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温柔,人间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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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碗人间

一身是月

生活在瞬息万变的年代,我欣赏那些不被庸常俗世逼迫而能够从容做自己的人,总觉得他们的内心是装着月亮的,上面有一棵棵桂树,栖息着优雅的灵魂。

见着这些灵魂,如见深巷人家用木桶慢慢蒸煮出的米饭,颗粒饱满雪白,舌尖碰到,香糯又富有弹性。盛上这一碗慢的人间,才知烟火气也可以如此清冽。

偶然从朋友处得到叶嘉莹先生的书籍,一位才德兼备的女子一生都在为古诗词的传承而行路漫漫。活到九十多岁的年纪了,仍在平平仄仄中优雅笃行,一颦一眸都像是秋日下的江河,娴静,安然,又不失广阔。

在这浮躁的时代,守得住清贫跟寂寞的人,太少。大家都谈俗世的意义、功利化的目的,但她却在讲学中,用平缓的清音说:“很多人问我学诗词有什么用,这的确不像经商炒股,能直接看到结果。钟嵘在《诗品》序言中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人心有所感才写诗。”

优雅的人从不与俗世众人苟同,自有方向和节奏,在清欢中寻得有味人间。

曾经觉得一个优雅的人,需具备的条件是:有一张耐看的脸,有优渥的家庭条件,腹有诗书的文化涵养。后来慢慢知道,自己的这种感觉其实说的是类似贵族这样的少数群体,而非真正具有优雅灵魂的人。

无须关注长相,也并非具备一定物质基础,一个人照样可以优雅起来。它会给人一种气息上的感染,使内心被现实搓揉出的层层褶皱得以抚平,在自己的气候中,湿漉漉的人生被轻轻翻晒。

在马路边,看见一个下班归家的清洁女工,戴着耳机,肩上挎着一个帆布包,走路从容。此刻,不见她躬身扫地的身影,也没见着扫帚、簸箕、垃圾车如孩童围立在她身旁。我从远处望见她,若是没有那一身质朴的工作服,从背影判断,估计以为是个女大学生,那长发在风中恣意摇曳,她也不着急,伸手慢慢拂过一缕又一缕,像在梳理现实这匹白马的鬃毛。

同事曾在街头遇见一个站街女,拒绝对方的皮囊生意后,女方也不失态,亦是和颜悦色与同事攀谈,聊起自己日常雅趣,喜欢吟咏诗词,同事有些怀疑,女方便即刻蘸着眼前的夜色,口中轻声细语,道出晏几道的“小山词”:“浅酒欲邀谁劝,深情惟有君知。东溪春近好同归。柳垂江上影,梅谢雪中枝。”

在这茫茫人世里,生活是不易的两个字,但不代表优雅只专属于某类群体,谁都有权利追求优雅、呈现优雅。

我也在街头,碰见一群中年人,应是幼时常在一起嬉闹厮混、后来各自居于山南海北的发小,历经沧桑后,又围撮儿坐一起谈笑风生。上一秒聊着天吃着花生举杯邀明月三生,下一秒又沉默了一阵子,之后谁提议唱首《珍惜》,几个男人便丢却苦撑了半辈子的刚硬,柔情似水唱着:“珍惜青春梦一场,珍惜相聚的时光,谁能年少不痴狂独自闯荡……”舒缓而真挚的歌声领着他们返回从前。

家附近有座庙宇,日常看管、打理那里的是一对年过六旬的老夫妻。曾有几次路过,我见到夫妻俩在工作,他们用刷子清扫案头和器皿上的灰尘,之后用抹布擦拭一遍,瞬间干干净净,发出些许光泽。劳作中,他们甚少交谈,两人都目光笃定,动作轻柔,以自己的节奏进行着手里的事情,不被外界打扰。任日色斜去,他们的生命在一种缓慢的劳作中,展示着独特的优雅。

父亲是个不爱说话的农民,平日友人不多。我在家时常常见到他一个人在客厅喝茶。他很讲究,从不直接用热水泡茶,而是通过一件又一件的茶具滤洗,见茶汤成色已佳,再倒入白瓷小杯里,极为细致。屋外种着一棵栀子树,盛夏时白花开得硕大,花香飘进来,跟父亲爱喝的武夷山岩茶香味混在一起,香气氤氲满屋。父亲曾想教我品茶,我年少无耐心,喝完全无感觉,还觉得苦。父亲说,好茶总是苦后能回甘,每一口茶的滋味都需要慢慢体会,不要用喝白开水的方式对待它。

离开家的这些年,一个人面对茶汤,总会想起父亲在家喝茶的情景。他的背影虽然孤独,但有一种洒脱的意趣,仿佛坐于清风明月间听松涛拂动,淡泊,闲适,有着贫苦处境下谁也无法夺走的优雅。

这是一个容易失去自我姿态的时代,在一种讲究时效、快节奏、量化的环境里,我们活得越来越粗糙,过得越来越草率。在办公室里赶一份材料,刚坐下敲一会儿字就冷不丁摔键盘;在人流量超大的高峰时段挤公交,一边排队一边把世界骂个不停;接受部门安排,到多个地方出差,步履匆匆,在一个又一个深夜的机场兜转,顾影自怜;为了一个期许的明天,通宵准备一场又一场的考试,眼内压不断升高,再熬一秒整个人就倒下了。冷暖空气轮番拉锯,生活曲曲折折起起伏伏,如同一条高速,谁都在开着车疾驰而过,风尘四起。

太少人能从现实的水池中浮出面颊,优雅地抬起头,看看天空,看看世界。于是,鸟群寂寞了,晚霞寂寞了,月亮寂寞了,星星寂寞了。生命中很多重要的东西,无意间都被我们弄丢了。

我喜欢观摩身边普通人的一言一行,有时正好见到他们平凡中优雅的一面,如同望到一条终日苍白的大河中突现的船只,带给我惊喜。那个在高楼上练习美声的奶奶,神情专注而投入,把阳台当作舞台,把这天地当成观众;那个在地铁上安静看《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男青年,眉目紧跟书页而动,与所有低头沉迷手机的乘客都不一样;那个在旅行途中吃水果的中年女人,将小小的一枚果核轻轻放入纸上,认真包好并带走……优雅离任何人都不远,多数平凡人也都有优雅的一面。日常中的他们,或者像沙砾,或者如野花,乍一看非常普通,但细细一瞅,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高贵的世界。

日复一日的操劳与奔波、一行接一行的泪水与汗水、不断交替的离合与悲喜,都使人忘却初心、丧失姿态,跪倒在生活的长路上,匍匐向前,像尘土一样卑微。慢下来,发现那些藏在俗世中的优雅灵魂,是对他人的一种欣赏,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提醒。

当优雅进入我们的日常,乏善可陈的生活也有了好看的姿态,不再机械、苍白。它会逐渐变得丰盈、充满光亮,美好如昨夜你我忘记抬头去看的月亮,照得我们一身清辉。

人生如鹤

一直以来都不怕被人取笑的一个习惯:做事情总是格外的慢。

周末请朋友来家中吃饭,我都会花时间反复淘米,认真筛掉掺杂其中的沙尘和那些残损或色泽不好的米粒。当清水洗出白米晶莹剔透的模样,我心里格外开心。择菜时,我也极其专注,去掉不规整的头尾及有虫洞或蔫巴的部分,然后再在砧板上将菜摆齐,一刀一刀切下去,缓慢但有力,喜欢看果蔬最后被自己捣弄得干干净净、片块均匀,还未下锅仿佛就已见到它们出锅后倒入盘中鲜脆可口的品相。

朋友等得着急,但闻着上桌后香气满屋的一蔬一饭,见着盘中缤纷的小小人间,也就原谅我的缓慢。但原谅并不代表他们足够理解。

“以后我们可以直接下馆子,他们上菜很快,虽然不如你做得这般好,但你这样很辛苦。饭菜合口就行,做那么精致有什么意义呢?”有性格直率的朋友问。

“我想欣赏它们被吃掉前的样子。”我回答。

朋友耸了耸肩,说:“好吧,你自己高兴就行。”

我看着他,微笑着。

曾经我也这样,问自己究竟要过怎样的人生,做哪些事情才会有意义?没有答案。只是跟随众人东西南北奔波,毫无章法前进,被要求抓紧时间做些世俗所定义的大事。后来自己也长大了,经历种种青春的迷茫动荡后,越来越想拥有一种自己的力气和节奏,在生活艳丽喧哗的表层挖掘通道,连接心中的领地,不去计较意义所在。

从小爱看奶奶唱戏,“冒昧前来悔已迟,眼中只见黑云驰,心头顿觉如冷冰,恨不相逢未嫁时……”广播里念白一起,她便学着戏台上的佳人轻捋衣袖,三步一回眸,咿咿呀呀唱道,早已不娇嫩的声腔也还能拖曳袅袅清羽余韵。作为已入花甲的农妇,晨起理荒秽,戴月荷锄归之后竟有闲暇念唱戏中之言,谁来问她意义?只不过是一种生活情趣,活在坚硬世间的温柔方式。岁月迟暮,余生渐短,意义无非只为自己开心。闽剧《梅玉配·楼会》念白又起:“同是读书正妙龄,一何轻薄一何诚,狂风暴雨虽相迫,入槛名花我笑迎……”老人又在我的记忆中绵柔吟唱。

夏季常逢着雷雨天,大雨突然降下,势如破竹。我坐在家门口看雨,它们在屋瓦上、篷布上跳着踢踏舞,嗒嗒嗒,又像是豆子一瞬间都被打翻,撒落下来。在风里,雨忽大忽小,迅猛中又伴着一阵舒缓间隙。从这白蒙蒙的大雨幕布中,走来一个头戴斗笠的农人,是归家的叔父。斗笠挡不住瓢泼的雨水,他全身都被淋湿了,但纹路纵深的面颊上竟浮着浅笑,边笑边唱着乡间野调,苍老的声线中还留着一束光,瞬间点亮了黑云覆盖下水气森森的大地。

在西大读书的时候,傍晚常从五号门出来,溜到嘉陵江畔。岸边有许多垂钓的中年人,静默如鹤,坐在折叠椅上观望或者打盹,身旁插满众多鱼竿,时光似乎成了大地悠长的鼻息。一个晌午过去,他们或许并未鱼满箩筐,甚至一无所获,有时江边还大风频起,他们也如当初那样站立或静坐。支撑他们的,并不是世俗所追问的关于每个人生来的意义,而是源于自身心底纯粹的喜欢,或是一种繁冗现实外的放空。在一江之畔,垂钓之余,他们用水观照自我,抚慰自我,不受外界干扰,远看如僧、如鹤。

生而为人的意义,在世俗那里有一套标准:为物质,为繁衍,为面子,为利益,为权势……人如蝼蚁在荆棘遍布的大地上寻找、搬运、啃咬这些米粒,又在适应现实种种法则过程中,身体与灵魂日渐被抽空,沦为自闭又空虚的容器。

起早贪黑去赶人满为患的公交、地铁;挤破脑门进入一场接一场的面试;在需要察言观色的职场举步维艰攀爬;在偌大的城市里匆匆往来,却又在街头不断迷失;吹着凛冽寒风,回到出租屋,面对镜子里的自己,只能叹息,红着眼眶说一句:“我已经不是你很久了。”

仓央嘉措说:“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事不是闲事,我独坐须弥山巅,将万里浮云,一眼看开。”

我们曾经如此渴望被这世界厚待,被这世人接纳,为此奔波、追逐,拼尽半生力气,后来才知晓人之无力。人生最曼妙的景致,不过是真实面对自己心底的喜欢,不必索取、追问所谓的意义。

我很喜欢黄庭坚在《品令·茶词》中的一席话:“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天涯苍茫,总会有与你相识许久的故人,打马而来相见,不问东西,不为目的,只为彼此懂得,风雪疾疾,与你煮酒对酌,庆祝人生无意义。

酒若倒得快,必有丰盈的泡沫涌起,不要质疑它存在的意义,还没喝到酒,就先尝一口泡沫,这是动荡之后的芬芳与温柔。

放下俗事,腾出时间,为自己煮一锅白米清粥,不必急,慢慢熬,看它晕开,在热爱中渐渐沸腾。

择一盘菜,细细切剪败叶残根,再投入锅中,放其味并不浓烈的调料,以自己对生活的掌握出发,一点点让灵魂散发出香气来。

买来螃蟹,蒸好,用勺子专心从壳里掏出粉状的蟹黄,不浪费一点,滴上姜醋,美味可口,过程虽然缓慢,但舌尖满足,内心舒服。

那么多的人盯着别人蛋糕上鲜嫩诱人的樱桃看,费尽心机要咬上一口,若是能在自家院子里栽种,好好等着花开漫天时间结果,也是件多么令人喜悦的事情啊!

撇开世人的偏见,不按照世俗的标准去盘问自身存在的意义。生存是有限的,生活是无限的。究竟要把生活过成何种滋味,始终都由我们自己决定。

从忙碌或紊乱的现实里脱身而出一段日子,意念单纯,去生活的疆域里寻找自己的马匹,不被谁拥挤往前,只拥有一份自主、洒脱,看星空下的雪原、大海上的潮汐。

不要到濒临生命尽头的一刻,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好好活过。

人生本就没有那么多意义,你高兴了,天气就很好。

在这茫茫天地间,做一只鹤就很好。

谎言之味

谎言往往被一层精致的糖衣包裹,外观好看得常让人垂涎,掀开的一刻,我们才会品尝到内在真实的味道,甜苦酸辣,任人舒心吟笑或是泪目涟涟。

对待谎言,我自小便懂得浅尝辄止,所以来到世间二十余载,也不因受骗而悲伤难过,看待起伏纠缠的人事亦平和许多。而这般心态,并非天生即有。我自然是庸才,要经过日久锤炼才能走到月光下平静的海边。

我佩服浸于谎言香气里的人,深陷泥沼中,却渐渐将自己薰染出了蔷薇和玉兰的香。他们多半承受,不逃离,自知人心叵测或是明天歧途,还抱有纯真的信念与寄托,像极了高温下不易变形的钨丝。这是一种坚守。

曾有几度,自己亦在享受谎言的侵袭与簇拥,形同身在花海,微风荡漾,人前靓丽地艳着,被人夸着,心中有窃窃的喜。但谎言凋零脱落的一刹那,毕竟是惊心的。昨夜还是美艳娇容,今早已经落花成泥。我坦言,这感觉是疼的。我这般年少,落拓不羁,该有皓月星光与翡翠春日,岂能碰得无边痛楚?细想一番,也便不再恻然谎言的娇媚外衣。

最早尝到谎言的色味,自然与兄弟姐妹分不开。幼时常在一起嬉戏,围绕一棵繁茂古柏展开童心之旅。玩的是橡皮筋、陀螺、沙包一类的小游戏,捉迷藏当然也是少不了的。后来有了街机、台球,祖国的花朵们疯了般挤在那里盛开,场面浩大,像一场虚假的春天。阿哥阿姐亦是其中一员,常常玩得魂不守舍、乐不思蜀,学习自然是落下了。

那时我乖僻,不去三流之地,甚得父母喜爱,零花钱当然比他们俩多拿一些,但自幼便是节俭之人极少花掉一分一钱。兄弟姐妹们的歪点子自然瞄向了尚且天真年少的我。没钱花了,便拿大白兔和一些记不清牌子的果味软糖诱惑我。好弟弟,姐姐和哥哥向你借些小钱花花,小学上完后连本带利还你,行吧?糖不够的话这还有。嘴中塞了蜜,心也就软了,一次一次不断输出,我的钱袋子便掏空了。等他俩小学毕业后,我在秋风中心口都等凉了,他俩本钱没还上不说,问了几次,俩人倒很默契地不再提起。似乎是我那时一厢情愿的奉献。

这是我在人生小道上第一次莫大的受骗。不知被骗时常是尝着心中的甜食,知道时心里自然是凉风灼灼,一片酸涩。

上初一那会儿,脾性还如孩童,整天跑到小商铺买些零食看些新奇事物。记得有一年,玩集集乐是件很带劲儿的事。集到完整的一些卡片就能抱大奖,大到台式电脑、滑板车,小到四驱车、乒乓球,孩提时对憧憬一词的感悟大抵由此开始。有了目标物,便一心开始奋斗。整日没昼没夜地念想,做梦,行动,终于在一个夏末的傍晚集齐了兑换滑板车的卡片。心如蝉鸣般聒噪,热腾腾的,急冲冲跑向商铺去兑奖,没想到被泼了盆冷水。

老板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光头,嘴巴油滑,眼珠子一转,说,先把卡给我,过两天你再来瞅瞅。那时心想跑得了和尚又跑不了庙,便交了卡倒也欣然地回家。两日过后,冷水被泼了更多,老板顾着生意没怎么搭理我,只说,再过两日来。再来时,老板倒变得和气,塞我大包小包饼干、薯条、糖果,有奶油、可可、橙子等口味。我自然不解,男人发话了,小兄弟,厂里说活动已经过期,滑板车是要不回了。胸口点点焰火彻底被浇灭。

这是哀愁的等待。后来知道自己是受骗了,那商铺男人家的孩子脚下有了一辆很潮的滑板车,每日都在路上玩得很欢。我好难过,本该自己拥有的事物在一场谎言之后竟成了别人的玩物。那个夏天是沉闷的,像一口发烫的炉子。雷雨下过几场,我的内心又是一股酸味。

尝到苦味的谎言,是在高三。记得已是入秋时节,洋槐树的叶子有些翻卷,颤颤栗栗地站在黝黑枝头,不时就落下几片。自己整日清早抱着一沓书到乔木下高声诵读,晚上则用仅剩的一点空闲对着满天星斗畅叙幽情。有时竟也沉默下来,纯粹看着飞蛾撞墙,撞了一遍,不够,又撞一遍,一日便这么过去。

到了周五,我总想起搪瓷碗的蜂蜜、桂花糕、糯米团子和总爱说些奇趣妙文的祖母,一个劲儿地想回家,拨了一通电话,是父亲接的。他用家长的一贯语气说,家中之事不必牵挂,自己在省城好好用功,就剩这大半年,熬过就能看见天了。我问,阿嬷好吗?父亲干咳一声,接道,挺好的,而后又咳了一声。电话那头起风了,绯红花叶,一大片大片簌簌落地,窗子在抖动。这是那年的最后一场台风。父亲说完保重便挂了电话。男人与女人对其儿女表达爱的方式果真不同,带着坚毅、果决与沉默。

台风过后,祖母没有熬过她的七十二岁,跟了祖母大半辈子的脑血栓终究没能饶了她。这是宿命,亦同花草开败,鸟禽生死,是自然始终如一的秩序。寒假回家时,自己才明白一切。父亲说,为使你安心考试,你阿嬷临走时交代,这事不必与你言说。改天再带你到她老人家坟上祭拜。我自然是万分心痛,喃喃抱怨父母一番后也只剩下哭了。

一些人事毕竟已经成风,飘散了就不必深究,大人们多半不是念旧的人。那年春节,喜庆的大红色背后是无限的孤寂与怀念,常常一个人对着祖母用过的那些青瓷小碗沉默到流泪,液体滴到嘴里是咸的,咽入心里是苦的。这也是谎言的别样滋味。

多半谎言自然让人心怀怅然寡意,如花年少,要经历这小小的起伏方能较好地成长。但一些谎言也像树树木棉,亦有清甜娇红之色味,暖着你的心胸,粘着一股甜味。

一日,友人约我看电影,是我爱看的武打,黄飞鸿、方世玉、叶问传奇那类。我随口答应了一句,而后这事竟被忙碌的学业冲淡,很快就忘记了。那日是雨天,学校因布置省检考场难得放了我们一天清闲。豆粒大的液体砸在屋檐上,然后簌簌落下,像我们长久积累的夏日闷气,一时间痛快消释。友人发短信来,去看电影吧。我回道,现在下雨不想出门。友人说,不是约好了?我愣了,什么时候的事?我忘了。友人发来一张笑脸,后面打着一行字,能来就来吧。事后我提及此事,友人笑笑,说自己那天也没去。这使我心安。

某日在食堂,听一对情侣聊到那次雨天去看电影的经历,女生说,刚买的新裙子被沿途疾驰的车子打上了一团黑垢,高跟鞋穿到半路竟然断了。她说自己太囧了,害得男朋友和她一起受难。短吁长叹之后,她又说起我的友人,说他那日在影院门口站了许久,像一匹寂寞的骆驼。我听了,心一颤一颤的,泪腺委实变得澎湃激越。想想,这等朋友茫茫世间还会有多少,自己竟然会遇到,真是有幸。那天的风一直都是暖的。这样的谎言自然是甜的。

道旁森森花草,经历的时节不同,开出的香气也是有区别的。谎言其实亦是这般,但不变的是你的路过,用年少的心绪与情怀,进行味道的识别与铭记。

坚固,忍耐,冷静,泰然,这是谎言教会你的成长,亦是一种馈赠。

为了让尚且纤细的神经去熟稔这个世界所要进行的步骤,为了让瘦弱的体腔有资本去品尝未来更加迷离的谎言之味,我们还要慢慢修炼,慢慢在光阴中把人事看成一块平静的湖面。

面对餐桌

我喜欢站在快餐店门口看新推出的菜品海报。

新鲜的食材,浓郁的汤汁,艳丽的色彩,在经过柔光处理的镜头中显得非常动人。常常控制不住自己,一个人跑进店内尝鲜,不管里头人多人少,都淡定坐下,心里只装着想吃的食物,没有江湖,也无世界。

一人食,是我平日吃饭的常态。享受的是能对食物确切把握、随心所欲的感觉,不迁就、不伪饰,自在、满足,拥有一个人生活专属的快乐。

坐在光线明亮的餐厅里,欣赏着刚端上餐桌的菜肴或者转盘上溜过去的果蔬,它们像极了与这世界初相见的婴孩,展示着身上腾腾的热气或鲜嫩的肌理。注视着它们,人会丢去烦恼,一天当中再糟糕的情绪也顿时不见踪影。食物治愈着易生病的灵魂。

曾经,在较长一段时间内,吃饭对我来说,是一件公开的事情。在家中,父母兄弟围坐在一张饭桌前,吃着青菜豆腐、鸡鸭鱼肉,也聊着家长里短、俗世人生,它们像一种特殊的调味料洒在食物上,泯于我们唇齿间。家庭氛围若是温馨,这调料便很对胃,若是压抑,恐怕就会反胃不适,让人只扒几口饭就匆忙离席,一刻也不愿多待,就如日本作家太宰治在小说《人间失格》中展现的一样:“我坐在那幽暗房间的餐桌末端,因恐惧而寒战连连,把饭食一点点强压进口中,闷想着:‘人为何一天非吃三餐不可?’每个人吃饭时都表情严肃,用餐俨然如某种仪式:一家人须得每日三次,准时聚集到一间幽暗的屋中。餐盘的顺序要摆放正确,即使并不饿,也须沉默着低头咀嚼饭食。以至于我曾以为,这是在向家中蠢蠢欲动的亡灵们祈祷。”这样的用餐时刻无望而感伤,消解了食物本身带给人的美好力量。

上高中后,我开始寄宿在学校里。每次吃饭时,都感觉自己像一条鱼要游进食物的海洋里。食堂里菜品众多,我从窗口打完饭菜,坐在偌大的餐厅里,发现周围同学都是成双成对吃饭聊天,而我一个人是如此的奇怪,如此的孤单。我想融入人群里,破解孤独带来的恐慌。

那时经常陪我吃饭的是Z,我们因为高一进来分在一个宿舍而相识,脾性相近,兴趣也相投,便结为死党,天天一起吃饭。后来,文理分班,我跟Z不在一个班上,但约好谁先下课谁就到食堂给对方占座。

有一次,我率先甩开众人跑进食堂,兴奋极了,占了靠窗的位子,等Z到来。但过了好久,人潮退去一波又一波,我都没瞧见Z。我临窗坐着,发呆,深秋的风吹进来,在我身上逗留,我感到冷。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一种更深的孤独,是源于朋友的缺席,毕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陪伴已成了我的习惯。随后,Z来了,带了一瓶可乐给我,向我致歉,但那顿饭我怎么吃都不快乐了。

饭后,我跟Z都会在操场上散步一会儿。Z常常会指着围墙外的一栋豪华大饭店大声嚷嚷:“高考结束后,我们一定要去那里吃一顿,不管多贵,我都请你吃!”我听着,胃里一阵温暖。

现在,我独自面对餐桌,才知道那天自己的难受,也算是对高中毕业后朋友间的不舍、不习惯做了一定程度的心理准备。转眼间,我们都如风中芦花飘散于天涯海角,少年时的鲜衣怒马、灼灼芳华都已黯然消逝,太多誓言只是当年一瞬青春勇。

在人生的宴席上,身旁的座位不会永远固定坐着谁,昨天是他,今天是她,明天或许落空,一个人也没来。人世太不确定,我们要习惯这样的生活。

在大学时代,我身旁朋友不多,且我们每个人都开始有自己的世界。我不再跟人约饭,吃饭成了一件私人的事情,我也逐渐感受到一人食的乐趣。可以任意选择想去的店,点自己喜欢的菜品,不必考虑对方口味,也不用怕冷场需时时找话题,不在意世界,只讨好自己。

刚刚开始适应一人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在饭店里见过许多食客,他们吃相并不好看。有和父母大吵一架后跑出门的孩子,有恋情刚刚终结的年轻女孩,也有创业失败与一伙兄弟分道扬镳的男人。他们面对餐桌,沉默、叹息或者垂泪,尝的每一口都不是食物,而是煎熬、抱怨、难过、懊悔。

有一回,我在一家日料店独坐一隅,挤着柠檬切片,正准备往秋刀鱼上洒上一层汁液,突然看到邻桌来了个姑娘。她点了一盘生鱼片,估计是头一回吃,表情复杂,脸庞像是不断被搓揉的面团子。我见她半天也没开动,便也要了盘生鱼片,故意在她跟前吃得津津有味,大声咀嚼起来。虽有些失态,但见她往我这瞧了几眼后,也开始动起筷子吃着,我就很开心。

她夹住生鱼片往芥末里一蘸,便即刻把筷子方向转到嘴边,一闭眼,生鱼片被吞了进去,她又突然睁开眼,脸上绽放出笑容,眼里闪出光来,她成功了。之后,她朝我这头会心一笑。孤独的人相处起来常是这样,互不打扰,却都彼此懂得。

许多时候,我们都怕自己孤零零的样子被人看到,然后被问一句:“你这样会不会很孤单,身旁为什么都没朋友?”看似嘘寒问暖的话语背后,却藏着别人心底的嘲笑与窃喜。而我们不需要理会这些声音,我们要敢于孤独,面对孤独,好好享受一个人可以把握的世界。

蒋勋先生谈及孤独,有段话,我印象深刻:“孤独是生命圆满的开始。没有与自己独处的经验,不会懂得和别人相处。”那些众人相处得其乐融融的热闹表象底下,不见得都对彼此有较深的认识,或许多数只是逢场作戏,害怕自己陷入被孤立的境地。面对他人与世界的前提,是先坦诚面对自我。

与其互为星辰环绕彼此,不如先自成人间潇洒点活着,一个人吃饭、睡觉、学习、工作、旅游、购物也挺好。烫着苕皮、毛肚,撸着街边串串,暑热时节下盘凉拌黄瓜,寒冬腊月喝一碗莲藕排骨汤,不拘泥于他人,不被俗世束缚,只让眼前世界属于自己跟胃。

我们曾经热衷于跟人分享人生餐桌上的一蔬一饭,渴望得到他人的注目与陪伴。现在独坐在命运的屋檐下,自饮昨夜的雨、晚来的雪、过路的风,胃在热汤下肚后暖得像只慵懒的猫,满足于这孤独的恩赐。

无须向谁举杯,也不必等待对面不可知的叩问,一人食,从容做自己,尝尽人间百味,留下生猛岁月中舌苔最难以忘记的那一种原汁原味。

落于鼻尖的味道

在中国传统的早餐中,多数人常吃的无非是豆浆、油条、鸡蛋、葱花饼、豆腐脑或一些面食,但我钟爱包子。

当看到一个个冒着烟气、粉白粉白的小家伙从蒸板上像坐滑滑梯似落下来的时候,我的舌尖就开始按捺不住往外伸展,腹中的馋虫更是叫得凶,亟待喂食。

包子价格便宜,口味众多,全国各地做法又有不同,不管是天津的狗不理、上海的灌汤包,还是杭州的小笼包、广东的叉烧包,从南往北,小小的包子里尽是美好的滋味,也藏着岁月沉淀下来的文化和一段段故事。

来到台湾后,我早上基本是在学校里面的麦当劳度过的,汉堡、鸡块、玉米汤,天天早上这三样,吃得要吐了。我在台湾第一次吃到包子是在花莲的公正街。

公正街的包子店位于花莲城中,已有三十年的历史,是众多花莲人都知道的当地美食小吃,二十四小时营业,兜售的都是手工捏制、现包现蒸、新鲜美味、圆圆胖胖的小笼包及蒸饺,皮白且嫩,其馅肉汁饱满、Q度十足,再搭自家调配的秘制蘸酱,一咬,口齿间便溢满香气,味蕾瞬间得到满足。

那天,天色微亮,我便叫醒下铺的L起身洗漱。民宿老板提醒我们,天气预报说今天花莲有雨,你们到海边应该看不到日出。

青春时谁不倔强呢?非得亲身经历过才能死心,即便有弯路也是必须要走的,绕不过。

我们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骑着单车出门了。花莲地势平坦,靠近海洋的缘故,风中常吹来咸湿的气息,闻着,仿佛内心也放进了一片海。我不由想起东明相在《练习曲》中说的话:“有些事现在不做,一辈子也不会做了。”

我们在大路上飞驰着,风里飘起花衬衫,像年轻不败的彩旗。L突然刹车,对我喊道:“快看右边,是公正街的包子铺!”我不知道他兴奋的缘由,只淡淡说一句:“哦,包子嘛,等会儿回来吃。”L一边撂下自行车,一边对我说:“你不知道,这家包子铺特别出名,来花莲不吃他家的包子或蒸饺,就跟没来一样。平常队伍排得都跟贪食蛇的S形似的,今天我们起得早,没什么人……”他话没说完,就兴奋地跑到铺子里去买了。

远远便看到店门前炉火正旺,一笼一笼的包子叠罗汉似地在锅上蒸着,呼呼不断冒着热气,店员都穿着统一的工作服,戴着口罩,认真做着自己的事情。客人们大都按耐不住,不论是站着,还是坐着,目光一直盯着灶上,炉火越烧越旺,口齿间的唾液开始滋生。

当包子出笼,喷香的热气盈满店里,每个人都用眼睛在喊着“快到我碗里”。凡事都有先后顺序,早来的便吃上了,咬上热腾腾的一口,发甜的包子皮,流汁的馅,都舍不得下咽似的要在嘴里细细咀嚼,任香味在口腔中徘徊。一旁还没有吃到的便先拿着筷子蘸着桌子上的豆瓣酱、辣椒酱吃,却惊讶于店中蘸料也甚为好吃,便蘸了又蘸。

不一会儿,L就提着一袋小笼包蹦哒哒地跑过来了,“走吧,去海边。”

于是我们又骑上单车奔向海边。在海边吃包子,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

海会不会沾染上这俗世的味道,我有点担心。

年纪尚小的时候,我十分嗜睡,往往一睁开眼就快到上自习的时间。父母起来早,给我买来了街上的包子。

南方镇上的包子,粉嫩,个头大,即便不是灌汤包,酱汁也很多,较甜,肉呢,切得并不细碎,都很大块,很有嚼头。那时家里不富裕,父母生活都很节俭,他们总是买回肉包给我吃,怕不够,总要多买一个。而他们自己多半只是吃馒头或菜包,我心里是难受的。

有次我故意嫌肉包太油腻,不吃,偏吃父母手里的馒头。我妈劝我,无果。我爸就说:“好啦,好啦,给你吃。”我吃完馒头诡计得逞似地跑去上课了。

晚上我在做作业,我妈突然进来,把一个盘子轻轻撂在我的书桌边上,我一看,是那两个肉包。

“怕你饿,又蒸了一下包子,趁热吃吧,别学太晚。”

我妈说完,没等我说什么,就走了。我的鼻子酸酸的。

一整个夜晚都湿答答的,好像在梦里都哭了。

去东北上学的时候,也吃过那里的包子。或许是食堂在应付学生,做的早餐不尽人意。包子粉很多,但馅很少,里面的菜好像是用没吃完剩下的白菜做的,有隔夜的味道,盐也放得咸,得配着豆浆或牛奶才能下咽,实在没有给我留下一个好印象。

那时刚来北方,知心朋友较少,N算是一个。她单纯善良,身上除了东北女生特有的大大咧咧外,也很细心。我们每天都会很早起来背英语单词,背完之后就去吃早餐。她见我每次都在吐槽食堂的包子难吃,似乎注意到了什么。有天早上她没来,我一个人在英语角背书。过了一会儿,她跑过来了,直接扔个袋子过来,里面装了两三个小包子。

“看你老是说食堂包子不咋样,我就给你买了南方的包子,你尝尝吧。”她说着。

“哪里买的?不会是鱼水情公寓那家杭州小笼包吧,你干吗跑那么远啊!?”我带着复杂的情绪问她。

她点点头,笑着,嘴角泛起好看的酒窝。

我一咬下,是南方的味道,却不是故乡的味道,但心头却起了一阵暖风。

跟L到海边时,眼前还是雾蒙蒙一片。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六点了。太阳或许早已升起,只是被密密的云层挡住了,我们看不见。

环岛车道上人影稀少,浪涛拍击着礁石,世界泡在深色的滤镜里。这一切都跟我内心的处境十分相像。因为台北交换学习一结束,自己就要回去面对毕业之后的两条路——升学或者工作,而我现在仍旧没想清楚,不知该如何选择。

我很失落,也很茫然,拎着车子左顾右盼,踟蹰不前,很想掉头回去。

L看出我心思,一把抓住我,“别放弃嘛,既然都来了,就下去看看海,即便没有日出,我们还可以在下面吃包子!”他笑着,把我拉下岸堤。我们开始坐在一块被海浪冲刷得十分光滑的岩石上吃包子。

嘴巴轻轻一咬,面粉甜甜的,汁也甜甜的,肉馅连结在一起,吃起来并不油腻,口感清爽,心情顿时也明亮起来。

L这时突然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激动地指着远处的大海,说:“看,太阳出来了!”

我一擦眼睛,望向前方,只见一轮新日从云层中探出头来,一点一点变得明亮清晰,橘红色的圆盘,一点也不刺眼。而海面上也开始有了粼粼的波光,像一簇一簇在水上燃烧的火焰,接着,这火越烧越旺,不一会儿,整片海便像撒满了金色的彩纸,又仿佛是一条看不见头和尾的大鱼在抖动着金灿灿的鳞片,如此开阔、壮丽,让人瞠目结舌。

“其实,我也和你一样,面对未来不知何去何从,但我享受此刻,不关心太过久远的事情。人活着,本来就充满变数,为什么要考虑那么多,让自己难受呢?笑一笑吧,你看这风景多美,还有这包子……多好吃!哈哈……”

L对我说完,笑着咬了一口包子下去,脸上美滋滋的。

那种很简单很满足的幸福,我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好久没拥有过了,像我遗失的一张脸。

同样作为来台湾交换学习的大陆学生,同样要面临毕业这样的处境,L却让自己的心和此刻绚烂的风景融到了一起,而我,为什么要压抑、要痛苦?

面对海,仿佛就面对着自己的恋人,此刻阳光遍布它的身体,它在给予我一种力量。

“成群的鲸鱼跃出水面,头戴莲花,夏天,它们银色的鳍潮湿而光滑,天使从我们透明的身体里穿过去。”

每次吃饭时,脑海里总会浮现出《舌尖上的中国》里的一句解说语:“总有一种味道,以其独有的方式,每天三次,在舌尖上提醒着我们,认清明天的去向,不忘昨日的来处。”

我们在世间行走,生命的滋味就是每时每刻对世界的体会,就是对食物、旅行、文化、生活的品味,我们要慢慢欣赏、细细咀嚼,然后去感悟,去思考,去沉淀,去消化,渐渐成熟,并化为人生难得的经验去与人雀跃分享。我们的记忆是在这些美好的情味中得以不断延续的。

任何一段饮食体验都是我们路过这世界的印记。任凭时空如何流转,在味觉的边境上,只要记忆的闸门一开,那些过去的时光都会缓缓转过身来。

包子虽是寻常早餐,但我每次咬下的瞬间,那些深藏于成长岁月中的爱却都溢了出来,进入心田,成为永久的春天。

从舌尖开始感受爱

我虽然喜欢独处,但偶尔也会约上要好的朋友一起吃饭。

我们在菜馆必点的一道菜是鱼香茄饼,油炸得分外酥脆的面粉外皮包裹着斜切成片的茄子,咬到的一刻,感觉一切都变得无比美好,这是美食特有的治愈功能。

好吃的菜,多半做起来费劲,比如鱼香茄饼。先是将绞好的猪肉与盐、太白粉拌匀,然后面粉调成厚糊,茄子斜切成两厘米的厚片,中间再切一刀但不要切断,要成夹状,茄夹中填入适当的绞肉。之后把油烧热,茄夹沾裹面糊入热油,炸至金黄色之后盛盘。最后将葱花、姜末、蒜末、辣豆瓣酱、高汤、酱油、醋、糖、盐、胡椒粉、味精、太白粉水调匀,炒锅加入四大匙油烧热,倒入刚调匀的料爆炒均匀,淋在茄饼上。

因为过程较为复杂,很多饭店都没将它写在菜单上。我跟D在学校周围寻找了很多家菜馆才最终尝到。但美味也不恒定,不仅跟所取调料分量多少有关,更多时候是跟掌勺师傅的心情息息相关。

一次,我们等待许久,老板端着鱼香茄饼上桌了。D比我着急多了,拿起筷子即刻夹了一片尝起来,刚咬一口,便说:“觉得今天的这道菜跟前两天吃的味道不太一样。”

我也夹起一片放进嘴里,“是不是面粉有些厚了,醋放得多了点?”

D摇了摇头,说:“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今天的厨师缺了点爱。一个人是否带着爱做事情,是很容易让周围的人感觉到的。”

我听着D说的这句话,第一时间想到我妈。一个把青春献给柴米油盐、锅碗瓢盆的女人,整天为了丈夫孩子的三餐在菜市场和厨房间兜转,把自己世界的疆域圈得极为狭小。

餐桌上的一粥一菜都体现着她内心的世界。快乐时,做菜是带着幸福感的,色香味俱全;悲伤时,菜肴里撒的都是她的怨气、无所谓的态度,偏咸偏辣,或清汤寡水食之无味,顿觉食材都被辜负了。

从小到大,我在饭桌上尝到了食物的酸甜苦辣,也尝到了一个女人的半生滋味。多少次我看着父母之间的“战争”就爆发在这里,女人的碎碎叨叨,男人的摔碗掀桌,然后二人愤然离席。人散了,菜凉了,我一个人往嘴里扒着饭,没吃几口,眼泪就下来了,觉得生活的宴席是苦涩的。

往后的菜,我妈愈发无心去做,盘里盛放的是不甘,是恨意,一道道菜像一张张怨妇的脸。她心里不再有爱这一种调味剂轻易撒出。

我怀念母亲年轻时经常做的青椒胡萝卜炒猪肝,也是道需付出耐心才能完成的菜肴。先用清水加几滴白醋把猪肝泡两个小时,然后切薄片,加生抽、料酒、淀粉拌匀,然后再将青椒、胡萝卜切片,葱、姜、蒜切末。锅中油热后,放入葱、姜、蒜炒香,接着放入猪肝急火翻炒约五六分钟,盛出备用。而后锅中重新放油,放入青椒、胡萝卜炒,最后再将之前的猪肝放入,翻炒两三分钟,加盐调味。

过程略显烦琐,但把菜置入盘中的那一刻,母亲脸上绽放的笑容,也像是一味调料,撒在了食物上,无比美味。

那时我们一家深陷在贫穷里,但因为母亲对家人、对生活、对未来的热爱,再难咽的食材也能被她去除苦味、腥味,做成餐桌上一顿顿宽慰灵魂的美食。

在宝岛交换学习时认识了J,她从台大金融专业毕业后,去了一家世界500强的企业工作,周围人都非常羡慕。工作的两年里,她在忙碌之余,总会捡起自己从小就喜欢的手绘爱好。她擅长画建筑和花草。

在我回到内地后,有一天她突然打来一通语音电话,说她辞职了,现在人在开往西宁的火车上,准备去塔尔寺写生。以后要在内地待一段时间,做文创相关的工作。

那天通话并不顺畅,因为距离和地势环境的因素,信号时续时断,但我清楚记得J在电话里如同回到学生时代单纯而快乐的声音。她是我见过的众多女生当中非常聪明伶俐、又有理想抱负的一个,所有人都很看好她的未来。没有谁会想到,她突然间就潇洒地离开原来优越的环境,而选择自己内心的道路。

在工作的这两年,每天都做着差不多的事情,发现自己身上并没有什么变化,有的话,也只是全身不断感觉到的疲惫和空虚。有一次我对着窗外画画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不能藏在别人眼中安全舒适的生活里,我要从这封闭的洞中出来,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

J没有估量此后生活会有多大的风险,周围亲人朋友如何看待自己的目光,也没有被年龄、性别、身份、目前个人仅有的资金绑住手脚,只是因为热爱,听从内心,对过去摆摆手,走到了现在。

父母逐渐老去,他们会愿意孩子生活在俗世的标准里,至于我们内心真正在燃烧的梦想,他们无法感同身受。随着年岁的增长,每个人都应该活得更加清醒,自己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已经不是别人所能左右的了。

二十五岁以后,我们要为自己做的决定越来越多,而做出这些决定的依据已不是你预估的收益、获得的权力,而是心中的热爱,对人生意义的追寻。缺了这些,你就像终日待在厨房里抱有诸多怨言的女人,做出的饭菜早已索然无味。

二十五岁的我,离开学生时代,进入了职场,虽然还身处在校园里,但站在讲台上的我已经不再拥有跟底下学生一样轻松的时光。每天备课上课,应对顽劣的学生,开会,做部门安排的其他事务,有时甚至周末也都在忙碌,觉得日子都是带着壳的,从清晨睁开眼,我就要背着这层壳到深夜。就这样,我熬过了自己的二十五岁、二十六岁。

之后,我的薪水加了,职称也往上评了,领导跟我谈了几次话,说要重用我,希望我能继续在岗位上发光发热。不久后,我就发烧了,在医院里躺了两天,出来的时候,阳光极其晃眼,我抬起疲惫的手臂遮挡。眼前人潮涌动,我站在医院门口,木讷地瞧着这个世界,觉得自己真像一缕轻飘飘的鬼魂,不免苦笑了一下。

路过财富广场的一家书店,看见昔日朋友出版了自己人生的第一本书,曾几何时还在我跟前抱怨出书艰难的他,这下却已经有了一本足以摆在畅销展台上的作品。而我呢,在这工作的一两年里,几乎没写过一篇像样的文章,与读者的距离愈发遥远起来。当我想到日子就这样绵延下去的时候,感到了害怕。我久久没有离开,捧着朋友的书,狠狠咬了一下嘴皮。

那天晚上,我内心翻江倒海,关了电脑跟手机,也把各种工作材料锁进抽屉里。一个人早早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看了很长时间,之后又把自己以前出的书拿出来,凝视着封面上自己的名字,难过地哭了。

想起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穿普拉达的女王》,女主Andy在事业如日中天时选择辞职,她走出杂志社大楼的时候,笑得非常灿烂。即便在街头遇见以前总在摧残自己的领导Miranda时,她也从容微笑向对方打着招呼。当时自己并不明白她的做法,现在却能感同身受了。我从桌上取来日历,找到后面的一个日期,在旁边写下两个字:“辞职。”

人生永远都不只有一种活法,很多人之所以过得无趣,是因为他并没有过上靠近自己理想而快乐的生活。放久的果蔬,不新鲜了,将就;遇到的人,错了,将就;找的工作,让人身心俱疲了,将就。时间一长,一个人就容易耗尽对这世间的爱,可支撑我们向着不确定的未来勇敢奔去的都是这些爱啊,一旦丧失,便很难再建立起来。

回到厨房,回到餐桌,在生活的杯盘中重新盛满热爱。

寻回理想,寻回初心,在人生的纸页上继续写下热爱。

世间所有的美好都源于热爱,它是不熄的火焰,是不竭的泉涌,抵抗着生命中所有的艰辛、疲乏与失望,使我们每个人都能活出独特的自己,并把身上的力量带给四周的人。

此刻,如果你还痛恨着自己所处的黑暗,那么就请成为你所热爱的光,慢慢照亮这个世界。

一人住,一人食,一人好好活

二十五岁那年,我研究生毕业,在一所大学教书。

重庆有些时日雾气弥漫,房间容易受潮。我在公寓里打开许久未翻的抽屉,会看到霉斑遍布的物件,像中年女人的脸。房间不大,但我一到工作日,就经常随心所欲堆放物品,空间就显得更加狭小。我感觉自己是住在盒子里的人。

楼下是篮球场,独自站在阳台上晾衣服的时候,会看到上衣被汗水浇透的学生围在一起,打球,嬉闹。我心里羡慕他们,但回头想想,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一个人生活也挺好。

上大学时,没有太多与人交集的记忆,基本都是一个人活动,这漫长的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有时想到,觉得特别佩服自己。

那时刚来异乡,夏日暑气还未消退,知了仍在树上叫嚣,城市里都是自己不认识的路牌,曲曲折折的马路,还有大汗淋漓的行人,说着很好听但我始终听不太懂的方言。所有人都像在热锅上爬行的蚂蚁,而我也是其中一只,提着两包沉沉的行李,在这座离家需要两小时飞行航程的城市里跌跌撞撞,寻找着下一站收容自己的地方。

身处陌生的环境中,人常常会变得恐慌,无法安下心来思考未来的方向。所以快速融入群体成为个体寻求安全感的有效方法。

开学没多久,我就强迫自己融入身旁同学的圈子里,一起吃饭,参加社团,上网聊天,天真地觉得在这长达四年的大学生涯里挥霍这么一段时间,可以被原谅。

但我始终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无数次只会像商店橱窗里的塑料模特,长时间尴尬地站在角落里,看别人谈笑风生。

而网络交友在我看来,同样恐怖。大家在网上起初都还单纯、老实,会将自己真实的心情和日常生活中私人细节都毫无顾忌展示给并不熟络的朋友看,但随后,我发现气氛有点不对了。他们中开始有人搞推销,贴“鸡汤文”,晒各种美食、旅行和对象间亲密的举动。你一点击,不仅会耗费一笔流量,还会使自己内心颇感难受。

有次一个姑娘加我后,非常热情地对我说,看了你空间里的照片后,觉得你皮肤有点黄,要注意了,过了二十岁,不管男生还是女生,每个人都需要保养的。我以为她关心我,正想发句谢谢过去。结果她直接敲了句“要面膜么,一贴就白,纯天然草本,效果非常好的”。我无言以对,随后取关了这位姑娘。

周围很快有人形成了各种各样的小团体,而我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我只有一个朋友,它的名字叫“孤独”。我跟自己说,做人最主要的是让自己开心,干吗硬要钻进别人的圈子里,好比两幅截然不同的拼图,拿出任何一枚都无法插进对方的世界里,正所谓“圈子不同,何必强融”。

孤独没有什么不好。在人生漫长的旅途里,每个人多数时间都要自己度过。衰老、病痛、死亡、孤独,都是我们生命历经的常态,我们总要习以为常。

想通了很多问题后,人就会过得异常轻松。

我开始振作起来,不再为身旁没有人陪伴而困恼,一个人试着跑步、吃饭、上课、泡图书馆、进电影院、玩娃娃机、坐地铁到观音桥的书店或去朝天门逛逛。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也有因为内心空虚而产生躁动不安的时候。

坐在深夜回学校的地铁里,手上的书在半途就看完了,面对车厢里乘客们倦怠的脸和窗外漆黑的夜,顿时不知所措;从书店出来,突然天阴,下起大雨,身上却没有带伞,只能傻傻站在大楼底下,看着从屋檐落下的雨滴和一对对从眼前撑伞走过的情侣;去参加一些讲座和分享活动,临行前,发现衣服的扣子掉了,极其笨拙地进行缝补,几次针尖扎到手指,眼睛都红了。

遇到这些的时候,我在想身旁如果有个人在就好了,可以关心自己,帮助自己,让时间过得快一点。我承认,这种臆想是一个人生活时特别容易出现的软肋。我们需要接受现实。

我逐渐习惯一个人面对这些,也开始学着走出自己的小世界,不再耽于这种寂寞而无所适从的情绪。

旅行给我提供了一个出口。

大二那年暑假,去了清迈,住在一座殖民地风格建筑的旅馆里。盛夏炎热,从空调房内出来,整个人像一匹绸布被热气搓揉着,拧出很多水。街道上绿树浓密,旧时宫殿和寺庙都像面目和善的老者看着人来人往而不动声色。

有只孔雀站于不远处的房顶,细长脖颈上,双眼四处观望,有种天真、得意和不屑,有小孩跑去跟它打招呼,它就张开翅膀,飞向远处。

人在异域行走,如同透明的灵魂在万物间飘动,不必考虑怎样说话,不用在乎谁,这让我觉得快乐。

后来去过太平洋中的离岛兰屿,招待我的是一位达悟族大叔。船靠近港口的时候,他就开着一辆破旧的面包车来接我了。他说自己一年到头很少接待像我这样的单身客人,其他几乎都是组团来玩的朋友或者成双成对的情侣,他问我是不是失恋了。我苦笑着摇了摇头。

兰屿天将破晓时的景色异常壮观,云霞从深沉的墨色转为幽幽发紫,很快变成暗红,随即又渐次明朗鲜红,天色也由暗蓝变成深蓝,再到日出后的浅蓝,无比奇异瑰丽,如梦魇。

我在窗前,目睹这一切。光很快照射过来,面颊渐渐红了,有些烫,但我感到舒服,发现人在某一刻真的能够与自然达到交融的状态。

也曾在丽江古城的四方街深夜兜兜转转,找不到回酒店的路。那时人潮已经离散,店铺大都打烊,只剩下酒吧的摇滚乐在我无法寻觅的方位响起。

我蹲坐在黑夜的角落里,观察这座古城,发现它在褪去商业气息后,显得尤为荒凉。身处其间,仿佛来到深夜无灯的旷野上,有风从肩上拂过,我却不知道它从哪里吹来。一切冷寂,如烟火燃放后满地散落的灰烬。

我并不害怕,反而更清楚自己的存在,内心也不慌张,而是盛满了安宁。

在途中,我开始享受与人交流的过程,不再封闭自我内心,试着伸出手心去触摸这个世界的温度。

一路上,遇见很多人,有在火车上因为丈夫出轨而失声痛哭的女人,有站在村口望着过路人、眼神中透出一种期盼与失望的留守孩童,有在地铁里读玛格丽特·杜拉斯《情人》的年轻男子,有在菜市场里突然忘记自己要买什么回去的白头发老人,有求职不顺用最后一点积蓄来旅行的大学毕业生……我与他们聊天,倾听他们的故事。问题几乎都流于世俗层面:婚姻、爱情、工作、教育、衰老等。碍于阅读、经验有限,我只是聆听,给予安慰的话语或微笑,不做过多阐述。

日常交际中,多数人都愿意将言语深藏于内心,不轻易表达,怕在对方眼中显得浅薄,又怕一语不慎,被误判、歪曲。但因为彼此都是短暂相逢的旅人,之间的交往并无目的,所以双方常能坦诚相待,倾倒内心深藏的秘密,为了拥有那么一刻的自由。

所有人都有悲苦,在表面粉饰的浮华下,尽是无人侧目的千疮百孔。了解别人走过的路途,听他们说话,探测人世的深渊,借此明白自己所处的位置。在路上,我们不是去看别人,而是来看自己。

在通常认知中,人是群居动物,但个体的独特性又决定了我们孤独的属性,所以生而为人,真是矛盾。经过成长,我逐渐跟孤独和解,不再觉得它是一种痛苦,反而把它当成自己的朋友。一个人享受孤独的过程,是内心逐步清澈、沉静、自在、安定、干净、清醒的过程。

工作的那些年,我住在学校旁的公寓里,五十多平方米的空间有些小,我经常会通过挪动家居,打扫及整理角落里的物件,使它显得空旷。花开的时节,会去后山折些花枝回来,插在瓶中,用清水养。植物要的东西很少,活得单纯。窗明几净,看得清屋外的四季交替。

早晨从一杯柠檬蜂蜜水开始,配一块糖分较少的面包。一天尽量吃少些,多是简单清淡的素食,感觉身体略微饱足就可以,这样人就显得轻盈,不笨拙。

在温度适宜的夜晚出去慢跑,瞥见月光下盛开的海棠,无香,却美。回到宿舍洗完澡,拿出文友从远方捎来的玫瑰花饼,不急着吃,只闻一闻,便感到满足。之后备课,睡前再翻几页书。生命中没有什么事值得我们迫切去做,所有迫切的事都已过去。

也曾想过自己年老后的生活,一个人居于山中,栽种,吃茶,养猫,听钟,煮雪,写字,看书。离俗世远,与自己的内心近。日影西斜,岁月沉稳朴素。当然,二十五岁的我做这样的设想是有些遥远。

天冷时,我常常爬上顶楼。

夜晚的走廊在漆黑中变得异常空旷,鞋底触碰地板的声音格外响亮。站在一扇窗前,轻轻推开它,冷风夹杂着水雾向我迎面扑来,空气显得冷冽而清新。

我呼出一口气,看着它缓缓消散。想起研究生毕业典礼那天,母亲在电话里对我说的话。

“人生道途,险阻重重,你总得一个人面对无尽风霜。我们能陪你走过的仅是短暂的一程。从今天算起,你的余生还很漫长,需要自己好好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