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玄《诗经》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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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魏晋南北朝隋朝的郑玄《诗经》学研究

一、魏晋时期《毛诗》郑学、王学之争

汉末至魏,郑学居于主流地位。无论是朝廷讲论经义,还是儒生学经,均信从宏通博大之郑学,不再广求于别家,故王粲曰:“世称伊、洛以东,淮、汉以北,康成一人而已。咸言先儒多阙,郑氏道备。”[136]皮锡瑞云:“自来经师未有若郑君之盛者也。”[137]马宗霍称:“汉魏之交,郑学之势几奔走天下。”[138]在《诗》学领域,《毛诗传笺》的出现,统一了诸多异说,结束了《诗》学上种种纷争,因此《毛诗》成为当时《诗》学上最大的学派,广为魏晋学者信从,达至极盛。随之而来的便是“三家《诗》”之日渐式微,故《经典释文序》曰:“郑玄作《毛诗笺》,申明毛义,难三家,于是三家遂废矣。魏太常王肃,更述毛非郑。……唯《毛诗郑笺》独立国学,今所遵用。”[139]《隋书·经籍志》亦曰:“唯《毛诗郑笺》,至今独立。”[140]张可礼先生对于三国时期四家《诗》的统计情况颇具说服力:“三国时期,不只鲁、韩、毛三家《诗》都存在,都在流传,而且《齐诗》也存在,也在流传。不同的是,四家《诗》学者的数量相差很大。明确治《毛诗》者最多,共29人。其次是治《韩诗》者,有4人。治《齐诗》者1人。另有1人,涉及了四家。就著述来看,有关《毛诗》的占有绝对的优势。”“三国时期的《诗经》学,承袭了汉末的态势,《毛诗》进一步倡行,三家《诗》继续衰退,《毛诗》的主导地位得到了进一步的巩固。”[141]

王学的出现最终打破了持续五十余年之久的郑学统一局面。王肃,字子雍,东海郡剡县人,曹魏开国元勋王朗之子,标榜古文说,与郑学立异,从而形成新的经学派别——王学。王肃“善贾马之学,而不好郑氏。采会同异,为《尚书》、《诗》、《论语》、《三礼》、《左氏解》,及撰定父朗所作《易传》,皆列于学官”[142],曾“集《圣证论》以讥短玄”[143],自称:“郑氏学行五十载矣。自肃成童,始志于学,而学郑氏学矣。然寻文责实,考其上下义理,不安违错者多,是以夺而易之。然世未明其款情,不谓其苟驳前师以见异于前人。……是以撰经礼,申明其义;及朝论制度,皆据所见而言。”[144]魏末晋初司马氏集团出于抗衡曹氏集团的政治目的,确立了王学的官方学术地位,列王肃所注诸经及其父王朗《易传》于学官,同郑学一起设置博士。在所设立的经学十九博士中,即以《毛诗》郑氏、王氏两家并立。蒙文通先生考察了其时廷议从王而绌郑之状况:“王肃《孝经传》首有司马宣王奉诏令诸儒注述《孝经》,以肃说为长(《孝经正义》)。太康初,挚虞奏丧制,郑、王各有异同,可依准王景侯(《晋书·礼志》)。知魏晋之际,郑、王并立,而廷议则绌郑从王。”[145]为后人所诟病的是,王肃乃是凭借司马昭岳父的身份占据政治优势,使其学得以与郑学抗衡,正如《三国志·魏书·王肃传》裴松之注引《世语》所云:“肃女适司马文王,即文明皇后,生晋武帝、齐献王攸。”[146]故萧子显《南齐书·刘陆澄传论》称:“康成生炎汉之季,训义优洽,一世孔门,褒成并轨,故老以为前修,后生未之敢异。而王肃依经辩理,与硕相非,爰兴《圣证》,据用《家语》,以外戚之尊,多行晋代。”马宗霍《中国经学史》云:“王肃以托姻司马氏之故,所为《尚书》、《诗》、《论语》、《三礼》、《左氏解》,及撰定父朗所作《易传》,魏时皆列于学官。”[147]蒙文通先生亦曰:“郑学在当时传业既盛,王则依典午之势以行其学,于此可见也。”[148]康义勇《王肃之诗经学》对此提出异议,指出“肃撰定父朗《易传》于魏正始六年即列于学官,时曹爽执政,五年之后,方有司马懿杀曹爽而专权之事”,可备一说。在王学兴盛的背景下,王学博士亦固守师说,排斥郑学,《三国志·魏书·少帝纪》记载高贵乡公幸太学之事:“讲《易》毕,复命讲《尚书》。帝问曰:‘郑玄曰:“稽古同天,言尧同于天也。”王肃云:“尧顺考古道而行之。”二义不同,何者为是?’博士庾峻对曰:‘……《洪范》称“三人占,从二人之言”。贾、马及肃皆以为“顺考古道”,以《洪范》言之,肃义为长。’”[149]甘露元年(公元266年),习从郑学的高贵乡公在太学询问经义时,王学博士庾峻否定《尚书》郑玄注,坚持奉遵师说。

在《诗经》学上,郑学亦受到王学之论难。郑玄治《诗》不拘于师法、家法,一方面宗毛为主,却时而以己意改《毛传》;另一方面兼采三家,但又不守三家师说。由王肃开其端,引发后世学者对于此种治《诗》方式是否妥当的持久争论。王肃信从毛说,作有《毛诗注》、《毛诗义驳》、《毛诗奏事》、《毛诗问难》等一系列《毛诗》学著作,申毛难郑,与郑学抗衡。洪业《毛诗注疏引书引得序》云:“《诗》有齐鲁韩毛四家,毛最为诸儒所歧视,而其传独久。毛公以后,深于其学者,东汉之世以谢曼卿、卫宏、郑众、贾逵、马融、郑玄为巨擘,而玄之《毛诗笺》,尤为承学之士所称道。三国以降,毛学益盛,音、谱、评、解、集注、义疏、异义、义问之作,几于汗牛马充栋宇,而大要未出郑、王二氏之樊篱。郑即郑玄,王者王肃——肃三国时人,说经务与郑氏立异者也。”[150]

王肃《诗》学中既有经义优胜的正面价值,又有主观争胜的消极因素。一方面,王肃一些《诗》说的确有可取之处,某些论点长于郑说,不可一概而论,全盘否定。欧阳修《诗本义》曰:“《击鼓》五章,自‘爰居’而下三章,王肃以为卫人从军者与其室家诀别之辞,而毛氏无说,郑氏以为军中士伍相约誓之言,今以义考之,当以王肃之说为是,则郑于此诗一篇之失大半矣。”[151]《困学纪闻》卷三云:“‘溥彼韩城,燕师所完’,《郑笺》以‘燕’为燕安。王肃云:‘今涿郡方城县有韩侯城。见《水经注》。燕,北燕国。’愚谓:《诗》云‘奄受北国’,肃说为长。”[152]对于《葛覃》“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之兴义,焦循在对比王说、郑说后,以为王说更胜一筹:“循按:《传》训‘施’为‘移’,故王肃推之云:‘葛生于此,延蔓于彼,犹女之当外成也。与《笺》较之,肃义为长。”[153]黄焯先生亦曰:“王肃申毛之说,虽有意与郑立异,然得毛意实多。清儒师法郑君,多喜掊击王氏,实非持平之见。先从父季刚先生尝称王肃解《诗》时有胜郑处,所论郅允。”[154]张可礼先生云:“如他解说《大雅·生民》‘厥初生民,时维姜嫄’句,就否定了郑玄圣人感天而生的迷信说法。”[155]王说、郑说有时可以互相补充,例如《诗经·周南·汝坟》“鲂鱼赪尾,王室如燬”,《笺》曰:“君子仕于乱世,其颜色瘦病,如鱼劳则尾赤。所以然者,畏王室之酷烈。是时纣存。”《正义》曰:“言君子仕于乱世,不斥大夫士。王肃云:‘当纣之时,大夫行役。’王基云:‘汝坟之大夫久而不归。’乐详、马昭、孔晁、孙毓等皆云大夫,则《笺》云‘仕于乱世’,是为大夫矣。”[156]孔晁、孙毓皆为王学的中坚力量,王基、马昭则为郑学的代表人物。由此可知,对于此诗之主人公,郑学、王学两家之说其实并不矛盾,王说进一步补充了郑说中的君子实指大夫。郑玄提出的子夏作《序》的观点,王肃亦无异议:“子夏叙《诗》义,今之《毛诗序》是。”朱熹客观评价“王学”曰:“王肃所引证,也有好处。后汉郑玄与王肃之学互相诋訾,王肃固多非是,然亦有考援得好处。”[157]华喆《礼是郑学》一书中指出:“事实上,只有到王肃站出来批评郑玄时,才是经学家开始尝试吸收郑注,与郑玄发生全面的思想碰撞之时。”[158]

另一方面,王肃一些《诗》说未曾站在客观公正的学术立场上,主观争胜的感性色彩比较强烈,把郑申毛旨者也误作与毛说立异,从而予以驳斥,失于主观和武断,未为持平之论,故侯康《补三国艺文志》评曰:“肃虽述毛,然亦有不得毛旨者。”廖平《今古学考》(卷下)亦云:“今古之混乱,始于郑君,而成于王子雍。大约汉人分别古今甚严,魏晋间厌其纷争,同思画一。郑君既主今古混合,王子雍苟欲争胜,力返古法,足以摧击郑君矣。殊乃尤而效之,更且加厉。……郑君之说,犹各自为书;至于王氏,则并其堤防而全溃之。后人读其书,愈以迷乱,不能复理旧业,皆王氏之过也。故其混乱之罪,尤在郑君之上。欲求胜人,而不知择术,亦愚矣哉!”[159]皮锡瑞《经学历史》亦曰:“若王肃尤显与为敌者。”[160]“肃尝习今文;而又治贾、马古文学。故其驳郑,或以今文说驳郑之古文,或以古文说驳郑之今文。不知汉学重在颛门,郑君杂糅今古,近人议其败坏家法,肃欲攻郑,正宜分别家法,各还其旧,而辨郑之非,则汉学复明,郑学自废矣。乃肃不惟不知分别,反效郑君而尤甚焉。”[161]其后,学者多赞同廖氏、皮氏之说,如王葆玹先生认为:“在《诗》学方面,王肃所注为《毛诗》,乃是《诗经》的古文传本。皮锡瑞《经学通论》称王肃有时‘以今文驳郑之古文’,周注举《诗经·小雅》‘以慰我心’句郑、王注释为例,指出郑玄推衍了《毛传》的古文说,王肃则采用今文的《韩诗》说。然而皮、周两人又据现存史料,说明王肃解说《毛诗》多依《毛传》,郑玄则屡次沿袭今文的三家《诗》说:王肃注释《大雅》‘厥初生民,时维姜嫄’一句,采马融说,反对圣人感生的迷信说法;郑玄则由此句阐发圣人感天而生的旧义,属今文《诗》说的系统。如此种种,可证王肃《毛诗》学是古文经学的一部分,其古文经学的倾向较之郑玄《毛诗》学更为激烈。”[162]周予同先生亦曰:“王肃如果当时反对郑学,以他的混乱今古文家法为焦点,或者可以得到胜利,而且还能使今古文的家法复活。不料,王肃和郑玄陷于同一毛病。”刘兆祐先生《历代诗经学概说》总结说:“王肃如果想要超越郑康成,以今天眼光,客观的说,应该把今古文予以详细分开,因为郑康成注解群经之后,很多人不满,认为是破坏家法,今文学家古文学家,对经文字义的解释不一样,郑康成却将他们混杂一起,经义不明,扰乱了家法。而王肃仍然走的是今古文合一的路线,永远胜不过郑康成。”[163]

魏晋时期,学者之间展开了“申毛难郑”与“申郑难毛”的论争,由此拉开了“王学”、“郑学”学术论争的序幕。一些学者如孙毓、孔晁、徐整、朱育、刘璠等人拥护“王学”,另有学者王基、陈统、孙炎、马昭、张融等拥护郑说。两派学者针锋相对,论辩激烈。针对两派之争,朝廷曾下诏展开公开论辩。马昭百般维护其师郑玄之说,曾“上书以为肃谬”。“王学”派的孔晁则极力驳斥马昭之说。“郑学”派的王基,字伯舆,魏东莱曲城人,曾著《毛诗驳》,坚守郑说,抗衡王学。《三国志》载:“散骑常侍王肃著诸经传解及论定朝仪,改易郑玄旧说,而基据持玄义,常与抗衡。”[164]孙炎字叔然,魏乐安人,曾师从郑玄,人称“东州大儒”,驳斥“王学”,申说郑义,撰作颇丰,《三国志》载:“时乐安孙叔然,受学郑玄之门,人称东州大儒。征为秘书监,不就。肃集《圣证论》以讥短玄,叔然驳而释之,及作《周易》、《春秋例》,《毛诗》、《礼记》、《春秋》三传、《国语》、《尔雅》诸注,又注书十余篇。”[165]《新唐书》曰:“而郑学有孙炎,虽扶郑义,条例支分,箴石间起,增革百篇。”[166]张融曾为博士,对于“子雍规玄数十百件”,核定“王肃改郑六十八条”,“称玄注泉(渊)深广博,两汉四百余年,未有伟于玄者”[167]。针对“王学”一派的孙毓所作《毛诗异同评》,陈统秉持郑学,针锋相对,作《难孙氏毛诗评》。蒙文通先生指出:“王肃注《诗》述毛非郑,王基则驳王肃,申郑义,孙毓评毛、郑、王肃三家朋于王,陈统又难孙申郑,此《诗》家南北学之争也。”[168]直至晋初,两派之间的争辩仍在继续。魏晋时期考辨毛郑异同、王郑是非的“王学”与“郑学”相关著作大都佚亡,现有清人辑佚本可供参考。《毛诗正义》有所征引,今可据以考见其概貌,“《正义》除征引郑玄、王肃的著作外,郑派、王派的著作也多加引用,如郑派的魏王基《毛诗驳》、晋陈统《难孙氏毛诗评》等;属于王派的晋孙毓《毛诗异同评》,征引最多,达91次,以此可以窥见魏晋时期郑、王争鸣的局面”[169]

值得注意的是,“王学”与“郑学”两派学者之间的论辩既带有学派之间争胜的色彩,又“惟义是从”、“惟义所在”,着重探讨义理之是非优劣,带有求真务实的义理色彩,因此可以藉以纠正汉儒之曲说与谬误。王葆玹先生称“王肃的古文经学立场是很坚定的,他的建树,主要是改造古文经学,使之义理化”[170],“大致上看,王肃的古文经学已是义理化的经学,不是神学化的经学”[171]。又如孙毓《毛诗异同评》虽立足于“王学”,推尊毛说,但其论出于平心,间或肯定《笺》说之长。如《周颂·闵予小子》“闵予小子,遭家不造,嬛嬛在疚”,《毛传》曰“闵,病。造,为。疚,病也”,《笺》云“闵,悼伤之言也。造,犹成也。可悼伤乎,我小子耳!遭武王崩,家道未成,嬛嬛然孤特在忧病之中”,孙毓论毛、郑两家之优劣曰:“《传》以闵为病,以造训为,虽义不异,于辞不便。《笺》说为长。”[172]《东山》“我东曰归,我心西悲”,《毛传》曰“公族有辟,公亲素服,不举乐,为之变,如其伦之丧”,《笺》云“我在东山,常曰归也。我心则念西而悲”,孙毓云:“杀管叔在二年。临刑之时,素服不举。至于归时,逾年已久,无缘西行而后始悲。《笺》说为长。”[173]《素冠》“庶见素冠兮,棘人栾栾兮”,《毛传》曰:“素冠,练冠也。”《笺》云:“丧礼既祥祭而缟冠素纰,时人皆解缓,无三年之恩于其父母,而废其丧礼,故觊幸一见素冠急于哀慼之人,形貌栾栾然膄瘠也。”毛、郑之别在于:毛以为,“时人不能行三年之丧,亦有练后即除服者,故君子言己幸望得见服既练之素冠兮”,“知此素冠者,是既练之后、大祥之前冠也”;郑以为,“素冠为既祥素纰之冠,思见既祥之人”。《毛诗正义》曰:“王肃亦以素冠为大祥之冠。孙毓以《笺》说为长。”[174]同时,魏晋时期义理之学虽然日盛,但是章句之学却日益陵替,故王邵曰:“魏、晋浮华,古道湮替,历载三百,士大夫耻为章句,唯草野生专经自许,不能博究,择从其善,徒欲父康成,兄子慎,宁道孔圣误,讳言郑、服非。”[175]三国时,除王肃抗衡郑学之外,另有虞翻、李等学者与郑学立异。虞翻曰:“玄所注五经,违义尤甚者,百六十七事,不可不正。”[176]“著古文《易》、《尚书》、《毛诗》、《三礼》、《左氏传》、《太玄指归》,皆依准贾、马,异于郑玄。与王氏殊隔,初不见其所述,而意归多同”[177]

魏晋学者对郑学之质疑,体现了当时学者“惟义是从”、“惟义所在”的学术精神,形成了一派学术争鸣的风气,因此“检读王肃、孙毓、韦昭、陈统等魏晋人的《诗》说,可以看出一种大胆怀疑和试图纠正汉儒的曲说,进而使《诗》意重归文本的努力”[178]。关于魏晋时期“王学”、“郑学”学者之间论辩的学术意义,洪湛侯先生总结说:“汉人治经,多以本经为主。……然而魏、晋以来,争辨郑、王是非,已转为以注为主,所作驳辨,不是解经,而是明注,也就是争辨郑、王注文的是非而已。”[179]张可礼先生以为:“就三国时期的《诗经》学来看,重义理确实是一个突出的特点。……一个典型的例证是王肃。王肃遍注群经,多授门徒。他注释群经,深受荆州经学的沾溉,重古文经学,对《诗经》的诂训多着眼于义理,不少地方突破了烦琐章句的藩篱。”[180]乔秀岩《论郑王礼说异同》一文中的一段评论颇为中肯:“郑玄的思维紧贴文本,从经纬文献的文字出发,根据这些文字展开一套纯粹理论性的经学体系;王肃则从我们现实生活的角度出发,考虑礼说的实践性以及合情合理性,对郑玄的经学体系进行改造。”[181]总体说来,“郑王之争,为明是非,就需要思辨,就需要论证‘孰义为长’或‘孰义为短’的问题。在《诗》学问题的争辩中,他们会自觉地运用玄学以及外来佛学的思辨方法和表达形式,从而提高论辩水平”[182],“他们在论辩和问难中所发明的这种新形式,正是连接从‘传注’到‘义疏’真正的桥梁[183]。”

在“王学”与“郑学”两派的论辩中,《郑笺》解《诗》优胜之处日益凸显,故《郑笺》一直占据魏晋时期《诗》学的主流地位。在《诗》学史上,时过境迁,“王学”恰如昙花一现,随世变而凋零。魏末、西晋,朝廷论讲经义一直兼采王说、郑注;至东晋时期,不仅政权分裂割据,而且思想文化上变动也极大,表现在经学上则是“王学”日益衰落。东晋时期朝廷减省博士,只留《毛诗》一家。此后南北朝以至隋唐时期一直是《毛诗》郑氏一家独大。

二、南北朝、隋朝《毛诗》义疏之兴盛

(一)南北朝时期的《诗》学

南北朝时期的《诗》学主要有两个特点,其一,《毛诗》义疏之作开始涌现;其二,南、北《诗》学呈现分立状态。

汉魏晋时期出现的经典古注,离经文产生时代相对较近,又有家学、师说传承,有据可依,信实可靠,却古奥难解,故需对经文及古注进行更为详尽的疏解。南北朝时期,训诂的新形式“义疏”体应运而生。关于“义疏”之含义,姜广辉先生曰:“‘义’字兼有二义:一谓经之意旨,一谓义理之意;‘疏’字亦兼有二义:一谓条录之意,一谓疏通之意。而义疏之体裁,实为系统全面疏解、串讲经书之书。”[184]关于“义疏”体之产生,姜广辉先生曰:“由汉儒的训诂、章句之学而发展至南北朝隋唐的义疏之学,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自然过程。只要儒家经学不停留于训诂、章句之学,便会发展到义疏之学。”[185]关于南北朝“义疏”体之价值,清末学者皮锡瑞曰:“夫汉学重在明经,唐学重在疏注;当汉学已往,唐学未来,绝续之交,诸儒倡为义疏之学,有功于后世甚大。……唐人五经之疏未必无本于诸家者。论先河后海之义,亦岂可忘筚路蓝缕之功乎?”[186]南北朝时期刘、何胤、刘轨思等诸多大儒纷纷撰作《毛诗》义疏,如南朝齐刘作“《毛诗序义疏》一卷”,南朝梁何胤作《毛诗总集》六卷、《毛诗隐义》十卷,北朝齐刘轨思作《毛诗义疏》。《隋书·经籍志》著录“《毛诗章句义疏》四十卷,鲁世达撰”[187]、“《毛诗义疏》二十卷,舒瑗撰”[188]。沈重“尤明《诗》及《左氏春秋》”[189],撰“《毛诗义疏》二十八卷”[190]

南北朝时期,南北政权对峙,表现在经学上则是南学、北学之分立。夏传才先生《诗经研究史概要》云:“南北朝时代的南学北学之争,斗争的中心是郑学是否还要继续发展的问题。”[191]在《诗》学上,南北朝时期学者皆宗毛、郑,《毛诗传笺》仍为最通行之《诗经》注本,故黄焯先生《毛诗郑笺平议序》云:“南北之学虽殊,《诗》宗毛郑则大抵无异。”[192]尽管南北朝时期《毛诗》郑氏一尊,但是北学和南学仍然表现出某些不同之处,“传《诗》学者,北朝有刘献之、李周仁、程归则、刘轨思、李铉、乐逊,大抵兼崇毛、郑。南朝则伏曼容、何充、张讥、顾越,多出入于郑、王二家,此南北朝《诗》学之不同也。”[193]夏传才先生《诗经研究史概要》云:“北学是保守派,墨守《郑笺》的成说,没有新的创造,只在章句和细微末节上下功夫,结果训诂越来越烦琐艰深,内容僵化失去了生气。南学是自由研究派,坚持训诂简明,注重阐发义旨,以《郑笺》为本,吸取王学一部分诗说,并兼采玄学的某些见解,比较开展自由研究,就较有生气。”[194]刘兆祐先生《历代诗经学概说》亦曰:“南北朝时期《诗经》学比较简单,都是以《毛传》、郑《笺》为主,只是南学、北学略有不同。南学:有的以《毛传》攻击郑康成,有的以郑《笺》攻击《毛传》。宗毛宗郑互相攻击。北学:大抵以毛公为主。”[195]综上所述,南北朝时期南学、北学治《诗》的主要差异在于:北朝《诗》学承袭汉代毛郑之学,故解经严谨保守,注重训诂考证;南朝《诗》学于毛、郑之外,融入王学、玄学,发扬魏晋以来以玄解经之风,故注经简明通脱,注重阐发义理。

(二)隋朝的《诗》学

隋朝《诗》学主要表现出两个特点:其一,南、北《诗》学合流;其二,《毛诗》义疏之作更加兴盛。

隋朝的建立,为政治、经济、思想、礼仪、教育等诸多方面的改革提供了政治前提与经济保障,也为经学的统一和发展提供了客观条件。隋统一后,社会较为安定,南北政治、经济、文化逐渐融合,经学上也结束了南北分立的局面。隋文帝和隋炀帝兴儒学、重儒士的统治政策,使社会上形成了研经、习经的风气,故《北史·儒林传序》曰:“隋文膺期纂历,平一寰宇,顿天网以掩之,贲旌帛以礼之,设好爵以縻之,于是四海九州,强学待问之士,靡不毕集焉。天子乃整万乘,率百僚,遵问道之仪,观释奠之礼。博士罄县河之辩,侍中竭重席之奥,考正亡逸,研核异同,积滞群疑,涣然冰释。于是超擢奇俊,厚赏诸儒,京邑达乎四方,皆启黉校。齐、鲁、赵、魏,学者尤多,负笈追师,不远千里,讲诵之声,道路不绝。中州之盛,自汉、魏以来,一时而已。”[196]隋朝经学承上启下,上承南北朝义疏之学,下开唐代经学统一之端绪,乃唐代经学统一之前奏,正如马宗霍《中国经学史》所云:“南北分立,至隋统一,学术政教,于焉混同。虽享国不永,其道未弘,然上拾周、陈之坠绪,下启李唐之始规,当绝续之交,隋实介其中而为之系。”[197]经过隋朝经学家不懈努力,南方儒学北传,南北经学融为一体,由此开始了南北经学合流时代[198]。隋朝经学的最大特色是解说经注的义疏极为兴盛,不仅贯通南北之学,而且成为连接汉代经注与唐代正义之间的桥梁,从而为唐代经学的统一奠定下坚实的基础。

隋朝《诗》学贯通南北,实现了南学、北学之合流,学术影响极为深远。隋代诸多大儒曾经撰作《毛诗》义疏,故《毛诗正义序》谓:“其近代为义疏者,有全缓、何胤、舒瑗、刘轨思、刘丑、刘焯、刘炫等。”[199]值得一提的是,一些大儒经历数朝,故无法截然区分其义疏的具体撰写时代。在诸儒所撰的《毛诗》义疏诸作中,以刘焯、刘炫所作最为卓著。刘焯、刘炫并称“二刘”,其学贯通南北,“论者以为数百年已来,博学通儒,无能出其右者”,“拔萃出类,学通南北,博极今古,后生钻仰,莫之能测。所制诸经义疏,搢绅咸师宗之”[200]。“二刘”皆深于《诗》学,《隋书》卷七十五《刘焯传》称:“(刘焯)少与河间刘炫结盟为友,同受《诗》于同郡刘轨思。”[201]刘炫著述《毛诗》义疏极为宏富,《隋书·经籍志》著录:“《毛诗义疏》二十卷,《毛诗义疏》二十九卷,《毛诗义疏》十卷,《毛诗义疏》十一卷,《毛诗义疏》二十八卷,《毛诗述义》四十卷,国子助教刘炫撰。”“《毛诗集小序》一卷,刘炫注。”[202]“《毛诗谱》二卷,太叔求及刘炫注。”[203]《隋书·刘炫传》著录:“《毛诗述议》四十卷,《注诗序》一卷,并行于世。”[204]刘焯亦撰有《毛诗义疏》。《毛诗正义序》赞“二刘”曰:“然焯、炫并聪颖特达,文而又儒,擢秀干于一时,骋绝辔于千里,固诸儒之所揖让,日下之所无双,其于作疏内特为殊绝。”[205]在隋代《诗》学史上,刘炫、刘焯所撰《毛诗》义疏,汇合诸家之说,贯通南北之学,造诣最高。马宗霍《中国经学史》曰:“宜论者以为数百年来博学通儒无出其右,而以集南北学之大成归之于二刘也。”[206]刘炫、刘焯对贾逵、马融、王肃、郑玄经注多所是非,故《毛诗正义》曰:“然焯、炫等负恃才气,轻鄙先达,同其所异,异其所同,或应略而反详,或宜详而更略,准其绳墨,差忒未免,勘其会同,时有颠踬。”[207]乔秀岩《义疏学衰亡史论》第二章《二刘学术风貌》指出:“大概论之,二刘学术与旧学不同之特点,可以谓之现实、合理、文献主义。”[208]“二刘用知识打破旧义疏学传统,且为之颇彻底有力,而未能建立新传统。……二刘学术之出现,亦即旧义疏学之衰亡。”[209]刘焯《毛诗义疏》、刘炫《毛诗述义》均已佚亡,其中的部分内容为孔颖达等儒者修《毛诗正义》时采纳其中。刘焯《毛诗义疏》、刘炫《毛诗述义》之吉光片羽可参见《毛诗正义》所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