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套装上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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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奥里翁舰

一、24601号变成了9430号

让·瓦尔让重新被捕。

读者会感激我们,将痛苦经历的细节飞快掠过。我们只限于转录两则短闻,那是在滨海蒙特勒伊的惊人事件之后几个月,由当时各报发表的。

文字有点简短。大家记得,当时还没有《法院公报》。

第一则短闻摘自《白旗报》,登在一八二三年七月二十五日的报上:

“加来海峡行政区刚发生一件非同寻常的事。一个名叫马德兰先生的外省人,几年前采用新方法,振兴了一项地方古老工业,亦即制造黑玉和黑色玻璃。他在那里发财致富,也可以说使该区富裕起来。为了表彰他的贡献,任命他为市长。警方发现,这个马德兰先生原来是个苦役犯,名叫让·瓦尔让,一七九六年因盗窃罪被判刑,释放后又违禁。让·瓦尔让重新入狱。他在被捕前,似乎成功地从拉菲特银行提出一笔存在那里的五十余万法郎,不过,据说这是他非常合法地在经营中获得的。自从让·瓦尔让重新关进土伦苦役监,人们无法知道他将这笔钱藏在何处。”

第二则短闻要详细些,摘自《巴黎报》,在同一天刊出:

“一个名叫让·瓦尔让的刑满释放苦役犯,最近在瓦尔的刑事法庭受审,案情引人注目。该犯骗过了警方的警惕;他改名换姓,成功地当上了北方一个小城的市长。他在该市兴办了一门颇有规模的贸易。多亏检察院不懈的努力,他终于面目暴露,逮捕归案。他的姘妇是一个妓女,在他被捕时惊吓而死。该犯膂力惊人,越狱成功;但在他越狱后三四天,正当他登上从首都巴黎开往蒙费梅村(塞纳—瓦兹省)的一辆小马车时,警方又重新抓获他。据说他利用这三四天自由活动的时间,从法国一家大银行提取了一笔巨款。估计此款达六七十万法郎。据起诉书称,他将此款藏在只有他知道的一个地方,无法查获。无论如何,那个让·瓦尔让因犯有八年前持械在大路抢劫罪,已在瓦尔省的刑事法庭受审,受害者是一个正直的孩子,诚如费尔奈族长在不朽的诗句中所说:

……每年都是来自萨伏瓦,

用手轻轻地又捅又铲

被烟灰堵住的长烟管。[266]

该犯放弃申辩。检察院妙语连珠,能言善辩,认定为合谋抢劫,让·瓦尔让属于南方的一个贼帮。因此,让·瓦尔让被判有罪,处以死刑。该犯拒不上诉。国王始终宽大为怀,减刑为终身苦役。让·瓦尔让随即押往土伦苦役监。”

人们没有忘记,让·瓦尔让在滨海蒙特勒伊保持宗教习惯。几份报纸,其中有《立宪报》,把这次减刑称为教士派的胜利。

让·瓦尔让在苦役监改变了号码。他叫9430号。

此外,有一点要说一下,以后就不再提及了。滨海蒙特勒伊的繁荣,随同马德兰先生一起消失;他在心潮澎湃和迟疑不决之夜所预见到的一切都成了事实;少了他,确实是“少了灵魂”。他垮掉以后,在滨海蒙特勒伊,出现了私分倒闭的大企业,这种将兴旺事业置于死地的四分五裂,每天都在人类社会默默地进行,历史只记录过一次,那是在亚历山大去世以后出现的。部将纷纷称王;工头也纷纷摇身一变,成为业主。嫉妒竞争随之而起。马德兰先生的宽敞车间关闭了;建筑变成废墟,工人各奔东西。有的离乡背井,有的改行。此后,一切都是小规模而不是大规模经营;惟利是图,而不是为了公益。再没有中心,处处你争我夺,十分激烈。以前,马德兰先生控制一切,加以领导。他一垮台,人人都要中饱私囊;争夺精神代替了协作精神,贪婪代替了真诚,互相仇恨代替了创建者对大家的关爱;马德兰先生理顺的线成了乱麻,而且扯断了;偷工减料,产品低劣,失掉信誉;销路缩小,订单减少;工资降低,车间停工,倒闭降临。然后穷人一点也得不到。一切化为齑粉。

连政府也发现,什么地方垮掉一个人才。刑事法庭确认马德兰先生和让·瓦尔让是同一个人,判决他服苦役以后不到四年,滨海蒙特勒伊行政区征税的费用就翻了一番,德·维莱尔[267]先生在一八二七年二月的议会里指出了这一点。

二、或许这是两句鬼诗

在往下展开之前,有必要详细一点叙述一件古怪的事,这事大约同一时期发生在蒙费梅,也许和检察院的某些预测不无偶合之处。

在蒙费梅一带,有一种很古老的迷信,尤其在巴黎附近民间迷信像在西伯利亚长出芦笋一样,就更有吸引力和宝贵。我们看重一切奇花异草。蒙费梅的迷信是这样的。那里的人以为,在远古,魔鬼就选择了森林掩埋珍宝。老太婆言之凿凿,说是日落时分,在树林的偏僻处常常遇到一个黑衣人,模样像个车夫或者樵夫,脚穿木鞋,身穿长裤和粗布罩衫,从他不戴便帽或帽子,头上长着两只大角,便可认出是魔鬼。确实一看就能认出来。这个人通常忙于挖坑。与他狭路相逢,有三种结果。第一种是接近他,同他说话。于是便发觉这个人不过是个农民,他黑乎乎的,因为暮色苍茫;他没有挖坑,他在给牛割草;农民头上看成角的东西,其实是粪叉,他背在背上,在暮色中,叉齿好像从头上长出来。这个人回家以后,不到一周就会死去。第二种是观察他,等待他挖坑,又填上这个坑,然后走掉;随后赶快跑到坑边,再挖开它,取走“珍宝”,黑衣人势必将宝藏在里面。这样的话,会在一月内死去。最后,第三种是不同黑衣人说话,不看他一眼,撒腿就逃。会在年内死去。

由于这三种结果都不利,第二种至少有点好处,其中一种是掌握珍宝,哪怕只有一个月,通常能为人接受。大胆的人受到种种机会的诱惑,据说常常再扒开黑衣人所挖的坑,想偷魔鬼的东西。看来这样做所得甚微。至少,如果相信传说,特别是古拉丁文写成的两句难解的诗的话,那是诺曼底一个懂点巫术,名叫特里封的坏修士写下的。这个特里封,埋在鲁昂附近博什维尔的圣乔治修道院里,从他的坟上生出癞蛤蟆。

农民为此费了很大的劲,这些坑一般挖得很深,流汗,寻找,干一整夜,因为要在夜里进行,湿透了衬衫,蜡烛燃尽,镐头挖裂了口,当挖到坑底,伸手去取“珍宝”时,找到什么呢?魔鬼的珍宝是什么?一个苏,有时是一个埃居,一块石头,一块骸骨,一具血淋淋的尸体,有时是一个一折为四的幽灵,就像皮包里的一张纸,有时一无所有。这似乎是特里封的诗句向冒失的觅宝者所表明的含义:

他挖掘深坑,里面埋藏着珍宝,

铜板、银元、石头、尸体、雕像,没找到。

看来,今日也能在这种坑里找到东西,有时是一只火药壶和子弹,有时是魔鬼显然用过的油污发黄的旧纸牌。特里封没有提到这两种找到的东西,因为他生活在十二世纪,看来魔鬼没有想到在罗杰·培根[268]之前发明火药,在查理六世[269]之前发明纸牌。

再说,倘若用这种纸牌赌博,准定会把老本输光;至于壶里的火药,其特点是会使您的枪爆炸,弹到您的脸上。

然而,检察院发觉,释放的苦役犯让·瓦尔让,在逃跑后的那几天里,曾在蒙费梅徘徊,不久,就在这个村子里,有人注意到,有个叫布拉特吕埃尔的老养路工,在树林里“有活动”。当地人似乎听说这个布拉特吕埃尔进过苦役监;他受到警方监视,由于他哪儿都找不到工作,当地政府廉价雇用他在加尼到拉尼的岔路上当养路工。

这个布拉特吕埃尔,当地人都侧目而视,他过于恭恭敬敬,过于低声下气,对每个人都赶快脱帽,在警察面前瑟瑟发抖,脸上挂笑,据说可能加入了匪帮,受到怀疑入夜时埋伏在树丛打劫。他这样做就因为他是个酒鬼。

大家似乎注意到这些情况:

近来,布拉特吕埃尔很早就离开铺石养路的活儿,带着十字镐来到森林。有人黄昏时分在最偏僻的林中空地,在最荒野的树丛里遇到他,看来他在寻找什么东西,时而在挖坑。路过的老太婆起初将他看作鬼王,然后她们认出是布拉特吕埃尔,但仍放心不下。遇到人似乎令布拉特吕埃尔非常不快。很明显,他想避人耳目,他所做的事包含着秘密。

村里人说:“很清楚,魔鬼显形了。布拉特吕埃尔见过他,而且寻找他。说实话,他找到了魔鬼的财宝,那就糟了。”伏尔泰的信徒补上一句:“究竟是布拉特吕埃尔追赶魔鬼呢,还是魔鬼追赶布拉特吕埃尔?”那些老太婆连连划十字。

但布拉特吕埃尔停止在树林里折腾,他又规规矩矩地干他养路工的活计。大家也就谈别的事了。

不过有的人仍然好奇,认为其中可能有东西,决不是传说中的神奇珍宝,而是比魔鬼的纸币更实在、更摸得着的意外收获,那个养路工大概发现了其中的一半秘密。最“感到吃惊”的是小学教师和旅店老板泰纳迪埃,后者跟每个人都交朋友,而且愿意和布拉特吕埃尔套近乎。

“他在苦役监关过?”泰纳迪埃说。“咦!我的天!不知现在谁坐牢,将来谁坐牢。”

一天晚上,小学教师断言,以前司法机关会调查布拉特吕埃尔在树林里干什么,他只得说清楚,必要时会拷问他,比如用水刑,布拉特吕埃尔根本顶不住。

“我们用酒来追问他,”泰纳迪埃说。

他们行动起来,让老养路工喝酒。布拉特吕埃尔喝得很多,话却很少。他把酒鬼的海量和法官的谨慎结合起来,手法巧妙,比例得当。然而,由于他们一再盘问,接近目标,还是逼他吐出几句含混不清的话。下面就是泰纳迪埃和小学教师以为了解到的情况:

一天早上,天刚亮,布拉特吕埃尔去干活,惊讶地发现在树林一角一丛荆棘下有一把铲和一把镐,他说是藏起来的。他以为也许是挑水夫六炉老爹的铲和镐,便不再去想它。但是当天晚上,他由于给一棵大树挡着,没给人看到,却看见一个人从大路向密林深处走去,“这个家伙根本不是本地人,而他,布拉特吕埃尔却非常熟悉”。泰纳迪埃翻译成:一个苦役监的伙伴。布拉特吕埃尔死也不肯说出他的名字。这个家伙拿着一个呈方形的包裹,仿佛一只大匣子或一只小箱子。布拉特吕埃尔十分诧异。但过了七八分钟,跟踪“这个家伙”的想法才来到他的脑子里。可是为时已晚,那个家伙已经走进密林,黑夜降临,布拉特吕埃尔追不上他了。于是他打定主意观察树林的边沿。“月亮升上来了。”两三小时后,布拉特吕埃尔看见那个家伙又走出树丛,现在他不是拿着小箱子似的东西,而是拿着一把铲和一把镐。布拉特吕埃尔让这个家伙走过去,没有想到走近他,因为他想,那一位比他强壮三倍,又拿着一把镐,认出他又发现自己被认出来后,可能会被打死。两个老朋友相逢,本来要有动人的感情吐露。但铲和镐对布拉特吕埃尔是一道启迪的闪光;他跑到早上那丛荆棘旁,却找不到铲和镐。他得出结论,那个家伙进了树林,是用镐挖坑,掩埋箱子,然后用铲盖上这个坑。可是,箱子太小了,装不下一具尸体,因此里面是钱。他于是开始寻找,凡是看来新近动过土的地方,他都搜索一遍。一无所获。

他什么也没有“挖到”。在蒙费梅,没有人再想这件事了。只有几个长舌妇说:“可以肯定,加尼那个养路工,不会无缘无故折腾来折腾去;魔鬼准定来过了。”

三、必须准备工作做好,才能一锤砸碎脚镣

约莫就在一八二三年十月末,土伦的居民看到奥里翁号返回港口,这艘战舰遇到大风浪,要修补损坏的船体,后来在布列斯特用作训练舰,当时编在地中海舰队。

这艘战船由于受到海浪袭击而残缺不全,进港时引人注目。它不知挂的什么旗,受到十一响礼炮的正规欢迎,它也一响回一响;共计二十二响。礼炮,是王室和军队的礼仪,互致敬意的轰鸣,也是等级的标志,港湾和要塞的礼节,日出日落每天都要受到所有的堡垒和战舰的致敬,还有城门的开与闭,等等,有人计算过,在整个地球上,文明世界每二十四小时,要无用地鸣放十五万响。每一响要六法郎,每天耗费九十万法郎,每年是三亿,化成烟飘走了。这只是一件小事。与此同时,穷人却在饿死。

一八二三年,复辟王朝称之为“西班牙战争时期”。

这次战争的一个事件就包含了许多事件,而且有很多奇事。对波旁王室而言,这是一件重大的家事;法国的分支援救和保护马德里那个分支,也就是行使长房的权利;表面是恢复民族传统,也是恢复隶属于北方长房的关系;德·昂古莱姆公爵被自由派报纸称为“昂杜雅尔的英雄”,一反平和之态,露出得意之色,压制着圣职部非常实在的老牌恐怖主义,它与自由派虚幻的恐怖主义相较量;以“卡米扎党”的名字复活的长裤党,令富孀惊恐万状;君主制阻挠进步,称之为无政府主义;一七八九年的理论遭到破坏,突然中断发展;欧洲对法国思想的抵制传遍世界;德·卡里尼昂亲王同大军统帅、法兰西的儿子肩并肩,就像查理—阿尔贝以来那样,作为志愿兵,加入各国国王反对人民的十字军征战中,戴着榴弹兵的红呢肩章;帝国士兵休息了八年之后,重返战场,但变老了,精神忧郁,戴上白色徽章;一些英勇的法国人在国外挥动三色旗,就像三十年前白旗在科布伦茨[270]飘扬一样;修士也混在我们的军队里;自由的创新的精神被刺刀镇压下去;原则被大炮轰得粉碎;法国以武力摧毁了它的精神造就的一切;此外,敌军将领被收买,士兵犹豫不决,城市受到几百万人的围攻;根本没有军事危险,但有可能发生爆炸,如同发现和闯进整个矿区;很少流血,很少获得荣誉,对一些人是耻辱,没有人感到光荣;这场战争就是这样,它是由路易十四的子孙制造的,由出自拿破仑的将军们率领。它有可悲的命运,令人既想不起伟大的战争,也想不起伟大的政治。

有几件战事是重大的行动;其中,夺取特罗卡德罗,是一次漂亮的军事行动;总之,再说一遍,这场战争的军号声音嘶哑,整个局面令人可疑,历史向法国证明,它很难接受这虚假的胜利。显然,有些负责抵抗的西班牙军官轻易就退却,贿赂的想法从这场胜利中油然而生;似乎战胜的是将军而不是战役,胜利的士兵返回时感到没面子。在这场丢人的战争中,旗帜上可以看到“法兰西银行”的字样。

在一八〇八年的战役中,萨拉戈斯摧枯拉朽地崩溃了;这场战役的士兵到了一八二三年,面对城池轻易攻破,皱起了眉头,开始留恋起帕拉福克斯。[271]这就是法兰西的性格,宁愿遇到罗斯托普辛,也不愿面对巴莱斯特罗。[272]

从更严重的角度看,而且应该强调的是,这场战争在法国损害了尚武精神,激怒了民主精神。这是维护奴役的行动。在这场战役中,作为民主之子的法国士兵的目标,是为他人争取枷锁。多么令人厌恶的反常行为啊。法国的存在是为了唤醒各国人民的心灵,而不是窒息它。从一七九二年以来,欧洲历次革命都是法国革命的延续;自由从法国辐射出去。这是太阳一般的事实。看不到的人是瞎子!这是波拿巴说的话。

一八二三年的战争,是对宽厚的西班牙民族的扼杀,因此同时也是对法国革命的扼杀,却是法国犯下的;用武力扼杀;因为除了争取自由的战争,军队所做的一切,都通过武力来完成。“被动服从”的说法表明了这一点。一支军队是一个奇特的杰作,在这种组合中,力量从巨量的无能中产生。战争是人类不顾人道,为反对人类而制造出来的,由此得到解释。

至于波旁王室,一八二三年的战争对他们是致命的。他们把它看作胜利。他们一点看不到,以命令扼杀思想有多大的危险。他们过于天真,错把因犯罪而极大地削弱自身看作力量的因素,塞进他们的体制的确立中。玩弄诡计的思想进入他们的政治。一八三〇年在一八二三年萌芽。西班牙战争在他们的会议中,成为武力打击和以神权冒险的一个论据。法国在西班牙恢复了el rey neto[273],也就能在自己国家恢复绝对君主。他们把士兵的服从看作民族的赞同,陷入可怕的错误中。这种自信丢掉了王位。不应在芒齐涅拉树[274]的树荫下,也不应在军队的阴影下安睡。

言归正传,再回到奥里翁号战船。

在作为统帅的亲王指挥的军队进军期间,一支舰队横越地中海。上文刚说过,奥里翁号属于这支舰队,由于海损而回到土伦港。

一艘战船在港口出现,不知怎的,能吸引人群。这是因为那是庞然大物,人群喜欢庞然大物。

一艘战船是人的天才和自然力量出色的结合。

一艘战船由最重和最轻的东西同时组成,因为它同时与三种物质形式有关,即固体、液体和气体,又要同这三种形式作斗争。为了抓住海底的花岗岩,它有十一只铁爪,为了收纳云中的风,它比昆虫有更多的翅膀和触角。它的气息从一百二十门大炮出来,就像从巨大的军号中出来一样,傲然地回应雷鸣。大海竭力使它迷失在可怕地相似的浪涛中,但战船有它的灵魂,它的罗盘,给它出主意,总是给它指向北方。在漆黑的夜里,它的信号灯代替星光。它有绳索和帆具抵挡风,有船壳抵挡水,有铁、铜和铅抵挡岩石,有光抵挡黑暗,有指针抵挡茫茫大海。

倘若要想象战船整体的巨大比例,只消走进布列斯特或土伦港七层高的有顶船坞。正在建造的船只,可以说处在钟形罩之下。这根巨木是斜横桁;这根躺在地上望不到顶端的巨柱,是主桅杆。在船坞上,从底到顶,插入云中,长约一百二十尺,底部直径有三尺。英国造的主桅杆,高出水面二百十七尺。我们父辈的海军用的是缆绳,我们的海军用的是铁链。有一百门炮的战舰,普通的一堆链条高四尺,一圈有二十尺,宽八尺。建造这艘船,需要多少木头呢?三千立方米。这是一片漂流的森林。

还有,要指出的是,这里谈的是四十年前的战舰,普通的帆船;蒸汽当时还处在童年时期,后来才把新的奇迹加到所谓战舰这种奇迹中。比如,眼下,一艘带螺旋桨的机帆船,是一部惊人的机器,拖动它的风帆有三千平方米的面积,锅炉有两千五百匹马力。

暂且不谈这些新的奇迹,以往克利斯托夫·哥伦布和吕伊特尔[275]的战船,是人类的伟大杰作之一。它的力量用之不竭,就像无限送出的气息一样,它的帆接住风,它在万顷碧波中行驶准确,乘风破浪。

但有时风暴会折断六十尺长的横桁,像折断麦秸一样,狂风把四百尺高的桅杆像灯心草一样吹弯,重达万斤的铁锚在浪涛的大口中扭歪,如同白斑狗鱼的牙咬住了渔夫的钓钩,骇人的大炮发出悲哀的、无奈的怒吼,给风暴带到虚空和黑夜中,它的全部威力和雄姿淹没在更高的威力和雄姿中。

每当一种巨大的威力扩展开来,直至极弱状态,就会令人遐想。因此,在港口,好奇的人也解释不清为什么这样做,拥挤在这些奇妙的战争和航行机器周围。

每天,从早到晚,码头、突堤堤首和土伦港的防波堤,挤满了大量闲人和看热闹的人,如同巴黎人所说的那样,专门来看奥里翁号。

奥里翁号早就出了毛病。在以前的航行中,船底积了厚层贝壳,以致航行速度减低一半;去年,把它拖出水面,刮掉这些贝壳,重新下水。但这一刮损坏了船底的螺栓连接。在巴利阿里群岛附近,船壳因过度使用而开裂,当时没有铁皮的护板,船体进水。春秋分的狂风骤然而至,吹裂了左舷船首和一扇舷窗,还损坏了前桅固定侧索的腰外板。由于这些损伤,奥里翁号回到土伦。

它停泊在海军兵工厂附近。一面修理,一面补充弹药。右舷没有损伤,但按例拆下了几块板,好让空气进入底舱。

一天上午,观看的人群目睹了事故的发生。

船员正忙着起帆。负责右舷大方帆上后角的桅楼水手失去了平衡。只见他左右摇晃,麇集在兵工厂码头上的人发出一声叫喊,这个人头朝下拖着身子,绕过横桁,双手伸向深渊;他掉下去时,一只手抓住软梯,然后另一只手也抓住了,吊在那里。大海在他身下,高度令人昏眩。他摔下去时的震荡,使软梯剧烈地摆荡。这个人像投石器上的一块石头,吊在绳索上来回摆动。

救他要冒极大的危险。所有的水手都是新近招募的岸边渔民,没有人敢去冒险。然而不幸的桅楼水手疲惫了;看不清他脸上的惊慌,但可以看清他的四肢精疲力竭了。他的手臂在一阵可怕的痉挛中绷紧了。他每次想爬上去的努力,反而加剧了软梯的摆荡。他没有叫喊,生怕耗费力气。大家等着他松开绳子那一刻,人人的头不时转过去,不想看到他掉下去。一段绳子,一根竿子,一根树枝,就能救命。看到一个活人松开手,像一颗熟果子那样掉下去,真是惨不忍睹。

突然,大家看到一个人以山猫的敏捷,攀上帆索。这个人身穿红囚衣,是个苦役犯;他头戴绿帽子,是一个终身苦役犯。爬到桅楼的高度时,一阵风吹走了他的帽子,让人看到满头白发;这不是一个年轻人。

确实有一个苦役犯在船上做苦工,事故一发生,他就跑到值勤军官那里,正当船员一片混乱、犹豫不决时,正当所有的水手发抖和后退时,他却请求军官允许他冒生命危险,去救桅楼的水手。看到军官点头同意,他一锤砸碎脚踝上的锁链,然后拿起一条绳子,冲向桅楼。这时没有人注意到这条锁链轻易就砸碎了。只是后来才回想起。

一眨眼他就来到横桁上。他停下一会儿,好像在目测着。这时,摆荡着绳端的桅楼水手,对目睹的人来说,这几秒钟似乎几个世纪。苦役犯终于仰视天空,往前迈了一步。人群松了一口气。只见他从横桁上跑过去。来到尽头,他把带来的绳子系在横桁上,另一端吊下去,然后他沿着绳子用手爬下去。这一刻令人焦虑不安,现在不是一个人吊在深渊上,大家看到的是两个。

仿佛一只蜘蛛刚逮住一只苍蝇;只不过,眼下蜘蛛带来的是生命而不是死亡。上万双眼睛盯住这两个人。没有一声叫喊,鸦雀无声,人人皱紧的眉宇都一样颤动。所有的嘴巴都屏息敛气,似乎都害怕稍一透气,就会帮助风晃动这两个不幸的人。

苦役犯终于滑到那个水手身边。恰是时候:再过一分钟,水手力气用尽,失去希望,就会跌下深渊;苦役犯用一只手抓住绳子,用另一只手牢牢地用绳子系住那水手。大家看到他最后又攀上横桁,把水手提上去;他扶住水手一会儿,让他恢复力气,然后搂住他,抱了起来,通过横桁,一直走到下面的主连木,再从那里到桅楼,交到水手的同伴手里。

这时,人群鼓起掌来;有的老狱卒流下了眼泪,码头上的女人们在互相拥抱,只听到所有的人感动得发狂,叫道:“赦免这个人!”

但他准备立即下来,再做苦役。为了更快地下来,他顺着帆索滑下,在下横桁上跑起来。人人的目光都跟随着他。大家一时未免担心;要么他疲倦了,要么他头昏,大家以为看到他脚步迟疑,摇摇晃晃。突然,人群发出惊叫:苦役犯掉到海里去了。

他掉下去的地方很危险。阿尔吉齐拉号巡洋舰停泊在奥里翁号旁边,可怜的苦役犯掉在两舰之间。值得担心的是,他要掉到这艘或那艘舰下面。有四个人赶紧跳进一只小艇。人们鼓励他们,大家心里重新焦虑不安起来。苦役犯没有浮上水面。他消失在海里,没有激起一丝涟漪,仿佛他跌进一只油桶里。人们探测,潜到海里。徒劳无功。一直找到黄昏;连尸体也没有找到。

第二天,土伦的报纸刊登了这几行消息:“一八二三年十一月十七日。——昨天,一个在奥里翁号上服役的苦役犯,救了一个水手,往回走时掉到海里淹死了。无法找到他的尸体。大家推测他卷入海军兵工厂的海角桩基下面了。这个人在狱中登记的号码是9430号,名叫让·瓦尔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