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家里只剩达莎一个人了。如今她觉得房间虽大却不舒服,里面的陈设也都是多余的。连客厅里的立体派绘画,主人走了之后也不再吓人,变得黯然失色了。门帘叠成死褶挂在那里。尽管每天早晨莫卧儿一声不响,像幽灵似的在每个房间走来走去,用鸡毛掸子掸尘,但是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尘土落在这屋里,越积越厚。
从姐姐的房间可以看出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的生活情趣,就像从书上看的一样清楚。墙角放着小画架,上面有一幅刚动笔的画——一个戴白花冠的少女,只画出眼睛往上的半张脸。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为了摆脱疯狂的忙碌而埋头在小画架上,可她毕竟未能坚持下去。这里有一张做活计的老式案子,上面凌乱地堆满了各种没做完的针线活和花布头,都是刚开头就撂下了——这也是一种尝试。书橱同样杂乱无章,看得出来主人刚动手整理便又放下了。刚裁开半本的小册子到处乱扔乱塞。有瑜珈派[20]著作,有人智学[21]通俗讲义,有诗集和长篇小说。她为了开始健康的生活曾做过多少尝试,做过多少徒劳的努力!在梳妆台上达莎看到一个银皮笔记本,上面记着:“衬衫二十四件、乳罩八件、花边乳罩六件……为克伦斯基一家买《万尼亚舅舅》[22]的剧票……”接下去用孩子式的大字写着:“给达莎买个苹果蛋糕。”
达莎想起——苹果蛋糕到底没买成。她不禁可怜起姐姐来,甚至落下眼泪。姐姐有多么温柔、善良,过分殷勤和气,本难适应这种生活,可是为了站住脚跟,以免粉身碎骨和遭到毁灭,便极力抓住每件小玩意儿不放,结果什么也挽救不了她,也没有人帮助她。
达莎每天很早就起来读书,考试也考得很好,几乎门门五分。书房的电话一个劲儿丁零零直响,她总是打发莫卧儿去接。莫卧儿照例回答说:“老爷和太太出门了,小姐没工夫。”
每天晚上达莎都弹钢琴。但是跟以前不同,音乐再也不能使她兴奋,她再也没有追求某种缥缈东西的欲望,她的心也不再沉醉于幻想。如今达莎端庄而平静地坐在乐谱前,一边点着一支蜡烛,把她的脸照得通明,仿佛她要用庄严的乐曲净化自己,让琴声充满空荡荡的寓所的每个角落。
有时在乐曲中间会有不期而至的回忆,像小对头似的钻出来。达莎垂下双手,锁紧眉头。这时房子里鸦雀无声,连烛花的毕剥声都听得一清二楚。接着达莎大声叹了口气,她的手又有力地弹着冰冷的琴键,于是那些小对头便像被风卷起的尘土和落叶飞出宽大的房间,钻到黑暗的走廊里和书橱、纸板后面……从前那个达莎永远不复存在了,那个达莎曾跑到别索诺夫寓所按门铃,曾对可怜无告的卡佳说刺伤她的话。这个傻丫头差点儿闯下大祸。说来也怪!春情好像是小窗口露出的一点光亮,她还没真正恋爱。
到了十一点光景,达莎盖好钢琴,吹灭蜡烛,便去睡觉——这一切她都做得很坚决,很认真。在这段时间她决定尽快开始独立生活——自己谋生,并把卡佳接来一起住。
五月末刚考完试,达莎就取道伏尔加河经雷宾斯克回父亲家。傍晚她下了火车,上了一艘白轮船。在黑夜里,在黑暗的河面上这艘船更显得灯火通明;她走进干干净净的船舱,整理一下东西,编好辫子,心想她的独立生活开始得不错,便把头枕着胳膊肘,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在发动机均匀的颤抖中睡着了。
甲板上沉重的脚步声和奔跑声把她惊醒了。阳光透过百叶窗照射进来,在洗脸池的红木框上闪烁着游动的光辉。清风吹开柞丝绸窗帘,送来一阵带蜜味的花香。她把百叶窗打开一点。轮船停在一带荒凉的岸边。岸上有一座不高的峭壁,由于新近塌方,裸露出树根,堆积着土块。峭壁底下停着几辆拉松木箱的大车。河边有一匹棕色小马叉开膝盖粗大的瘦腿,正在喝水。峭壁顶上竖立着红十字形的航标。
达莎从铺位上跳下来,在地板上打开浴盆,把海绵浸上水挤到自己身上。她立刻觉得又凉爽又害怕,嬉笑着蜷起腿,把膝盖顶着肚子。然后穿起昨晚准备好的白袜子、白连衣裙,戴上白帽子——这些衣服她穿起来很合身——感到从此她就自立了,便带着矜持,喜气洋洋走上甲板。
白轮船的整个船身都闪耀着游动的阳光,水面更令人睁不开眼——河水闪闪发光,变幻着各种色调。远处的对岸群山起伏,有一座古老的白钟楼被桦树遮住一半。
轮船离开河岸,划了个半圆向下游驶去,于是两岸缓缓迎面扑来。从小土丘后面偶尔露出农家小房发黑的麦秸顶。这些小房仿佛陷进地底下似的。天上飘着一朵朵白云,白云深处发蓝,向天蓝泛黄的河水深处投下白色的影子。
达莎坐在藤椅上,一条腿盘在另一条腿上,双手抱住膝盖。她感到这耀眼的河湾、天上的浮云和它们的白色影子、长满白桦的山峦、草地和清风——清风送来一阵阵沼泽的水草味、或新翻地的干燥味、蜜一样的苜蓿味和苦艾味——仿佛都透过她的身体流过去,她感到一种平静的喜悦而心旷神怡。
有个人慢慢走到跟前,在她身旁靠栏杆站住,好像不时地打量她。有几次达莎把他全然忘了,可他依然站在那里。于是她拿定主意不理他,不过她的脾气太急躁,怎么能心平气和地让别人那么瞅她。她脸色绯红,急忙怒气冲冲转过脸去。站在她面前的竟然是捷列金。他靠着一根柱子,正左右为难,不知是走上前去打招呼好,还是干脆走掉。达莎突然大笑起来——他使她想起难于说清楚的快活美好的事物。而伊万·伊里奇长得膀阔腰圆,穿一件白制服,既强壮有力,又腼腆害羞,这时从河上一片恬静中走出来,仿佛是必不可少的结尾。她向捷列金伸出手。捷列金说:
“我看见您上船了。其实从彼得堡出发我们就坐同一节车厢。只是我没敢打招呼——您好像有什么心事……我不妨碍您吧?”
“请坐,”她把一张藤椅推到他跟前,“我回父亲那儿去,您上哪儿去?”
“老实说,连我也不知道。先去基涅什马,回家看看。”
捷列金在旁边坐下来,摘下礼帽。他紧锁着眉头,前额起了皱纹。他眯缝眼睛望着河水从船底下往外涌,形成一条泛着泡沫、凹陷下去的波纹。船尾的水面上有一群尖翼的海鸥,忽而落在水上,忽而发出嘶哑凄厉的叫声腾空飞起,远远落在轮船后面,盘旋着争夺漂在水上的面包渣。
“天气可真好,达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
“天气太好了,伊万·伊里奇,太好了!我坐在这儿想:就像逃出地狱得到了自由似的!您可记得我们那次在街上的谈话吗?”
“记得,每个字都记得,达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
“那次谈话之后发生了一件大事,现在回想起来都害怕。以后有机会我再讲给您听。”她沉思地摇摇头。“您是彼得堡惟一没有发疯的人,这是我的感觉。”她微微一笑,把手放在他的衣袖上。伊万·伊里奇吓得眼皮直打哆嗦,嘴唇闭得紧紧的。“我非常相信您,伊万·伊里奇。您一定很坚强,是不是?”
“唉,我坚强什么呀。”
“而且是诚实的人。”达莎感到她的一切想法都是善良的、明确的,充满着爱,而伊万·伊里奇的想法同样是善良的、诚实的、坚强的。现在使她特别高兴的是,她可以讲出来,可以照直表达这些涌上心头的明净的感情波澜。“我觉得,伊万·伊里奇,您要是爱谁的话,一定要爱得勇敢,充满信心。您想得到什么的话,不达到目的决不罢休。”
伊万·伊里奇没有回答,把手慢慢伸进衣袋里掏出块面包,掰成小块,扔给鸟吃。大群的白鸥发出惊叫声扑过来,叼面包渣。达莎和伊万·伊里奇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船舷上。
“给这个扔点儿,”达莎说,“看它饿成什么样子了。”
捷列金把剩下的面包往空中抛得远远的。一只肥胖的大头鸥平展着像刀似的翅膀,滑翔着扑上去,却没叼住,马上又有十来只海鸥去追逐落下去的面包,一直追到从船舷底下溅起的水花上,水花冒着温暖的泡沫。达莎说:
“您知道我想做什么样的女人吗?明年从讲习班毕业,我要挣很多很多的钱,把卡佳接来跟我住。到时候您就会看到了,伊万·伊里奇。”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捷列金皱着眉,强忍住笑,可终于咧开嘴露出一排洁白结实的大牙,快活地哈哈大笑起来,连睫毛都沾上了泪花。达莎脸红了,可是她的下巴抖动起来,尽管她不想笑,却也跟捷列金一样笑出声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笑什么。
“达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他终于说道,“您可真了不起……从前我见了您就怕得要命……可您的确了不起!”
“哎,这么办——我们一起吃早饭去。”达莎生气地说。
“好吧。”
伊万·伊里奇叫人把一张餐桌搬到甲板上,一边看菜单,一边为难地挠着刮得光光的下巴。
“您看怎么样,达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来瓶淡的白葡萄酒好吗?”
“少来一点儿,我会高兴的。”
“白的还是红的?”
达莎同样委婉地回答说:
“白的红的都可以。”
“那样的话我们就来香槟吧。”
冈峦起伏的河岸从船旁向后移去,冈上是一条条麦田:像缎子一样绿油油的是小麦,绿中透蓝的是黑麦,淡粉色的是开花的荞麦。拐过弯在陡峭的黏土河岸上有几座低矮的小木房,好像直接修在粪堆里,上面覆盖着宽大的麦秸顶,小窗反射着阳光。再往前去是乡间坟地上十来个十字架和一座带六个叶片的风车,像玩具一样小,风车的侧面已经破了。一群小孩子沿着陡岸奔跑,追逐轮船,向轮船扔石头,可这些石头连水边都到不了。轮船拐了弯,在荒凉的河岸上只有一片低矮的灌木和空中的几只鹞鹰。
暖风徐徐吹到白桌布底下和达莎的连衣裙底下。金黄色的香槟盛在带棱的大高脚杯里,仿佛是天赐的琼浆。达莎说她很羡慕伊万·伊里奇,他有工作,对生活充满信心,而她还要啃上一年半的书本,尤为不幸的是,她是女人。捷列金笑着回答说:
“可我已经被工厂撵出来了。”
“您说什么?”
“限令二十四小时之内滚蛋。要不我怎么能跑到船上来。难道您没听说我们厂子出事吗?”
“没有,没有……”
“我还算是便宜的呢。是呀……”他沉默一会儿,把胳膊肘放到餐桌上。“您看怪不怪,我们国家办事多愚蠢,多无能——真是少见。鬼知道我们俄国人的名誉有多糟。叫人又生气又害臊!请想想看——多么有才能的人民,资源多么丰富的国家,可是搞成了什么样子?到处是一副蛮横的公务员嘴脸。用纸张和墨水代替实际生活。您难于想象我们要用掉多少纸张和墨水。从彼得一世开始就用一纸空文来应付实际问题,直到如今还是这样。而实际上,请想一想,墨水是能造成流血的玩意儿。”
伊万·伊里奇推开酒杯,抽起烟来。看样子他不愿意继续讲下去了。
“唉,光回忆过去有什么用。应该想到我们将来总会变好的,不会比别人差。”
这一整天达莎和伊万·伊里奇都是在甲板上度过的。外人也许会以为他俩在闲聊,其实这是由于他俩在打哑谜。一些最平常的字眼都会神秘地莫名其妙地获得双关意义,比如达莎用眼瞟着一位围着随风飘摆的紫围巾的胖小姐和她身旁一本正经走着的二副说:“您瞧,伊万·伊里奇,他们的事好像妥了。”——这句话应该理解为:“如果我们之间有什么的话,那可就大不相同了。”他俩谁也实在记不清楚,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但是伊万·伊里奇觉得达莎要比他聪明得多,精细得多,比他更有观察力;而达莎觉得伊万·伊里奇要比她更善良,更厚道,更聪明,比她好上一千倍。
达莎有几次鼓足勇气要把关于别索诺夫的事告诉他,但都改变了主意;太阳照得膝盖发暖,微风仿佛用温柔滚圆的手指抚摩她的脸颊、肩膀和脖颈。达莎想:
“不,明天我再告诉他。要是下雨,我就告诉他。”
达莎喜欢观察人,跟一切女人一样,很有眼力,到了傍晚便大致了解船上所有乘客的底细。这在伊万·伊里奇看来几乎是奇迹。
彼得堡大学的一位系主任,戴着烟色眼镜,披着斗篷,脸色阴沉,达莎不知为什么断定他是在船上流窜的大赌棍。伊万·伊里奇尽管知道他是系主任,如今也产生了怀疑——他会不会是赌棍呢?总之,他对客观现实的看法在一天之间发生了动摇。他自己也说不清,他是头晕还是处在迷离的梦境中,不论他看到或听到什么,心头都荡起一阵阵爱的波澜,几乎难以抑制。这会儿他正仔细四下观看,比如那个剪短发的小姑娘要是失足落水,他马上跳进河里去救她,该有多好。但愿她真的掉进水里!
过了半夜十二点,达莎突然困了,感到一阵甜蜜的睡意,勉强走到船舱,在门口告别的时候,一边打哈欠一边说:
“晚安!您可小心,瞅着点儿那个赌棍。”
伊万·伊里奇立刻回到头等舱,那位系主任患失眠症,正在读大仲马的作品。他又把这位系主任打量一遍,心想这个人尽管是赌棍,倒也是个好人。接着又回到走廊,走廊里散发着机油味、木板的油漆味和达莎的香水味,他蹑手蹑脚从她门前走过,然后又回到自己的船舱,一头仰在铺位上,闭上眼睛,感到自己受到强烈的震动,浑身充满各种声音、气味、灼热的阳光和像心疼一样剧烈的欢乐。
早晨六点多钟他被轮船上汽笛的吼声惊醒了。到达基涅什马了。伊万·伊里奇急忙穿好衣服,探头往走廊里张望。所有的门都紧闭着,乘客都还在睡觉。达莎也在睡觉。“我该下船了,不然的话成什么事了呢?”伊万·伊里奇想,走到甲板上,望着这座出现得不是时候的基涅什马。基涅什马坐落在又高又陡的河岸上,岸边修有木梯,岸上有一群仿佛胡乱堆积的小木房,城市公园的椴树在晨光中呈现出鲜艳的黄绿色,城里的坡路上大车络绎不绝,城市上空凝然不动地罩笼着尘霭。水手踏着赤裸的脚掌坚定地走在甲板上,送来捷列金的棕色皮包。
“不,不,我改主意了,把它送回去吧。”伊万·伊里奇激动地对水手说。“您要知道,我决定一直坐到下城。我到基涅什马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来,放在这儿,放铺位底下,谢谢你了,朋友。”
伊万·伊里奇在船舱里足足坐了三个小时,一直盘算着如何向达莎解释自己的行为,按他的理解,这是一种死气白赖的卑鄙行为,并且终于明白,他没法解释:既不好撒谎,又不能吐露真情。
到了十点多钟,他才后悔不已,怀着既痛恨又瞧不起自己的心情出现在甲板上——倒背着手,佝着身子,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满脸不自然的神气。总之,活像一个下流的角色。但是他在甲板上转了一圈,没找到达莎,不禁激动起来,便到处寻找。哪里也没有达莎的影子。他觉得嗓子发干。看来一定出事了。突然他一下子碰上了她。达莎还在昨天那个地方,还坐在藤椅上,神情忧郁而沉静。她膝盖上放着一本书和一个梨。她慢悠悠向伊万·伊里奇转过头来,眼睛仿佛由于吃惊而睁大了,洋溢着欢乐,脸蛋儿上泛起红晕,那个梨也从膝盖滚落到甲板上了。
“您在这儿?没下船?”她轻声问。
伊万·伊里奇咽下他的激动,在旁边坐下,用沙哑的声音说:
“我不知道您对我的行为怎么看,但我是有意没在基涅什马下船的。”
“对您的行为怎么看?哼,这可不能告诉您。”达莎笑起来,突然把她的手自然而含情地放在伊万·伊里奇的手掌里,弄得他头晕了一整天,而且比昨天还要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