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隋堤下鞍接兄长 汴京上岸遇韩王
宋,太平兴国八年(983),汴京开封。
天地之际,一抹淡淡的城郭和绵延不绝的屋脊,仿佛展开的灰色云廊。皇城规矩方正坐北朝南,重重叠叠赭黄的飞檐翘角,鳞次栉比,彰显着浮华和威严。皇城宣德门巍然矗立,临靠皇城的宣德门大街分别通向东西外城。作为京城主轴线的御街,宽阔平坦,自宣德门南下,穿越内城朱雀门,延伸至外城南熏门。簇拥着皇城的各色屋宇,绵亘至内城城垣处被阻隔。内城乃京城最繁华之处,是衙署、寺观和商家集中的地方。外城纵横的大街小巷,喧闹的瓦子勾栏,错落有致,密密层层,一直到被河边的岸柳遮掩。开封“四水贯都”,相互连通,汴河自西北而东南,连接大运河、蔡河和五丈河,转运数州漕粮,金水河供皇宫所用。城内多码头,一些河段成为街河相接的繁华闹市。外城城墙是在后周柴世宗所修建的基础上增筑的,南熏门、陈州门、新郑门、新宋门等十四座巍峨的城楼屹立在绵亘四十余里的城墙上,和宽阔的城壕构成京城第一道坚固屏障。万千著名的开封金丝秋菊,尽管隐没在恢宏的城市格局之中,但那沁人心肺的清香,依然弥漫在京都每个角落。
西城突兀而起的鼓楼,和东边高耸的天清寺兴慈塔,遥相呼应,直指天穹,诉说着古城的古往今来……
开封地处中原腹地,亘古不息的黄河在北边奔腾而过。再往西北,从黄土高原上崛起的巍巍太行与华北平原相接,太行余脉的沟沟壑壑中留下华夏始祖娲皇和伏羲的足迹。相传黄帝出生于开封新郑,他与炎帝阪泉之役后分治大河上下,带着他们的子民农耕、渔猎、冶陶。四千年前,疏浚了大江大河的夏禹,在这里放下大斧和尺、绳,他的后人就将夏朝建都于此,这是开封历史上有明确记载的第一次建都。春秋郑国在此修城储粮,定名启封;汉初避汉景帝刘启名讳,更名为开封。战国魏惠王年间曾治称大梁;北周武帝改梁州为汴州,又称汴梁,升为州治的开封逐渐恢复往日失落的元气。
“隋堤柳,汴河旁,夹岸绿阴千里。龙舟凤舸木兰香,锦帆张。”隋炀帝杨广携萧后乘坐四层的高大龙舟,带着千条彩船,从东都洛阳而下,沿汴河穿越开封,浩浩荡荡,船队见头不见尾,千名妖娆的宫娥和万名民工在两岸拉纤,灯火通明,鼓乐喧天,开封是道不尽的奢华。风云突变,十八路反王六十四路烟尘会战于中原,隋朝终成浮云,而汴河岸柳依然。唐朝以后,自五代后梁开始,后晋、后汉、后周和大宋均定都开封。开封正式取代洛阳,成为全国政治、经济、文化和交通中心。
堤岸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汴河如烟的柳枝间,掠过几位青年策马疾驰的身影。
“韩王,码头到了。”后面的蓝衣青年一夹枣红马,赶上来轻轻说道。
韩王赵元休猛然勒住缰绳,座下芦花驹飞蹄腾空,昂起头来,一声骄傲的嘶鸣唤来码头上众人的注目。
赵元休足踩马镫,飞身下鞍,将缰绳扔给早已跟随在身后的少年贴身随从夏守赟。十六岁的韩王赵元休,头戴嵌红宝石紫金冠,清秀的脸颊已经彰显出青年男子的英俊线条,河风吹起他绣着祥云的绛红色长袍,身材颀长,腰间佩一把杏黄鞘长剑,映衬出王子的风流倜傥。他是当朝天子赵炅(即赵光义)的第三子,去年封为韩王,并加同中书平章事。兄弟五人同时封王并改名以“元”字相连,他原名赵德昌,改名为赵元休。
赵元休信步走下堤来,立在右侧的迎宾台上。韩王府两名挺拔魁梧的青年给事张耆、夏守恩赶紧跟上前来,手按佩剑,分立于韩王两侧。张耆和夏守恩、夏守赟兄弟均是为国捐躯将领的子弟,从小就被安排在赵元休身边,实为贴身护卫。张耆和夏守恩已是王府九品给事。他们精明灵活,武艺高强,两人均一身蓝色短衣,头戴幞巾,足下一双黑色麂皮靴,他们的眼睛像鹰一样犀利,不时环视四周。
率队在此迎候的楚王府虞候孙坚实迎上前来,欲跪下向韩王行礼,被韩王拦住。
“孙虞候,免礼。”赵元休问道,“楚王几时可到?”
“禀报韩王,约未时末或申时初刻,楚王的船就可到达码头。”孙坚实恭恭敬敬答道。
赵元休点点头,侧光映照着他年轻英气朗朗的脸颊,他微微转过脸来,凝视着东南方汴河下游,黑宝石般清澈的瞳仁里闪烁着真诚和纯情。
他与楚王赵元佐为一母所生,他九岁时母亲李妃去世,仅长他三岁的大哥元佐对他百般呵护。大哥为父皇所看重,擅长骑射,从小就跟着父皇征战沙场,大哥与父皇一样,他们都是元休心中的英雄。大哥元佐这次是奉旨前往淮河一带安抚灾民的,已经一月有余,今日将返回京城,元休是一定要来码头迎接的。
想起了大哥,赵元休的眼眶里有点湿润,一瞬间,汴河里舟船上的风帆仿佛化作无数猎猎旌旗,飘拂着的重重烟柳化为滚滚烟尘……
那是三年前,宫里接到快报,皇上御驾亲征即将凯旋,宰相赵普和大内都知事王继恩将率文武百官在汴京城外迎候。
禁不住赵元休的再三请求,养母李德妃交代王继恩,让他带年仅十三岁的元休前去迎接。
就在两个月前,辽军绕开雁门关,直插东线瓦桥关,辽帅耶律休哥率轻骑渡河强攻宋军,大获全胜。国家危难之际,父皇不顾尚未痊愈的箭伤,迅速集结京师精锐,御驾亲征,辽军溃败,一路退回辽境。
捷报早已飞传到京城。
天空飘着雪花,北城的箭楼和绵延不绝的高墙上插满了旌旗,在呼啸的北风中,展示出与往日不同的隆重。
陈桥门广场上,分列着整齐威武的皇家禁卫军,大臣们在风雪中熙熙攘攘,空地上,拥挤着围观的百姓。华丽的伞盖下,聚集着皇家贵族们。身穿貂皮戎装,足蹬黑色麂皮靴的赵元休,禁不住踮脚朝北眺望……
翘首以盼的人们终于看见遥远的天边,滚滚烟尘飞腾而来。
越来越近,他甚至看清了飘舞的大“宋”旗帜下,那骑着赤兔马的正是英勇无比的父皇。左边是大哥,右边是二哥,后面是叔父、秦王赵廷美。
赵元休冲出人群,伸长手臂左右摇晃:“是我!是我!”
凯旋的将士们一个冲刺,纷纷跃下马来。
他冲上前去,一下子攀上了大哥的肩头,二哥也奔了过来,三人紧紧抱在一起。父皇也顾不得尊严了,敞开飞扬的战袍,将三个孩子揽入怀中。
秦王赵廷美见此情景,泪水夺眶而出,扯过一角战袍,掩住模糊了的眼睛。
这样的生离死别与重逢,又何止一次。
太平兴国三年(978),也是在汴京北城,年幼的他见到了北归的父皇。没有往日的威严,父皇受了箭伤,脚不得动弹,是坐牛车回来的。
即位不久的父皇建功立业心切,率三十万大军北征,势不可当,扫平北汉,又移师攻打幽州,遭到了辽军守将韩德让顽强抵抗,辽军援将耶律斜轸迅速扑来,父皇中箭深陷重围,是大哥英雄少年,一杆银枪重新杀进辽阵,与杨业父子冒死救出父皇,寻了一辆牛车返回涿州。但是,乱军找不到父皇,竟一度曾议立太祖长子堂兄德昭。父皇为此非常恼火,在朝会上当众训斥了为出征将士请功的德昭。德昭后来自尽,二堂兄德芳也暴毙了,他知道不能乱问,但他十分怀念二位堂兄,越发靠近同胞皇兄楚王。
韩王赵元休用衣袖擦去迷惘,眼前忽然一亮……
在刚下船踏上码头石阶的人群中,有一位白衣少女,正翩然走来。
她发髻高绾,三千青丝用一根浅绿色的丝带绑着,几绺秀发飘落耳边,将光洁如玉的脸庞映照得分外清新动人,蛾眉微挑,丹唇嫣然。她低垂眼帘关注着脚下石阶,肩背一个蓝底白花的包袱,柔细的腰肢袅袅娜娜。忽然,她似乎感觉到什么,抬起头来,她的黑眸仿佛闪过一道如星辰般灿烂的光芒,与不远处正注视着她的韩王赵元休的清澈目光碰撞在一起,她感到羞涩,又垂下了眼帘。
只一瞬间,赵元休怦然心动,已萌生起一生一世的爱恋……
似曾相识,他想起来了,前天夜里,在如水的月光下,一位白衣仙子飘落在他韩王府花园中,步履轻盈,仪态万千,如梨花般清纯,如樱花般灿烂,美目顾盼,似电光勾魂摄魄。他欲上前,白衣仙子已随风而去,飘向明月……前日乃南柯一梦,而此刻他犹在梦中。
他是皇子,从小在无数佳丽的环绕中长大,但从未感到如此被一位女子的美所震撼。白衣女子正款款而来,他无法再将目光挪开……
“韩王,楚王的官船已经靠岸了。”张耆禀报。
赵元休这才回过神来,顺着张耆手指的方向望去。
楚王赵元佐奉旨赈灾只用了一只中型官船,船已泊岸,两名船工正在收拾降下的船帆。楚王从船舱中走出来,身后是楚王府记室等随员。
赵元休仍禁不住将目光移向东边,这时,白衣少女已上到与他同级的台阶上,她已感觉到这位头戴金冠的英俊少年的非凡,回头望了一眼,在目光的再次碰撞中,赵元休已经销魂蚀骨地感受到了“回眸一笑百媚生”那无法抗拒的魅力。
“小娥,你跟上,不要走散了。”少女前面一位挑着行李和工具箱的青年男子喊了一声。
“哦,好的。”白衣少女答应着加快了脚步。
赵元休注意到她背上的包袱里露出一半琵琶,还插着一面鼗鼓。转眼,她已消失在岸上的人群之中。
楚王已经登岸,赵元休忙迎上前去。
赵元休仍然想扑上去抱住大哥,但楚王赵元佐有力的手掌已把住他的双臂,说:“皇弟,你现在已不是小孩子了,你是王爷。”
赵元休脸红了,忙拱手行礼:“皇兄,您辛苦了。”
赵元佐这次公差是以检校太尉、同平章事的身份下去的,他头戴进贤七梁冠,身穿绯红一品锦袍朝服,腰间一根玉带,袖口露出绣兰叶花纹的内衣白边,足蹬一双黑色黄边锦靴。他只比元休年长三岁,但多年的沙场历练让他显得格外英武,俊朗不凡。
楚王府虞候孙坚实率八骑在前面开道。
楚王赵元佐与韩王赵元休兄弟并辔缓缓而行。
赵元休与皇兄走在一起,感到格外温暖,胸中澎湃着代代相传的热血。他出生在五代十国乱世的英雄家族,祖父赵弘殷是后汉、后周的大将;伯父太祖赵匡胤被众将以黄袍加身,建立大宋,他文以治国武以安邦,平息了安史之乱以来二百多年的战乱,完成了华夏主要地区的统一;文武双全的父皇即位后,收复越国、北汉,大宋在“太平兴国”中逐步走向繁荣兴旺。
楚王府记事等紧随,然后是张耆和夏守恩兄弟,多名官员骑马紧紧跟上。
十六名东宫卫士骑着高头大马殿后。
楚王虽未被明确封为太子,但已奉旨移居东宫。
经过王府大街,他们很快来到皇城,进了东宫,楚王妃和王府众官员都在门前迎候。
楚王携着兄弟的手一同在前厅坐下,韩王已经心不在焉,想尽早离去。多日不见,楚王一定要留他用膳。
谈起这次出巡安抚灾情,楚王赵元佐感叹之中又有欣慰。江南各路已奉旨令州县及时开仓赈灾。
他一转话题,江淮一带虽然遭受洪灾,但因多年没有战事,恢复较快,很快就已重现繁华景象。大宋若想要都如此兴旺发达,就一定要让北方的战乱平息下来,无论是对契丹还是对党项,泱泱大宋不可能降,只能用胜利来赢得和平。
韩王赵元休啜了一口茶,站起来,眉宇间英气凛然。他说:“大哥,以后您可要带我出征边疆,驰骋沙场,像您一样建立功勋。”
“是的,三弟。”楚王说,“帝王之家的子弟都要有点虎气,不然怎么能率兵出征?怎么能镇住封疆大吏?怎么能治国理政?”
“我记得你小时候带着皇弟们玩耍,喜欢作战布阵,自称‘元帅’,指挥众人,甚得太祖喜欢,他常把你留在宫中玩。太祖和我们的父皇开创了大宋,只用了短短二十几年的时间,就改变了烽烟四起民不聊生的局面。现在天降大任于大宋,大宋就一定要为百姓带来福祉与安宁。”楚王已经很激动了。
大哥的豪气深深感染了赵元休,几杯酒下肚,热流在胸中涌动。
庭院传来张耆枣红马的嘶鸣,随后,他的芦花驹也响应了。韩王明白,这是张耆饭后给他的信号。
元休向大哥告辞。
他和张耆晚上还有重要的事情,命夏氏兄弟先回府。
在码头时,细心的张耆已观察到韩王的关注,他比韩王大不了几岁,同是青年男子,自然了解韩王心中的萌动。
“她就是我梦中的仙女,曾像云彩一样飘走了。而如今,她实实在在出现在京城,从本王身边走过,我们一定要找到她,绝不能错过。”赵元休跟张耆交代着,“她身边一个鲜明的标记,就是那面鼗鼓,张耆,你要记住。还有,她的名字叫小娥。”
张耆在马上拱手作揖:“卑职明白。”
赵元休心急,一夹马肚,芦花驹疾奔起来,张耆紧紧跟上,一下子又到了汴京码头。
星星点点的桅灯映照着依然热闹的码头,人们还在忙碌着装卸货物,一眼望去,灰褐褐的一片。
“王爷,既然她已经上岸,就不会在码头。”
赵元休说:“她背着鼗鼓和琵琶,说明她是艺人,也许会住在附近客栈。”
“好的。我们先从码头的客栈找起。”张耆应道。
隋堤历来商贾云集,这一带能够住客的小店不少,张耆上前,一家一家叩门。
店小二提着灯笼开门,以为是要住店的客官,一看头戴幞巾的张耆,知道是位公人,后面还有戴着金冠的王爷,均忙不迭地招呼,回答。
他们找遍了东西两头几十家客栈,都说没有年轻的女子住店。
月上中天,赵元休心急如焚。
张耆提醒:“王爷,明早要上朝的,还是先回去吧。”
“明天再接着找。”赵元休答应回去了,“一个挑担的男子,唤她小娥,说不定是她的家人,再问时将这也作为一条线索。”
回到王府,赵元休仍然无法入眠。
他索性打开格栅窗,仰望明月,多么想重回那个夜晚,白衣仙子临风而至……他虽然已是七尺男儿,但还稚气未泯,况且柔情似水,他是大宋皇子呀,苍天一定不会辜负他的……
五更的梆子声和轻轻的叩门声同时响起,赵元休纵身一跃,穿好朝服,就出门了。张耆和小随从夏守赟牵着马已等候在门外。
马蹄嘚嘚。王府大街上不少王侯和官员已经出门,赶去上朝,参加议决国家大事。一日之计在于晨,朝堂上作出的决策立即可以快马传送至各地,这正是朝气蓬勃的大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