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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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9

曹前贵的电话打进来的时候,青山州朗沙集团的总经理褚志正准备入睡。一看到这个苦等了一周才打来的电话,他的心狂跳得几乎窒息。他接通电话就开骂:“你个憨狗日的,跑哪里去了?”

但电话那头却传来一个男人不急不躁的声音:“褚总,货在我这里。”

“你是谁呀?打错了吧?”

那边嘿嘿笑笑:“是不同道的朋友。别想着报警,大家都站在阴沟里,满身的污,做的事情都见不得光。褚总也是明白人,五百万,既免了灾,也可领走你要的娃。”

褚志的头嗡的一下大了,他情愿自己是在一个噩梦里。但现实中的一些事情,常常比噩梦还令人难以面对。唯一让人稍感欣慰的是:这比警察找上门来好那么一点点。

那边还发来一段视频,只有十秒钟。一个小女孩在平板电脑上看动画片,神情专注,衣着整洁,不像被劫持了的样子。拍视频的人拍了她的正面和侧面,褚志认出她就是侬阳阳。

褚志指使曹前贵拐走侬阳阳那个下午,他在约定的地点没有等来曹前贵,电话打过去先是没人接,然后就关机了。曹前贵和孩子从此失联了,失踪了。褚志的天地塌陷了。他就像踩在一枚压发雷上,随时都可能被炸得粉身碎骨。他天天在等警察找上门来,可是从调查公司那边传来的消息说,侬建光夫妇还在四处找孩子,还报了案。如果警察抓到了曹前贵,他们应该及时将孩子送回去。显然曹前贵和孩子不在警方手里,有人中途“截和”了。

褚志当然不能去报案,他被一帮来路不明的歹人暗算了,他们拿住了他的七寸。就像刚才电话里那个家伙说的那样,大家都在阴沟里,一身的污。你先干了见不得阳光的事,你就无法自证清白。有一个晚上,他在梦中被一副手铐惊醒。多么荒唐的事情啊!他刚当了一次坏人,立马就被更坏的人收拾。生活中总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你明知道那是一片雷场,但你必须要蹚过去。有的人毫发无损地过了,有的人却刚一举步,雷就炸了。

褚志走了一步臭棋,这不仅有可能要毁掉他的企业王国,还会毁了他的妻子林芳的声誉。作为朗沙集团的董事长,能力超强的商界女能人,林芳一直是青山州标杆式的民营企业家。她的经历充满传奇,她是省、州两级的政协委员,还是州工商联的副主席。在本地的报纸电视等媒体上,经常能看到她的芳影,不是在出席活动讲话,就是在主席台上就座。她的社会形象从来都是正面的、光彩照人的。

褚志必须向妻子坦白了。尽管他知道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跟妻子说事儿。因为林芳睡眠很差,一个医生告诉她治疗失眠的良方是:节食,心静。可是,从今晚起,林芳再无好睡眠。

晚上他们刚参加完一个应酬,林芳正在自己的梳妆台前卸妆。妻子虽然也是奔六的人了,但身段仍然保持得近乎完美。在本地有句话是这样赞美林芳的:要是看正面,你以为碰到了林青霞;要是看背影,你以为前面的人是张曼玉。林芳大约就是那种逆生长的女人,岁月的流逝在她的身上了无痕迹,时间只会把她雕饰得更有成熟女人的魅力。

褚志在妻子身后站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芳,跟你……说件事。”

林芳愣了一下,盯着镜子里的丈夫,他就像个即将绑赴刑场的死囚。“怎么了?那笔三千万的贷款没有批下来?”

“不是。有人……曹前贵,不是,我是说,有人要……勒索我们五百万。”

林芳回过头来,脸上还挂着卸妆水,眼睑那里有一小团粉还没有洗干净。她的目光发亮,刀子一般射来。“你把人肚子搞大了?”

褚志哭丧着脸道:“我哪敢?我是为了我们的孩子,才……才走到这一步……”

褚志和林芳是重组家庭。林芳第一次婚姻并不幸福,年轻时她在一家事业单位上班,而褚志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青山州第一批“万元户”。身有残疾的褚志,一个个体户,能娶到林芳这样优秀的女人做妻子,曾令林芳身边的人大跌眼镜。这世界上插在牛粪上的鲜花不少,但为什么会是人见人爱的林芳?人们总是用自己对爱情的理解来看待这世上千奇百怪的婚姻,却没有谁知道林芳第一次婚姻失败,是因为她不能生育。她的婆家是个很保守的家庭,信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那一套伦理。婆媳关系的恶化最终导致她第一次婚姻的破裂。褚志第一次见到林芳,就为她的美貌和才华所折服。他很快离了婚,疯狂地追求林芳。别看褚志文化不高,却也是个情种。他有一句话让林芳感动,他说,生不生小娃有什么关系?爱情就是我们俩养的小娃,我们把它一路养大,就是人家说的白头偕老了。就这样,在众人并不看好的一片冷眼中,他们携手走进婚姻的殿堂。

他们结婚后林芳辞了公职,和褚志一起在商场打拼。从林芳跟随老公经商,到后来褚志主动“让贤”,并不是他惧内,而是无论在商界还是政坛,林芳往人群中一站,总是那么光彩照人,极具亲和力。她的干练、果决、协调力和判断力,以及天生具备的前瞻性眼光,不但让褚志刮目相看,凡是和林芳打过交道的人都不能不深为折服。人们总是告诉褚志说,你妻子不但美丽漂亮,还自带“旺夫相”。褚志说,芳,你往那里一站,人气和人脉就像漏斗里的水,不往你这个方向流淌都不行啊!今后咱们“妇唱夫随”,你主外,我主内。

企业越做越大,朗沙集团从一家矿山企业,发展成集房地产、酒店、运输、木材加工、石材等行业于一体的大型综合产业集团,在青山州也算是利税大户。政府每年对私营企业的表彰会上,朗沙集团总是榜上有名的。

褚志、林芳的婚姻也进入七年之痒阶段,爱情这个“小娃”看上去养得很健康、很滋润。褚志财色双收,还有比这更完美的人生吗?没有了。除非褚志忽略这一个现实:他和林芳百年之后,没有后人来继承这个庞大的家业。

显然,这就像你装作看不见身后走过的路一样,既对现在没有信心,也对未来缺乏责任感。

夫妇俩曾经想到过去福利院收养一个孩子,但他们的要求太高了。这个养子必须是健康完美的、身世清白的,因为他将成为褚氏家族的继承人(褚志还打算重修祠堂,他的名字下,必须有后)。他要把养父母当亲生父母对待,甚至比亲生父母还亲。要做到这一点,他就应该从呱呱坠地时起,就来到褚家,永远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

褚志是个擅长规划人生的人,还具有超强的执行力。这种人为自己设定人生目标,也常常会伸手出去,把别人的人生道路也改变一下。他让自己的手下盯上了矿山上的一对未婚先孕的小青工,他们是来自坝区的少数民族,都才二十岁上下,文化水平不高,朴实厚道,除了一身力气,两手空空,对猝然间就要生孩子当父母这样的事情束手无策。褚志略施小计,花了五万元钱,就让一个中间人从那个年轻母亲的襁褓里抱走了刚刚出生三天的婴儿。

这对不得不“出让”自己亲生儿子的年轻人就是侬建光和韦小香。那时他们都不知道,一段故事的孽缘,就从这场骨肉离散的交易中开始了;褚志也不知道,他正在为自己的人生埋下一颗雷。

当褚志手下的人跟侬建光谈定了要抱走他的孩子时,林芳就开始进入一个母亲的角色。她在腹中塞进一个柔软的小枕头,骄傲地向世人展示自己隆起的肚子。朋友圈子和公司里的人们都在传言一个老中医治好了他们的不孕症(没有人敢问这对夫妻是谁不行),让四十多岁的林芳顺利怀孕。临产前一个月,林芳把公司交给助手打理,在董事会上宣布自己将在褚志的陪同下去省城妇产医院待产。一个月后他们“喜得贵子”,从省城归来。待孩子满月时,前来祝贺的人们纷至沓来,褚志夫妇大摆了三天筵席。那段时间林芳的脸上时时洋溢着母性的光芒,人们都说林芳生了孩子后更漂亮了,连身段都一点也没有变。林芳总是羞赧地说,不行啦不行啦,我这种大龄产妇,生孩子是拿命来抵的。当了母亲才知道什么叫命根子呀!

别看林芳在外面风头无二,回到家里却是那种梦里都在当母亲的女人。过去她经常抚摸着自己丰满圆润的乳房,泪水涟涟地对褚志说,要是我能为你生个娃,我要奶他到十岁。褚志曾经信誓旦旦地对妻子保证,我会给你找一个小娃来的。即便你不能奶他,也要让他在你的怀抱里长大。

这个抱来的婴儿被取了养父母的复姓“林褚”,再加一个“承”字,寓意承继家业,后继有人。那幼小的生命在一天天长大,给褚志林芳夫妇宽大的宅邸带来了无穷无尽的欢乐。在外人眼里,这个孩子就是那种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天养之子。褚志林芳夫妇功德圆满,天下没有比这更完美的家庭。

林芳是个追求完美的女人,在林褚承还在襁褓中时,奶妈奶完了孩子,她一定要把他抱过来,将自己的乳头塞进孩子的嘴里,没有奶水的乳房令孩子不悦,总是把头扭到一边哭叫。林芳就把炼乳涂抹到自己的乳头上,一遍又一遍地哄他,慢慢地孩子就习惯在林芳温暖的怀抱里入睡了。那些年不论林芳有多忙多累,哪怕驱车赶夜路,或者在外地办完商务坐红眼航班,她都要回到家里抱着孩子睡觉。林芳说,我要让宝贝从小就知道,妈妈的怀抱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家。

褚志还发现本来就是个美人的妻子,从此焕发出母性的光彩,显得愈发魅力十足。孩子喊出第一声“妈妈”时,林芳激动得哭了一整夜,这个养子唤醒了她从未有过的母爱。孩子刚学会蹒跚走路时,也像褚志那样一瘸一瘸的,周围的朋友都笑说,真是褚总亲生的呀。

褚家对林褚承的教育可谓费尽了心思,仅是照料他的保姆就有两个。这孩子从小就学钢琴、学外语、学绘画,请来的家教老师都够开一家贵族学校。他乖巧听话、聪明伶俐,学什么都很快。三岁认识莫扎特,四岁知道张大千,六岁可操牛津腔,七岁能开宝马车,八岁已随父母走遍了五大洲。褚志踌躇满志地说,都说三代才能培养出一个贵族,我看哪,只要有了钱,土豪和贵族也就差一代。

但是,这个仿佛含着金钥匙来到人间的“小贵族”,身体却羸弱得不行。虽然有专门的营养师伺候,他却像一株病秧,纤瘦无力、脸色苍白,再灿烂的阳光、肥沃的土地和丰沛的雨水也不能让他茁壮成长。

褚志接到这个勒索电话的两年前,林褚承刚满十二岁,褚志夫妇从医生那里得到一个所有父母都不愿听到的消息:林褚承得了“急性淋巴细胞性白血病”。医生说,通过大剂量的化疗可以延长你儿子生命。也许五年,也许十年。但要彻底解决问题,救你们儿子的命,只有进行骨髓移植,也就是造血干细胞移植,这很不容易。要看配型。配型成功与否是由人的HLA基因决定的,只有符合以下几种情况,才有配型成功的可能。母亲生孩子时的脐带血,同卵孪生兄弟之间的骨髓;此外,亲生父母和孩子在HLA基因上都有百分之五十的相同,兄弟姊妹间也有百分之二十五左右的HLA基因相同。如果这些条件都没有,那就只有在志愿者自愿捐献的骨髓库里,寻找HLA基因相配的捐献者。褚志说,只要能救我儿子的命,花再多的钱我们都愿意。医生说,这种病,钱是一个问题,但最为关键的又恰恰不是钱。给患者移植的造血干细胞必须要配型吻合,这才是关键。通常情况下,只有百万分之一左右的概率,相当于你买彩票中了一次大奖。这还要看时间是否站在我们一边。

林褚承住进了医院的血液科,开始放化疗治疗,身上插满了管子。那孩子无辜地问,爸爸、妈妈,我得了什么病?我恶心得难受呀。林褚承只要稍微碰破一点皮,立即就血流不止;有时一低头,血就从鼻孔里淌出来了;好好地说着话,眨眼就满嘴的血;一阵微风也可能将他吹进医院重症室,一声咳嗽也让人担心他的肺部会受到感染。自从患上这倒霉的白血病后,林褚承基本没有了正常的学习和生活,随时都在和死神抗争。这两年来为了给孩子治病,夫妇俩跑遍了省城、北京、上海的医院。他们在中华骨髓库里做了登记,但要等到相匹配的造血干细胞,那真比在大海里捞一根针还难。

万般无奈下,他们想到了林褚承的血脉之源。林芳对褚志说:当年那两个壮族人身体那么棒,肯定还会再生孩子的。按医生的说法,兄弟姊妹间的配型虽然只有四分之一的希望,我们也许可以试一试。这是唯一的救儿子命的机会了。找一个中间人,或者我亲自出面,请侬建光夫妇出来协商,把孩子抱出来做配型检测。如果配型吻合,我们再说服他们捐出些骨髓来。林褚承是我们养大的儿子,也是他们的亲生骨肉。只要我们给他们足够的钱补偿,那小两口应该不会不同意。能用钱来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褚志却坚决反对,他说:那承承就知道他不是我们亲生的了。那两个乡下人知道了他们的孩子在我们家,后患无穷!更不要说,我们要是连一个做父母的名分都没有了,这辈子还折腾个什么劲?

这么些年来,他们一直给林褚承营造了一个美丽的童话,他是他们的血脉,他们的未来。褚志怎么甘心一户乡下人家来染指呢?这就像打劫了他的财富一样。

平心而论,褚志对林褚承也倾注了一个父亲所能付出的全部感情。他的第一场婚姻也没有子女,年轻时从不把老辈人常提在嘴边的“传宗接代”当多大个事儿,上了点年纪,才慢慢知道人们对“后代”的期冀,就是对未来的谋划。如果你无家业无资产,你会视金钱如粪土,有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洒脱;而要是你有一座财富的金山,你的人生就不会那么潇洒了。林芳对这个养子有多宠爱,他就对林褚承寄托了多大的希望。

褚志通过春城一家调查公司,大体掌握了侬建光夫妇近年来的情况。他们在省城开了一间窗帘店,一年收入大约在八万左右,刨去房租和生活开销,日子过得比较紧。他们有一个六岁多的小女儿,放在乡下外婆家;他们没有多少朋友,在城里也无亲戚。白天女的守在店里,男的外出为顾客安装窗帘;晚上他们一般都在家赶工。侬建光偶尔会去网吧,或者跟人吃烧烤喝夜啤酒。他们正计划贷款买一套三居室的二手房,等女儿上小学时就将她接到城里来。这是一对刚刚融入城市生活的小夫妻,平凡又普通,卑微而辛劳。

褚志心里有了一个计划,他想到了参与过人口拐卖的刑满释放人员曹前贵。

褚志详细问了医生,做配型检测也就半天时间,只需抽孩子零点六毫升的血即可,第二天就可出结果。要是这个孩子真是能救儿子一命的“救世主”,褚志想,他仍然可以用钱来搞定一切。他就是荡尽家产,也要搞到儿子亟须的造血干细胞。每一个要救儿子命的父亲都会这样想,褚志也概莫能外。况且他认为自己有这个实力。

褚志还回想得起当年被他叫到办公室来的这两个年轻人。他们在他面前显得土气、寒酸、青涩、赤贫。这样的一对打工者的孩子失踪几天,想来也不会引起社会多大关注。侬建光韦小香夫妇不过是和城里数目庞大的农民工阶层一样,走在大街上都没有人多看他们一眼。这类可以用钱去任意支配的人,褚志手下有成百上千。侬建光韦小香当年愿意出让自己的儿子,和现在跟他们“借”女儿来用一用,会有多大的区别呢?再说也是为了救他们自己的亲生骨肉。

褚志没有告诉林芳自己的计划。在公司里他是总经理,在家他是大管家。总经理是干什么吃的?就是贯彻执行好董事长的意图;而作为大管家,当然是要把家里的事料理好,把老婆伺候好。他为自己找各方面的理由,不是为了壮胆,而是在为家庭的完美制订保驾护航的计划,就像他实施一个项目前需要各方面的论证和规划一样。你要有赚,别人就得亏;你要胜出,别人就要面对失败。这是生活中赢家的公式。

但是许多事情,人算不如天算,天算又不如鬼算。因为鬼是不讲算法的。

可哪里想得到,这个看似完美的计划,刚迈出第一步,就被歹人中途“截和”了?事已至此,覆水难收。林芳默默地淌了几滴眼泪,手里的润唇膏都被她捏断了。然后她问:“这么大一件事,为什么不和我商量?”

褚志说:“我想……开初,我以为,是件很容易的事。先把孩子弄去做个检测,再走下一步。我没料到……”

林芳喝道:“该死的,你毁了我们的家了!还毁了另外一个家庭。你已经犯法了,你知道吗?”

“芳,不会有多大事的。即便要坐牢,也是我个人的事,与你无关。”

“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也会被你拖累进去的!还有公司也得受到牵连。人命关天的事,你怎么可以随便胡来?承承怎么办啊?完了完了,你把一切都毁了!不可收拾了!”林芳痛哭失声。

在褚志的印象里,林芳从来没有这么崩溃过。他在屋子里转了两圈,跪在了林芳膝前,“芳,对不起。雷炸了我去顶。我想,这事也不是无路可走了。只要那小女孩还活着就好。我们这一生蹚过的雷场还少呀?现在不过是有两颗雷而已,警方和那帮人的。我们找人送十万块钱给那对小夫妻,让他们去撤案。同时把那伙人发来的孩子的视频转发给他们,告诉他们知道孩子是安全的,等几天就送回去,先稳住他们。民不告官不究,警方这颗雷就算排除了。至于那帮‘截和’的人,道上的事情,就按道上的规矩解决。春城道上的大哥,我还是认得几个的。想来打我的主意,也是吃了豹子胆了。”

林芳揩干净脸上的眼泪,重重叹了口气,“要么报警,要么舍钱消灾。还是准备钱吧。钱能解决的事,都不是事。你赶快凑钱去吧。”

褚志挠挠头,“芳,集团账上只有一千多万流动资金了。矿山上和石材厂三个月来都只发了半薪。”

林芳长久不语,她当然知道集团近期的难处。褚志其实有许多事情都没有跟她如实讲,集团旗下有两家企业和三家公司都濒临破产倒闭了。到处都需要钱去补窟窿。她这个掌门人,按她自己的说法:其实就是个“救火”的消防员,而褚志还给她引来一场足以焚毁一切的大火。她想抽他一巴掌。

林芳最后做出决断:“先救孩子吧。哪个孩子不是父母心头的肉!”

10

卓婉玉相信世界并不大,每个人的生活都与他人相关。自从得知韦小香的孩子丢失以后,这两天她就像自己的亲人丢了孩子一样心有戚戚,甚至偶尔也会将心比心,要是丢失的孩子是我家颖颖会怎样?这样的想法会让她吓一大跳,手不由自主地捂着胸口半天才缓得过劲儿来。一个孩子丢了,所有的父母都揪心。

她这两年正在攻读人类学的博士学位,研究方向正是壮族的族源和迁徙、婚姻及家庭变迁。喜欢上壮族文化大约跟包阿姨有关,这个壮族女人从她上小学时起就来她家当保姆,照顾她的起居,接送她上下学,甚至陪她做作业,二十多年下来处得比自己的亲姨还亲。她朴实、勤劳、本分、能干,肚子里还有许许多多卓婉玉在课堂上学不到的知识,听不完的歌谣和故事。什么天是被一根通天木撑起来的呀,天上的光明是被雷公掌管的啦,太阳是被一个大力士用一根金链子拴着,站在高高的山上甩到天上去的啦,人类的谷种是一条狗在雷公的谷堆上打了个滚,尾巴里夹了几颗种子从天上偷来的啦;还有老虎为什么身上黄一块黑一块,水牛和黄牛为什么要穿不同颜色的衣裳,猴子为什么有一根长长的尾巴,雷公的儿子青蛙为什么下雨前要叫唤,有一种鱼会顺着雨丝往来于天上地下,人们吃了它就会有升天的力量,人的眼睛为什么晚上看不见东西而动物们却看得见……这完全是给一个孩子打开了另外一扇窗户,给幼小的心灵插上了飞翔的翅膀。最让卓婉玉印象深刻的是,在包阿姨的故事里,世间第一个女孩是从一朵鲜花的花蕊里蹦出来的。这契合了几乎所有的女孩子们对自己身世的想象,以至于小时候她坚信自己就是这样一个来自花蕊里的“花仙子”。考大学时她选择学人类学专业,她不能不感谢她的第一个引路人包阿姨,也不能不叹服于壮族人对我是谁、我从哪里来的浪漫想象力。

学校已临近暑假,卓婉玉这一段时间都没有课。这天下午,她睡了个午觉起来,来到客厅,发现韦小香又来了,正和包阿姨说话。包阿姨说:“婉玉,韦小香要回去了。”

“孩子有消息了吗?”卓婉玉问。

“还没有。”韦小香语带哭腔,“建光让我赶紧回去,说有急事要商量。我怕他干出什么蠢事来,昨晚他还打电话来说,急得想找人打架。婉玉姐,卓大爹帮我找人没有?”

卓婉玉沉吟片刻,才说:“我听我爸讲,他找下面公安局的朋友问了,正在抓紧查。小香,你们也不要急,很快就会破案找回孩子来的。”其实卓婉玉心里也没底,她爸现在还有多大的影响力?办一件案子,动用的是国家公权力,但这样的道理你怎么跟韦小香说得清楚。

包阿姨嘀咕道:“要是我家大哥还在上班就好了。他那么厉害的警察,没有坏人跑得掉。”包阿姨在卓家待的时间长了,自然知道卓世民的一些情况。尽管卓世民从来不在家里谈工作,但她感觉得出来,她的大哥不简单,几乎就是他们民族传说中的布洛陀。

卓婉玉看见了韦小香眼中的失望,她宽慰道:“小香,你就放心吧,现在那些在上班的警察,大都是我爸的徒弟。他会督促他们的,你要相信我爸。”

韦小香只是泪眼婆娑地说,我们乡下人,认不得人呀,办法没有啊。

韦小香的无助和恓惶让卓婉玉徒生莫名负疚。多年以前的一个雨天,她开车出门上班,在小区道路的转弯处和一个保洁工推着的三轮垃圾车剐蹭了一下。她下车来一看,右侧前后车门一大条划痕,把卓婉玉心疼的,本想呵斥一句,怎么推的车啊你?但看到那个穿着塑料雨披的保洁工满头雨水、惊慌失措的脸,说着她听不懂的方言,似乎在道歉,又像是在为自己辩白。卓婉玉叹了一口气,挥挥手让她走了。事后丈夫去修车,花了八百元补漆,然后拿着发票去找物管索赔。一周后负责他们那个单元的物管管家送来六百元钱,说那次事故双方都有责任,保洁工应负主要责任。这是那保洁工赔的钱。卓婉玉嘴上埋怨杨先书做得有些过分,说人家乡下人,挣几百块钱不容易,何必那样较真。但心里还是认为赔钱是应该的,他们是交过物管费的业主,那些物管公司属下的电工、水暖工、保洁工、保安、园丁等,都是为业主们服务的。那时她从未想到自己是强势一方,即便不是刻意要欺负谁,但在弱者面前总是少了一份带着温暖的恻隐之心。多年以来,这几百块钱没有让她更富裕,倒是令卓婉玉常常一想起来就难以释怀。

包阿姨和韦小香嘀嘀咕咕说了一通壮话,然后她告诉卓婉玉说,我让小香回去找一把稻穗喊喊魂。

“稻穗?喊魂?”卓婉玉知道,壮族作为种稻历史久远的稻作民族,其稻作文明相当发达。壮族人和水稻的文化勾连,正是她准备关注的课题之一。难道一把稻穗也是有灵性的?

包阿姨又回到当年给卓婉玉讲壮家人故事的状态,但更像一个称职的文化翻译,她说:“人的魂就叫‘命款’,稻子也有魂的,我们叫‘命糇’。我们壮族人种一辈子的田,人命靠谷子养活,人的魂就和稻的魂连接在一起了。”

“也就是说,你们想通过一把水稻,做一次招魂的仪式,就能找到自己的孩子?”卓婉玉问。

“稻子的魂跟人的魂一样一样的啰。”包阿姨说,“人要是有灾有病啥的,一定要去找把稻穗来问问,看看这‘命糇’呢,么是跑哪里去了,么是丢失了?把稻子的‘命糇’喊回来了,人的‘命款’也就会回来的,人就消灾免难了。”

卓婉玉扭头问韦小香:“你相信吗?”

韦小香无助地说:“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只有去找我外婆试试看。”

卓婉玉有些诧异地问:“你外婆?”

包阿姨拉拉卓婉玉的衣袖,悄声说:“小香的外婆是个‘乜满’,这种人我给你说过的,人家是通阴阳两界的,村寨里有人家走丢失了牛啦猪啦啥的,都会去问她。她念一段经,用稻穗喊一喊魂,给你掐算掐算,隔着十几里地也看得见你家的牛在哪座山头上吃草。天上地下,阴间阳间,没有我们的乜满不晓得的事情。就像在电视里看见一样,灵得很呢。”

卓婉玉从不认为这个世界上会有通灵者,如果一个乡村老妪做一场喊魂的法事就能找回孩子的话,她父亲这样的人早就该失业了。她也不会将它简单归之于迷信,她是一个人类学学者,她情愿把它当作一种民族文化现象来考察。如果一场借助稻穗的喊魂仪轨能给焦虑的侬建光夫妇带来一些心理宽慰,也未尝不可吧。韦小香的那个做“乜满”的外婆,或许就是一个乡间民族文化的传承人。她的导师曾经告诉过她:一个搞文化人类学的人,永远应该把自己置身于人类古老文明残留下来的碎片现场。更不用说韦小香求助无门让她产生的内疚感,让她徒生此刻不和她站在一起,更待何时的冲动。有些事情,当过警察的父亲不能做,当教授的女儿或许能呢。

“小香,我随你一起回去。”卓婉玉一把搂住韦小香的肩,就像姐姐搂住妹妹。

韦小香的寨子汤谷寨为群山环绕,寨子和它下方的坝子被四面的大山所围,像一只远古时期巨大的稻盆,飘荡在层层大山的波谷间。它的东西两侧是绵延起伏的大山,南北两端为山势较低的丘陵。坝子里稻田碧绿、柔软如毯,村舍就像珍惜这天国般美景的看客,谦逊地在坝子边依坡而立。有一条机耕土路和外面勉强相连,一到雨季天,这条只能走手扶式拖拉机的道路要么被泥石流毁坏,要么就成了烂泥没过小腿、水和泥巴彼此不分的“水泥路”。古老的大水车在河边嘎吱嘎吱地转动,似静谧田野里轮转的岁月之眼,洞悉着村寨里的每一声鸡鸣、每一缕炊烟、每一曲老牛的吟唱,以及每一首壮家人久远的歌谣。

北回归线刚巧从村庄里穿过,坝子里常年阳光灿烂。一幢幢干栏式壮族民居层层叠叠,鳞次栉比,屋檐压屋檐,炊烟脚赶脚,尽显壮族民居风格和村庄气派。这个寨子符合壮族诗意地选择栖息地的生存法则:依山傍水,沿河聚集,无水不驻,无山不稳,无树不安,无田不居。清澈见底的汤谷河从山上的密林中蜿蜒而来,灌溉了坝子里阡陌纵横的稻田,也养育了富有神性的鱼虾、超越了时间的神话传说和层出不穷的爱情故事。一条河流也淌成一首诗的模样。这个比喻是卓婉玉在山间公路上第一眼看到汤谷寨时想到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你们的村庄就像桃花源呢!壮族人可真会找地方。卓婉玉感叹道。我们是种水稻的民族嘛。韦小香说,听老辈人讲,汉族在街头,壮族在水头,苗族在山头,瑶族在箐头。这是一片多民族杂居的地域,不同的民族依托不同的地理环境生存。如果让卓婉玉论述这个地方各民族的人文地理特征,她也许要写成一部书,但韦小香一句话就表述清楚了。

卓婉玉此次前来,除了做一番壮文化学习调查外,其实最为关心的还是那个丢失的孩子。她刚进汤谷寨,侬建光就把她拉到一边,说韦小香的外婆年龄大了,经不起事的。我跟外婆讲侬阳阳还在外面拍片呢。卓婉玉问:“还要请外婆用稻穗喊魂吗?”她太想记录下这难得一见的场面。

韦小香的外婆是个生活在传说和现实之间的乡村祭师,壮话里称之为乜满。她面色祥和,五官端正,手脚利索,一双眼睛机警过人,年龄大约在六七十岁左右,但如果你从她呼出的气息知道了她的身份,说她有一百岁,也未为不可。

侬建光不屑一顾地说:“现在不兴搞这些了,老辈子的人才相信。”

卓婉玉有些惊讶侬建光的镇定,她也理解晚辈在老人家面前善意的谎言。可是她隐约感觉这个走失了孩子的家庭气氛有些不对劲。下来这一路上,韦小香要么泪水涟涟,忏悔他们鬼迷心窍了,竟然相信那两个拍电视的人的鬼话,现在肠子都悔青了;要么担心侬建光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她说,婉玉姐,我好害怕呀,比小时候听外婆讲那些魔鬼的故事还怕。这个世界真的有魔鬼,他们要把我们的日子一口吃掉。

紧接着,侬建光说了一句让卓婉玉差点惊掉了眼镜的话,他说:“我们阳阳没有事,还在忙着拍片呢。明天我就要去乡派出所给他们讲。”

难怪他显得不着急!“你在说什么?”卓婉玉以为自己听错话了。

“没有事,没有事的。”侬建光不看卓婉玉的眼睛,仿佛在说一段梦话。那两个拍电视的人临时接到通知,要把孩子拉去拍外景。时间太紧,剧组要去赶飞机,走前都来不及跟他们打声招呼。外景地在藏区的香格里拉,他们要拍孩子在草原上骑马的镜头,和羊羔在一起的镜头;还要拍香格里拉的大雪山,孩子从雪山上乘坐雪橇飞驰而下。圣诞老人就在她的身后保护她的安全。他们是写了保证书的,一个多星期就把孩子送回来。孩子是安全的,没有问题的。他们的孩子就要当电视明星了。

卓婉玉感受得到他话语中的虚无,跟她所熟悉的那个干活诚实、待人谦逊的侬建光完全像两个人。她没有看到一个丢失了孩子的父亲,终于有了宝贝女儿消息的欣喜和释然。卓婉玉还看到了韦小香眼睛里的焦虑和迟疑,在她丈夫浮萍一般的话语中躲躲闪闪。她再次问:

“你确定吗?当初孩子几天没有消息,你就不感到可疑吗?”

侬建光忽然面有愠色,不客气地说:“我看到阳阳的视频,没有事的。婉玉姐,你就别操心了。我家的事,我说了算!吃饭吧吃饭吧,我还专门下河里给你们捉了些金线鱼哩。”

壮家饭桌上的菜尽管很丰盛,但这刚进壮族寨子的第一顿饭,令卓婉玉吃得很不爽。卓婉玉曾经提出要看看侬阳阳的视频,侬建光竟然说不小心删掉了。主人似乎时时在提防着什么,客人哪里还有胃口?

晚饭后,韦小香悄悄对卓婉玉说:“婉玉姐,今天这一路辛苦得很。我知道你们城里人每天都要洗澡的,我带你去汤谷河洗吧。”

卓婉玉还在晚饭时尴尬和不解的情绪中,但看到韦小香的殷勤,便说:“下河洗澡可是小时候的记忆。可惜我没有带泳衣。”

韦小香羞涩地说:“我们这里洗澡,不穿衣服的。”

“裸浴吗?”

韦小香神秘地一笑:“到那里你就知道了。”

卓婉玉想,她得跟韦小香说一说掏心窝子的话了,就像两个女子在大自然中脱光了衣服,赤诚相见。

汤谷河边有一架已发黑的大水车,自寨子里用上抽水机后,它便失去了古老的功能。水车早已不转动,像一只苍老的眼睛,默默注视着寨子的变迁。韦小香带卓婉玉来到水车下的河段,那里有几块巨石错列在河岸,圈围出一片水流相对平缓的水域,隐蔽而幽静。白天它们是洗衣石,月亮升起来时,这里就是女人们沐浴净身的一方小小的天然浴场。韦小香对卓婉玉说,不要害怕,你跟我来。她像鱼一样地潜到河里,让水漫到脖颈处,把裙子慢慢撩起来,挽在头上。然后对岸上的卓婉玉说,婉玉姐,下来吧。月亮不会为你感到脸红的。

难怪韦小香要卓婉玉穿裙子来。卓婉玉把身子潜到水里后,让清澈的河水抚摸自己的肌肤,那是跟在家中浴室里的花洒下完全不一样的感受。开初她还穿着胸衣和衬裤,后来她索性把它们都解除了。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像一个婴儿一样无邪,真是一次难得的体验。她的心情放松下来,笑呵呵地说:“小香,没想到在你的寨子里还可以裸浴。我就像偷吃了一枚禁果。”

“哪样叫禁果?”韦小香好奇地问。

“嗯,就是……就是你的初恋,你的初吻。”她本来想跟她讲伊甸园,亚当和夏娃的故事,还有诱惑他们的蛇。但卓婉玉感觉到了韦小香的不自然,这是一个多么单纯的女子。韦小香捧起一捧水,拂在脸上,水花四溅,再悄悄跌落在河面,无声地流走。月光铺满河面,水声、蛙声、虫鸣,还有萤火虫在夜空中的飞舞——有好多年没有看到过萤火虫了,二十年?三十年?

“小香妹妹,给我讲讲你们的初恋吧。”卓婉玉想,这小两口有事在向她隐瞒,她得采取迂回战术。

“害羞多多呢。婉玉姐,我们……我们就是在这汤谷河边,有那种感觉的。”

“真够浪漫的。”卓婉玉也撩一捧水拂在脸上,“能讲来我听听好吗?越详细越好。从这汤谷河边时讲起,一直讲到你们的现在。月亮才刚刚升起来呢,我们有的是时间。”

11

一年以后,卓婉玉在写博士论文时,思路发了岔,把在汤谷寨这一段田野调查写成了两段很文学化的文字。虽然这部分文稿最终没有镶嵌进她的论文里,但她还是将之留了下来,时不时温习一遍,仿佛要随着她笔下的人物,一同回到那段难忘的岁月。

汤谷寨的壮族属于濮侬支系[1],由于崇拜鸟,因此他们被称为“鸟族”,或者“鸟人”。濮侬支系的先民认为,凡天上运行的东西,都是有翅膀的,都是大小不等类似于鸟的神灵。直到今天,汤谷寨的老人们还执着地认为:天上的太阳曾经在一个夏至日转身离去,从此天丢失了,光明不再,寒夜漫漫;地也不长庄稼了,山川错乱,人兽不分。太阳为什么会丢失又找回,在一首名为《祭祀太阳古歌》的古老歌谣中有详尽的描述。它的开篇是这样唱的——

我来说日头,我们唱太阳

太阳如何成,太阳如何造

寨老如是说,先辈这样讲

以前啊以前,远古啊远古

天下阴沉沉,人间黑乎乎

天压楠竹弯,天地连一处

人和鱼同游,虎与人同坐

不识人和兽,做人很害羞

就有个盘姑,还有个盘龙

天地孕盘龙,里面育盘姑

十万八千年,盘姑方苏醒

盘龙也醒来,手持大刀砍

又用斧子劈,劈出立足地

砍出人行路,用肩扛天际

还用手托举,一扛很多年

天就被撑高,地被踩下沉

才分天与地,天地才分明

……

在古歌里,时间是不存在的。那时天只有一根楠竹那么高,楠竹的竹梢为什么见天弯腰呢?天压的。壮族人的创世神布洛陀为了把天撑开,跋山涉水去找到了一根通天树。它是一棵像打开伞一样的巨树,顶天立地般把天撑开了。在壮族的神话传说中,布洛陀像其他民族开天辟地的创世神一样,处处展现出最拙朴原始的力量。他分开了天和地,确定世间万物的秩序,公和母,轻和重,上和下,人和兽,田和地,何处是山岗何处有河流,什么样的动物才能讲话,甚至人和动物的生殖器长短,都由大神布洛陀来裁定。

神话与现实相勾连的奇妙之处在于,在汤谷寨祭祀太阳的祭台后面,有一棵造型奇特的古树巍然挺立、直刺蓝天。它的树干笔直,冠盖华丽,像一个独臂撑天的伟丈夫。它就是汤谷寨人们心目中的通天树。它当然也没有高到云里去,我在手机识图软件上搜索,原来这棵树竟然是被誉为“植物界大熊猫”的华盖木!这种树在地球上已经存活了上亿年,现在全球野生的华盖木也只剩下几十株了。

让我们回到远古。天被撑高以后,万物可以自如生长,但光却不够用了。创世神布洛陀于是带领人们造太阳。太阳应该是什么样的形状才能在天上滚动呢?像地上的圆簸箕就是了。泥巴做的太阳要散架,铜做的太阳要熔化,布洛陀说,我们用银子做吧。银太阳做好了,布洛陀用一根藤链子拴着,爬到世上最高的高山上,一下就将银太阳甩到天上去了。这时人们才发现银太阳虽然在夜晚明亮,但却冷若冰霜、没有热量,还一时圆一时缺。布洛陀说,就让她叫月亮,专门照亮那些想回家的人的路吧。布洛陀又带领人们造了一个金太阳,还滴上自己和妻子的鲜血。这个热血太阳终于有了遍及寰宇的激情,也就有了无穷无尽的热能。但他却是一个骄傲任性又浪漫多情的太阳,他和月亮偷欢,生下满天星星。他还经常喝醉酒,当你看到天边的晚霞时,那一定是太阳又喝醉了。他生了十二个儿女,天上就有了十二个太阳。十二个太阳本来是在天庭轮流当值的,但有时他们一调皮,一起跑到天空中来嬉戏,这就让大地炽热滚烫,庄稼枯萎成灰,山上的石头被晒黑,变成了煤,连鱼儿都被河水烫死了。人们实在受不了这些小太阳的脾气了,就选派一个大力士用箭一气射下了十一个太阳,留下最后一个女儿身的太阳,只希望她温柔一点,不要热死人。

在我们汉族的远古神话传说中,也有“后羿射日”之说。

《楚辞章句》曰:“尧时十日并出,草木焦枯,尧命羿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乌皆死,堕其羽翼,故留其一日也。”

汉、壮两个民族的射日说应该存在着相互影响的关系,但后者似乎又更浪漫曲折一些。剩下的那颗太阳姑娘被大力士的箭吓着了,和人类生气了,兀自躲藏在大地深处。人类便又重新回到黑暗的深渊当中,没有了阳光,万物不生,百花凋零,人兽不分,天地莫辨,女人们痛苦得在地上打滚哀号,男人们哀愁得身上长满了绿毛。

是一个勇敢的壮族母亲独自出门去找太阳,她从泰山找到昆仑山,从东海寻到南海。没想到太阳没有找到,她还丢失了自己的女儿。在她历经了天上地下所有人的灾难和非人的灾难以后,壮族母亲终于在汤谷寨村口的那棵大榕树下找到藏匿的太阳。太阳原来就是她丢失的女儿,女儿就是天上的太阳。壮族母亲请来四只巨鸟,将太阳女儿驮升上天,太阳从此便有了翅膀。她驱赶云雨,播撒阳光,大地再度光彩重生,生机盎然。蚯蚓从土里钻出,白鹭降落在田间,村口的大榕树开始蜕换新叶,提醒人们要浸泡谷种、犁田耙田了。农事的时间从这一天开始,勤劳的人们在季节的轮换中紧随太阳的脚步。村庄由此五谷丰登,人间再度香火绵延。她也有了一个独特的名字——太阳鸟母,从此成为人们祭祀崇拜的对象。太阳一度丢失过,还是个女儿身,这在全世界各民族有关太阳的传说中要么是唯一,要么就是我读的书还不够多!

这首古歌可以视作是壮民族濮侬支系某个部落的创世史诗,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会吟唱了。所幸韦小香的外婆白桃花是政府认定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在周围的寨子里,无论是叙唱《祭祀太阳古歌》,还是主持祭祀太阳的仪轨,都非白桃花莫属。壮民族没有专职的祭司,在白桃花年轻时,她跟大家一样,是赶花街(三月街)时被小伙子们追逐的姑娘,是田里的插秧能手,是贤惠的妻子、勤劳的母亲、慈祥的外婆。但她幸运地出生在一个祭祀太阳的世家。白桃花手上那本用古壮文书写的《祭祀太阳古歌》,据称是她高祖母那一辈传下来的,写于何时、由谁人书写已不可考。从前,能唱叙太阳古歌的人,在寨子里历来受人尊敬,家族的人也跟着沾光。韦小香说,她外婆曾经想把《祭祀太阳古歌》传给她的母亲,母亲却嫁给了在镇上工作的父亲,外婆又寄希望于她。可韦小香说,我们小时候是听刘德华梅艳芳的歌长大的。谁唱太阳古歌呀?仿佛她已经和这个村庄没有了多少联系。壮民族的先人们吟唱太阳的古老歌谣,这笔宝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将来该由谁来传承?

侬建光第一次来到汤谷寨,是在本世纪初,人们刚刚迎来了千禧年。那时即便是一个不相信神话与传说的现代人,也相信新世纪的太阳将不同凡响。这年的农历二月初一,是汤谷寨的人们送太阳升天的日子。那些侍弄庄稼的人们,身怀古老的情怀崇拜太阳、敬畏太阳。他们从不怀疑大地的地力,却担心天上的太阳会舍弃他们而去。正如日落之后,荷锄而归的人们有时也会有一丝丝的隐忧。

侬建光和几个伙伴去汤谷寨看热闹,同时也在寨子里“串姑娘”。在这样的民俗节日里,山歌婉转,人神共娱;野花喧闹争春,情歌随风飘逸。那一年侬建光还是个浑身印满阳光的青年,身材健硕,肤色黄亮,站在稻田里就像一颗太阳滚落在人间,在青色的稻秧里烨烨生辉。在乡村里,这样的青年是水田里的王子,山林里的精灵,庄稼伺弄得好不说,田里的泥鳅黄鳝,山上的野蜂蜜鸟雀蛋,手到擒来,易如反掌。他今天来到汤谷寨,可不单单是看人家找太阳的。

在汤谷寨,由于太阳是传说中的女儿身,因此这是一个女人们的节日。妇女是祭祀太阳的主角,男人是看客。看客们看什么呢?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在远处打望。女人们更有一个令看客们只能想入非非的活动——裸浴。按照习俗,全寨子参与祭祀的女人们将在太阳升上山岗一个牛头高时,到村子下方的汤谷河里沐浴净身,然后才换上节日盛装,方可上山送太阳升天。人们都说,汤谷寨的女子,太阳花一样暖心,稻穗花一样清香。

妇女们沐浴净身的河段像一首情诗一样令人遐想。那样一个时刻,女人们裙裾翻飞,银器锃亮,寨子里浪漫温馨,惠风和畅。阳光透过河边的芭蕉林,照在幽静的河面。河岸上传来阵阵女人们宽衣解带的窸窸窣窣声,银器配饰叮当作响,浮光耀金,还有少女们羞涩的笑语,洒在光影斑驳的河面,大珠小珠,撒落玉盘。河水清澈碧绿,氤氲蒸腾,莺声燕语,满河漂荡着女人们美丽健壮、珠圆玉润的胴体。仙女下凡沐浴的浪漫,杨贵妃华清池起浴时的妩媚,也不过如此。

就像你不能直视太阳的光芒一样,女人裸浴的河段,当然也跌落了无数的太阳。汤谷寨的男人从来都很自觉地回避那片暗香浮动的神秘之地。大水车在看着你哩。大水车是祖先留下的遗产,自然就带有了神性和老祖宗睿智的目光。即便像侬建光这样猴急急地来串寨子、相媳妇的年轻人,也不敢轻易造次。只能乖乖地和看热闹的人一起守在路边,等候着那些出浴后像荷花一样洁净、玫瑰一样芳香、仙女一样高贵的女人款款而来。她们身着节日盛装、神色虔诚坚定,人人仿佛都肩负着要把太阳送回天庭的庄严使命。那场面,连天上的鸟儿都会看呆,忘记振动它们的翅膀。

在本地人的传说中太阳是被四只神鸟驮上天的,她就是一个应该被膜拜的神灵。既然要祭祀一个神,你就得想方设法与神亲近,唱诵太阳鸟的丰功伟绩,供奉她喜欢吃的食物,说她爱听的赞语,做她允诺的事情,当然也包括穿太阳鸟母喜欢的衣服——鸟衣。这身华丽的鸟衣是由黑色斜对襟上衣和宽大的百褶裙组成,上衣束胸紧腰,衣角上翘像鸟翼,袖子肥大似鸟翅,下身的裙子盘结在臀部后面,壮语称为“盘拜”,黑黑的一团高高翘起,一走路便如鸟尾随身摇摆。现在的壮家女孩子一般都不会挽“盘拜”,只有在她们的母亲或奶奶外婆一辈的人帮助下,才可挽出这风情万种的鸟尾。

那年韦小香才十七岁,跟随在一群老妇人后面,头缠印花黑布头帕,身着青黑色“鸟衣”,面带羞涩,像一只受到惊吓的黑色小鸟,随时都要逃进路边的草丛中。尽管她的身上挂满各式银器,但似乎还是不能带给她足够的自信。她的银耳环是外婆讲着一段古老的传说时给她挂上的,脖子上的银项圈是奶奶抹着眼泪把她搂在怀里给她戴上的,胸前的银坠花和手腕上的银手镯是母亲叮咛了又叮咛、嘱托了再嘱托给她套上的。这些银器都因代代传递、年头久远而散发出暗淡的冷光,只有一根银腰带是她用自己挣的钱买的。其实,当她在外婆和母亲的帮助下缠上头帕,穿上这身“鸟衣”时,就意味着一个壮家少女完成了成人礼,她从此就是一个可以让小伙子们追的大姑娘了。

但这样神秘奇怪的装束常常会被外人误读。过去那些路经此地的赶马人对濮侬支系的“鸟人”曾有戏谑的说辞:“衣裳滴滴点,裙子够马驮。屁股背包药,一碰就点着!”外地人当然一点也不懂“盘拜”于“鸟族”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们臆想那包“药”要么是毒药,要么是炸药,因此“鸟族”女人招惹不得。

而在侬建光眼里,那个穿一身鸟衣的女子,却有仙女下凡般的美丽。她就像稻田里刚刚灌浆的一株稻穗,青涩鲜嫩,水灵如玉,似胀非胀,随风摇摆,传来阵阵比稻花香多了几分香甜,又比米香淡了一点醇厚的气味。其实他们在一年前的三月街上已经相互有了好感。那是个牛日[2],侬建光相信牛是自己一生的吉祥物和保护神。他在街子上撞见一个穿一身短打牛仔服、卖鸭蛋的小姑娘,她的眼睛明亮纯净,皮肤是金灿灿的谷粒的颜色,一看就是天天背着太阳在田里劳作的好把式,你在她身上都嗅得到秧苗淡淡的清香。这种女子栽秧就像绣花,能把一块田打理得像绚烂的壮锦。侬建光凑上前去假装问鸭蛋的价格,手里拿着一部在乡下还很稀罕的翻盖手机,不断地打开又合上,像一个腰缠万贯的老板。眼睛却像正午的阳光,把小姑娘照射得无处躲藏。那姑娘说今年我家鸭蛋不好,小的四毛一个,大的五毛,你拣大的去吧。侬建光说大的小的我都要了,都给你算五毛一个,可好?姑娘说大有大的价钱,小有小的吃头。可是大小有别,不兴这样做买卖的。侬建光说,你不兴这样卖,我喜欢这样买。你家里还有的话,我都要了。姑娘脸色绯红,好像不高兴了,收起那筐小鸭蛋说,我这筐不卖。大哥,你把大的拿去吧。要是喜欢的话,你明年再来。话如果这样讲,歌就要对起来。侬建光一眼望穿姑娘的心扉,乘胜追击。哎,你是哪个寨子的呀?

只不过一年工夫,侬建光觉得去年那个穿牛仔服的小姑娘长大了,仿佛稻苗抽了穗,让人看到了收获的希望。那时的侬建光是个聪明俏皮的年轻人,当他看见一身“鸟衣”的韦小香走近他时,便不高不低地问了一句,小妹,今年你家的鸭蛋准备好了吗?有老熟人般的随意,但又不失急于示爱的真诚。

韦小香也认出他来了,眼波里飞珠溅玉,身上披挂的银器稀里哗啦作响,如她慌乱的心。她把头扭到了一边,“鸟衣”上的鸟尾一摆,款款而去。那是世界上最为美妙的背影。

在这样的春天里,布谷鸟在鸣叫,万物在复苏,人间弥漫出天地相爱的气息,正应了壮家人的那句老话:“地气不发,布谷不叫。”吹过田野的风带着南国温热的气息,闲了一个冬天的水田已经被勤劳的壮族人犁好、耙平,谷种也已泡好,一些谷芽破壳而出,仿佛急迫地要主人将它们撒进肥沃酥软的田里,它们要长出青翠色的苗来,和太阳亲近,和拂过田野的风嬉戏。侬建光的心里,爱情的种子已然发芽。

在汤谷寨,这是一个比过年还要重要的节日,家家户户蒸出金黄色的糯米饭,那是献给太阳的美食,用春天里率先开放的黄咪咪花加入糯米浸泡而成,人们叫它“染饭花”。一碗碗金黄色的糯米饭,就是一个个饭碗中的小太阳,里面浸透了阳光、雨露、汗水、劳作时的情歌以及种稻人家的感恩。祭祀完太阳的女人们在林子里还会有一顿丰盛的野炊,凉鸡、染花饭、各种糯食、各种野花野菜、炸蜂蛹、烤泥鳅,等等。女人们祭祀完太阳,就是吃饭、喝酒、唱歌、跳舞,庆祝太阳重新回到了天上。

男人们还是不会受到邀请,只能站在坡地上远远地观望,寨子里德高望重的寨老才有资格为女人们担水送饭。侬建光在汤谷寨没有亲戚长辈,他根本无法走进女人们的欢声笑语里。他在汤谷寨只认识一个朋友韦德民,他是韦小香的堂哥。他们曾经一起出去跑过几单小生意。侬建光希望韦德民能为他说媒,但韦德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就别想我家妹子了,人家是我们村的太阳花。来提亲的人,能从村头排到村尾。

像所有坠入情网的年轻人一样,侬建光把爱情想得很简单。他高看了自己的本事,对韦德民说,我驾牛犁田的本事,周围寨子哪个不知晓?韦德民却一语道出了他的人生困境。他笑侬建光,都新世纪了,还说田里驾牛的那点本事。有本事的人都骑摩托啦。侬建光唯有尴尬,第一次感到自己落后于时代。为挽回点面子,他说,没那么复杂吧?韦德民则肯定地说:有。骡子犁不了田,大象上不了树。你说这事儿复杂不?我叔在乡粮站工作,我嫂子说,她家闺女这么水灵的一朵花,不会栽在稻田里,要开在城里的大高楼上。

田园牧歌、诗情画意的生活,只是市场经济条件下乡村生活的表象。乡村正处于一个嬗变阶段,年轻人观念在不断刷新。只有等田里的稻秧青了又黄、稻田丰盈又清瘦十几载后,侬建光才会在生活的砥砺中回想起这一天。一个只会驾牛犁田的穷小子,要走多少路、要吃多少苦、要经历多少“复杂”,才能把汤谷寨的太阳花,滋养在这个飞速变化的世界——是开放在韦小香母亲希望的大都市的高楼大厦中,还是扎根在壮家人世世代代耕耘的稻田?

12

侬建光独自去乡派出所撤了案,韦小香的心事布满在眉宇间,但她对卓婉玉依然守口如瓶。卓婉玉似乎成了一个管错了“闲事”的多余人。你心急如焚的事情,可能是一场骗局,一个阴谋,或者是你并不知道真相,不知道原因何在。你更不能轻易捅破那层窗户纸。因为他们的情感是那样的脆弱,他们的自尊又是如此的敏感。侬建光动辄就说你们城里人这样那样,我们乡下人这个那个。他无形中筑起一道弱者和强者之间的堑壕。不是在保护自己,就是在害怕着什么。

此时不能谈孩子的事,那就谈谈过往的人生,或许对认知现在有所帮助。卓婉玉在考察壮族的稻作文化时,稻田里像稻秧一样蓬勃生长的爱情故事让她入迷,它和耕作技能以及民族歌谣有关,和民族传统节日、民间习俗相连。侬建光和韦小香的爱情故事,让她又一次忘记了自己的本行,尽管她看到了稻作文化在市场经济时代的式微,她为之感到惋惜,又不得不承认这是时代发展使然。一个技艺超群的种田能手在乡村有美好而清贫的爱情,但如果不走出山乡,贫困仍然会像他的影子一样难以摆脱。出于对一种单纯岁月的偏好,卓婉玉还是放任了自己浪漫的思绪,她信马由缰地写道——

生活就像一茬又一茬的稻子,在古老的壮家寨子里循环演绎着播种和收割的故事。十几年的时光在人生中不长也不短,但足以把一个壮家孩子培养成一个种田能手。灿烂的阳光总是遍洒大地,公正无私,传递着天地间的大爱。坝子里的稻田从嫩绿到碧青,从碧青到金黄,肥沃的田野生生不息。年年岁岁稻香袭人,岁岁年年万物更替。今年的稻穗和去年的稻穗似乎只是走了一个轮回,它们在微风的吹拂下一样地弯腰颔首,窃窃私语,诉说同样的丰年话语,或者荒年故事。侬建光从不怀疑自己种田养稻的本事,他相信一个壮家姑娘,不会不喜欢听那些连稻秧听了也会疯长的歌谣。

侬建光的寨子马萨寨和汤谷寨隔着一座大青山,马萨寨在南,汤谷寨在北,两个村寨相隔十六华里,都是依山傍水的种稻村寨。马萨寨不祭太阳,祭田公地母和祭铜鼓。铜鼓一响,稻秧拔节,百鸟歌唱,人神共舞。侬建光认为这都是些老辈子的活计,一点都不新鲜刺激,现在的姑娘小伙子们,哪个还跳铜鼓舞?哪个还认识田公地母?侬建光的父亲在他九岁多时就去世了,家里的两亩多稻田眼看着就要丢荒。还在上小学四年级的侬建光就辍学回家帮妈妈干农活了。到要犁田的时令,母子俩抬着犁铧牵着牛下田。母亲问,光儿,犁得犁不得?侬建光嗓音脆脆地答道:犁得。好在牛是家里从小养大的老牛,像父亲一样忠厚沉默,伟岸如山。侬建光在田里抹一把汗水,侬母就在田边抹一把眼泪。侬母看田里的牛和孩子,常常会把他们看成是父子俩。路经稻田的人说,这孩子哪里是在驾牛嘛,是牛在拖着一个娃娃跑嘛。

汤谷寨“开秧门”[3]那天,侬建光摸到了韦小香的稻田边。太阳无言巡行在天边,春意有情荡漾在田野,连风儿也带着暖、带着催发万物温柔的力。瘦硬的田埂也丰满起来,像男人的筋骨;水田则似一面破碎在大地上的巨镜,透着不规则的美。插好秧的稻田东一团西一块,人们在波光潋滟的田里编织着嫩绿色的壮锦,越编越密实、越编越丰满。韦小香家今年有个堂嫂刚刚过门,新媳妇在插秧时总是要面对一场暗中进行的“考试”。婆家的女人们站成一排,新媳妇站在中间,大家一步一退,一退一插,就像歌里唱的那样,“插秧往后退,栽在人脚窝”。新媳妇如果农活干得手生,不能和公婆、妯娌、小姑保持同一进度,眨眼就会被秧苗包围在秧田里了。那是跟不能生小孩一样丢脸的事情。

今天的新媳妇就是韦德民家的,侬建光看出她农活儿不咋样,连韦小香都跟她拉开一个身子的距离了,秧栽到田边,新媳妇恐怕上不了田埂。送秧苗的韦德民在田埂那边急得抓耳挠腮,侬建光远远地就跟他打招呼,夸他的田耙得平整哦!牛使得好。然后他操起田埂边的一副空竹箩,挑秧苗去了。

送了两趟秧苗,侬建光已成功地让田里栽秧的女人们晓得他的到来,当然,最为紧要的是要让韦小香注意到他。他看见她起身拿秧苗时瞄了他一眼,再次起身时又瞄他一眼,到后来一边插秧一边也偷偷瞄他。那眼光里有羞涩、有欣喜,也有随着秧田里的水波荡漾的爱意。侬建光的目光流连在韦小香浑圆的胳膊、结实的小腿,还有她那高翘着的臀部。干农活的好手啊!扎实好看的身子啊!妈妈一定喜欢这样健壮能干的姑娘做儿媳。每一个壮族青年都知道,情歌是走进恋人心里最便捷的路径。侬建光终于情思难抑,扯开嗓子开唱:

大田栽秧沟对沟,

勒少勒冒[4]各一丘;

盼望老天下大雨,

冲垮埂子做一丘。

田里的女人们纷纷直起了腰,喘气、抹汗,看看是哪个“幽骚”[5]敢来对歌。奇怪的是女人们都用眼睛看韦小香,搞得韦小香的脸灿烂如早上爬上山岗的太阳。壮族人对爱的回答当然也是一支情歌了。韦小香勇敢地把歌回了过去:

一块大田弯又弯,

一头有水一头干;

有水那头栽糯稻,

无水这边种牡丹。

歌是对上了,就像把稻秧插进了稻窝。侬建光心花怒放,挽起裤脚就要下田:

一把犁头两面快,

犁起田来两边翻;

哪个小妹嫁给我,

吃完前仓后仓在。

啊呀,呸呸!哪里来的“幽骚”呀?先吃个泥果子!田里的女人们佯装恼怒,一团泥巴飞来,正砸在侬建光的头上,他的脸马上花里胡哨、汤汤水水地挂了一脸泥。女人们的哄笑连蛰伏在泥里的泥鳅黄鳝都探出头看稀罕,搅得秧田水花四溅、一派欢腾。壮家青年男女经常在田里玩这种打泥仗的游戏,来串寨子的外乡人,下乡的干部,城里打工回来口袋里有了几个钱的回乡男女,便会受到还在盘田种地的年轻人泥巴战的“欢迎”。这并不是他们的不尊重,而是种稻人家的一种礼俗。尤其是到了寨子里“关秧门”时,稻秧都栽在田里了,繁重的农事告一个段落,种田的人们就该娱乐一下啦。在最后一块水田即将插完稻秧前,人们会互甩泥巴以示庆贺。那时节泥团与歌声齐飞,没有人可以穿一身干净衣服回家。那些在劳作中早已瞄好邻家姑娘的小伙子,那些在歌声中已经传递出爱情密码的大姑娘,他们的泥团精准又高频,但坨坨泥巴都充满柔情蜜意。打泥巴战打出一个媳妇来,在种田人家是常有的故事。

侬建光那天本可以躲开韦小香扔来的这坨泥团,但是他没有。他知道,如果躲了,他就可能会错过一生的姻缘,错过汤谷寨的太阳——他才是那个在汤谷寨找到太阳的人。

太阳下山,秧苗落窝。大地披上新绿,炊烟飘过田野。侬建光被韦德民请去家里做客。韦小香的父母、哥哥嫂嫂还有来帮工插秧的亲戚们围坐在院子里,竹箩圆桌摆了三桌。壮家人向来热情,走进家门都是客。长辈们一桌,亲戚朋友两桌,侬建光和韦小香坐在一起,他们已经不再拘谨了,像处了多年的朋友一样说东道西,从邻近几个寨子都认识的熟人朋友到最近热播的电视连续剧。侬建光感到韦小香比自己更有见识,因为她念书比他多,他用羡慕的眼光望着她,说,你真不简单呀,都读到了初中毕业。

韦家人对侬建光是有好感的。韦德民有个小弟羡慕侬建光是拿手机的人,这在当时是一个人有本事的标志。他用调皮的眼光看看韦小香,又看看侬建光,说:我们韦家人多喔,你家的米粑粑可舂得够?

本地壮族习俗,当恋爱的双方确定了婚事,来接亲的男方家,要给女方家的每一个亲戚送一个新米舂的米粑粑,村庄的人们大都沾亲带故的,男方家有时要舂几十箩米粑粑,多到要用马驮。韦德民在他兄弟后脑勺拍了一掌,去去去,谷种才撒下秧田,就想吃粑粑。建光,走,我们去给老辈子们敬酒。

侬建光被韦德民带到韦小香父母前,说这是马萨寨的侬建光,是个种田好手。韦小香的父亲哦了一声,你们寨子有一栋房子是用一棵树盖起来的,就叫一棵树老屋。有一百多年了吧?

侬建光没想到自己家的老房子会在此刻被提起,忙说:韦大爹,那是我太爷爷那一辈人盖的,现在我家就住在一棵树老屋。可韦小香的母亲接上了话头,不无鄙夷地说,都一百年的老屋了,还怎么住人?小伙子,你就没想到起一栋新房子?

韦母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种田高手又怎样?单靠种田是盖不起新房子的,这在乡村里谁不知道。侬建光顿时羞得面红耳赤,举着酒碗不知该如何喝。一棵树老屋向来都是四乡八邻的一个传说,侬家几代人的骄傲。侬建光第一次感到一棵树老屋太老旧,就像一件过时的衣服,让人难堪、丢脸。他心里没底地说:要盖的,要盖的。

这时韦小香挤了过来,手里也端着酒杯。她大大方方地站在侬建光身边,像一个待嫁的新娘。新房子老房子,都一样遮风挡雨。妈,你老观念了,现在人家城里,房子越老越值钱。

侬建光顿时就像在谷堆里打了个滚儿,有丰年的踏实感。这个妹子是我的了。

田里的水稻扬花时节,稻花的馨香搭乘风儿的翅膀弥漫在田野,若隐若现。这是爱的气息。侬建光第一次嗅到韦小香身上的体味,就在汤谷河边。那是他们的初吻,慌乱、急促、羞涩,像牛绳没牵到牛鼻。侬建光说,你身上有稻花的味道。韦小香说,你身上还有牛的汗味哩。侬建光嘿嘿一笑,没有牛使力气,田里哪能开得出稻花来?

这期间,月上中天时,两个年轻人常常翻山越岭地约会。侬建光的那部二手手机在村里其实只能当摆设,要到乡政府所在地才会接收到信号。那时只有村委会里才有一部程控电话,五分钱打一次。他们约定好时间守在电话机边,一聊上便会让后面排队等着打电话的人上火。他们抱怨说,现在的年轻人,“串姑娘”不见面,只晓得抱着电话啃。

侬建光的母亲请一个在当民办教师的表叔公去韦小香家提亲,表叔公是马萨寨的寨老。每个壮族寨子都有大家公推的几个老人当寨老,他们深谙农桑、行事公平、德高望重,走到哪里都是受人尊敬的人物。按壮族礼俗,表叔公带去了红糖和白酒,用五色彩线捆扎得四四方方、工工整整。表叔公前脚出门,侬母就在家里翻箱倒柜找银器了。侬母已经见过韦小香,她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能干懂事的姑娘。如果提亲顺利,下一步就该定亲下彩礼了,当母亲的总是把事情往前想。侬家祖传的银项圈和银腰带已经传了四代人,彩礼不在重,而在祖传渊厚。

傍晚时分,表叔公回来了,手上还拎着那包提亲礼品,这意味着女方家长辈婉拒了这门亲事。侬母的脸顿时像下了霜,侬建光都快要哭了。他想起汤谷寨“开秧门”那天,韦德民送他出门时对他说,你要来提亲的话,至少要先盖好新房吧。他当时傻傻地说:我们的一棵树老屋宽敞着哩,冬暖夏凉呢,扎实好着哩。韦德民笑了,你这颗稻花脑袋呀,穷得不开窍。回去好好种你的田吧。

如今供奉在家中神龛上、活在传说中的侬家太爷爷仍然像神一样存在。太爷爷那一辈人丁兴旺,他有四个儿子。太爷爷去山上只伐了一棵树,就率领儿子们盖起了这栋百年不倒的干栏式老屋。天知道老祖先那个年代山上的树木有多大?也只有天才知道太爷爷那一辈人有多能干。一棵树老屋下面是宽敞的牛圈、羊圈、猪圈,还有堆放粮食、柴火、饲料的库房;二层大厅四排两人才能合抱的圆柱,分出中堂和两边的厢房。主屋东、西、南三个方向建有走马转角的廊厦,可纳凉,也供女眷们织布纺纱做针线;雕花木窗至今不腐不朽,灵活如初。只是历经百年的烟熏火燎后,一棵树老屋像一个饱经沧桑的黝黑老人,不合时宜地矗立在村头的一座小山岗上。在侬建光爷爷那一辈,侬家开始走下坡路,家境每况愈下,人丁愈发稀少,加之父亲去世得早,侬建光小小年纪就要撑起这个家,能撑到今天已属不易了。村里已经有人家起红砖新房,石棉瓦顶,水泥地面,人畜分离,睡梦中不再有牛羊反刍的声响,看上去干净敞亮得多。侬建光不是不想盖这样的新房,但是母亲说,光儿,这两年我们才刚吃饱了肚子,米箩里有存粮,妈心里才不慌。我们这一棵树老屋,好生收拾一下,缺了脚的楼梯补一补,摇晃了的栏杆换几根,新媳妇照样可以迎进家门来。

其实侬建光也知道,要盖一栋像样的新房,至少也得花上十来万。这对他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的巨款了,他辛辛苦苦种一年田,收两千斤左右的谷子,留下自家吃的,卖稻米的收入只有五六百块钱,加上自己跑点小生意,一年家中净收入也不会超过一千元。前年稻田遇到一次虫灾,稻子抽穗时又遭了一次风灾,正在灌浆的稻子成片倒伏,像阵亡了一支军队。秋收下来,差点连吃的都不够了。盘田种地的人,谁敢保证不遇到个荒年?

能吃饱肚子是一回事,要娶媳妇了,侬建光才认得自己真穷。穷不仅仅是你吃不吃得饱饭、盖不盖得起新房,而是你落后于时代,输了那一口气;是你要迈向生活的上一步台阶时,豁出小命来也挣不上去。

表叔公那晚出门时对侬建光说,这世道,越来越复杂了。算了吧,人家的门槛高。

第二年三月三,前来赶花街的青年男女成群结队,花的海歌的河。侬建光和韦小香不用再在人群中哥长妹短地“丢块石头试水深”了。他们找了一处河湾的竹林下,严肃地讨论了他们的未来。韦小香父母已经接受了镇上一户人家的提亲,媒人将双方的八字也去请寨子里的寨老看了,据说很相匹配。那家人的儿子在县城一家工厂工作,属于令乡下人羡慕的工人阶级。他骑一辆嘉陵摩托,每到周末便轰轰隆隆地回到镇上,还骑着摩托威风八面地来过汤谷寨,那是寨子里出现的第一辆摩托车,孩子们兴奋得跟着摩托车跑,叫它“摩托犊子”。不过这倒霉的求婚者出寨子时遇到下雨,那条“水泥路”不给他面子,让摩托车陷在泥里,最后不得不找来手扶式拖拉机驮走。韦小香笑着说,这说明我们汤谷寨不欢迎他。

侬建光却笑不出来。他扔了一块石头到河里,看着河水的涟漪慢慢平息,恨恨地说:摩托车,我会有的;新房子,我也会盖的!韦小香却给他传达了另外一个危险的信息:我外婆都在教我做鞋子了。

按习俗,刚过门的新媳妇要给男方家的长辈送一双亲手纳的新布鞋。不会有人告诉她鞋子要做多大,男方的长辈们穿上是否舒心、合脚,就看出新媳妇的手巧不巧、心细不细了。这就像新媳妇头一次栽秧一样,是一次入门考试。因此,这也是定亲阶段女方家必须教的功课。

侬建光那一天深受刺激,他向韦小香道出了自己想了很久的一个决定:外出打工。韦小香并不感到意外,只是说,可惜了你这一身种田的好手艺。侬建光回答得很干脆,不可惜。田里产的谷子,填饱肚子倒是没有问题,但我还是穷。盖不起新房子,买不起摩托车。我可不想当一颗谷种,年年都只生长在这巴掌大的稻田里。他还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活法,我们够倒霉的,活得跟我们的爹娘一样,跟我们的爷爷奶奶一样,跟我们爷爷的爷爷、奶奶的奶奶一样。电视上天天说新世纪,可我们这里跟上一个世纪有啥区别?寨子里有点本事的年轻人都打工去啦,一两个月的收入比地里一年的收成还多。过去我是舍不得我妈,丢不下种田的那点本事。现在连我妈也想明白了,我不出去打工挣钱,她喜欢的媳妇进不了门。

侬建光没有想到的是,韦小香愿意跟侬建光一起外出打工。其实她早就想离开寨子了,她要跟侬建光一起去山外看世界,看城里的超市是什么样子,看电梯怎么一下把人提升到几十层楼高,她甚至还没有见到过一列真实的火车如何在大地上奔跑。她还有一个梦想:要去看大海。因此韦小香对侬建光说,我们就去广东打工吧,听说那里好挣钱,离大海也近。

田园牧歌般的生活就这样被现实肢解。这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遗憾?远离故乡的年轻人,总有一种逃离了樊笼的喜悦和期冀。他们把单调乏味、贫困落后又看不到希望的乡村甩在了身后,连母亲挥动的手臂都来不及多看一眼,眸子里的渴望全交给了未知的远方。这是一群试图渡过贫穷海洋的探险者,新大陆在何方,在他们转身离开家乡时,并不十分明了。

注释

[1]本地壮族支系之一,“濮”是指人或族群,“侬”是指鸟,“濮侬”可汉译为鸟人,即崇拜鸟的部落。早期崇拜鸟的壮族部落被汉语记载为黑齿人或黑齿国,为古百越人后裔。

[2]本地壮族的赶集日习惯以十二生肖命名。

[3]春天插秧时,每个寨子里都会请乡村祭司卜算好吉日,推举一户有声望的人家去到稻田边祭祀稻魂,供奉酒、米饭、鸭蛋、禽类肉食等,或请一位生育能力强的健壮妇人,去到田里栽插第一株秧苗,以生育能力隐喻稻谷丰收。

[4]姑娘小伙。

[5]本地壮话里指那种善于哄小姑娘的小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