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同事
1
梅摩斯和几个同事一起开辟了从卡萨布兰卡到达喀尔,穿越桀骜不驯的撒哈拉沙漠的法国航线。当时的发动机十分不耐用,在一次故障中,梅摩斯落到了当地的摩尔人手中。他们对屠杀梅摩斯犹豫不决,在俘虏了梅摩斯15天后,卖掉了他。一回来,梅摩斯就立刻重返在同一领域上的邮政飞行岗位。
开辟南美航线时,总是担任前锋的梅摩斯被委派调查布宜诺斯艾利斯和圣地亚哥之间的航线,在架设跨越撒哈拉沙漠的桥后,这次奉命架设跨越安第斯山脉的桥。别人给他的飞机设定的上升限度是5200米,然而安第斯山脉中的许多高峰,都达到了7000米。在这样的条件下,梅摩斯以找出逃生通道为目的起飞。在征服沙漠以后,梅摩斯向山峰发出挑战。层峦叠嶂的山峰上风雪肆虐,那风暴来临前的一片雪白,那位于两面岩石组成的峭壁之间剧烈的颠簸,要求飞行员冒着生命危险拼死斗争。梅摩斯完全不知道对手的实力,就去向这种决斗挑战,他甚至不知道从这样的“拥抱”中,人是否能够活着回来。梅摩斯是为了别人而“尝试”。
终于有一天,一再“尝试”后,他发现自己被安第斯山脉捕捉住了。
紧急降落在4000米高,周围断崖绝壁环绕的一个盆地上,他和他的工程师整整两天都在尝试寻找逃生之路。没有逃生之路,于是他们只能尝试最后的机会,驾驶飞机向深谷俯冲。
飞机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剧烈翻滚,惊险万分地滑向悬崖边缘,然后栽了下去。飞机下降的过程中,终于达到了一定的速度,又服从人的操纵了。梅摩斯把飞机朝一座高峰开去,抵达那里。由于水从被前一晚的寒气冻结破裂的水管流出,所以飞行7分钟后,飞机立刻陷入无法操纵的状态,这时,他们发现脚下是智利平原,就像看到了天堂。
第二天,他又起飞了。
当安第斯山脉的探险结束,飞行技术成熟后,梅摩斯就把这一段航程交给他的同事吉约梅,自己转而去探索夜航了。
当时公司的机场尚没有照明设备,所以暗夜当中,降落在机场上时,梅摩斯的正前方只摆着三盏小小的汽油灯。
即使这样,他还是完成了夜间航线的开发。
夜晚被驯服后,梅摩斯尝试征服海洋。早在1931年,图卢兹和布宜诺斯艾利斯之间,就以从未有过的四天的速度运送邮件。回程时,梅摩斯飞越南大西洋时输油管发生故障,跌落在浪高风大的海上。幸亏路过的轮船把他、邮件和机组人员救起。
就这样,梅摩斯征服了高山、夜晚和海洋。他不止一次落进沙中、山中、夜中、海中,但每次归来,都是为了再度出发。
值勤12年后,同样是在南大西洋飞行途中,他最后传来“后部右发动机停止”的简单报告,随即陷入了沉寂。
这份报告完全看不出有一丝不安。但是10分钟的沉默之后,巴黎到布宜诺斯艾利斯航线的所有无线电基地都在懊恼中保持着警戒。日常生活中10分钟的迟到带来的影响不像邮政飞行中的那样重大。在这个可能预见死亡的时间中,包含着某个不可知的事件。或许那是没有意义的小事件,也或许是非常不幸的事件。无论如何,在那之后事件应该已经有所进展。命运应该已经下了判决,而且这个判决不能上诉。某只钢铁之手,如果不是驱赶机组人员平安落水,就是予以毁灭,两者必有其一。但是那个判决文书,直到最后,都没有显示给等待的人看。
我们之间应该不会有人没有感受过越来越渺茫的希望,有如致命的疾病一般,一分钟比一分钟恶化的那个沉默吧?我们等待着。最后时间悄然流逝,变得无可挽回。不久后,我们就非得接受这个事实不可:他们——我们的同事,永远不会回来了,他们已经安息在曾多次在其上空耕耘过的南大西洋。梅摩斯肯定是功成身退了,就像收割小麦的人,把麦束仔细捆好之后,躺倒在田野上。
一个同事以这样的方式死去时,这个死甚至也被认为是职务上的秩序造成的行为之一。所以他的死,开始时,或许并没有像一般的死那样令人伤心。没错,在最后一次航线调动后,他就已经不跟我们在一起了。他的消失,对于我们来说,感觉并没有如面包吃完了那般深刻。
这是因为我们平常就习惯长久等待彼此的相逢,也因为航线的同事全都有如巴黎到智利的圣地亚哥彼此很少谈话的哨兵那样四处分散工作的缘故。要让这个职位上的大家族各自独立生活的人员在什么地方碰面,除了等待旅途上的偶然,别无他法。在卡萨布兰卡、在达喀尔、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某一个晚上,大家围坐在一张桌子旁边,经过多年的音信中断后,继续上次没有说完的话,互相诉说古老的回忆,随后再度出发。正因为如此,地球对我们来说,是既荒凉又富饶的。富饶的是这些秘密的、隐秘的、幽深的花园,但是总有一天,工作会让我们故地重游。或许我们的生活让同事们远离我们,没有给予我们把心思放在他们身上的充分时间,但他们一定在什么地方,在不知是哪里的地方保持着沉默,虽然被遗忘,但却又极为亲密!即使这样,如果我们穿过他们的道路,他们就会显示出火焰般的喜悦,摇晃我们的肩膀!当然我们已经养成永远都在等待的习惯……
渐渐地,我们察觉到某人的快活笑声,我们再也听不到了,那个庭院对我们永远关闭起来。对于我们来说,这个时候才是真正悼念的开始。虽然不是撕裂般的悲伤,但还是觉得有点儿苦涩。
任何事物都不可能取代死去的同事旧友,任何事物都比不上那共同的回忆、患难与共的深情、反复发生的矛盾与和解,以及让人怦然心动的宝物的珍贵。这种友情是很难有第二次的。种下橡树,想立刻就在树荫下憩息,那是不可能的。
这就是人生。开始时,我们首先充实自己。多年以来,我们一直在种树,然而时间很快就把这个工作瓦解,将树砍倒的时期来临了。同事们一个接一个从我们身边被带走,我们的追悼中有着不为人知的对老年的悲叹。
这是梅摩斯和其他人带给我们的教训。一项职业的伟大,或许首先就在于它能让人与人亲和这一点。真正的奢侈只有一个,那就是人与人的关系。
只为追求物质上的财富而工作,那是在筑起自己的牢狱。这些过眼云烟的财富并不能提供任何值得我们为之生活的东西,只会让我们孤立自我。
我在自己的回忆中寻找难忘的人与事,以及列举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时,找出来的都是金钱也无法购买的东西。像梅摩斯这样的人的友情,以及因互相扶持度过艰难而永久缔结起来的同事友谊,这是永远也无法用金钱购买的。
那飞行之夜、那千万颗星星、那清净的心情、那短暂的绝对力量,都是金钱所买不到的。
艰巨的飞行之后,世界的新气象——树木、花朵、女人、微笑,这一切不是给我们在黎明时分才索取回来的生命添上鲜嫩的色彩吗?这些琐碎事物的合奏回报了我们的辛劳,并且那也不是能够用金钱购得的。
还有,我现在回忆起的在抵抗区内度过的那一夜,也是不能用金钱买到的。
我们是黄昏时分在里奥德奥罗海岸迫降的邮政航空公司所属的三组机组人员。同事里克尔首先因连接杆故障迫降。另一个同事布尔加看到了,为了把同事飞机上的机组人员收容在自己的飞机上,也降落了,可是临时的故障把他也钉在地上了。最后是我降落。可是当我加入时,天已经开始暗下来。我们决定救助布尔加的飞机。为了完全修复,我们决定等待天亮。
一年前,在同一地方迫降的同事格尔和埃拉布尔两人,被抵抗部落杀害了。我们知道,今天恰巧也有一群持有三百支枪的盗贼藏在波杰德尔附近。即使是从远方也应该可以看到我们的三次降落,我们的到来或许已经惊动了他们。所以我们整夜未眠,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守夜了。
我们开始为夜晚做准备,从货舱中搬出五六个装有商品的箱子,腾空,并排成圆形,然后在每一个箱子的最里面,各点一支小蜡烛,烛火怕风,颤巍巍地摇曳不定。就这样,在沙漠的正中央,在地球赤裸裸的质地上,在如世界初创般的气息当中,我们建起了几个人的部落。
在这个部落的广场上,在为我们的空箱子投下颤抖亮光的这个沙漠的碎片上,我们围聚在一起,彻夜等候。我们等候着的也许是会救出我们的天亮,也许是摩尔人的攻击。我不知道是什么赋予了那一夜圣诞节般的情趣。我们互相诉说回忆,互相调侃,还唱歌。
我们感受到与精心准备好的节目所赋予的那种喜悦同样的气氛。实际上,我们是处在极端的贫困中:风、沙和星星。这简直是苦修会式的严酷。然而在这个沙的阴暗桌布上,在这个大地上,除纯粹的回忆外已经一无所有的六七个男子,却在分享着无形的财富。
这个时候,我们的邂逅才变得完美。漫长的岁月中,人虽然并肩在同一条路上走着,但却各自封闭在自己的沉默中,即使有交谈,也是没有任何感动的话语。但是一旦面对危险,人就会抱成一团。人会发现,原来大家属于同一个家庭。通过发现别人的心,让自己变得丰富。大家安详地笑着,像是恢复了自由的囚犯,面对着大海的无涯,不由得心驰神往。
2
吉约梅,现在我打算稍微谈一谈你。不过请放心,因为对于你的勇气,以及你职业上的本事,我并不打算俗气地、纠缠不休地去写,让你感到不好意思。在诉说你无数的冒险中最了不起的事迹时,我想要表达的,是别的不同的事情。
有一种品质,目前还找不到适当的名称。或许应该叫“慎重”,但是这个称呼也还是不够充分。因为这个品质伴随着世界上最和气的快活。那是一个木匠怀着平等的心情,面对自己的木材,摩挲木材,测量尺寸,不把这个工作当成无关紧要的事情,而是将自己全部的力气都倾注在木材上的那种心情。
吉约梅,我曾经读过赞扬你的冒险的报道,之后想要修正离这个真相很远的形象的想法,就成为我长久以来的愿望。在那篇报道中,人们看到你说些伽弗洛什[1]式的俏皮话,好像在危险中,面对死亡的那一刹那,勇气就表现在降低身份、开些中学生式的玩笑似的。写那篇报道的人,并不了解你。吉约梅,你是那种在向自己的敌人挑战时,觉得没有必要嘲笑对方的人。面对肆虐的暴风雨时,你判断说“这是暴虐的暴风雨”。然后你挺身正面去应对,跟它较量。
吉约梅,我在此以我的回忆来为你做证。
那是一个冬天,在飞越安第斯山脉的时候,你失踪了50小时。我从阿根廷的巴塔哥尼亚终点站回来,在门多萨与飞行员德雷会合。我们两个人驾驶着两架飞机在崇山峻岭中搜寻了整整五天,依然一无所获。只靠两架飞机是根本不够的,在我看来,就是出动一百架飞机,花上一百年的时间不断飞来飞去,要找遍这个高达7000米高峰的巨大山岳地带,也是不可能的。我们已经失去了一切希望。就连那些走私犯,那些为了五法郎就敢犯罪的山贼都不肯加入援救队伍,“那是要送命的,”他们对我们说,“冬天进入安第斯山脉,就别想活着出来了。”德雷和我在圣地亚哥降落后,就连智利陆军士官都建议我们停止搜索,坚持说:“现在是冬天,你们的同事即使坠落时还活着,也不可能挺过夜晚的寒气。因为那些高山,只要夜晚一把人笼罩起来,人就立刻变成冰。”总之,再度飞出去,钻入安第斯山脉那巨大的墙和柱之间时,事实上,我并没有搜索你的感觉,而是在守护着你那静卧在冰雪砌成的大教堂里的遗体。
最后,到了第七天,利用一次降落和起飞的空档,在门多萨的一家餐厅吃午餐时,有个人打开入口的门大声叫喊。那只是短短一句话:“吉约梅还活着!”
于是在那里的不管是不是认识你的人,都互相拥抱起来。
10分钟后,我搭载鲁费维尔和阿布里两位工程师起飞。40分钟后,我沿着一条公路降落,我也不知道是根据什么东西,认出了把你送往圣·拉斐尔的什么地方去的汽车。那真是美得无法言喻的邂逅。我们都哭了。我们把活着的你、复活的你、成为奇迹创造者的你,紧紧地拥抱在怀里。那时候,你开口说话了,那是你第一句可以听清楚的话语,那是身为值得赞赏的人的矜持话语,你说:“我敢断定,我所做的事,任何动物都不可能做到。”
之后你告诉我们遇难时的情景。
一场持续了48小时的暴风雪,封锁了整个空间,使智利境内的安第斯山山坡上积满了5米厚的雪。泛美航空公司的美国飞行员已经半路折回。你却仍在继续飞行,想在空中找出一条通道。你在稍微偏南的方向发现了它,但这却是一个险境。你爬升至6500米的高度,6000米以下全被乌云笼罩住了,只有几座高峰露出云端,你驾驶飞机朝阿根廷方向飞去。
下降气流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使飞行员心里发毛。明明发动机转得非常顺畅,机身却在往下降。你将操纵杆往上拉,维持着一定的高度。结果机身失去速度,变得软绵绵的,但机身依然继续下降。这时又怕爬升过高而放松了操纵杆,听任飞机随风飘摇,忽左忽右,你借助背后的山峰做跳板,接受风的推动,但是飞机依然在往下沉,好像整个天空都坠落下来似的。在那样的时候,人会觉得自己像被卷进宇宙的大变动中,已经找不到避难所了。中途折回也是徒劳的,身后再也找不到那样的区域——空气像一根石柱似的坚固充实,可以支撑飞机。再也没有石柱了,一切都在分崩离析。在这一场天翻地覆的毁灭中,你朝着乌云滑去,云层慢慢浮起,升到你的眼前,吞没了你。
“我已经几乎动弹不得,但我还没有放弃希望,”你这样说,“在看起来似乎很安定的云上还有下降气流。原因是云在相同高度的点上,无穷无尽地涌现出来。事实上,高山的上空,一切都是异常的……”
多么奇怪的云呀……
“一旦被云笼罩住,我除了立刻松开操纵杆,没有别的办法,我必须紧紧抓住座椅,以免被抛出机外。飞机摇晃得非常厉害,安全带勒紧我的肩膀,就快绷断了。另外,结冰极为严重,机身找不到平衡,测量器上一层霜花,什么也看不到。我就这样像被风吹跑的帽子似的,从6000米上空被打落到3500米的空中去了。”
“到了3500米时,我隐约看到黑色的块状物,那物体呈水平状伸展开来。这让我得以重新驾驶飞机。我发现那是以前早就熟悉的钻石湖。我知道这片湖水位于一个漏斗状的悬崖底部。漏斗壁的一边是曼普火山,海拔有6900米。虽然终于从云中逃离出来,但我还是因密度很浓的暴风雪而看不清楚方向。要不是认准了湖泊,我肯定会撞毁在悬崖上。于是我在湖泊上空30米的高度盘旋,直到燃料耗尽。兜了两小时的圈子后,我终于颠簸地降落。从机身一爬出来,暴风雪立刻把我吹倒了。当我重新站起来时,暴风雪又把我掀倒。我只好钻进机身下方,尽可能在雪中挖出藏身的洞穴。我用邮件袋围在身体四周,足足等了48小时。”
“随后暴风雪平息。我开始走起来。我走了五天四夜。”
吉约梅,但是你还剩下什么呢?我们确实又见到你了,但是你浑身硬邦邦的,瘦得像个老太婆!当天晚上,我用飞机把你送到门多萨,你的身体裹在白色的床单里,像是涂上了一层油膏。但是这些床单并不能治愈你的创伤。你不知如何处置那筋疲力尽的肉体。你在床上辗转反侧,始终不能入睡。你的身体忘不了岩石也忘不了雪,你的身上留着这两种东西的印记。我望着你黝黑浮肿的脸孔,像一个磕碰得斑斑驳驳的熟透的果子。你很丑,可怜巴巴的,你赖以工作的灵巧的工具已经失去了作用,你的双手蜷缩成一团,有时为了喘气,你坐在床沿,冻伤的双脚如死了一般软弱无力地垂下来。你甚至还未结束你的苦难之旅,你依然呼吸困难,躺在枕头上寻求安宁,可是一连串无法克制的幻影,不耐烦地钻入你的脑海中。它们列队前进,你进行了20次战斗,击退这些不断侵入的敌人。
我为你斟了汤药。
“喝吧!”
“你知道吗……最叫我吃惊的是……”
你像胜利归来的拳击手,但是遍体鳞伤。你把那奇异的冒险重温了一遍。你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你的遭遇。你在叙述那些往事时,我仿佛看见你一路走着,没有爬山杖,没有绳索,没有食物,在零下40摄氏度的严寒里,不是攀缘着4500米高的山峰,就是沿着悬崖峭壁缓缓前行,手脚和膝盖沾满了血迹。你的血逐渐流干了,力气耗尽,神智也开始模糊。你像蚂蚁那样顽强地走着,遇到障碍就折回绕过去,不容许自己有片刻歇息,因为一停下来,或许就躺在雪的创伤里再也起不来了。
事实上,跌倒时必须立刻爬起来,否则就会被冻成石头。寒冷使你的身体一秒一秒地变得僵硬,跌倒以后,多贪图一分钟的休息,就必须重新活动已经僵死的肌肉才能再次起身。
你抵抗住了一切诱惑。你说:“在雪中,人会完全丧失味觉的本能。一连走上两天、三天、四天,人就只渴望睡眠。我也很想睡。但是我对自己说:‘如果我的妻子认为我还活着,一定相信我在走着。我的同事也一定相信我在走着。大家都信任我。而我却没有走着的话,我就是一个浑蛋。’”
你继续走着,每天用刀尖一点儿一点儿慢慢割开鞋面,好让冻伤肿胀的脚好受一点儿。
你也告诉了我一个奇特的秘密:
“老实说,从第二天起,我最大的努力,就是不要让自己去想事情。我实在太痛苦了,并且我的处境又是那么令人绝望。要拥有走下去的勇气,就不能去想它。麻烦的是,我无法如自己所想的那样去控制自己。大脑就像蒸汽火车头般在起作用,只不过我还能为大脑选择目标事物。我让自己的大脑去集中回想以前读过的书、以前看过的电影。于是那些电影那些书,以非常快的速度闪过我的脑海。不久,那些事物又把我带回到现在的状态。每次都是这样。于是我又让自己回忆别的东西。”
有一次,你滑倒了,直挺挺地俯卧在雪地上,再不想起来了。你就像吃了强劲的一拳而失去一切热情的拳击手那样,在异样的世界中,直到无可挽回的第十秒为止,听到一秒又一秒,一个又一个地掉落下去。
“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没有获救的希望。既然这样,为什么要让这个痛苦一直持续下去?”要为自己的世界带来和平,你只要闭上眼睛就够了,可以让岩石、冰块和雪块,从整个世界消失得一干二净。只要将这个值得感谢的眼皮稍微闭上,只要那样,打击、跌倒、撕裂的肌肉、严重的冻伤,对像公牛那样不断走去的身躯、比花车还要笨重的生命重荷来说,一切都会消失。你已经开始品尝这个成为毒药的寒气,这个现在如吗啡般,把快感充满你全身的寒气。你的生命逃避到心脏一带。有某种既爽快又贵重的东西,盘踞在你的心中。知觉已渐渐达不到远离心脏的部位,躯体一直是饱尝痛苦的一团肉,已变得像大理石般冰冷。
甚至你的顾虑也消失了。我们的呼唤再也传不到你的耳边,或者更确切地说,在你听来就像梦中的呼唤。在梦中,你幸福地答应着,大步流星地走来,梦轻轻松松就为你开启了极乐世界的大门,你悠然地坠入了对于你来说是那么甜蜜的世界。吉约梅,你真吝啬,竟然忍心拒绝回到我们身边。
潜意识里,你开始自责。在梦中,突然掺杂进一些清晰的琐事。“我想到我的妻子,我的保险金可以使她免于贫困。可是保险金……”
人失踪时,法律规定四年后才会被认定为死亡。这件小事在你眼前一亮,打消了其他所有的遐想。当时,你正趴在一个积雪的山坡上。夏天一到,你的尸体就会随着泥块滚入安第斯山的千沟万壑中去。你清楚这一点。你也知道,在你前方50米处就有一块凸起的岩石。“我想,如果我站起来,我或许可以走到那里。如果我把身体贴着岩石,到了夏天他们就可以找到我。”
一旦起身,你又继续走了三天两夜。
但是你没想走多远:
“从各种迹象看,可以知道我的死期已近。迹象之一是:通常每隔两小时我就必须停下脚步,这是为了将鞋子一点儿一点儿割开拉大,或者用雪搓肿胀的脚,或者只是为了让心脏得到休息。可是到了最后一两天,我失去了记忆。察觉到我的脑海中射进亮光来时,已经是开始走起来许久之后。每次我休息时一定会遗落什么东西。第一次是一只手套!天气是这样冷,这个失误未免太严重了!我解下手套摆在自己面前,结果没有捡起来就走了。接着是手表,然后是小刀,之后是罗盘。每次休息,我的贫困就加剧了……”
“获救就是要踏出一步,再一步。重复这相同的一步……”
“我敢断定,我所做的事情,任何动物都不可能做到。”这句话是我所知道的话语当中最高贵的。将人放在应有的位置,赋予荣誉,决定真正的阶级的这句话,一再重返我的记忆中。你终于睡着了。你的意识现在停止了,但是你的意识在这个受伤、萎靡、冻烂的肉体醒来的同时复苏了,又想要控制这个肉体。那时候,肉体只不过是一种精巧的道具,只不过形同仆人罢了。吉约梅,你用如下的话语表达了这个精巧道具的骄傲:
“由于没有食物,所以一连走上三天,我的心脏变得衰弱不堪……想必你也知道。太可怕了!当时我正沿着一个陡峭的山坡往上爬,身子悬在半空,挖出一些洞好支撑我的手,心脏竟然一下子停住了,犹豫片刻后又继续跳动起来,跳得非常混乱。要是心脏再犹豫一秒钟,我大概就会把手放开。我动也不动,一直倾听着自己心脏的跳动。你知道吗?即使是驾驶飞机,我也没有像那样紧抱住自己的发动机不放过。在那数分钟里,我才终于知道自己有多么依赖心脏。我向心脏呼叫:加油,再加把劲儿……幸好那是很好的心脏!即使犹豫,也一定还会动起来……我多么以这颗心脏为傲,你是不会知道的!”
在门多萨我看护你的那间病房里,不久你就呼吸急促地入睡了。我心里想着:如果别人称赞你的勇气,你大概只会耸耸肩膀。但若是别人称赞你的谦虚,那就是出卖你。你置身于那样平凡的美德彼岸。勇气受到称赞时你会耸耸肩,那是你的聪明让你那样做的。你知道不管什么人,一旦卷进事件中,就绝对不会害怕。人害怕的只有不可知的事情。但即使是不可知,对面向不可知挑战的人来说,那已经不是不可知,特别是人聪明地慎重地去观察不可知时。而吉约梅的勇气,全都是你行事端正的结果。
那并不是你真正的品质。你的伟大在于感受到自己的责任,对自己、对邮件、对期待着的同事的责任。你的手中掌握着他们的欣喜,也掌握着他们的悲叹。你对在四处活着的人之间不断建设起来的东西负有责任。协助建设这样的关系是你的义务。在你的职责范围内,多少对人类的命运负有责任。
你是慷慨的人,愿意用自身茂密的枝叶去荫蔽广阔的大地。生而为人,就要有责任感:看到好像和自己无关的惨案也会觉得羞耻,对同事们取得的胜利感到自豪,会感觉自己在为建设世界做贡献。
世人总是喜欢将这种人跟斗牛士和赌徒混为一谈。世人宣扬他们不怕死。但是我不认为不怕死有什么了不起。如果那个死没有深深植根于自己接受的责任观念,那只不过是空洞的表现、极度的血气方刚罢了。以前我认识一个年轻的自杀者,他陷入等爱的苦恼中,最终朝自己的心脏打进了一发子弹。我已经不再记得了。我也不知道他是受到怎样的文学诱惑,让他在那手上戴上雪白手套的。我只能回想起面对这个无情的炫耀,我并没有获得高贵的印象,事实上留下的是悲惨的印象。因为在这张可爱的脸庞后面,在这个人的头颅里,除了一个傻姑娘的身影,空无一物。
与这个空洞的命运对照,我想起一个人真正的死。那是一个园丁的死。他对我说:“老爷……我也有挖土的艰辛。脚因风湿而疼痛时,我也会诅咒这项奴隶的工作。可是最近我却想一直挖土。挖土对我来说是很舒服的,一挖土,我就感到轻松。而且如果我不做,谁会来照顾我的树木呢?”他认为如果自己不做的话,一块田就会变成荒地。他认为若是自己不耕种的话,整个地球就会变成荒地。他经由爱,跟所有的土地、跟地上所有的树木相连。他在为了自己的创造反抗死,在不断战斗的过程里,他是仁者、智者、王者,和吉约梅一样,他是真正的勇者。
注释
[1]伽弗洛什,雨果长篇小说《悲惨世界》中的一个顽皮又可爱的儿童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