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是你吗,达莎?可以。进来。”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正站在带大镜子的衣柜前面系紧身。她看见达莎,只是心不在焉地笑笑,仍然对着镜子认真地转来转去,脚上瘦小的拖鞋在地毯上不住地倒换着。她穿着一件薄薄的衬衣,上面有不少花边和带子,修长的胳膊和肩膀都扑着粉,头发蓬蓬松松地挽在头顶上,好像华丽的王冠。她身旁是一张矮小的桌子,上面放着一杯热水,还凌乱地摆着指甲刀、小锉、描眉笔和粉扑。今晚没有应酬,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像家里人说的那样,“在刷自己的羽毛”。
“你知道吗,”她一边扣袜扣一边说,“现在不兴穿带直扣的紧身了。你看这件,是新式的,是杜克莱太太店里卖的。肚子松快多了,甚至稍微显出来一点。你喜欢吗?”
“不,不喜欢。”达莎回答说。她靠墙站着,两手背在后面。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诧异地挑起眉毛:
“真不喜欢?多遗憾。穿起来可舒服着哪。”
“舒服什么,卡佳?”
“也许你不喜欢这些花边?可以换别的样式嘛。不过也真怪——你为什么不喜欢呢?”
于是她又对着镜子转悠起来,一会儿照照左边,一会儿照照右边。达莎说:
“请不必问我喜不喜欢你的紧身。”
“可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对这个一窍不通。”
“这跟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没有一点儿关系。”
“达莎,你怎么了?”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诧异得甚至张开嘴。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达莎勉强控制住自己,她说话都是从牙缝里往外挤的,脸上现出火热的红晕。
“我觉得,卡佳,你不必在镜子前面转悠了。”
“可我总得打扮一下呀。”
“为的是谁?”
“你到底怎么了?……为我自己。”
“瞎说。”
接着两姐妹沉默了好长时间。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从椅子背上拿起蓝绸子面的驼绒睡衣穿在身上,慢慢系好腰带。达莎注视着她的每一个动作,然后说:
“到尼古拉·伊万诺维奇那儿去,把一切都老实告诉他。”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仍然站在那里摆弄腰带。可以看见她喉咙里有什么东西滚动了几下,仿佛她正吞咽什么似的。
“达莎,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她轻声问道。
“我方才到别索诺夫家去过。(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的眼神显得茫然,突然脸色惨白,耸起肩膀。)你不必担心,我在那儿没出什么事儿。他及时地告诉我……”
达莎倒换着双脚。
“我早就猜到你……就是跟他……只是这档子事太卑鄙了,叫人难于相信……你害怕了,说了谎。我可是不愿意在卑鄙中生活……到姐夫那儿去,把一切都告诉他。”
达莎说不下去了——姐姐低着头站在她面前。达莎对这个场面有种种推测,但是就没料到姐姐会这般负疚而温顺地低垂着头。
“现在就去吗?”卡佳问。
“是的,马上就去……你自己应该明白……”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短叹了一声,向门口走去。到门口停住脚步又说:
“我不能去,达莎。”可达莎一声不吭。“好,我去说。”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坐在客厅里,用象牙刀刮着胡子,一边读刚收到的《俄罗斯论丛》杂志上登的阿昆金的文章。
这篇文章是为纪念巴枯宁[18]逝世周年而写的。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十分赞赏。妻子一进去,他便兴奋地叫道:
“卡秋莎,快坐下。你听听他写些什么,就是这儿……‘这个人——说的是巴枯宁——的魅力甚至不在于他的思想方法和对事业的忠诚不渝,而在于他把理想变成现实的那种热情。这种热情贯穿他的每一个行动——包括他跟蒲鲁东[19]的彻夜长谈,他投入斗争烈火中去的勇敢,甚至包括他那种浪漫姿势,他路过奥地利起义者队伍的阵地时,还没弄清楚他们跟什么人作战和为什么作战,便指挥他们放炮。巴枯宁的热情,就是新兴阶级登上斗争舞台所显示的强大力量的象征。实现理想正是即将到来的时代的任务。这种理想既不是从一堆听凭生活的盲目性支配的事实中取得的,也不是要把理想引入理想的世界,而是一个相反的过程:用理想的世界去征服物质的世界。现实好比一堆燃料,理想就是火花。这两个世界本来是分开的、互相敌对的,将在世界大变革的烈火中溶为一体……’嘿,卡秋莎,想想看……这不是分明写着‘革命万岁’吗?阿昆金真是好样的。的确是这样,我们的生活既没有伟大的理想,也没有伟大的感情。政府的指导思想只不过是对未来的疯狂的恐惧。知识分子只知道大吃大喝。而我们还不是空谈一气,卡秋莎,好像掉进泥潭里不能自拔。人民活活被腐烂掉。整个俄国沉湎于梅毒和烈酒。俄国在腐朽,只要吹上一口气,它就会化为灰烬。这样生活是不行的……我们需要进行一场自焚,在烈火中求得净化……”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用兴奋而温柔的声音讲着,眼睛瞪得溜圆,挥舞手里的象牙刀在空中砍杀。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扶着椅子背,站在旁边。等他讲完,又要裁杂志边的时候,她走到他跟前,把一只手放在他头上。
“科连卡,我想说一件事,一定会使你伤心。我本想瞒着,可现在看来应该告诉你……”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把头躲开她的手,仔细审视她:
“好,你说吧,卡佳。”
“你还记得那次我们口角,我故意气你说不要以为我就不能怎么样……过后我又否认了这件事……”
“是呀,记得。”他放下书,在沙发椅上转过身来。他的眼睛遇到卡佳坦率而镇静的目光,吓得骨碌乱转。
“就是这件事……我当时撒了谎……我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他皱紧眉头,显得十分可怜,却竭力装出笑脸。他只觉得嘴发干。他实在沉默不下去了,便用沙哑的声音说:
“你把话说出来,这很好……谢谢你,卡佳……”
于是她抱住他的一只手,用嘴唇去吻它,然后又把他的手贴在自己胸脯上。可是那只手滑落了,她也没想拉住它。接着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悄悄蹲在地毯上,头枕着沙发椅的皮扶手:
“不用对你再讲什么了吗?”
“不用。你去吧,卡佳。”
她站起身走出来。到餐厅门口,达莎突然扑过来抱住她,用力搂她,一边吻着她的头发、脖颈和耳朵,一边轻声说:
“原谅我,原谅我吧!……你可真好,真了不起!……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能原谅我吗?能原谅我吗,卡佳?……卡佳?……”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轻轻挣脱出来,走到餐桌跟前,抻平桌布的褶子说:
“我执行了你的命令,达莎。”
“卡佳,你总有一天会原谅我吧?”
“你是对的,达莎。这样做更好。”
“我有什么对的!我由于气愤……是由于气愤……可现在我明白谁也不敢指责你了。尽管我们大家都会痛苦,都会难过,但你是无罪的,这一点我感觉到了,你是完全无罪的。原谅我,卡佳。”
大颗泪珠像豌豆似的从达莎脸上滚落下来。她站在姐姐背后有一步远的光景,稍微提高了声音说:
“你要不原谅我,我就不想活了。”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连忙转过身对着她:
“你还要我怎么样?你以为一切又恢复正常,彼此坦诚相见……我告诉你吧……我所以要说谎,要隐瞒,只不过是因为这样做可以使我们跟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在一起生活的时间能拖得长一点儿……可现在一切都完了。你明白吗?我早就不再爱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了,早已对他不忠实了。至于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爱不爱我,我不知道,只是不再觉得他可亲了。你明白吗?可你像一只燕雀似的,因为不愿意看见可怕的事物,便把头藏在翅膀底下。我看到了丑恶,我了解它们,但我仍然生活在污泥之中,因为我是一个软弱的女人。我看到这种生活会连你也拖下去。我尽力保护你,不让别索诺夫到家里来……这还是在他……在那之前……唉,反正是……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突然抬起头侧耳倾听。达莎由于害怕,觉得脊背发冷。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侧身从门帘后面钻出来,出现在门口。他把双手藏在背后。
“别索诺夫?”他问,含笑摇摇头,然后走进餐厅。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没有搭腔。她脸上现出红晕,眼睛发干。她紧闭着嘴。
“你似乎以为,卡佳,我们的谈话已经结束了。可你想错了。”
他继续笑着说:
“达莎,请让我们俩单独谈谈。”
“不,我不走。”达莎站到姐姐身旁。
“不,既然我请你走,你就得走。”
“不,我偏不走。”
“那样的话,我只好离开这个家了。”
“你就离开吧。”达莎怒不可遏地望着他,回答说。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满脸通红,但他的眼睛里立刻又流露出原来的神情——一种快活的疯狂。
“那更好,你就待在这儿吧。是这么回事,卡佳……方才你走了,我坐在那儿,说实在的,在几分钟里经受了难于忍受的痛苦……我得出了结论:我应该打死你……是的,是的。”
达莎听到这话,急忙靠在姐姐身上,用双手抱住她。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只是嘴唇鄙夷地颤抖起来。
“你是歇斯底里……你该喝点儿缬草酊,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不,卡佳,这次可不是歇斯底里……”
“你既然要打,就给你打吧。”她大喊一声,推开达莎,凑到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跟前。“好,你就打吧。我当面告诉你,我不爱你。”
他后退了,从背后拿出一把女式小手枪放在餐桌上,把手指头放在嘴里咬住,转过身朝门口走去。卡佳望着他的背影。他连头也不回地说:
“我真痛心……真痛心……”
于是她追上去,抓住他的肩头,把他的脸扳过来对着自己:
“撒谎……你是撒谎……你现在还在撒谎……”
但是他摇摇头就走了。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在餐桌旁坐下:
“看吧,达申卡,这是第三幕的场面,还带枪声呢。我得离开他。”
“卡秋莎……上帝保佑你。”
“我要走,我不能这样生活下去。再过五年就老了,到那时就晚了。我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丑恶,真丑恶!”
她用手捂住脸,然后用胳膊肘支着桌子,把脸埋在胳膊肘中间。达莎坐到她身旁,又快又轻地吻她的肩膀。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抬起头:
“你以为我不可怜他吗?我一直可怜他。可是你想想——这时候去看他,便要进行一次长谈,而且完全是虚情假意……我们俩中间总像有个小鬼在搅和,捣乱。跟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谈话,就像弹走了调的钢琴一样……好,我一定要走……唉,达莎,你可不知道我是多么苦闷!”
入夜,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还是到书房里去了。
跟丈夫的谈话是冗长的,两人说话声音很轻,充满苦恼,都尽量做到诚实,彼此也毫不留情,可在谈过之后两人都觉得,这次谈话没有达到目的,彼此并没有理解,没有弥合裂痕。
剩下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一个人在写字台旁一直坐到天亮,不住长吁短叹。卡佳后来得知,他这一夜仔细考虑并重新研究了自己的一生。结果是写给妻子的一封长信。信的结尾是这样写的:“是的,卡佳,我们大家都走进了道德的死胡同。这五年来我既没有任何强烈的感情,也没采取任何重大行动。甚至跟你恋爱和结婚都像是匆匆忙忙的。活得渺小,半带歇斯底里,一直处于麻醉状态。出路只有两个——或者结束自己,或者拿掉束缚我的思想、感情和意识的精神枷锁。这两种办法,我哪一种也做不到……”
家庭的不幸发生得这么突然,这个小家庭破碎得这么轻易而彻底,使达莎感到惘然若失,因而她根本没来得及考虑自己的事;女孩子的心情不值得一提,就像小时候保姆给她和卡佳在墙上做出的可怕的山羊影子。
达莎在一天之中几次走到卡佳门前,用手指挠门。卡佳回答说:
“达申卡,如果可以的话,让我一个人静静。”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最近几天需要出庭辩护。他一早就离开家,早饭和午饭都在饭店吃,直到深夜才回来。他为税务官的太太卓亚·伊万诺夫娜·拉德尼科娃发表一篇辩护词——一天夜里这位太太在戈罗赫街旅馆的床上杀死她的情夫什利佩,彼得堡一家房产主的儿子,还是个大学生。他的演说震惊了所有的法官和所有的听众。女人都泣不成声。被告卓亚·伊万诺夫娜用头直撞椅背——她被宣判无罪。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脸色苍白,两眼深陷。他走出法庭时有一群女人把他围住,向他扔鲜花,向他欢呼,还吻他的手。他从法庭回到家,心肠已完全软化,跟卡佳解释清楚了误会。
这时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的皮箱已经收拾好了。他出于好心劝她到法国南部去,并且给她一万二千卢布做路费。也是这次谈话时他决定把工作交给助手,他到克里米亚去休息,认真考虑一下问题。
他们究竟是暂时分手还是永远离异?到底是谁抛弃了谁?这一切并不清楚,也没有决定。这些尖锐的问题都被临行前的忙碌周密地掩饰起来。
至于达莎,他俩全忘了。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消瘦了许多,神情忧郁,却显得更加可爱,她直到穿好灰色旅行装,戴上雅致的小帽,罩上面纱,在临行前的最后一分钟看见达莎坐在前厅的箱子上,才想起了她。达莎悠荡着一只脚,正在吃果冻面包,因为今天忘记让女仆做午饭了。
“我的亲爱的,达纽莎,”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说,隔着面纱去吻她,“你可怎么办呢?要不跟我一起走。”
可是达莎说她一个人留下,跟莫卧儿住在这里,准备参加考试,到五月末回到父亲那里度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