她看似活得比自己好得多;相比之下,赵珏的人生倒是一直真实地向前发展着。正是在这里,她找到了自己的立足之地。小说写道:“赵珏不禁联想到听见甘迺迪总统遇刺的消息那天。午后一时左右在无线电上听到总统中弹,两三点钟才又报道总统已死。她正在水槽上洗盘碗,脑子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甘迺迪死了。我还活着,即使不过在洗碗。’是最原始的安慰。是一只粗糙的手的抚慰,有点隔靴搔痒,觉都不觉得。但还是到心里去,因为是真话。”张爱玲一直念兹在兹的这件事情,别的作家似乎根本不曾留意。这可以说是张爱玲的人生观。张爱玲文学最重要的地方,就是后面有这个哲学在支持。而且将上面谈到的这几篇小说视为一个序列的话,可以看到她的人物的立足点变得越来越小,似乎对自己和这世界的要求越来越低,而这要求却越来越不容易实现。
张爱玲文学的第五个与众不同之处,体现于她怎么看这世界,看整个人类,包括她自己。鲁迅写过一篇《立论》,其中讲了个故事:“一家人家生了一个男孩,合家高兴透顶了。满月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点好兆头。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他于是得到一番感谢。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做官的。’他于是收回几句恭维。一个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然后说:“说要死的必然,说富贵的许谎。”这实际上代表着完全不同的两类作家:一类是对这世界说好话的,一类是对这世界说真话的。绝大多数作家都属于前一类,因为这世界很需要好话来鼓励;但古往今来也有一些作家只想说真话,张爱玲就在此之列。在她之前,中国还能找到一位这样的作家,就是鲁迅。胡兰成说得很对:“鲁迅之后有她。她是个伟大的寻求者。”(《评张爱玲》)说好话与说真话这两类小说,可以说来自两个视点:其一是生活中的每个人的视点,可以称为人的视点,形容起来就是《论语》里孔子说的“仁者爱人”;在此之上还存在着一个视点,是天的视点,或者说是自然的视点,形容起来就是《老子》说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说新语·伤逝》中王戎所言:“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也可借来一用。“圣人忘情”是天的视点,“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是人的视点,——较之“最下不及情”,对于人物自有深切的体会,然而不少作家的确是在“最下”这一层面写作的。在张爱玲的作品中,人与天这两个视点交替存在。所以一方面距离人物很切近,写出他们当下的真实感受;另一方面又拉开距离,冷冷地观察他们,置之于无法自拔的境地,绝不施以援手。前面谈到人要为自己找到一块立足之地,就是人的视点的集中体现,但能否找到这一立足之地,那要取决于天的视点了。这里且举三例,看看她是如何呈现这两种视点的,一是《倾城之恋》:“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处。”二是《同学少年都不贱》,赵珏尽管因觉得自己比恩娟情感生活更真实而找到点心理平衡,接下来写道:“但是后来有一次,她在《时代》周刊上看见恩娟在总统的游艇赤杉号上的照片,……那云泥之感还是当头一棒,够她受的。”以上两处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不使人物——其实是读者对于她们的印象——有些许自我膨胀之嫌。再就是《花凋》:“郑夫人在衖堂口发现了一家小鞋店,比众特别便宜,因替阖家大小每人买了两双鞋。川嫦虽然整年不下床,也为她买了两双绣花鞋,一双皮鞋,现在穿着嫌大,补养补养,胖起来的时候,那就‘正好一脚’。但是川嫦说:‘等这次再胖起来,可再也不想减轻体重了!要它瘦容易,要想加个一磅两磅原来有这么难的哟!想起从前那时候怕胖。怕胖,扣着吃,吃点胡萝卜同花旗橘子——什么都不敢吃——真是呵……’她从被窝里伸出一只脚来踏在皮鞋里试了一试,道:‘这种皮看上去倒很牢,总可以穿两三年呢。’”然后写道——这也是小说的结尾:“她死在三星期后。”无论人的视点是否意识到天的视点,自然都是按其自身规律运行的,并不顾及对于具体某个人来说是福是祸。这正是作者的深刻之处。
张爱玲文学还有第六个与众不同之处——这时这个“众”是她自己,是被大家所肯定,所喜欢,所念念不忘的过去的那个张爱玲。刚才宋先生引用的张爱玲的“金句”,也就是论家赞不绝口的“兀自燃烧的句子”,不少出自张爱玲早期的小说集《传奇》,这是她影响最大的一部作品。很多模仿张爱玲写作的作家,所谓“张派传人”,所学的也都是这部《传奇》。但是我们看《传奇》中写得最晚的《年青的时候》《花凋》,内容和写法已经较之此前包括《倾城之恋》和《金锁记》——尽管这两篇口碑甚好——在内的作品多有变化;后来出版的《传奇增订本》补收的《红玫瑰与白玫瑰》《鸿鸾禧》《等》《桂花蒸阿小悲秋》和《留情》,在《年轻的时候》《花凋》的方向上继续发展,总的来说,是放弃了“传奇”,无论在主题上,情节上,还是人物设计上,都是如此。及至她写《秧歌》,在寄给胡适时特地说,希望这本书有点像他评《海上花》的“平淡而近自然”,这就与《传奇》时代的风格大相径庭。以后她将《金锁记》改写为《怨女》,显然也是不喜欢原先那种写法。晚年写《色,戒》《相见欢》《浮花浪蕊》、《小团圆》和《同学少年都不贱》,风格又有变化,她曾说:“《浮花浪蕊》最后一次大改,才参用社会小说做法,题材比近代短篇小说散漫,是一个实验。”(《惘然记》)《小团圆》写得更为“散漫”。张爱玲的与众不同之处,就包括此种自我变革在内,说来她在这方面是非常决绝的。话说至此,有一点需要提到,就是一九五五年她从香港去美国,到一九六六年在香港《星岛日报》连载《怨女》,其间的十几年几乎都荒废了。张爱玲改用英文写作实属无奈之举:很长一段时间,世界上无论什么地方,不仅是张爱玲,谁都根本没有用中文写作的立足之地。而对张爱玲来说,英文写作也没有成功,原因之一在于她拒绝迎合美国出版商的“中国想象”,即如其所说:“我一向有个感觉,对东方特别喜爱的人,他们所喜欢的往往正是我想拆穿的。”(一九六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致夏志清)
以上说的张爱玲文学的与众不同之处,其实大部分也可以移过来形容她的散文,虽然这分属虚构与非虚构两种性质不同的文体。她的散文里同样没有阶级之见,但也不故作超阶级之见;事件大小,在己而不在人;用的都是纯熟上好的文字;无论写自己还是写别人都关注他的根;仍然以上帝之眼看自己;从来也不固步自封,晚期的散文无论内容还是写法都与早期大相径庭。相对而言,张爱玲的散文世界比她的小说世界更广大,也更贴近普通生活。张爱玲是个毕生关注、热爱普通生活的人。她也留心民间风俗,底层艺术,地方物产,到了如数家珍的程度。总而言之,越素朴,越接近生活本身,越是没有经过文明的矫饰,就越为她所喜爱。这不仅对她的文学创作有很大助益,譬如细节的描写,意象的采用;甚至关乎她的世界观与人生观。张爱玲把根扎在最低处,从这里长高,高到俯视人类的悲哀,却并不高高在上,她与一切同在。
最后我念一段张爱玲的文字来结束这个话题罢。取自她身后发表的散文《重访边城》。在结尾处,她写到自己将要离开香港,“忽然空中飘来一缕屎臭,在黑暗中特别浓烈。不是倒马桶,没有刷马桶的声音。晚上也不是倒马桶的时候。也不是有人在街上大便,露天较空旷,不会这样热呼呼的。那难道是店堂楼上住家的一掀开马桶盖,就有这么臭?是真还是马可波罗的世界,色香味俱全。我觉得是香港的临去秋波,带点安抚的意味,看在我忆旧的份上。在黑暗中我的嘴唇牵动着微笑起来,但是毕竟笑不出来,因为疑心我跟香港诀别了。”只有张爱玲才能将一个人与凌驾其上的那个巨大的自然,这样两种视点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她选择了一个奇异的意象,换了别的作家大概根本想不到,想到也不一定敢写。然而她无所顾忌,因为自己情真意切。在一个特别冷酷黑暗的背景下,她充分表达了此时此刻对于这座城市的挚爱与留恋。
张爱玲的与众不同之处,归纳起来,就是她与当时很多作家写的都不一样,她与后来所有学她的作家写的都不一样,她与曾经那么写的自己也不一样。她就是这样一位作家。
〔附记〕《重访边城》末尾一段,当然融入了张爱玲自己滞留香港那段时间的人生体验,她在一九六三年三月二日致赖雅信中,曾称之为“此生最不愉快的五个月”。这是她第三次来到香港,以后再也没有回过这座城市。
二〇一六年七月二十三日,在香港书展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