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好了,姑娘们,我们又到一起了。”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说,拉了拉麂皮上衣的下摆,用手托住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的下巴颏儿,在她的脸上响亮地吻了一下。“早晨好,宝贝儿,睡得怎么样?”当他经过达莎坐着的椅子后面时,又吻了一下她的头发。
“卡秋莎,现在我跟达莎可以说是难舍难分了。她真是好样儿的,是个能干的姑娘。”
他在铺着新桌布的餐桌旁坐下,把盛着鸡蛋的高脚瓷杯往跟前挪挪,用刀切开鸡蛋的顶壳。
“你大概想不到,卡秋莎,我现在喜欢英国人吃鸡蛋的方法——放点儿芥末和奶油,味道格外好,我劝你也尝尝。可德国人每月只配给两次鸡蛋,每次只给一个。你听了这个消息,高兴吗?”
他张开大嘴笑起来。
“我们用这个溏心鸡蛋就能把德国干掉。据说他们现在出生的孩子都没有皮肤。俾斯麦[29]曾告诫过这些混蛋,不要跟俄国人打仗。可他们不听,瞧不起我们。这回可好了,一个月吃俩鸡蛋。”
“这太可怕了,”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说,垂下目光,“要是孩子生下来没有皮肤,那么不论是哪国孩子——我们的也好,德国的也好,都是可怕的。”
“对不起,卡秋莎,你这是信口开河。”
“我只知道,要是每天都这么没完没了地杀人,太可怕了,叫人都不想活了。”
“那有什么办法,亲爱的?我们必须通过亲身经历才能理解国家意味着什么。从前我们不过是从伊洛瓦伊斯基一类历史学家的著作中了解,俄国农民如何在库利科沃战场和波罗金诺战场上为保卫国土而战。我们总是这么想:哦,俄罗斯多么广大——你一看地图就知道了。而现在有劳大驾,为了保全地图上这块横跨欧亚大陆的绿色地带,请付出一定比例的生命作为代价吧。这是不愉快的事。你要是说我们国家机器不好,那我也同意。现在,如果要我去为国牺牲,我首先要问问:要我去送死的诸公可具备治理国家的才能?我能不能毫无遗憾地为国洒尽热血?是呀,卡秋莎,政府还是那个老习惯,瞧不起社会团体,可如今他们也明白了,离开我们是玩不转的。没门儿!我们先抓住一根手指头,然后就可以抓住一只胳膊。我是非常乐观的。”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站起身,从壁炉上取下火柴,站着点着烟,把烧尽了的火柴杆扔进鸡蛋壳里。“血是不会白流的。这场战争的结果,将是我们这帮社会活动家掌握国家大权。那些‘土地与自由社’[30]、革命者和马克思主义者做不到的事,战争可以做到。再见了,姑娘们!”他抻平了上衣,走出门去,从背影看很像一个打扮成男人的胖女人。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叹了口气,在窗旁坐下织毛衣。达莎走过来,坐到沙发椅的扶手上,从后面抱住姐姐的肩膀。她俩都穿领口齐到脖子的黑连衣裙,现在都默默不语,静静地坐着。两个人显得非常像。窗外慢悠悠地飘着雪花,晶莹的雪光映射到屋里的墙壁上。达莎把脸贴到卡佳的头发上,闻到头发散发出一股没闻过的香水味。
“卡秋莎,这段时间你生活得怎么样?你什么也不讲?”
“有什么可讲的,我的小猫咪?我给你写的信都说了。”
“可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卡秋莎,你长得漂亮,招人喜爱,又心地善良。像你这样的人我没见过第二个。可为什么你得不到幸福呢?你的眼神总是那么忧郁。”
“我的心必是很不幸。”
“不,我是一本正经的。”
“我自己,小妹妹,也一直考虑这个问题。想必是,人如果什么都有了,就会真正不幸了。我有个好丈夫,有个可爱的妹妹,又有自由……我好像生活在幻觉里,连我自己也好像是个幻影……记得在巴黎的时候,我曾经设想:现在我可以找个偏僻的小镇子住下,养养鸡,种种菜,到黄昏时候,跑过小河去会情人……不,达莎,我这一生算完了。”
“卡秋莎,别说傻话……”
“你要知道,”卡佳用变得暗淡无神的目光望着妹妹,“我已经感觉到这一天了……有时候我清楚看见条纹布的草垫子、滑落的床单、装胆汁的盆子……我躺在那儿已经死了,皮肤发黄,头发花白……”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放下手中织的活计,望着窗外轻轻悄悄飘落的雪花。远处,在克里姆林宫的尖塔下面,在那只叉开两腿伫立着的金鹰下面,有一群寒鸦像一片黑色的落叶在空中盘旋。
“我记得,达申卡,有一次我起得很早,非常早。从阳台上看到巴黎完全笼罩在一片淡蓝色的烟雾里,到处升起炊烟,有白的,有灰的,有蓝的。夜里下过一场雨,空气格外清新,散发着青草味和香荚兰味。街上人来人往,有夹着书的孩子,有提着篮子的妇女,卖吃食的店铺刚刚开业。我当时想象这一切景象会是一成不变的,是永恒的。我很想走下楼去,夹杂在人群中间,会跟一个眼神和善的人不期而遇,把双手放在他的胸脯上。可是,当我走下楼,来到大林荫路时,全城的人都发疯了。报童来回奔跑,到处是一堆堆神色慌张的人。所有的报上——都是死亡的恐怖和仇恨。战争爆发了,从这一天开始,我两耳听到的都是死亡,死亡……还有什么指望呢……”
达莎沉吟了片刻问:
“卡秋莎……”
“什么,我的小亲亲?”
“你跟尼古拉怎么样了?”
“不知道,我们彼此好像是谅解了。你看,这不已经三天了,他对我一直很亲切。做女人的有什么旧账好算。你痛苦,你发疯——活该,有谁管你。你就是诉苦,也不过像蚊子似的,连自己都听不清楚。我真羡慕那些老太婆,她们的日子最好过:既然快死了,就等着死好了。”
达莎坐在扶手上,扭了几下身子,又长叹了几口气,把扶着卡佳肩膀的手撤回来。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温柔地说:
“达申卡,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告诉我,说你已经有了未婚夫。是真的吗?你真够可怜的。”她拉起达莎的手,吻了吻,又放到胸脯上,用手抚摩着。“我相信伊万·伊里奇一定还活着。你要是真心爱他,那么这个世界上你就再也不需要什么了。”
姐俩又沉默了,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街上有一排士官生从雪堆中间走过,大皮靴在雪地上直打滑,腋下夹着洗澡用的桦树条和干净的衬衣。他们排着队去澡堂,一边走一边齐声唱着,末了还吹一阵口哨:
年轻人,像雄鹰展翅高飞,
不要痛苦,不要悲伤……
过了几天,达莎又开始到医院去上班。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一个人留在家里。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墙上挂着两张单调的风景画,画的是干草垛和光秃秃的桦树林间融化的雪水;客厅里的沙发顶上,挂着几幅陌生人的照片;墙角上放着一捆落满尘土的针茅。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也尝试着到剧院里去消遣一下。那里正上演奥斯特罗夫斯基的剧,出场的都是老演员,还参观了画展和博物馆。可是这一切她都觉得没趣,没有光彩,没有生气,而她自己也好像是一个幽灵,在大家早已抛弃的生活中漫无目的地游荡。
有时,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在窗前守着热乎乎的暖气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望着窗外落着大雪的静悄悄的莫斯科,在柔和的空气中,透过飘飘洒洒的雪花传来凄凉的钟声——不知是在追荐亡灵还是给新从前线运回来的人举行葬礼。手里的书落到地上——有什么值得读的呢?有什么可以幻想的呢?那些幻想和从前的种种想法,现在看来显得多么渺小!
时间在从读晨报到读晚报之间悄悄流逝了。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看到周围的人都生活在对未来的期待里,他们盼望着想象中的胜利和和平的日子;凡是能够坚定这些期待的事,他们都感到欢欣鼓舞,一听到打败仗,都脸色阴沉,垂头丧气。人们仿佛患了躁狂病,贪婪地捕捉一切道听途说、只言片语和不可信的消息,看到报上的一行新闻也会雀跃欢呼。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终于拿定主意,跟丈夫谈谈,要求给她安排点儿事做。三月初,她也到达莎工作的医院上班了。
开头她跟达莎一样,对肮脏和痛苦感到厌恶。但是她克制着自己,渐渐埋头于工作。这种自我克制给她带来莫大乐趣。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比较密切地接触到生活。她爱上了这种肮脏而困难的工作,并且怜悯起她所护理的伤员。有一次,她对达莎说:
“为什么会凭空产生出这样的想法:我们应该过一种与众不同、非常讲究的生活呢?其实我们是跟大家一样的女人,我们所需要的是丈夫越平凡越好,儿女越多越好,生活越朴素越好……”
在复活节前一周,姐妹俩到尔热夫大街的尼古拉鸡腿[31]教堂做了斋戒祈祷。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把医院做的甜奶渣糕带去施行圣礼,然后跟达莎一起到医院开斋。这天晚上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参加一个紧急会议,到后半夜两点多钟才坐小汽车来接她俩。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说,她跟达莎不想睡觉,想坐汽车兜兜风。这种要求虽然荒唐,可给司机喝了一杯白兰地,他们就坐车直奔霍登旷野去了……
开始上冻了,寒风有点儿刺脸。天空中万里无云,疏星朗朗。车轮轧在薄冰上,喀嚓有声。卡佳和达莎都扎着白头巾,穿着灰皮大衣,坐在汽车往下沉的座位上,两个人挤在一起。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坐在司机旁边,有时回头望望她俩——两个人都是黑眉毛,大眼睛。
“说真的,我真分不出,你们当中哪位是我太太。”他轻声说。不知她俩中间是谁回答说:
“你是猜不出来的。”说完,两人都笑了。
广阔的田野一片朦胧,只是天边微微发绿,远处呈现出谢列布良松林黑魆魆的轮廓。
达莎悄声说:
“卡秋莎,我太渴望爱情了。”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轻轻握了一下达莎的手。有树梢顶上,在薄雾笼罩的绿色曙光中,有一颗大星亮晶晶的,好像呼吸似的闪烁着。
“我忘了对你说,卡秋莎,”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在座位上把身子转过来说,“方才,我们的全权代表丘马科夫回来了,说是加里西亚的形势很糟。德国人的炮火非常猛烈,我们的部队整团整团地被消灭。可是你瞧,我们的炮弹又不足……鬼知道是怎么回事!……”
卡佳没搭腔,只是抬头望着星星。达莎把脸贴到卡佳的肩上。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又骂了一句,便叫司机开车回家。
复活节的第三天,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觉得不舒服,没到医院去值班,便病倒了。她患的是肺炎,可能是被过堂风吹得着了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