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汾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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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翟国 13

一想到马上可以与公子重逢,瑄儿内心扑扑狂跳,她极力按捺激动心情,随小厮步入院内。

然而她向院内扫视一周,除了两名正在干活儿的侍仆,并不见公子本人。

“难道公子不在家?”瑄儿心想。

小厮在正房门口立住,回身请瑄儿和黍林进屋。

瑄儿入内,抬眼便看到客厅中央站着一名锦衣绣裳、扶腰叠肚的女子怔怔盯着自己,表情十分严肃和诧异。

瑄儿愣住。

黍林见这两个人只顾相互凝视打量对方,半天谁都不说话,便开口问道:“请问,从晋国来的重耳公子是住这里吗?”

季隗回过神来,答道:“是的。这里便是重耳公子府邸。”

“请问公子现在何处?”

“哦,我夫君一大早就出去了。请问两位故人尊姓大名?从何而来呀?”季隗问。

黍林显然没有听进去“我夫君”三个字,回头看了一眼瑄儿说道:“这位是瑄姑娘,是公子的晋国故人,专为寻公子而来。”

“瑄姑娘!你是瑄姑娘?”季隗吃惊地瞪大眼睛问道,脸上现出难以置信、疑惑惊诧的表情。

黍林见瑄儿还在发愣,便替她答道:“是的,她就是瑄儿,请问您是……”

季隗惊得一时说不出话,屋内空气瞬间凝滞。

榛儿在一旁答道:“这位是晋公子的夫人。”

“瑄儿”这个名字让季隗心内咯噔一下,她缓缓转身,一面极速思考、一面对榛儿说道:“榛儿,怎么不请客人坐呀!给客人倒茶。”

榛儿忙道:“是。二位客人先请坐。”

瑄儿也懵了,头一眼见到身怀六甲的季隗,不禁一怔,又听到她说“我夫君”三个字,再听到“晋公子夫人”一说,渐渐顿悟:公子他……已然娶妻?!且将为人父?!

“这……怎么会这样?!”瑄儿一时不知所措。

黍林见瑄儿脸色陡然变得煞白,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味发愣,便拽拽她的衣角,示意她入席。见瑄儿一动不动,只无力地摇了摇头,他便向季隗拱手问道:“请问,公子何时会回来?”

季隗突然回身直面瑄儿和黍林,脸上已无半点诧异之色,满脸堆笑、大声说道:“其实,公子是上山打猎去了。我们的小公子下个月就要出生,因我昨日说想吃兔肉,公子一大早就出去打野兔了。本来叫下人们去就可以,可公子偏偏要亲自去!他就是这样,一心只在我们娘俩身上,我怎么从未听他提起过这里有晋国故人呀?你们别老站着,请坐下喝茶吧!”季隗言语间充满了一个深受丈夫宠爱的女人才有的骄傲与幸福,听得榛儿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黍林见瑄儿身体虚晃欲坠,忙伸手搀扶。瑄儿一把抓住黍林手臂。黍林感到瑄儿的手异常冰冷,脸色则更是白得吓人。

“太医说,我怀的是双生胎,公子他别提多高兴了!光怕我累着,什么都不让我做。这个婴儿肚兜,还是我趁公子出去时偷偷做的呢!请坐呀,瑄儿姑娘!”

瑄儿什么都明白了,点了点头,极力用平静的语气向季隗颔首说道:“恭喜公子和夫人!我们不等了,先告辞。黍林,我们走!”

季隗抚着发鬓说道:“你们这就走啊?公子说是打兔子,其实总要多打几样回来让我挑着吃,所以不定多晚才会回来。你们改日再来也好,省得耽误别的要紧事。榛儿,送客!”

“是。”榛儿走到门口,为两人打起门帘。

待客人出了院门,榛儿返回低声问季隗:“夫人,公子果真打兔子去了?”

“少废话!”季隗斥道,“赶紧出去叫一个小厮跟着这两人,看他们去了哪里!”

“是,夫人。”

季隗拿起针线想继续做肚兜,但她手抖得厉害,半天扎不准针脚反倒被针扎了几下手指肚,索性将肚兜扔到一边,在屋内焦急不安地来回踱步。

半晌,小厮回来禀道:“夫人,小的见刚才那两个客人朝城门外去了。”

“当真?”

“千真万确!”

季隗像是松了口气,点点头:“好!你下去吧。”

小厮退出,刚至院中,榛儿追了出来,将几枚钱币塞给小厮,说道:“夫人交代,今日有客来访之事,不得向任何人提起,否则……”她在脖子上做了个横抹的手势。

小厮会意,揣起钱币高高兴兴而去。

五壮当时正在别屋修纱窗,无意间抬头瞥见有一男一女两位客人由小厮引进引出,前后不到片刻工夫。他只瞥了两眼,觉得其中女客个头身形有几分眼熟,只是距离远,无法辨清是谁。路过门口时便问小厮:“刚才有访客?哪来的?”

“刚才?没有啊,今日没有客人来过呀!”小厮否认。

没有?五壮尽管有些纳闷,也无法深究,只好拿着工具继续干活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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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宅邸,瑄儿一路闷声不语,只一味表情呆木地往回疾走……

黍林知道她心里难过,他的心也因此纠成一团,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默默紧随其后,陪瑄儿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返。

就这样一直走到傍晚时分,他们已经翻过了一座小山头,黍林累得快支持不住了。瑄儿的体力也已达极限,她终于靠住一棵大树,瘫坐下去。

“黍林,我好累!”说完闭上眼睛。

“那咱们歇会儿吧。”黍林蹲下,刚要再开口说话,发现瑄儿背靠大树,竟然睡着了。

黍林明白,瑄儿是在用这种疾走的方式,抗拒突如其来的暴击,是为了让自己没有时间、没有力气去接受去消化这个残酷的事实,极力延长重创之后那阵短暂的麻木。

黍林在周围打了一些干草做铺垫,把瑄儿抱至避风处躺好,拿出随身携带的外衣给瑄儿盖在身上,然后在附近砍了一堆松木柴,点起篝火,一来取暖,二来防止天黑后有猛兽袭击。

做完这些,暮色已降临。

黍林坐在瑄儿身边,静静地注视着她熟睡的面庞……注视着这个他深爱的姑娘……

一绺秀发遮住了瑄儿的眼睛,黍林用手为其轻轻拨开,理顺……

他觉得自己无法体味她现在的悲怆有多深,惟愿一觉醒来后,瑄儿已经能够淡然以对公子已婚的现实,惟愿自己能在身旁好好抚慰她、守护她、怜惜她、疼爱她。不只现在,是永远。

走了一天,黍林也倦了,背靠大树很快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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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时分,叔隗打发人来给季隗送点心。

季隗问道:“这个时候怎么送这个?莫非是她亲手所做?”

侍女:“可不是呢!这是赵大人手把手教我们夫人做的晋国酥心儿点心,我们夫人说特别好吃!请公子夫人也尝尝呢!”

“好!回去谢谢你们夫人,我一定好好吃。”季隗嘴上如此说,心下却想:“哼!又来显摆他们夫妻恩爱!你们再怎么恩爱,身份也低我一等!”

等送点心的侍女出去,季隗问榛儿:“咱们厨房可还有上回吃的卤兔肉?”

“有的呀!”

“你拿一份给叔隗夫人送去,就说是公子亲自给我打来补身体的,我吃不了送她一份。”

“嗯?哦,好的,奴婢这就去。”榛儿暗暗吐了下舌头,起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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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完兔肉回来,榛儿在院中碰到谷儿。满腹狐疑的榛儿见附近无人,便靠近谷儿身旁低声问道:“谷儿,你知道公子有个故人,叫……瑄儿吗?”

谷儿点点头:“知道,是公子之前的未婚妻,从晋国出逃时坠阱身亡了。”

“啊?”榛儿大吃一惊,“难怪……”

“怎么了?”

“哦,没什么!”榛儿缄口,赶忙转身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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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未央。瑄儿渐渐苏醒。

蛙声、虫鸣偃旗息鼓,四周万籁俱寂。空气里弥漫着附近山谷积水深潭清凉潮湿的气息。大山里是如此宁静,静到让人怀疑万物已然寂灭。

疲倦褪去,记忆醒来,白天见到“公子夫人”那一幕,鬼使神差般闪入瑄儿大脑,反复回放不住……

是的,若非亲眼所见,说什么她也难以置信:只半年多的光景,她日夜思念的恋人已然娶妻,即将生子,成为与她毫不相干的她人之夫!

他一定以为她死了!于是另娶她人,开始了崭新生活。

但这一切对她来说,好突然、好快啊!完完全全在她意料之外。

对于公子来说,难道一切前情往事都已如过眼云烟,消散无踪了吗?

若非亲眼所见,她怎么也不会相信。尽管她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可眼下的她,确凿无疑已然成为一个茫然无措、不知所往、孤独无助的多余之人。

可怕的是,她和公子彼此相恋的种种记忆、公子对她表白的炽热话语,却还清晰如昨地铭刻于心,此刻如破堤洪水般纷至沓来、萦绕耳际:

“我才不在乎什么晋国公子不公子!我只知道,若没有你在我身边,我便是大王、天子,也活得了无生趣!瑄!如果你觉得我们之间所谓的身份有鱼鸟之别,那你不必担心,你若是鸟,我就作会飞的鱼;你若是鱼,我就作会游的鸟!我们今生今世都在一起,不好吗?”

“生则异室,死则同穴!”

“记住:今生今世只要我活着,你就休想抛弃我!我痴你狂,天造地设,两个这样的人才应该在一起,不是吗?这是任谁都无法改变的天意!也是我永世不变的痴心!答应我!心里只装着这个痴人,好吗?”

“鱼龟山……鱼龟山……嗯……这个山名不妥!”

“为何?”

“与其叫‘鱼龟山’,不如名‘于归山’,就是周南诗歌中所唱: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意思是:这个女子出嫁了,夫妇相宜又和气。”

“瑄!”重耳深情地看着美丽清纯的瑄儿。

“嗯?”

“我让舅舅择个吉日,我们成亲吧!”

“你答应了?”

“我今天就和舅舅去说!”

“今天?”瑄儿转过脸,瞪大眼睛问。

“对!明天我们就成亲!好吗?”

……

这些话,在她被困阱下命悬一线时,曾是她渴望活下去唯一的希望;而现在,却变为利刃,刀刀剜心,令她肝肠寸断……

瑄儿的眼泪流成两道小溪,她竭力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怕惊醒旁边的黍林。

默默垂泪半晌,瑄儿毅然擦掉眼泪爬起来,回头看到身旁的篝火已快燃尽,黍林在篝火的外侧依着树干熟睡,手里还握着砍刀和弓箭。

瑄儿轻轻起身,将旁边黍林预备的干柴放进篝火堆,火苗很快复燃如初。

她走到黍林身旁,将外衣轻轻盖在黍林身上。做完这些,瑄儿悄悄朝山谷走去。

伫立于平静的水潭上方悬崖边,瑄儿万念俱灰,抬首仰望满天星光,含泪说道:“永别了!奶奶、义父!永别了!耳哥哥!多保重!永别了,黍林!”说完,纵身跃入冰冷的水潭……

宁静的水面突发一声巨响,水花四溅,飞鸟惊出……

但很快又恢复平静,乔山酣睡如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