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你跟你男朋友分手,真的不是因为你家暴吗?
01.
没用多久,晏轻“一拳把男神揍进ICU”的事情就在科室里传了个遍。
但罪魁祸首其实是一根鱼刺。
在很多人看来,鱼刺卡喉咙的应急处理方法就是喝醋软化或者吞咽食物,将其软化、压入胃中,然后消化排泄。
可实际上更有可能刺穿食管道,甚至刺入胸主动脉。
胸主动脉破裂的危险性不言而喻。
林嘉轶的情况比想象中复杂很多,会诊结束后,晏轻和心血管以及消化科的同事联手负责手术。
总算保住了一条命。
但林嘉轶因为开胸,在ICU躺了一个多月。
这事儿自然瞒不过林嘉楼,他停工守着。
于是,林嘉轶也停了个把月的工作,躺在医院里都快发霉了不说,还被严格限制了吃穿住行。
好不容易趁林嘉楼出去,林嘉轶特意支走了看护阿姨。
特级病房厕所和浴室合二为一,外边的洗手台单独分出来,隔了道门,林嘉轶确定阿姨走了,才拎着盒子溜进了卫生间。
晏轻被韩医生推来查房,刚想抬手敲门,就听见里边乒乒乓乓的声响,混杂着男人呜呜咽咽含混不清的声音。
“热的热的!”
“又热又软,嘘,悄悄的,我刚把阿姨支出去了。”
“对,就得趁热!嘶嘶嘶——”
晏轻:“……”
她抬手敲门,里边半天没人应,她生怕这少爷在里边又折腾什么幺蛾子,只好试着进去:“我进来了?”
门被推开的瞬间,林嘉轶正好拿着筷子从卫生间出来,嘴角一圈淡黄色不明污渍。
两个人撞了个正着,面面相觑的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从卫生间的方向扑面而来。
晏轻太阳穴突突直跳,看着林嘉轶手里的餐具。
林嘉轶抢在她前面先回答:“别误会,我没吃屎。”
“……”
然后,他举着盘子补充:“烤榴梿。”
两个人尴尬相对的时候,房门被推开。林嘉楼刚刚挂断电话,浓浓的奇怪味道扑面而来,他忍不住皱眉:“小轶,你在干什么?”
“烤榴梿。”
“打扫厕所。”
两个人异口同声,林嘉轶悄无声息地冲晏轻使眼色,然后偷偷去关身后卫生间的门。
晏轻顺着他的动作瞥见架在洗手台上的手机,还有炸鸡可乐、火鸡面、墨鱼丸……一堆垃圾食品,俨然大型吃播现场。
于是,她又把剩下的小吃报了一遍。
林嘉轶:“……”
晏轻叮嘱:“你现在伤口还没有完全恢复,应该忌油腻辛辣刺激饮食。”
“没事,我都好得差不多了,吃这一点儿没什么事。”林嘉轶说着不动声色地用眼神指指林嘉楼,暗示晏轻帮他一下,小声道,“我这不是得固粉吗?”
“轻视健康问题是对你自己身体的不负责。一根鱼刺卡出生命危险,还没长教训?”
这能一样吗?
鱼刺的事情就是个意外。
就吃点垃圾食品被她说得这么严重,林嘉轶忍不住想嘀咕两句。
“当然,你自己的身体自己不爱惜,是你的事情,”她继续道,“但你的治疗期间,不服从医嘱,也只会再给我们的工作添麻烦,浪费医疗资源。”
“……”
真没劲。
吃几口东西而已,回头都能给她上升到社会道德层面上去。
林嘉轶瞥她,年纪轻轻,讲话一板一眼,跟个教导主任似的,又气又笑:“医生姐姐,倒也不用说得这么严重吧?”
碰上她严厉的视线,他又有些无力,随手把勺子丢进垃圾桶:“行行行,不吃了,行了吧?”
晏轻没接话。
林嘉楼跟晏轻礼貌致歉,然后看向弟弟:“再在这里多待几天观察,等会儿我会跟樊哥那边说一声,然后把李姨也喊过来一起照顾你,你就先好好养着,什么都别惦记。”
林嘉轶:“……”
一个阿姨就已经天天看着他了,再来一个,这是软禁啊!
他忽然想到什么,又转过头去看晏轻,轻哂:“哦,我记得的,粉丝,想让我多待几天嘛,现在满意了吧?”
神经病。
晏轻睨他一眼,懒得再搭话,喊钱小雅进来进行基本检查。
出了病房门,钱小雅总算忍不住,捧着脸:“我的天哪,舞台上从头A到脚的酷哥,背后竟然偷偷躲在厕所里吃榴梿哈哈哈,这也太萌了吧!”
晏轻扯嘴角:“你确定把这种奇奇怪怪的嗜好叫萌?”
“萌啊!晏轻姐,你不懂,长得好看的人就算拉屎都是香的。”
“基因突变?”
“……”
算了。
钱小雅觉得颜狗的世界,晏医生永远不懂。
查完房,晏轻回办公室草草解决了早上没来得及吃完的早餐,干面包刚塞进嘴巴里,没嚼两下,小护士匆匆忙忙跑过来找秦主任,得知人也不在晏轻这儿之后,急得不行:“刘大叔又来了,在楼下闹呢。”
晏轻眉头微皱,喝了两口水把面包压下去,起身就往外走:“我去看看。”
一楼大厅缴费处,男人六十多岁的样子,很胖,穿了件白色背心和运动短裤,倚着柱子半坐在地上,哭得脸色涨红,头发也被抓得一团乱,这会儿正扯着个小护士的衣角,扯着嗓子号:
“医生,求求你们了,先给我治病吧!
“我难受,浑身疼,我儿子以后会来缴费的。
“咱们医院一向不就是要先救人要紧吗?
“你们认钱不认人,见死不救啊!”
……
周围已经围拢了不少看热闹的人,还有不少拿着手机在拍照。
男人见状哭诉得越发厉害。
晏轻看清地上的人,嘲讽一笑,然后把胸牌摘掉,拨开乱哄哄在拍照的人群,走进去。
后者很明显也看见她过来,眼神有片刻闪躲,连带着声音都小了些,但碍于这么多人在看,只好错开视线,继续朝旁边的护士哀号。
小护士则扭头为难地看向晏轻:“晏医生。”
晏轻示意小护士走,然后过去拉开刘权拽着小护士的手,扬声:“刘叔!”
刘权心不甘情不愿地松手。
晏轻就势扶他起来:“没人见死不救,但医院也有医院的规定。您还有力气在这里闹事,不如先打电话喊家属过来陪您办个手续?”
刘权瞄了眼围观的人,然后脖子一梗,眼看着又要哭了:“我儿子出差去了,家里就我一个老家伙,难受得紧,求你了医生,要不你先借我点钱,先给我安排个病房治病吧?等我儿子回来了,我肯定还你……”
旁边经过的病人和家属都看着老头子可怜,偶尔交头接耳议论两句,说什么的都有。
刘权见状大有要下跪的架势。
晏轻皱眉,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扶住,脸色难看,扭过头:“小雅,喊保——”
她话没说完,手上一轻,有人从她手里扶起老头儿。
“行了,我知道,老爷子那边你先帮我看着。”林嘉轶对着电话讲完,把手机揣进衣兜里,扶着老人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转身看着还准备喊保安的晏轻,“至于吗?”
他才从住院部看完老爷子回来,很远就看见晏轻跟老人起争执。
“好了没事,散了散了。”小武帮忙打发走围观的病人和家属。
晏轻只好说:“林嘉轶,你不知道情况,别多管闲事——”
“医生,”林嘉轶看着她,“不是你早上才刚跟我强调过吗,身体健康才最重要……规矩规矩,我知道,可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不是?”
晏轻刚想说话,刘权扑通一下直接跪下了:“谢谢年轻人,等我儿子过两天回来,肯定立马还你钱。”
晏轻:“……”
林嘉轶:“……”
我倒也还没说要借你钱。林嘉轶心想。他把人扶起来,扭头嘱咐小武带老人去办手续。
晏轻还想拦一下,被林嘉轶挡住:“哎,差不多得了,规矩重要还是人命重要?老人年纪都这么大了,真拿不出钱你还打算见死不救?”
“年纪大的人多了,都挨个去救,医院是慈善机构?”晏轻冷着脸,反问。
林嘉轶一噎:“不是,你这人怎么不讲理?我救人也有错了?”
“没错,全世界困难的人那么多,你救得过来?”
“能救一个算一个,总比见死不救良心难安晚上睡不着觉来得好吧?”
晏轻轻哂:“你以为自己做了好事,挺伟大?”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气笑了,“我也是在帮你好不?刚才那么多人都在拍,你是不知道现在网络有多发达?这事儿回头被人往网上一挂,随便取个标题,你就能被网友喷到自闭你信不信?”
“身正不怕影子斜,不用你操心。”
“你冷血动物?”
“多谢夸奖。”晏轻转身就走。
林嘉轶气得对着空气挥了一拳。
02.
“晏轻姐,你怎么不跟他说啊?”
下午,钱小雅得知林嘉轶把人收了,还因为这个跟晏轻起了争执,急得从手术室出来后一路上跟在她后边碎碎念:“你们俩明明都没有错,他就是不知道情况,你跟他解释一下不就好了?”
“我能拦着别人做好事?”
“晏轻姐,”钱小雅有点㞞了,“你生气了?”
“没有。”
钱小雅瘪瘪嘴,还想说什么,被晏轻打断:“下班了,你不打算回去?”
“啊,回呢回呢!”钱小雅果断地收拾桌子拎包溜号。
桌上,手机振动,是乔婉打过来催她的。
晏轻刚接起来,里头就传来乔氏标准大嗓门儿:“你人呢,到哪儿了?我已经拿了票准备排队,你快点过来啊,这节目录制要提前进场的!”
晏轻边整理病例,边关电脑,与此同时,脚下把鞋子钩过来换上,瞟一眼时间:“十五分钟后到。”
“我可是下了血本,回头要是迟到我估计得跟你玩命,这可是我老公综艺首秀……”
“知道了。”
“唐延的综艺首秀?”
小武看着全副武装,偷偷摸摸从医院里溜出来的林嘉轶,急得想叫祖宗:“就算是玉帝下凡,哥,你还是个病人。回头林总再知道,你倒是没事,我得被他拉出去砍头啊,别去了吧行不?我让人给你现场直播不是一样的?”
“出都出来了。”林嘉轶拦了辆出租车坐上去,“你跟我去,最坏的结果就是五个小时之后,回来了咱俩一起被我哥骂;你不跟我去,现在回去,就相当于提前五个小时挨骂,还得是你一个人承受火力,你琢磨琢磨?”
小武相当为难,一咬牙还是上了车:“我还是跟你一起吧。”
“好兄弟!”林嘉轶得逞,笑着拍小武的肩膀,“放心,我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今天过去就只做观众,我保证头发丝儿都不会少一根。”
他有模有样地举手起誓担保。
节目录制在附近的演播大楼。
其实一场综艺录制对林嘉轶来说,并没有什么好看的,他只是单纯想偷偷摸出来溜达而已。
出租车在正门停下,外面人很多,他穿着简单的白T戴着口罩,混在人群里倒也不算太突兀,提前联系好的工作人员出来接他。
林嘉轶跟着往里边走,余光瞥到旁边队伍里熟悉的身影,想到她坚持规矩的事,忍不住掉转方向,朝那边走去。
“我的爷啊!”小武哭唧唧跟在他身后,“您还嫌事情不够大吗?”
乔婉为了见男神,特意化了个美美的妆,可是提前来排队,在太阳下面晒了几个小时,好好一朵娇花愣是给晒成了蔫菜叶,这会儿正对着化妆镜前前后后照着补妆。
虽然晏轻也不太明白——在离舞台那么远的距离,又在人堆里,唐延就是有八倍镜也不一定能精准无误地狙到她的情况下,化桃花妆还是玫瑰妆又能有什么两样,但还是很配合地帮她举着镜子挑颜色。
“林嘉轶不是在你们医院吗?”乔婉边补妆边聊八卦,“你有没有跟他打过照面,他有没有说过唐延的事情啊?”
晏轻立马就想到他在厕所吃榴梿,多管闲事还说她冷血动物的事情,冷冷道:“没有。”
“也是,大家都说他跟唐延是死对头来着,说起来也是尴尬,两人同期出道,又是同个男团,当初林嘉轶的人气还要比唐延高一截,结果这两年他不知道中了什么邪,突然就从一众新星里陨落了,还挺可惜!”
“可惜吗?”晏轻语气淡淡的。
“可惜啊,怎么不可惜?可惜了我这张帅到惨绝人寰的脸。”
熟悉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晏轻下意识地回头,对上林嘉轶那张嘚瑟又臭屁的脸。
“是不是?”他说。
晏轻下意识警惕地环视四周:“你疯了?”
不在医院待着也就算了,还尽往人多的地方跑,真的不要命。
“我这不是好心来接你吗?”林嘉轶看她这副紧张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又故意调侃,“没事,反正我这么糊,放心,除了你这种真爱粉,没人认得出来。”
“……”
“走吗?”他食指甩着工作证的塑料扣,“我带你们进去啊。”
乔婉眼睛一亮:“真的可以啊?那我们可就不客气了,您真是个好人,来来来,带路带路。”
晏轻没动。
“哦,我忘了,”林嘉轶折返,挑着嘴角笑,“晏医生高风亮节,要守规矩,肯定不愿意跟我们靠关系走后门。”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晏轻学着他的笑,抬头直勾勾地同他对视:“那当然还是比不上林大善人乐善好施菩萨心肠。”
乔婉卡在中间,一时间听不懂他们在对什么暗号,但莫名其妙从两个人的眼神中感觉到了一丝丝凉意:“要不……”
“不要。”
“不用。”
乔婉:“……”我还没说话呢。
两个人还在对峙,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骚乱,混杂着慌忙的脚步声和尖叫。
警笛轰鸣。
人群四散着逃开,有人往大楼里冲躲避危险,也有人看热闹不要命,往前涌过去,一时间秩序全无,场面兵荒马乱。
“抢劫犯,刚从银行出来,有刀呢!”
“我去,有生之年没想到我也能撞上这种场面。来,让一让,让一让,挡着我拍照了!”
“拍个屁,人命关天的事情,就知道拍!”
“不知道扣了谁家的小孩,夭寿哦,才七八岁的小姑娘!”
“我的妈呀,好像捅伤了一个警察,满胳膊都是血!”
“这得是杀人犯啊!”
“上楼了!上楼了!”
……
人群里议论声沸腾,警察很快过来组织群众撤退。
穿黑衣服的劫匪拖着人质退入旁边那栋楼,同演播楼相邻,这段时间在做整修,还没有竣工,里边没有人。
大概是因为电梯停止运行的缘故,从晏轻他们这里看得见黑衣服的男人单手抱着小姑娘一路上了二楼,然后推出小孩卡在窗户边上,自己哭着跟警方谈条件,说家里老人和小孩都危在旦夕,自己实在走投无路才这么做。
下面小孩的母亲已经哭得几乎晕厥。
办公大楼的落地窗前,小女孩脸色苍白,半边身体都悬在窗户边上,已经吓得不会哭了。
警方、谈判专家和绕后的警力都已经行动。
大家的心都悬着,晏轻察觉到窗边摇摇欲坠的小女孩状态似乎有些不太对,张着嘴巴喘不过气来,嘴唇发紫。
她跟身边的警察报了身份,然后过去问小女孩的母亲情况,后者猛然一惊:“心脏!她去年才做过心脏手术……”
林嘉轶忽然猜到晏轻的意图,往前追了两步:“晏轻!”然后被警察拦住。
这边,晏轻已经跟身边的女警察直接往大楼冲过去。
室内一声重响,赶上去的警察已经在跟男人搏斗,小女孩身体一软,整个人瘫倒在窗边。
心脏病发作紧急,抢救不及时,四到六分钟内就很有可能发生危险。
好在楼层不高,晏轻来不及进去爬楼梯,索性踩着一楼打开的窗户和外面的支架,再借着花坛里的树枝,纵身一跃,直接翻进屋内,将小女孩放平,迅速检查之后,解开小女孩的衣领,开始徒手做胸外按压进行心脏复苏。
林嘉轶和乔婉进不去,隔着很远替晏轻捏一把汗。
很快歹徒被制伏,救护车也很快赶过来,晏轻帮忙把人送上车。
“没事吧?”见晏轻回来,乔婉差点儿哭出来,“刚刚那什么情况你看不出来?你不要命啊?我都快被你吓出心脏病了。”
晏轻自己也是悬着一口气,但情况紧急,没有选择的余地。她扯扯嘴角:“这不是没事吗?”
林嘉轶从小武那里拿来纸巾递给晏轻,然后把手里的矿泉水打开,垂眼看着她的手肘:“破皮了,冲一下。”
晏轻从外面翻进去的时候,手肘蹭伤,伤口沾了铁锈。她顺从地把手伸出来,任由他帮忙冲洗。
“不是讲究规矩吗?”林嘉轶语气不冷不热,“哪条规矩定的,让你在警察执行任务的时候自己扑上去?”
“你不是讲爱心吗?”晏轻学着他同样的语气怼回去,“刚才那劫匪不也挺可怜,没钱没老婆,上有老下有小,你怎么没去让警察网开一面?”
林嘉轶:“……”
见他不说话了,晏轻冷哼一声:“就像法律是准绳一样,规矩也不是为了框死或者伤害什么人。很多事情不能只看表面,不能因为同情对方,就放纵他们危害别人以至于社会利益的行为。”
林嘉轶听着,突然笑了,别过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晏医生,我觉得你以后要是不当医生了,可以去学校代课。”
“劳您费心。”晏轻皮笑肉不笑地抽回手。
这场意外事故来得快解决得也快,只是进场稍微晚了些,但也没太影响到他们去看男神的综艺,只不过才刚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幕,几个人兴致稍减。
晚上结束,乔婉跟他们反方向,自己打了车。晏轻则跟林嘉轶一起,先顺路送他回医院,再送她回家。
结果刚下了车,他们就看见医院大厅里吵吵闹闹的场景。
“晏医生?”值班的小护士见她回来,停住脚步,看了眼旁边的男人,递了个眼神,“六号床家属来了。”
“刘权?”晏轻问,顺便下意识地回头看了林嘉轶一眼。
“嗯,来要人的。”
林嘉轶皱眉:“要什么人?”
“要什么人?”
一个五大三粗光着膀子的男人冷笑着:“还敢问要什么人?我爸好端端一个人,你们这家黑心医院,非说老人家有病,诓人进来住院,现在好了,人呢?”
“人呢?”林嘉轶问小护士。
他记得刘权,是他嘱咐小武去缴费办手续,还因为这个跟晏轻斗嘴来着。
“下午换药的时候还在。”小护士皱着眉头,也急得不行,“我们以为他吃完饭在楼下溜达,结果人再也没回来。”说完转过头,“林……”
这是林嘉轶带进来办手续的病人,之后的费用也都是他在承担,现在出了问题,小护士就想问问他情况。
“别往我们身上赖啊。”小武把林嘉轶往自己身后推,“我们也不认识他,出于好心才帮忙……”
“好心?”
男人嗤笑,背着手无赖似的往导医台的椅子上一坐,跷着二郎腿,语气嘲讽:“我求着你好心了?好心把我爹给弄丢?还好心?谁知道你们到底安的什么心!
“少废话,叫你们领导出来,那可是我亲爹,在你们医院丢的,你们得负全责,赔偿吧。”
“小雅,去给秦主任打电话。”
晏轻喊钱小雅去通知人,然后又问护士小徐:“去找保安调监控,让吴哥带人在周围找一找。”
“您好,我是这里的医生晏轻。”晏轻接了杯水递给那男人,不卑不亢,“您放心,该我们承担的责任,我们肯定不会推诿。只不过现在事情还没弄清楚,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刘老先生,您在这里大吵大闹也不能解决问题对不对?”
“解决个屁!”男人很暴躁,一把打翻杯子,上来就要揪晏轻的衣领,“你们这些庸医,净会跟老子打太极,别说那些有的没的,要么交人,要么赔偿!”
他瞪着眼睛盯着晏轻吼,几乎要跟她鼻尖对鼻尖。
周围几个护士眼看着他要动手,立马过来拉人,被男人不耐烦地搡开。
晏轻抬手用力拍掉他的手:“刘先生自重。”
后者还想发脾气,她扣住他的手肘,往他腿弯踹了一脚。男人闷哼一声不得不撒手,忍不住爆了句粗口,还想再说什么,忽然脸色一变,痛呼着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歪下身子,他胳膊还被身后人拧了个圈,气势瞬间萎了一大截儿,扭过身去看来人。
林嘉轶看眼下这情况,加上晏轻的态度,也猜到个大概。
这父子俩都不是省油的灯,估摸着这样的事情不止一次了。
“一个大男人,出了事儿不急着解决问题,在这儿为难一群小姑娘?”林嘉轶还维持着拧巴着对方手臂的动作,语气嘲讽,“你当儿子的,照顾不好老子,找不到人了来医院找事儿?”
他拧着对方手臂重重往旁边推开。
男人炸了,冲着周围嚷:“看见没,医生打人了!”
“别别别,我可没医生那么好的脾气,”林嘉轶扯扯空荡荡的胸口衣襟,“我不是医生,单纯一个……”他沉吟片刻,然后看向奓毛的男人,“不愿透露姓名的帅气市民。”
晏轻:“……”
秦主任很快赶过来处理,保安这边也终于有了刘权的消息,说是在附近的粉店赊账,跟人起了冲突,又嚷着说自己是病人,无理取闹,被赶过去的警方带回派出所。结果父子俩碰面,又是一通大吵大闹。
这些家庭纠葛,就交给民警去调解处理了。
晏轻揉揉刚才磕在桌上的后腰,秦主任问她:“不要紧吧?”
“没事。”晏轻摇摇头,扯了个笑,摆摆手,然后往外走,“交给你们了。”
两个人往外走,林嘉轶又在旁边的药店拿了瓶活络油和创可贴,几步追上来,随手塞到晏轻怀里,又忍不住问:“怎么回事?”
“刘大叔支气管囊肿,几年前就来过一次,没钱缴费,但是赖在医院不走,后来缠着我要借钱,结果做了治疗拿了药,跑了再没回来过。后来病情复发,又跑回来卖惨。刚实习的小护士看老头儿可怜,就自掏腰包替他垫了医药费,他又故技重施。这次倒好,再加上个来闹事的儿子……”
林嘉轶有点心虚:“那你那会儿也没告诉我。”
“我都是冷血动物了,说的话你听得进去?”
林嘉轶不作声了,垂眸片刻:“抱歉。”
“什么?”晏轻有点诧异。
“抱歉啊,”林嘉轶认错也认得坦诚直率,“我收回说你是冷血动物这句话。”
“没事。”这么正式的道歉,她倒有点不好意思了。
“那就和好了?”林嘉轶尽会顺杆往上爬,朝她伸手,“以后愉快相处,你还是我这第一帅哥的头号粉丝。”
晏轻看他这副样子,有点想笑,也伸手,等他握过来的时候,又突然抬手拍过去。
林嘉轶扑了个空,笑她:“幼稚。
“哦,对了,医生姐姐,我还有一个问题。”
“说。”
“就是,”他回忆起她踩着窗户翻二楼、反手扭刘权儿子的画面,笑了下,把脑袋凑过去,“你跟你男朋友分手,真的不是因为你家暴吗?”
“我没有男朋友。”
晏轻下意识接了一句,然后才反应过来,他调侃她暴力的意思。
“滚蛋。”
03.
林嘉轶在医院做开胸手术的事情没传开,有林嘉楼扛着,也没人敢多问,连唐延都是忙完行程,等到林嘉轶快出院的时候,才知道,于是挤出时间过来看他这位病号。
“哟,还活着呢?”
人刚一进门,塑料兄弟情就展露无遗。
唐延摘下口罩,幸灾乐祸地走过去,戳林嘉轶胸口的伤疤:“怎么回事?嫌林氏豪宅睡着不舒服,图新鲜跑医院里来睡了?给你虚的,还能不能行了?”
“滚滚滚!你懂个屁!”林嘉轶眼睛盯着手机屏幕,头也没抬,靠在床上用脚钩过来一把椅子,冲他扬扬下巴,“坐,先给小爷我剥根香蕉。”
唐延笑,坐下来替这位爷剥香蕉:“怎么着啊,打算住到什么时候?”
“你还知道问!”林嘉轶剜他一眼,手里噼里啪啦打着游戏,一把结束,才抬眼,“但凡你再来得晚点儿,哥们儿指不定就回家活蹦乱跳了。”
“你这话说得,你进医院是我送的?”唐延笑骂,又说起正事儿,“樊哥给你接了《音乐嘉年华》的邀请,你知道吧?”
“知道,”林嘉轶放下手机,“我看过了。”
《音乐嘉年华》是淘汰赛制的原创竞赛类音乐节目,导师团由唐延在内的流量歌手和资深前辈组成,每期邀请业内歌手和一部分海选挖掘到的新人歌手,根据节目组给定的主题创作歌曲,然后抽签式舞台PK,比赛评分由导师团、现场观众以及网络投票进行评比,层层淘汰,最后选出音乐之王。
“第一期主题就是爱情,这也不算我提前透题吧,他们这会儿应该在会议室公布主题了,只不过你去不了,等会儿会有人通知你的,也就我,亲自跑来给你送题目,感不感动?”
“听你这意思,我还得给你颁个奖?”
“那当——”唐延说到一半,看见他不怀好意地一笑,为了保住自己的狗命,立马又改口,“倒也不必。”说着又忍不住开始幸灾乐祸,“我琢磨着,这节目组是不是针对你。哈哈哈哈,爱情,啧,歌还准备得出来不,单身狗?”
“客气客气,同单身狗。”
“别别别,我好歹有过前女友。”
“得了吧,五十步笑百步,”林嘉轶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损唐延,“就您那一周不到的恋情,拿出来显摆也不嫌丢脸!”
公司虽然明面上不允许谈恋爱,但像唐延这种咖位,其实只要不被爆料出来影响到利益,大家通常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他当年那段恋情已经成为大家调侃的一个段子。
早前还在男团的时候,唐延跟拍MV的女模特一见钟情,一起看了场电影之后告白,成功脱单,结果第二天姑娘再约他出去的时候,他已经飞去国外参加封闭训练了。结束之后,他第一时间给女朋友打电话,本来只是矫情两句,说自己情况特殊,恋爱不能公开,还要三天两头跑外地开始异地恋,“客气”地问她后悔吗?姑娘想了想说,挺后悔的。
恋爱一周,异地六天,第七天就分手了。
可怜了唐延定制的情侣抱枕还在快递路上,最后拿去垫猫窝了。
“林嘉轶你大爷!”
唐延再被扯出陈年旧事,恼羞成怒,三两下剥好水果,极其粗鲁地一把塞进林嘉轶嘴里,惹来林嘉轶一阵呜呜咽咽的反抗。
林嘉轶踹了他一脚:“唐延你浑蛋——”
晏轻敲门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两个人姿势诡异地凑在一起的画面,脸上表情停顿片刻,然后出声:“抱歉,打扰了,需要我等会儿再进来吗?”
“滚滚滚!”林嘉轶下一秒把唐延赶一边去,然后恢复一本正经的样子,乖巧躺平,“我不是说你啊,医生姐姐,来来来!”
晏轻:“……”
唐延嗤笑:“出息!”
他就看不惯林嘉轶这副人模狗样的架势,趁着林嘉轶装乖巧,狠狠捅了林嘉轶手肘一下,看着林嘉轶痛得龇牙咧嘴又不好发作才心满意足,俯身拿水杯的时候,在林嘉轶耳边调侃:“我说呢,占着人病房不腾位置,合着是被医生姐姐给勾了魂儿啊?那什么,艺术来源于生活,你加油,趁早也把这歌写了。”
林嘉轶保持假笑,冲他咬牙:“闭嘴吧你!”
“这我粉丝,”说着,林嘉轶又扭头冲着晏轻笑,“是吧,晏医生?”
晏轻:“……”
她没搭话,喊身后的钱小雅过来做例行检查,然后恢复公事公办的态度:“韩医生身体不舒服,所以今天还是我替她过来一趟。”
潜台词是:别自作多情了,不是为了你才来的。
“嗯,我知道。”
林嘉轶应着,但完全不像是把话听进去的样子,乖乖配合护士小姐姐做检查,目光却一直落在晏轻身上,语气里始终染着笑:“喜欢我又不丢脸,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况且你上次给我伤口缝合得很漂亮,都没留什么疤,我暂且可以认证你为我的头号粉。”
晏轻:“……”
唐延忍笑骂了句“傻子”。
晏轻其实很想附和一句,但碍于身份和场合,实在懒得搭话,索性只听后半句,权当他夸自己专业技术不错了,冷淡道:“谢谢。”然后看病历记录和日常检查,又俯身低头去看他的拆线伤口。
一层薄薄的蓝白条病号服,陡然被剥开,胸口肌肉线条流畅,不至于过分浮夸,也不会显得羸弱,只是上面一道暗红色的手术缝合伤疤破坏了美感。
晏轻清了清嗓子。
裸露在外的皮肤骤然接触到冷空气,她的手指头按上去又有点痒,林嘉轶笑着“嘶”了口气,往后缩。
“晏医生。”他出声。
“嗯?”晏轻以为他有什么不舒服,抬眼看他。
两人视线相撞。
“虽然我们和好了,但是检查归检查,”他漫不经心地笑,拉长语调,“你可别趁机占我便宜啊!”
晏轻耳根一热,下意识地缩回手,随后才反应过来,她只是例行检查拆线伤口恢复情况而已。
身后钱小雅她们还在偷笑,晏轻很快调整情绪,恢复面无表情的样子:“别多想,例行检查。”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似的,她继续道:“没什么大问题,你不是瘢痕体质,平时多注意,可以恢复。”
“真的?你可别骗我啊?”林嘉轶看上去还挺担心自己的伤口,“你也知道,我靠脸吃饭的,万一以后留疤,找不到老婆了,我还回来找你负责啊。”
靠脸吃饭,疤痕又没长你脸上!
晏轻想怼回去,又觉得这货越搭理越来劲,想了想,也没再接话。
林嘉轶手术后恢复得不错,伤口愈合情况也很好,其他各项指标都正常。
“明天可以办理出院手续了,”晏轻忽略掉林嘉轶的调侃,直起身,例行嘱咐,“之后的饮食注意一下,暂时尽量避开过于生硬的,特别是带刺和细骨之类的东西,注意保护食道。适量摄入蛋白质,注意均衡饮食,按时作息,不要熬夜,避免不良嗜好。”
想到他们之前提过的他专心音乐,她又补上一句:“也保护好嗓子。”
“遵命!”
林嘉轶比了个“OK”的手势,一副“我就知道你很关心我”的表情,做完检查,一骨碌从床上翻起来,朝她伸手。
晏轻以为他要说什么,收起病历夹,顿住步子,用眼尾瞥他。
——还有事吗?
——不要签名合照吗?
两个人对视三秒,各自用眼神问出心里的疑虑,也没从对方眼里得到答案,于是各自默认了肯定答案。
“那——”
晏轻话刚出口,只见床上那人弹起来,一把钩住她的脖子,不等她反应过来,他对着手机扯出了个灿烂的笑脸。
她下意识地去看镜头,“咔嚓咔嚓”两声响。
晏轻:“……”
紧接着,她手上的病历夹和笔被拿走,林嘉轶大手一挥,签上自己的名字,边扭头跟唐延嘚瑟:“看见没?来趟医院医生都是我粉丝,唐小宝,你有这待遇吗?我这是要火啊,人气马上碾压你,你现在是不是特有压力?”
“林二狗,你是不是想死?”唐延上去就是一记锁喉。
“你不能因为嫉妒我就动手,”林嘉轶避开他,转过头把签好名的病历夹递回晏轻手上,“毕竟我十四亿少女的美梦不是吹来的。”
晏轻看着被他龙飞凤舞的字体占得满满当当的病历夹:“……”
她实在没忍住,澄清道:“我不是你的粉丝。”
唐延差点儿笑出猪叫。
林嘉轶愣了下,很快顺着话不尴不尬地给自己找场子:“哦,行,那就她除外,她不算少女——”
晏轻收血压仪的动作一重,“不小心”按到他的手腕。
这几年练就的钢铁臂力也不是假的。
林嘉轶脸色瞬间一变,龇牙咧嘴地痛呼一声,求生欲瞬间爆棚:“是仙女!”
唐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门口举起手机录像了,毫不留情地嘲笑:“十四亿翻车现场,我保存了啊,想要回去,你开个价!”
……
晏轻对上林嘉轶气呼呼的眼神,无辜道:“抱歉,不小心。”说完才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扬了扬嘴角。
“晏医生,”林嘉轶揉着自己的手腕,五官都皱在一起,嘶着气,“你现在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男朋友了吧?”
“我怎么就没有男朋友了?
“唐延昨天还死缠烂打要跟我结婚我说什么了吗?傻坯玩意儿,有男朋友了不起啊?
“昨天大半夜的还把人带回来,光着膀子在客厅走来走去,就那奶油充的肌肉显摆什么呢,姐姐我一拳能打爆十个!
“我看她男朋友?他也配!气死我了。哎,我到了,等下跟你讲。”
乔婉挂断电话,跟着手术的护士,一路上风风火火地过来找晏轻,一边走着一边说:“听说熹熹发烧了,怎么回事啊?郑世鹏有没有来找你?咱宝贝闺女可不能给他——”她手上还拎着大包小包,刚走到门口被唐延一手按住脑门拦住。
他下意识地戴上口罩,以为来者是走错病房或者偷跟来的私生饭,皱眉问外边的护工:“怎么回事?”
乔婉两只手都占着挣扎不开,头被按着半天起不来,只听到男的的声音,张口就开始胡扯:“哎哎哎,有话说话别摸脑袋,松手啊,我的脑袋只有唐延能摸,你……”
唐延一愣,气笑了。
“我朋友。”晏轻说,过来接了乔婉手里的袋子。
唐延松了口气,松开乔婉,垂眸颇好笑地看她。
乔婉看清来人,愣怔片刻。
外界传闻唐延跟林嘉轶一向不和,乔婉压根儿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他,这会儿看着他半天回不过神来。
“我怎么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娶老婆了?”
唐延摘下口罩,侧头同乔婉对视,好气又好笑,扭过头问林嘉轶:“人以群分?这一个两个的,怎么都有认不出正主的毛病?这届粉丝不太行啊!”
乔婉吞了吞口水,才后知后觉瞪大了眼睛:“草——”又很快反应过来要保持自己的形象,“是指一种植物,对高等植物中除了庄稼、树木、蔬菜以外的茎干柔软的植物的统称……”
唐延:“……”
04.
“没男朋友的意思是已婚?”
林嘉轶扬扬下巴指向等在走廊上的男人,然后侧头看向晏轻,调笑道:“连闺女都有了,医生姐姐,你这进度着实有点超乎我意料啊。”
晏轻没接他的话,把查房记录交到钱小雅手里,嘱咐了她两句,然后径直走过去,冲男人点头示意,后者抬脚跟上。
林嘉轶回头,跟唐延四目相对,用眼神道:怎么回事?
唐延耸肩,用眼神回:我怎么知道?
“你们……”
乔婉还沉浸在见到唐延本尊的震惊里,又见这两人并不像传言里是死对头,反而眉来眼去的,好半天才把自己的世界观重新塑起来,表情有点难以言喻:“关系挺好?”
“不好。”唐延很是嫌弃地睇林嘉轶一眼,有模有样地说,“知道他为什么会来医院吗?我打的。”
“我录音了啊。”林嘉轶回头,晃了晃手机,“震惊——某当红歌手竟因嫉妒将林姓顶流打进医院。”
乔婉算是看明白了,不想掺和男人之间的幼稚游戏,继续追着唐延问:“所以,林嘉轶家里的那只猫,其实跟你家的是同一只?”
“嗯,他偷走的。”唐延耐心满足小粉丝的好奇心。
“要点脸,谁一天到晚不着家,觍着脸求我帮忙养的?”
“这都不重要,其实我有个问题想问很久了。”乔婉胡乱挥手打断他们的低龄对话,低头在包里翻了好半天,然后在唐延一脸期待的目光中,抽出来一张皱巴巴的名片,展平递到他手上,“哪,自我介绍一下,小人不才,爱宠宠物医院绝育一把手,保证手起刀落,无痛苦,不住院,割掉蛋蛋,幸福一生!”
她又补充:“24小时开机,全天在线。有需要一定找我啊,给你九九折。”说完又还惦记着晏轻这边的情况,拎起袋子就跑,留下莫名觉得下体一凉的唐延,看着手里的名片。
九九折?
他看看林嘉轶:“我是不是该说句谢谢?”
办公室里,两个人隔着桌子相对而坐。
男人西装革履,头发悉数梳向后面,低头回完几条消息,有些不耐烦地按掉手机。
沉默良久,男人才缓缓开口:“晏医生,我知道做这个决定很艰难,我是熹熹的亲生父亲,放弃她我也很不愿意,可是事到如今,我们也不能不接受现状,不是吗?”
“郑先生,”晏轻面上没什么情绪,抽出纸巾擦干净手,拿出纸杯接了水,递到他面前,“您也说了,您是熹熹的父亲。”
她抬眼,反问:“有哪个父亲会愿意拱手将女儿送去死路?”
“什么叫我把她送去死路?”
郑世鹏也有些恼了,不自觉扬声,很快又平复心情:“晏轻,你是医生,你也应该知道,熹熹现在这个状态,跟死人没什么区别……”
他意识到自己的用词有些过分,很快改口:“抱歉,我是说熹熹现在没有主动的生理活动已经几年了。你是医生,你应该清楚,她不会再有醒过来的可能了。”
“我只知道,医学上从来没有下过植物人绝对不会转醒的定论,沉睡二十七年转醒的病例也不是没有。”
自从郑熹入院至今,郑世鹏已经跟晏轻沟通了不止一次,但每次最后都会被她用这种话怼回来,他真是没见过这么轴的人,那点儿耐心也濒临殆尽。
“晏轻,我知道你过去跟清婉关系好,你不愿意接受熹熹现在这种状况,希望有一天她能醒过来,我也能理解。可是她好不了了,清婉也已经不在了,我一个大活人总得活下去吧?”
晏轻不冷不热:“郑熹一个大活人就该去死吗?”
“我公司现在运营困难,资金早就周转不开了。”郑世鹏彻底急了,一肚子火气上来,“但凡她躺在那里睁睁眼睛我也算她是个活人,但她动都不能动,就是现在把她从三楼丢下去,她都不会有感觉,跟死人有什么区别?我每年每月都还得拿一大笔钱出来给一个死人做贡献?”
“你当然不想让我放弃治疗,传说中治愈率百分百的晏医生,总不能让郑熹这一个例外给破坏了名气不是?”郑世鹏气急了,冷笑道,“再说,他们多住一天,你们医院就能多收一天的费用,不是吗?晏轻,求你了,放过我吧,拿钱续命是有钱人才干的事儿,我没钱!”
“为了收钱?”
办公室的门“砰”地被人从外面推开,乔婉把手里的袋子重重摔到桌上:“姓郑的,人不要脸真的就无敌了。你自己的亲闺女,从住院到现在你来过几次,哪次过来不是说要拔管子放弃治疗?也好意思说你是她爸爸?有这么当爸的人?
“熹熹每年要花多少钱你心里没点儿数?晏轻想赚你钱?就你每次给的那点儿抚养费,都没她给熹熹砸的零头多,亏你这话说得出来!
“哦,还有名气,郑先生,你搞清楚,晏轻是胸外的,你闺女当时伤的是脑袋,况且她入院的时候,晏轻还是实习生,自始至终,都不是晏轻手下的病人,她也就是为了于教授才做了这么多。脑子不用就捐出去,别在这儿碰瓷儿行不?
“你想放弃治疗,有本事去跟熹熹的外公外婆商量啊,来找晏轻干什么?她欠你的?”
乔婉是个暴脾气,吼起来气儿都不带喘的,整个儿一机关枪。
郑世鹏哑火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丢下一句“晏轻,性子太轴对你没什么好处”,甩袖子走人了。
乔婉端起桌上没碰过的水杯,仰头灌下去,拍着胸口:“这给我气的,要我说你就是太好脾气了,下次他再过来,别搭理!”
晏轻“嗯”了声,低头整理东西。
秦主任从门口进来,看了眼情况:“晏轻,你来一下。”
“好。”晏轻应声,紧跟着出去,一开门差点儿撞上倚着墙站在门边上的林嘉轶。
两个人对了个眼神,她没说话,先跟着秦主任往外走。
是郑熹的并发症加重了。
植物人长期卧床,最常见的会出现坠积性肺炎,肺部感染。郑熹最近发热不断,也都是炎症导致,即便这几年晏轻尽可能找最细心的护工小心看护,但对着一个没有知觉、不能言语的小孩子,依然没办法做到百分百的照顾,她的身体状况也在一天天变差。
“小晏啊。”
秦主任把郑熹的情况跟晏轻简单说完,收起手上的一沓检查单,从病房出来,跟她并排走着,伸手扶了扶眼镜:“你从前是于医生一路带过来的,我知道,熹熹现在的状况,你是医生,也不用我再多解释。我呢,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有些话,还是想跟你啰唆两句。
“没错,医学史上不是没有奇迹,可奇迹之所以为奇迹,就是因为它本身就是个例中的个例。”
“主任——”
“好好好,这咱们暂且不说,”秦主任握着保温杯喝了口水,轻轻叹一口气,“可是熹熹现在已经出现并发症了,肺炎、发烧,然后再是肝肾器官衰竭。好,就像你说的,十年二十年之后出现奇迹,可是小晏啊,熹熹出事的时候也不过四岁大,即便她有一天真的醒过来,面对的不仅是漫长的康复,还有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一个什么都不懂,话也说不清楚,还重病缠身的,只有四岁孩童意识的成年人,活下来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我也是医生,不想劝任何人放弃生命。但是小晏,熹熹的情况不一样,说白了,她现在就是靠呼吸机维持着生命,于医生不在了,她爸爸有了新的家庭,只剩下年事已高的外公外婆,现在有你自掏腰包维持她的生命,以后五年十年二十年呢?你要一辈子这样下去吗?”
晏轻闭了闭眼,手指不自觉攥在一起:“可是当时如果不是我——”
“那是一场意外。”秦主任打断她,“该判刑的已经判了刑,你别总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照你这么说,那我这个做主任的,岂不是罪魁祸首?小晏,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会那样做的,于医生从来没有想怪过你。”
晏轻还想说什么,秦主任看她一眼,结束这个话题,从文件夹里拿出一份资料:“下个月B市有场胸外ERAS论坛,你去吧,顺便给你放两天假。这段时间韩医生不在,你也连着快两个月都没好好休过假了吧?”
晏轻接过资料随便扫了眼,应下来:“好。”
“哦,对了,我们医院会来个从国外回来的医生,你到时候去接他一下,你们一起去。”
“好。”
有人来喊,秦主任转头应了声,又看看晏轻,拍拍她的肩膀。
外边起了风,晏轻攥着手上的资料,从楼梯一级一级往下走。
楼下小广场上有个小花坛,有老人坐在边上,扶着老花镜,研究其实根本看不懂的检查报告单,身边是个扎着辫子的小女孩,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来往的路人。
像她第一次见郑熹的时候。
那时候她才刚来医院实习,被老师于清婉带着,结果当天就撞上手术失败,家属情绪失控,从医生到她这种观摩的,但凡穿着白大褂的,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言辞激烈难以入耳。
她躲在储物间偷偷摸摸地哭。
小姑娘从外边经过,睁大眼睛看了她好久,等她情绪缓和一点儿了,才从兜里摸出一包纸巾和糖果递给她,小心翼翼地摸摸她的脑袋,奶声奶气地安慰她。
她在花坛边坐下来,单手握拳,抵住额头。
“其实,”林嘉轶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支着大长腿在晏轻身边坐下来,“你又何必呢?”
他听乔婉大概说了郑熹的情况。
郑熹是晏轻老师的女儿,爸妈离婚,妈妈去世,留给外公外婆照顾,但老人年事已高,小姑娘在医院躺了差不多五年,住院和平日治疗包括饮食起居护理等各种问题都由晏轻一手负责。
郑世鹏每年都需要支付一笔抚养费,但这两年来,他公司效益不见好,加上郑熹并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所以几次希望晏轻帮忙说服二老放弃治疗,因此没少起争执。
“不都说你晏医生心肠硬没有人情味吗?”
见她心情不好,林嘉轶故意半开玩笑缓和气氛,又道:“你只是医生,又不是能起死回生的神,更何况,你们已经积极治疗好几年了,但是像郑熹这种情况,转醒的概率确实太小,现在尊重家属的意愿,放弃治疗,没有人会觉得是你的错。”
他试图伸手去拍她的背安抚,斟酌措辞:“而且,这对小姑娘来说,未必不是解脱……”
“你懂什么!”晏轻忽然抬头扬声,眼圈泛红。
她平日里一贯是冷静沉稳的做派,难得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
林嘉轶愣了下,对着她这副样子,一时间有点手足无措,立马放软态度:“好好好,我不懂,我不懂,你别哭啊。”
郑熹只有十岁,还有呼吸、体温和心跳,还没死。但智能、意识、思想、情感都已经全部丧失,不知饥饱,大小便失禁,哪怕偶尔有吞咽之类的动作,也完全是肌肉本能。
她是医生,这些她比谁都清楚。
“林嘉轶。”不过片刻,她已经收敛了情绪,闭了闭眼,按揉眉心,平静又理智地问他,“如果她是你的亲人,你会因为治愈的可能性太低,就直接放弃这一条生命吗?”
林嘉轶张了张嘴,想继续劝她两句,但始终没发出来声音,又默默地闭上了。
半晌,他垂眸,眼底漆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