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浮沉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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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十月十四日一早,明军在彰义门、界碑关大胜的消息,就被带到朝堂上。

“真的吗?战况如何,说给朕听听。”苏中钰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他不顾及皇帝应有的威严,咧嘴笑道。殿内站立的大臣,见小皇帝这般激动,难免不快于他的轻浮,可战场得胜,毕竟能压倒一切抱怨。

“昨夜,瓦狄军进攻彰义门,都督王进、武兴奉胡尚书之命,带兵迎战。起初我军攻势迅猛,敌寇马上就要退兵,可是……”报信人突然吞吞吐吐起来,他的眼光游移不定,好像在探视皇帝身后的几个宦官,又好像没有。

“究竟怎么回事?”苏中钰不清楚,胜利便是胜利,何事需隐瞒至此?

“中官组成的一支军队,不听指挥,从中杀出,他们又不识作战策略,一通乱打。我军阵脚大乱,敌寇借势反攻,我军多人被乱箭射杀,连武兴都死于非命……”报信人一时哽住。朝堂上很多对宦官不满的大臣,皆喟然叹息。

“这些太监疯了!”苏中钰大怒,“朕之前就晓谕,军纪不可违,他们无视朕、无视胡尚书,这是有何居心!”站在皇帝身后的宦官梁安,不自觉打个冷战。不过堂上众人都没注意到他。

“那,瓦狄人怎么吃败仗的呢?”苏中钰消了气,继续问。

“陛下有所不知,”报信人说,“眼见着敌寇就要杀进彰义门,这时候不知道从哪杀出很多老百姓,他们好多人爬上城墙,向下面敌军扔石块、砖头。敌寇朝上放箭,有几个人被射下城头,就有几个人爬到城墙顶,继续抛物。我们还有些残兵,趁敌寇被老百姓扰乱,死守彰义门,绝不放入一个敌军。没过多久,王竑、毛福寿两位大人带兵来援,这才击溃敌兵。”

听完,苏中钰又喜、又悲、又怒。喜的是百姓深明大义,作战英勇;悲的是平民本该安居乐业,却亡于沙场;怒的是,食禄甚多的宦官,一到紧要时刻,竟连平民都不如。他打算听完界碑关战况,然后依势整兵。“界碑关之战何如?”他问。

“这要多亏罗通大人,他看到瓦狄兵前来,马上让人把他们阻在关外,然后和兵士在关口前后浇水,水一流地上就结冰。瓦狄人向前多走两步,就滑倒在地,一个个头破血流,起不了身。冰快化了,罗大人就和兵士继续浇水,就这样浇上几天几夜,瓦狄人不得入关,扭头就逃,罗大人派兵追击,一举歼敌。”

“啊?哈,”苏中钰不禁嘲弄,“他们连冰上作战都不会,枉在北国东奔西跑这么多年。”说完,他不再掩饰,背靠龙椅,哈哈大笑。

自苏中钰登基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在臣子面前欢笑。许多大臣也笑出声,这些天的不安、愤懑、忧虑,统统被胜果冲散。在他们之中,有一个人灰溜溜地低下头,他就是徐世铭。他想,依小皇帝的脾气,哪怕自己再会算卦,也逃不过圣上的清算。这卦怎说不灵就不灵了呢?突然,他灵机一动,打算顺水推舟,试探下皇帝的态度。

“皇上,”徐世铭发话,“现在不宜大喜。”

苏中钰见徐世铭泼冷水,怒上心头。“刚才朕听取战报,他没准还忙于算卦呢。”他心里嘀咕,“这位“神算子”会出些什么注意,与其让他藏着掖着,不如让他在众人面前展示一把,待朕好好嘲讽也不迟。”他打定主意,就问:“你又有何高见?”

“臣以为,敌军不会轻易北撤,必然要骚扰边关某处。陛下应乘胜追击,派军紧跟,一旦有事,可迎头击溃。”说完,徐世铭窃喜。他以为,这次他不主张南逃,而主张追击,朝廷该给他赏赐。

可苏中钰听完,不仅不回话,反而像之前那样,靠在龙椅上大笑。可他的笑,又和之前不同,笑声中透露出一丝丝讽刺,还有一丝丝刻薄。徐世铭的双脚颤抖了一下,他以为皇帝得了疯病,惴惴不安。他不安的不是皇帝生病,不安的,是一旦皇帝真疯,他就要忙着找新靠山,免不了一通折腾。

苏中钰止住笑。他一对水灵灵的眼睛诡秘地盯着徐世铭。徐世铭心内七上八下,他听见皇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说的不是时候。昨日下午,胡尚书就把你的高见,全写在奏本里。他还拟了份名单,把打算派去追击瓦狄的将领的名字,写得清清楚楚。朕已准奏。现在,若没什么意外,这些将士,早已上路迎战。”

说完,又是一阵“哈哈”笑声,可笑声不只有苏中钰的,还有几个大臣的。徐世铭又像两月前那样,低头不语。“神算子啊神算子,可惜你没算准时间,不然还可以早两天上奏陛下。”徐世铭听见有人嘲讽他,可他已然意识混沌,不清楚这话出自何人之口,皇帝的?还是大臣的?他再度嫉妒起胡尚谦来,这人时时刻刻都比他抢功。皇上登基以来,对他的建言可谓百依百顺。忽然,他又窘又恼,心中一片空白,之前愿意说的,愿意想的,全都消失无踪。

“陛下,胡尚书于国有功,待他回朝,须多加赏赐才是!”王长直说。左顺门事件时,他已经领会胡尚谦的勇气,这次,他又佩服胡尚谦的才华。

“是啊,是啊。”王长直身前身后几个大臣,接声应和。

“岂止是胡尚书!”杜源插话,“武清伯石卿作战英勇,功劳甚多,也应重赏。”

苏中钰羞涩地拍拍脑袋。“杜尚书此话有理,胡尚书指挥有力,但石将军作战之勇,亦不可小觑。两人应同受封赏。”

“陛下英明!”众臣行礼道。胡尚谦自然有样学样。

苏中钰淡淡一笑,脸上绽出一股年轻人特有的孩子气。登基几十天来,他的这种气质,招来一部分大臣的喜爱,也招来一部分大臣的不满。好在,喜讯一到,不论喜爱他的,还是不满他的。都能稍微放宽心。他又下令:“命户部抚恤前线遇难的平民,家中有老弱妇孺者,更应厚待。”众臣皆可。

布其眼见明朝将领作战英勇,自知无力取胜,遂挟持苏中成北逃。半路上,他们趁追击的明军不注意,竟偷袭了燕朝先皇皇陵。这些皇陵,一个接一个,被他们付之一炬。等明军追至,那里只剩一片废墟。将领们眼见瓦狄肆意破坏先帝陵寝,自己却无能为力,不禁跪地大哭。

苏中钰在偏殿听到此等消息,一时气的说不出话,上身抖动。内侍递上一杯茶,他不理不睬,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仿佛眼前就是化为焦土的帝陵。正帮苏中钰处理文书的梁安,明白帝陵被毁是莫大的耻辱,也和皇帝一样怒高八丈。然而,没过多久,他觉喉咙里一阵干渴,料想不喝水不行,就去倒杯茶水。他走时轻手轻脚,生怕不慎触犯龙颜。他喝完茶回来,见皇帝仍坐在桌边,而且,手、脚、脸庞、甚至眼睛,都分毫未动。内侍递来的杯子,依旧搁在桌角,杯里的茶水满满的。梁安顿时心急,“莫非陛下气病了?”他六神无主,抿抿嘴,突然走到桌子一侧,“砰”,敲一敲桌子。

“别吵!”苏中钰惊跳起来,直直站立。他这一跳,吓得梁安手足无措,双足不觉颤动。

“陛下息怒,”梁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小的只是不小心碰到的,见陛下生气,想上来劝劝皇上,就,就撞到桌子了,您,您别怪罪……”

“朕不想怪罪你。”苏中钰双眼发直。

梁安见苏中钰能发声,猜测他没有生病,心下一块石头落了地。可另一块石头在他心中浮起:“皇上这次不怪罪,下次会不会?”他决定讨好皇帝。于是他舔一舔嘴唇,挤出谄媚之调,说:“这次瓦狄毁陵,乃是石卿等人疏忽大意所致,陛下应治他们延误军机之罪。另外,胡尚谦用人不当,也应处置。”梁安对胡尚谦既有些欣赏,又有些怀疑,这次,怀疑占了上风。

“你胡说八道!”苏中钰不满,“胡尚书、石卿他们是股肱之臣,出生入死,岂是你等小人可比!”梁安呆若木鸡。苏中钰见他这般模样,忍不住蹦出一句:“若你上战场,又当如何?”

梁安下跪,连连叩头:“陛下别生气……小人只是随口说说,无冒犯您的心思,何况,瓦狄人确实做了大恶啊。”

“朕知道,”苏中钰愠怒不已,“这不是胡尚书、石卿等人的错误。这一要怪瓦狄,二要怪把瓦狄引来的某些人。”说完,他斜眼瞪着梁安。

梁安一直低头跪着,把苏中钰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他欣赏苏中钰,但对流浪在大漠的苏中成依旧怀有感情。他心中七上八下,不知皇帝何意,索性不语。

苏中钰沉默一会儿,甩甩手说:“你下去,留朕一个人在这里。”梁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先谢恩,后起身,小碎步离开。他刚走两步,又听身后苏中钰喊:“以后你不需要上朝,也不用常驻乾清宫,朕需要你,自会传话。”梁安回头再谢恩,讪讪而下。“等等,”龚诚突然上前道,“小人有话冒犯。小的以为梁安只是为先帝陵被毁而愤愤不平,一时心急才口出此言,陛下,您不必动气。”梁安停下,转过身,疑惑地盯着龚诚。

苏中钰“扑通”坐回原位,神色凝重。他不禁想起胡尚谦。“也罢,就留梁安在乾清宫。”他说。梁安谢恩。

十一月八日,瓦狄军早已退回漠北,胡尚谦、石卿等人回朝受赏。殿上满朝文武的神态,尽管不似几个月前那样慌乱,但并不像苏中钰希望的那样欢欣。间或有一两个人说些“能把瓦狄人打退,来之不易”此类客套话,但说话的人漫不经心,听话的人唯唯而已。

苏中钰怎会不知道这些?他不懂众臣对瓦狄撤兵为何如此冷漠。是担心瓦狄卷土重来吗?应该不需要担心这些,军中有胡尚谦、石卿等一干人,又有百姓支持,瓦狄人就是再次南下,也不会重创大明。是担心上皇安危吗?若是如此,那这些文臣也未免太死板,不就是他和他兄长谁坐这个位置,至于么?

一阵冷气从他的双脚向上倒灌,从大腿,到脊背,颈项,再到头顶。是衣着单薄,还是惶恐不宁?他不自觉抖动双脚,所幸群臣不识。“这是大喜之日,朕应该高兴点。”他想,竭力让心绪平复下来,哪怕臣子们不开心,他也要开心。

胡尚谦、石卿和众臣一同入殿。苏中钰沉着宣旨:“朕因太上皇帝銮舆陷落,故以凉德嗣成大统,宵衣旰食,筚路蓝缕。虏以使来请迎复者,履诈太上皇帝诏旨,谓若重遗金帛,虏必款送还京。朝廷固疑其诳,而于礼难辞拒,悉勉从之。奈何其计愈行,而诳愈笃。朕遣大臣出访,遍历虏营,不见其讲和之心,遂焚书斩使,挥六师捣之,斩获其类无算。虏众大溃,乘夜奔遁,余孽散伏于近郊者,亦皆搜戮无遗,京师内外为之帖然。特兹昭示,以封赏有功之臣,力保我朝安康!”

读到“而虏以使来请迎复者……斩获其类无算”这五句,苏中钰故意拉高嗓子。他想让下面人看看,到底谁才是明主。读完,臣子们一个个跪地,口答:“陛下英明,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但声音没有那么高昂,反而混杂着种种奇怪的情绪。这些情绪被苏中钰捕捉到,他略带失落地把诏书交给宦官,随即挤出一个笑容。

“宣胡尚谦、石卿!”苏中钰说。

胡、石两位将领庄重地走向御座。其他大臣都紧盯着他们,大多羡慕,有的疑惑。

苏中钰宣旨:“瓦狄突袭京师,来势汹汹,前所未有。幸有胡尚谦、石卿等将士奋力抵抗,拒其于京畿之外,乃保社稷安稳,天下太平。朕加封胡尚谦太子少保之衔,封石卿为武清侯。其余将军、大臣中有功之人,交由兵部商议,论功行赏。”

石卿听完苏中钰一番言语,就想跪下谢恩。不料,还没等他双膝触地,胡尚谦就飞快地弯腿跪下,高声奏道:“臣以为,此诚卿大夫之耻。小臣无能,何敢邀功请赏!”石卿和一干臣子都怔在原地。他们知道胡尚谦足智多谋、高风亮节,却没料到,在保卫京城中劳苦功高的胡尚谦,竟如此不慕荣利。

苏中钰也发怔。“莫非瞧不起朕?”他免不了多疑。但他更多的是好奇。他问:“此次作战,胡爱卿运筹帷幄,智谋堪比前朝姜尚、张良。朕遇事不决之时,曾得胡爱卿相助。此次封赏,乃朕多番考虑,反复斟酌而为,为何推脱至此?”

胡尚谦又一叩首,答:“赏罚以示公论,乃古今之通义也。太子太保之职,所系甚多,臣以为德才兼备、声誉卓著之人,才堪此重任,岂是臣等粗俗鄙陋之人可为之?陛下若用人不当,则众心不服;若众心不服,则治功难成,祸由难弭。望陛下明察,乞回少保之命,仍臣尚书旧职,上可无负国恩,下可无负舆论。”说完,他上身仆下,前额点地。

苏中钰见胡尚谦话里话外不逃“舆论”二字,不觉联想起自己尴尬的身份。这一想法,让他和胡尚谦多了几分共情。他微笑道:“胡爱卿所言即是。可今日封赏,乃朕思虑多时而得,其不当之处,非君之过耳。朕意已决,胡爱卿莫要推辞。”

胡尚谦明白,小皇帝是“金口玉牙”,出言如此,那他的封赏就不能更改。他抬起身,再三拜谢。

等胡尚谦起身,石卿发觉,尽管他袭封世侯,但他可能一辈子要生活在胡尚谦的阴影之下。他自惭获封甚多,又希望能以胡尚谦做跳板,挣点名声。“陛下,”石卿双眼闪烁,“臣有一事上奏。”

“请讲。”

“胡少保家中有一子,年少有为,才智过人。京师一战,将士损失甚多,不妨提拔此子,以补我朝人才之不足。”

“石将军此言差矣!”还没等苏中钰发话,胡尚谦就怒喝,“犬子年龄尚小,未有尺寸之功,岂能受不当之禄!君英勇作战,出力甚多,在下佩服之至,万万不可口出此等无理之语!”

“这……”石卿见自己的好意被误解至此,一时无话可说。他哽了一会儿,又面对苏中钰行礼云:“陛下,臣乃是好意,臣对胡将军亦佩服之至,望陛下能重赏之!”

“陛下,”胡尚谦也行礼,“望陛下赏罚公正,莫给犬子赏赐,以免悠悠众口!”

“好吧,”苏中钰偏向胡尚谦的说辞,“胡爱卿有道理。石将军,他不希望其子受封,你就别说这么多。”他的语气很轻,可石卿以为,这些是强灌到他嘴里的苦药。他口中向苏中钰和胡尚谦赔不是,心中却有不可为外人道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