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汾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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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归来 15

天色近晚,重耳才回到铜缇宫。

早已候在门外的谷儿急得正跳脚,见公子回来,一个箭步迎上去牵住马,问:“公子去哪了?午膳可曾吃过?”他见公子目光暗淡,一言不发,便不敢多问,默默随公子进了宫。

快到马棚时,重耳突然看到两名宫人牵着一匹骏马走来,旁边还有一名寺人,手捧一个放置衣物的精致漆画盒子。

那不是哥哥的坐骑“绝尘”吗?它那健美的身形和油亮的皮毛,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一眼认出。重耳不禁纳闷,上前问道:“这么晚牵世子的马干什么去?”

寺人道:“回公子,世子大人要将‘绝尘’送与瑄儿姑娘,还有这骑马装,奴才正要往嘉禾宫去呢!”

“哦。”重耳心里又一沉,无异于雪上加霜,望着宫人牵“绝尘”走远的背影发呆。

“这么说,他们果真要在一起了!”重耳深深叹了口气,心里越加地灰暗。

刚进嘉禾宫,新燕一看见重耳,赶紧跑过来说道:“老天爷!公子这一天哪去啦?可把夫人急坏了!让公子回来立刻去见夫人呐!”

重耳迈着沉重疲惫的步伐走进母亲居室。

狐姬被重耳风尘仆仆、失魂落魄的样貌吓了一跳,惊问:

“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一面说,一面迎上去,仔细端详儿子,伸手摘掉他头发上粘着的草屑。

重耳的眼眶湿润了。

狐姬见状,赶紧让他坐下,并示意其她宫娥全部退下。

“母亲!我……”

“告诉娘亲,发生了什么?”

…………………………………………………………

“娘亲!娘亲!!娘亲你在哪里呀?!气死我了!”肥胖的奚齐气喘吁吁、怒气冲冲来到汾芳宫四处寻找骊姬。

骊姬急忙推开优施、束好衣裳从内室里出来,见奚齐满头大汗、气急败坏的样子,心疼地一面为其拭汗一面问:“娘的心肝宝贝,出了什么事?这么急?看这汗出的!”

奚齐蹙眉怒眼摆动着一身肥肉愤愤道:“娘亲!你知不知道宋国使臣这次来,是给重耳提亲的啊?我就不明白了,为何只给他提亲?难道孩儿哪里比不上他吗?岂有此理!气死我了!”

骊姬一听是为这事,嗔笑道:“傻孩子!宋史这次来,不过是为他们的两个庶公主提亲,庶公主!白给咱还不稀罕要呢!”

“庶公主也是公主,孩儿没经见过,我也想要嘛!”

骊姬劝道:“虽说是宋国公主,但是娘亲已经私下打听过了,长得很一般,甚至连你身边的宫娥都不如呢!根本配不上吾儿!再说啦,等吾儿将来……别说宋国庶公主,各国嫡公主都排着队由着吾儿挑呢!”

“当真长得一般?”奚齐立刻眉开眼笑。

骊姬点头:“那是自然,好的还轮得着他们?当然是先仅吾儿啦!”

“嗯,既然这样,那就给重耳好了!”奚齐说完,兴高采烈快活去了。

路上,奚齐一面不停地瞅瞄来往宫娥,一面问贴身内侍:“这宫中,可还有本公子未知、长得还算标致的宫娥没有啊?”

左边内侍摇摇头:“公子,依小奴看……是真没有了。”

右边内侍低低说道:“公子,我倒是听说,铜缇宫内,藏着一个绝世美人呐!不光是听说,小奴还从远处偷偷留意过,果然不同凡俗!”

“哦?在哪里?”奚齐停住脚步,兴致勃勃问道。

……

…………………………………………………………

听重耳述完心中苦恼,狐姬恍然大悟:“难怪世子这一段来嘉禾宫如此勤快,原来是对瑄儿心有所动!这……确实是……出人意料啊!”

思忖半晌,狐姬说道:“娘亲知道你心里很难受,不过……倘若瑄儿也属意于世子,你……也只能克制你自己,明白吗?要尊重瑄儿的选择!”

重耳难过地低下头。

“过一阵子……便会好的!娘知道你非小器之人,不要因此和世子、和瑄儿置气,好吗?”

重耳痛苦而无奈地点点头。

狐姬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哦,对了,听说宋使这次来访,带来两位庶公主画像,指名要给你提亲呢!”

“我不要!”重耳一口回绝。

狐姬知道他现在没心情听这个,便默然了。

稍顷,采繁进来禀告:“夫人,狐大人来了。”

“有请。”

狐偃进来见重耳愁眉苦脸、无精打采的样子,问狐姬:“怎么了?”

听狐姬说明缘由,狐偃笑道:“唉!真是个不经事的孩子!普天之下佳人美女何其多?你一个晋国公子!还愁找不到喜欢的不成?!”

重耳撅着嘴怼道:“天下佳人美女纵然多,但瑄儿只有一个!”

“幼稚!”狐偃哭笑不得,“可人家喜欢的是世子!孩子,如果瑄儿姑娘真愿意成为世子的女人,你就必须发乎情止乎礼,不管你有多喜欢,明白吗?否则,你和世子、和未来国君如何相处?你要为你母亲着想!从今往后,对瑄姑娘你要敬而远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顿了顿,狐偃又意味深长说道:“其实……话说回来,你若想在晋国从心所欲,也不是没有可能,只要你……”

“哥哥!”狐姬突然打断狐偃,并用犀利的目光怒视他。

重耳迷惑地看看舅舅,看看母亲,不明白舅舅话里深意,也不明白母亲为何阻止舅舅说下去,但他确实想知道。

“只要我什么?”他追问。

“没什么!”狐姬打断,竭力用和缓的语气问道:“哥哥来,有事吗?”

狐偃:“嗯,是有事。那边……已开始初露端倪,我们须早做准备,我想给私属及门客每人配备一把精良刀剑,以防不测。但是,这需要大笔费用。”

“所以呢?”

“所以,妹妹把当年那颗隋侯珠给我吧!那珠子价值连城,足以应付这笔开支。”

狐姬面露难色,说道:“可是……我早已把它扔了。”

“随侯珠?”重耳愣住。

一提隋侯珠,重耳立刻想起小时候那些往事,因为这颗珠子,瑄儿还曾受辱并挨打……

可是,隋侯珠是他当时不小心滚落池塘的,为何母亲现在却说是她扔掉的呢?这使重耳十分迷惑不解。

“当真?扔到哪了?”狐偃问。

“方华塘。”

“嗯,那地方不错,比放居室内保险多了!我知道了,你只告我大概位置便好。”

……

舅舅走后,重耳问母亲隋侯珠到底是怎么回事,狐姬便把当时因隋侯珠引发的系列风波给重耳细述一遍。

狐姬言罢,重耳问:“母亲是因为宫里不保险,所以又将它扔回方华塘的吗?”

狐姬摇摇头:“不是,其实娘亲压根儿就不想要它。隋侯珠虽然珍贵,但往往就是这样的稀世之宝,容易使人心生贪妒,意起盗念,祸患便由此而生。再说,当时宫中所有人包括你君父,皆以为隋侯珠已遗失,日后它若又出现在嘉禾宫内,一旦传出去,娘亲就是犯了欺君之罪,不知又要祸及多少无辜。所以,与其留着它整日战战兢兢,不如一弃了之。”

听了母亲这番话,重耳依稀想起当时有一天,母亲天黑后独自领他去方华塘边散步,然后用一颗石子打出两个水涡涡的奇事来……他才恍然大悟。

………………………………………………………………

一连数日,重耳都没出门。

瑄儿来过两次,皆被守门宫人拦在门外,说公子有话,因病不想见人,正在卧床休息静养。

狐姬自然明白个中缘由,知道劝也没用,这事只能用时间让他自己慢慢消化渐渐释然,便也没怎么过来,只吩咐谷儿细心照料好公子一日三餐。

躺在床上,重耳总止不住胡思乱想:“他们,不知现在正干嘛,也许瑄儿正穿着世子赠的骑马装,和世子一起骑着“绝尘”,漫步在阳光下的草地……也许正一起亲密地围棋、谈笑……也许在琴瑟相和、鸾凤相鸣……也许……”

他越想心越堵,不仅如此,他和瑄儿那些共同的甜蜜回忆,更是挥之不去,反反复复在他脑中回放,折磨着他的心。

看公子整日失魂落魄、颓废发怔,谷儿不明所以,但他心下揣摩,其原因大概跟瑄儿姑娘有关。可瑄儿姑娘几次三番来候问,都被公子拒之门外,真不知他们之间到底怎么了?但俗语说‘解铃还需系铃人’,公子总不会一直这样绷着不说话、躲着不见人,相持几日后,心里的气差不多消了,再有个台阶下,就一切都好了。

一日,瑄儿又来探视,谷儿便让她进了屋,然后自己挨到公子床席边低低唤道:“公子,公子!”

“何事?”重耳两眼盯着屋顶冷冷问。

“瑄姑娘来了!”

“不见!就说我睡觉呢。”重耳一侧身,面朝了床里。

“已经……进来了!”说完,谷儿用眼睛示意瑄儿过去,然后自己悄悄退走。

重耳一动不动,合眼假装睡着……

瑄儿靠近床席,蹲下身轻声问道:“公子这些日子怎么了?是身体哪里不舒服?让太医看过没?有没有吃药?吃的什么……”

“我好着呢!”重耳冷冷答道。

“那为何好几日卧床不起?我还以为……公子病了!”

重耳默然,仍朝里装睡。

“喏,好不好看?”瑄儿将编好的两个同心结伸到重耳眼前。

重耳却连瞟都不瞟一眼,仍然躺着没动。

瑄儿见状急忙挨近,伸手摸住重耳额头,又抽手摸摸自己的,然后又来摸重耳的,看他是否在发烧,同时正色说道:“莫非你真的病了?要不要叫我爹爹过来给你瞧瞧?”但她感觉公子体温并无异常。

重耳突然一把将瑄儿的手腕抓住。

那一瞬间,他真想坐起来把瑄儿拉入怀中,紧紧抱着她,并告诉她:自己是多么地爱她!然后看着她美丽的大眼睛问她:“我的真心你不是曾说你知道吗?可为何还要接受世子的表白?你真的更喜欢世子吗?你真舍得离开我吗?你若离开我,我今后怎么办?!”

但是,理智告诉他,他不可以这么做!

重耳觉得自己一直这样躺着也不合适,便缓缓翻身坐起,冷冷盯着瑄儿的眼睛……

但是,那双大眼睛里除了困惑,竟然连一丝愧疚都没有!

是啊!她为什么要愧疚?难道她对他有过任何承诺吗?没有。答应做世子小君她难道有错吗?也没有。瑄儿的真正的心思一一一心想攀高枝的青云之志,原来自己一直都不懂!此时,他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无比陌生。也许瑄儿时隔几年突然回来,目的就是为了设法接近世子,设法让世子爱上她,然后做一个全天下女子都仰慕的君夫人。自己真的好傻!真是一个自作多情的可笑傻瓜啊!

重耳缓缓放下瑄儿的手,冷冷地背过脸去,一个字也没有说。

……

正当此时,谷儿在门口禀道:“公子!夫人叫您收拾整齐过去呢,说宋国使臣来了,让公子过去看看宋国两位公主的画像,如若中意,择日就要派人到宋国去下聘礼。”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重耳不耐烦地冲谷儿喊道,但当他感觉瑄儿正在困惑地看着自己时,瞬间停止发泄烦躁情绪,改变了主意,鬼使神差般他一面起身,一面说道:“好!我知道了!听说那两位宋国公主……长得端庄贤淑、貌若天仙,公子我早已心向往之,我马上就过去。谷儿,给我打水,我要好好盥洗,重新束发!”

“是。公子!”

谷儿吩咐下去,又听公子说道:“终于盼来这个喜讯,让我的病不治而愈!谷儿!把我那件最好看的新绸衣拿来,我要穿着它去面见宋使!”

“是!”谷儿以为公子终于复了元气,兴奋地张罗去了。

重耳避开瑄儿吃惊的眼神,冷冷说道:“你……还有事吗?没事就走吧!有事我今日也不得空!你也看到了,宋国使臣来给我提亲,我一会儿要去看公主画像。”

瑄儿本来惦记公子病情来看望他,没想到公子原来是在忙着准备自己的亲事,她顿时觉得自己好像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冷水,浑身冰凉。

“好几日不曾见你,以为你病了。公子没事就好。”说完,瑄儿转身离去。

看着瑄儿背影,重耳难过地想:她难道看不出我根本不是身体有病,而是心里有病吗?可她竟然连问都不问一下原由!她难道没有听见宋国使臣是来给我提亲的吗?她竟然一点都不在乎!是的,她已经不在乎我了,不在乎我的心情,不在乎谁来跟我相亲。此刻,她恐怕满心都在为世子的表白而庆幸,在为即将变成人人艳羡的晋国夫人而欢欣!哪会体谅我此时地狱般的心情?哪会知道我的心在流泪、在淌血啊!

重耳气得一拳砸在门框上……微闭双眼,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努力平复情绪,穿戴整齐,迈着沉重的脚步,朝母亲客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