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霍老瓷行诚待客 兄妹外城欲租房
晨光熹微,整个汴京在这时醒来。当年宋太祖曾下令开封府“京城夜市至三鼓已来,不得禁止”。分布在城内各处的州桥夜市,马行街店铺,大相国寺广场,都是“夜市直至三更尽,才五更又复开张”。倒是以卖文房四宝瓷器古玩为主的西角楼街巷,夜里则安静得多。
西角楼正街上有一家“新平瓷行”老店,这时也开门了。
店主霍仲玉老先生推开店门,心里一惊,屋檐下坐着两个人呢。借着晨光,他看清了,是一男一女。女的一身白衣,怀抱一个蓝底白花的包袱,似是琵琶,包里还插着一面鼗鼓。她蜷着身子坐着,靠在门板上已入睡了,头发披散在肩上。男的坐在石阶上,抱着根扁担也睡着了,身边一担挑子,一头是铺盖行李,一头是个银匠用的打银柜,脚下将两头的绳子套在一起,倒是周到。
晨露盈盈,外面湿漉漉的。这两个人一定很累,别受凉了,霍老先生心疼了。他轻轻敲了一下门板,两个人同时都惊醒了,男的拄着扁担站了起来,他说:“老伯,我们这就走。”
“我不是那个意思。”霍老先生说,“早晨外面多凉啊,出门在外不能受寒生病,现在还没大亮,二位就到小店里歇息一下吧。”
二人已太疲倦,不再客气,就搬着行李随霍老先生进到店内。满屋货架货柜上,都陈列着玲珑精致的瓷器,目不暇接。
霍老先生招呼他们进了里屋,这里是谈生意的厅堂,摆着一张有坑桌的红木榻床,还有两张有软垫的靠椅。他们就靠着坐下了。
不一会儿,霍老先生端来有名的开封胡辣汤,分成两碗,叫他们喝下。接着,他又煮了一盆热气腾腾的汤粉,让他们挑到碗里吃。
女孩眼泪都快出来了:“老伯,太谢谢您了。”
霍仲玉问道:“孩子,你才十几岁吧?”
“是的,老伯,”女孩说,“我叫刘娥,已经十六岁了。他是我哥哥刘美。我们是川蜀人,昨天傍晚才来到汴京。堤边小客栈已住满了,城内高档旅店要连住数天以上,且收费太高,就凑合着过一夜。打扰老伯了。”
刘美站起来拱手致谢。
吃饱了,二位年轻人也没有了睡意。交谈中,他们得知霍老伯是江东东路饶州府浮梁县人,名仲玉,陶瓷世家。唐初时,祖上携瓷来到长安,被誉为“饶玉”,就在长安开了家“新平瓷行”。安史之乱后,霍家逃难到了洛阳,后来又迁到开封。新平已叫浮梁县,但霍家仍然挂着“新平瓷行”百年老店的牌匾。老伯的儿子媳妇们都在浮梁昌南做瓷器,只有一个六岁孙女在膝下做伴。
这时,左厢房门开了,探出一个女孩子胖乎乎的小脑袋,诧异地望着家中的不速之客。她不认生,跑到刘娥身边说:“小姐姐,你真好看。”她发现了插在包袱里的鼗鼓,高兴地拨弄起来。
霍老伯喝住孙女:“娟娟,不要弄坏了姐姐吃饭的家伙。”
“让娟娟玩。”刘娥不好意思了。
刘娥告诉老伯,像娟娟这么大的时候,她父母就离世了,她和哥哥由知书达礼的祖母抚养成人,靠变卖家产和祖母的一些首饰艰难度日。祖母常说“艺不压身”,让刘美学了一门银匠手艺,让从小能弹琵琶的刘娥学了流行的鼗鼓演唱。去年兄妹俩将病故的祖母草草安葬后,离开了动乱的成都,来到渝州顺长江而下到了扬州,又听说京城繁华或有生计,才又搭船来到开封。
霍老伯说:“你们兄妹再在里屋歇息一下。店门是虚掩的,我去店堂招呼了。”说着,就牵着孙女的手走了出去。
刘美靠在榻床上就睡了过去,打起鼾来。
刘娥靠在椅子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她的双手自然地护在胸前,却触及了放在衣服里的那锭银子……
那锭银子足足五十两,是在扬州遇上的恩人普元法师送给他们作盘缠的。
兄妹二人挤在一艘中型的客货船上,底层装满了货物压仓,二层不分男女,人挨着人席地而睡,刘娥怀揣着这锭银子总是不敢入睡。
那天在扬州迎銮镇江畔,一群人围着正在演唱的刘娥,多是艘公民夫。
刘娥如旋风般舞动腰肢,双手击奏鼗鼓,清脆高亢的歌喉有如高山飞泉,激起波澜,响彻云天: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
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
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
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
……
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
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
唱到这里,刘娥腾空来了一个大回还,连击鼗鼓,奏出长短相间的一连串鼓声……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观众之中突然有人高喊:“小女子唱得好!”
“蜀道难,世道更难啊……”
一位五十多岁的高僧在来江畔的路上急匆匆地走着,袈裟挽起来塞到腰间,时而驻足聆听江风送来的声音。他是东山云禅寺住持普元法师,刚才还在镇上白鹤亭听华山陈抟大师讲学。
陈抟,五代宋初的著名道家学者,长须飘飘,穿一身灰色直裰,算来已有一百一十三岁。初夏,他受皇上赵炅召见,赐号“希夷先生”,后顺汴河而下,拟往故乡亳州,经扬州迎銮镇应邀讲学。普元乃“佛道双修”,来听先生讲课。忽然陈抟大师把他唤到边上,说:“普元,你听,天籁之音……”他告诉普元,一位贵人落难在山寺前面江畔,演唱为生,要去寻找并搭救,指引其往汴京。
听到这位女子演唱,普元法师惊住了,民间卖唱的女子一般只会唱些低俗的小调,而这位击鼗的白衣少女竟能整段整段地咏唱李白的长诗,且能声情并茂地表演,表达心中强烈的感情,必定不是平凡女子。
这时,一位青年男子站出来,拿着一块小铜盘伸向前面,说:“我叫刘美,是北汉右骁卫大将军刘延庆的后人,和妹妹刘娥从蜀地来到扬州地界,历尽艰难,权请各位朋友相助。”
鼓点中,一些人往铜盘丢下小钱。
普元法师即从衣袖里摸出一块碎银,约有五六钱重,欲放进刘美伸出的小铜盘中。
普元法师被刘美拦住了,刘美说道:“出家人的钱来之不易,我们不能收,多谢师父!”
刘美将铜盘移过,笑了笑走了。
鼗鼓如雨点般地奏响,刘娥依然在仰天长啸:
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
她哥哥不收出家人的钱,也是明事理之人。
感叹之中,普元法师需要理理思路,就走到江边了。
刘娥清清喉咙,说:“这里已归扬州地界了。我再给大家唱一首轻松一点的,就唱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广陵》吧。”
伴着有节奏的鼓点和飞扬的舞姿,刘娥的演唱变得甜润而悠远: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普元法师这时又走回来,对兄妹二人说:“你们看,东山坳处是老衲所处云禅寺,可到寺中一叙。”说完,背起手就走了。
未时三刻,飘飘洒洒下起雨来,乌云满天,雨竟越下越大。
东山云禅寺内,正在佛堂坐禅的高僧普元法师却为这突如其来的风雨感到不安。片刻之后,普元法师站了起来,吩咐僧值觉空速去打开院门,迎接“希夷先生”陈抟大师悟到的贵人,要送他们搭船去汴京。
觉空刚刚开启院门,普元就随后赶到了。
觉空有点好笑,哪有什么贵人,门庭下只有两位似在此避雨的青年男女。
普元法师迈出门来,正是在江边演唱的白衣女子和她的兄长来了。“万物皆因缘而生,因缘而聚,缘起缘灭缘自在,情深情浅不由人……”高僧恍然间悟出什么,倘若他们不来……
兄妹俩赶紧合掌行礼。
刘娥莞尔一笑:“高僧。”
觉空答道:“高僧是云禅寺住持普元法师。”
普元法师合掌还礼。他看清了,这白衣女子气质高雅,印堂发亮,脸部红润,婀娜丰腴,前程似锦,日后必贵不可言。
“老衲请二位施主入寺一坐,喝点热茶,以驱风湿。”普元法师做了个请的手势。
觉空忙帮刘美将行李移进了寺内。
刘美刘娥兄妹到宝殿跪拜,刘美往功德箱里放进了仅有的一块碎银。
然后,兄妹俩随普元法师来到后殿的会客室坐定,觉空端来了热茶。
普元法师说:“看你们知书达礼,必不是一般人家出身。女施主才华横溢,鼗曲雅致,老衲亲眼看见,实属非凡,定有平步青云之日。”
刘美谢道:“高僧慧眼,祖父刘延庆曾任北汉将军,父亲刘通为宋虎捷都指挥使。父亲去世后,家道败落。我们从川蜀来到这里,江波万里,却感到山穷水尽。我的银匠手艺用不上,仅靠小妹鼗鼓演唱已难以度日了。”
普元法师捋捋长须,却说:“你们从巴山蜀水中走出来,是对的,但这只是走对了第一步。《易经》云:‘穷则变,变则通。’动者,生吉凶也。动何能生吉凶?由时间、空间配合而生差异。配合之妙,自由吉祥。时间,吉日良辰,空间,方位也。两者合之,古人之奇门遁甲者也。就如你们说的,在这里你们无用武之地,这所谓,方位不对。”
刘娥似乎听懂了一些,点点头,问道:“敢问高僧,哪里才是我们兄妹去的地方呢?”
这时风雨已歇,普元法师指向西边晚霞满天的地方,说:“你们去汴京开封吧,那里是蒸蒸日上的大宋京都,充满了机会和希望。从这里逆运河而上,可达汴京。京城繁华不可想象,看女施主的运势,不久就能在汴京遇上贵人扶摇直上,令兄也能在汴京发迹。”
刘美目瞪口呆,心想连住店的钱都没有,还能去远在天边的京城吗?
普元法师说:“但天使我然。你们就此等候,待老衲去后面卧室取些银两来赠予你们权作盘缠。不须多久。”说罢就匆匆走了。
兄妹二人一天只能吃两餐。刘娥打开包袱,取出两块炊饼,一人一块,就着茶充饥。僧值觉空告诉他们,是“希夷先生”陈抟大师悟到并要普元法师资助他们去汴京的,本来玄机不可泄露,但他觉得还是应告诉他们。
普元法师来了,他将一锭五十两的白银放在刘娥手中,要她放入怀中藏好。他说:“你们到了汴京,要租房子定居下来,演唱也要租有固定场所,不可流落街头。”
然后,他将袖子里的碎银全倒了出来,约有七八两,交给刘美:“搭船还得交银子,还有一些作零用。”
刘美刘娥兄妹跪下拜谢,被普元法师拦住了。
“高僧大恩大德,小女谨记心中。”刘娥已是热泪盈眶。
普元法师又说:“我现在就领你们兄妹去运河码头,去汴京的客货船白天装货,现在搭客,晚上发船,能赶上最好了。”
三人赶到运河码头,恰好一艘客货船要起锚了。兄妹俩跳上船头,船扯满风帆西进了,码头上普元法师还站在那里挥手,飘动的红色袈裟,如同一抹晚霞……
普元法师,刘娥记住了。
刘美还在熟睡,刘娥不忍心叫醒他,就转身来到外屋店堂。
刘娥胸中还汹涌着扬州激起的波涛,她非常信服普元法师的预言,霍老伯就是他们来到京城遇到的第一个好人。那么,她一定还有一个贵人,在哪里呢?她下意识地想起了码头上那个头戴金冠、英俊潇洒的年轻王爷,他们曾四目对视。她脸红了,但富家公子与贫穷姑娘在一起,毕竟是话本里的故事,那是不可能实现的。
霍老伯观察到少女眼光里闪烁着的好奇,于是走上前来,领着刘娥细细观赏瓷器。
东边货柜上一格格摆放着的都是浮梁昌南的瓷器,也就是霍老伯家出产的。精巧的瓜棱壶,小口的斟酒壶,薄如纸片的斗笠碗,带茶托配盖的茶盏,各色各样的小香炉,配盖的菜盘和汤面碗,青瓷为主,也有带浅黄色釉的。还有一个黑花釉的腰鼓,已经是蒙了牛皮的成品。
刘娥忍不住在腰鼓的牛皮上敲了几下,声音浑厚,她想象着挎上这款腰鼓演唱将呈现什么效果。
霍老伯打开一个蓝色锦盒,内衬的橙色绒底布上,嵌着一套精美的白瓷文具——一个带盖的墨盒,一个小的印泥盒,一个圆润光滑的水盂,还有笔架、笔筒、瓷镇纸,六件套。光洁白皙的釉面有如美玉,温润而又炫目。这是霍窑瓷庄新近在仿制定窑白瓷基础上研制的,如白玉一般,这套文具已为京城文士所关注。霍窑那边由他的两个儿子分别掌管制瓷和销售。
看见这么精美的白瓷文具,刘娥心里又泛起涟漪。十二岁以前,她一直在祖母教导下练字,楷书工整挺秀,行书都显洒脱。后来练习鼗鼓演唱,疏于练习,如今四处奔波,何谈写字。而对于书法的爱好就像小小的火苗,在她心中又何曾泯灭。
霍老伯的店堂,一边是青白素雅,一边则是色彩斑斓。特制的博古架上,摆放着一排排有着中原特色的唐三彩,各种唐俑、波斯人俑、骏马、骆驼,形态迥异,一些骆驼上坐着乐伎和波斯乐手的唐三彩,更显别具一格。
靠里边的三格大货架上,放着六件草原上出土的红山彩陶,古朴大气,令人震撼。
“谢谢老伯,”刘娥说,“我像是走进了历史的长廊,听您讲述,受益匪浅。”
刘美也起来了,他说:“霍老伯,我们要在汴京长住了,住客栈显然不合算。我和小娥到外头走走,看看有什么合适的房子可以租住。”
霍老伯说:“也好。现在还是半晌午,你们出去可以看见汴河虹桥,过桥就是汴河南岸,那边靠近外城,要清静得多,应该能租上房,房租也能便宜些。”
“谢谢老伯指点。”刘美说,“那我们行李先放您这里,麻烦了。”
出得门来,汴京街市,已是热闹非凡。
东去就是名闻天下的虹桥码头区,车水马龙,熙熙攘攘,河桥相交,形成了开封闹市区水陆交通重要交会点。
街面上的店铺一家挨着一家,卖绫罗绸缎的、卖珠宝香料的,门诊药铺、大车修理,还有茶坊、酒肆、肉铺,等等,应有尽有。大的商铺门前还搭着彩楼,或高悬牌匾,招揽生意。街市行人,摩肩接踵,络绎不绝。
走过繁忙的店家,就看见了宛如飞虹般横跨汴河两岸的宏大拱桥。刘娥被好奇心驱使,加快了脚步,还不时招呼刘美,以免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兄妹失散。
避开岸柳的掩映,兄妹俩走到堤岸边。只见一只大船正待穿过巨大的桥洞,大船已倒下高耸的桅杆,收拢的船帆平放在豪华木舱的顶部。船夫们用长篙撑着,还有几位用竹竿钩住虹桥桥体,以免碰撞。船里船外都在为此船通过而紧张忙碌。桥上也有人扶着栏杆伸出头来吆喝着,似在为大船穿过桥洞而担心。
约莫一刻钟,大船顺利地通过了虹桥。饱览惊险的刘娥兴奋地拽着刘美的衣襟,缓缓上桥。桥上人来人往,有骑马的官吏,有坐轿的贵妇,有卖炊饼的小二,有摇着折扇的乡绅,一派祥和景象。到了虹桥的顶部,他们兴致勃勃地靠在栏杆上,汴河两岸一览无余,岸上繁花似锦,桥下舟船竞渡,京城的魅力在这里绘声绘色地展现。
兄妹俩下了桥,径直往南,五六里还是店铺街市,间杂着酒肆,店小二端着盘子穿梭在八仙桌间,猜拳行令声、说笑声、碰杯声混杂在一起……
除了那锭大银,碎银和铜钱所剩无几,兄妹二人舍不得进酒店点菜。又走了几家,刘美被一家开封包子铺弥散着的肉香馋住了,点了两客六个热气腾腾的大灌汤包,打了两碗面汤,二人大吃一顿。
这里已是近外城的城郊,可以看见街陌屋宇后的榆树和村庄了。
刘美说:“小娥,我们晓得去处了。要回新平瓷行去取行李,再去问询租屋。”
两人原路返回,在虹桥街市,刘娥买了开封有名的花生糕和杏仁桂花酥,打作两个包,上面放了红纸。到了瓷行,刘娥将糕点塞到娟娟手里,说:“快拿着,这是哥哥姐姐给你的。”
霍老伯反倒不好意思了,说:“你们还买东西来,这是干什么?”
兄妹俩说清了要赶时间到外城一带去租屋的意思,就收拾行李告辞了。
娟娟依依不舍地拽着刘娥的包袱,小手还在拨她的鼗鼓。
走过西角楼街口,刘娥仍止不住回头回头再回头,回望“新平瓷行”牌匾下为他们送行的霍老伯和小娟娟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