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达莎在前厅解开淋湿了的皮大衣,向女仆问道:
“家里必是没人吧?”
莫卧儿[7](这是她们给女仆卢莎起的绰号,因为她的脸又宽又扁,跟泥胎一样,而且扑上厚厚一层粉)瞧着镜子,细声细气地回答说,太太的确不在家,可老爷在书房里,过半小时开晚饭。
达莎走进客厅,在钢琴旁坐下,把一条腿压在另一条腿上,抱住膝盖。
姐夫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在家——这就是说他跟姐姐吵嘴了,正在生闷气,一会儿又该向她诉苦了。现在是十一点整,到三点以前如果睡不着,便无事可做。看书吗?有什么可看的?一点儿情绪也没有。就这么坐着胡思乱想——更是顾影自怜了。说真的,人生在世有时可真不舒服。
达莎叹口气,掀开钢琴盖,侧着身用一只手练习斯克里亚宾[8]的钢琴曲。一个人在十九岁这种令人为难的年纪生活可真不易,何况又是个女孩子家,何况又是一个十分伶俐的女孩子,何况她对那些愿意替她消除少女苦闷的男人——这种男人倒挺多——又过分苛刻,而这种苛刻却出于荒唐可笑的纯洁感。
去年达莎从萨马拉来到彼得堡,进法律讲习班学习,住在姐姐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斯莫科夫尼科娃家里。姐夫是位很有名气的律师。他们过着热闹阔绰的生活。
达莎比姐姐小五岁。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出嫁的时候,达莎还是个孩子。近几年姐妹很少见面,于是现在在她们之间形成一种新关系:达莎爱慕姐姐,姐姐温柔地爱着达莎。
开头达莎处处都模仿姐姐,对她的美貌、趣味和善于周旋都钦佩之至。她在姐姐的朋友面前显得十分羞怯,有时因为害臊对人说话很不礼貌。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竭力使她的家永远成为讲究时尚的典范,凡是市面上还没流行的新鲜玩意儿她都要有。她从不放过任何画展,还买了未来派的作品。今年为这件事她跟丈夫有过几次激烈的争论,因为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喜欢有思想内容的画,而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则以女人的热情决心宁可为新艺术担罪名,也不肯被人说成跟不上潮流。
达莎对这些挂满客厅的古里古怪的画也赞不绝口,尽管有时也不免苦恼:这些方形的人体、几何图形的面孔、超出正常数量的胳膊和大腿,还有像头痛一样沉闷的色调——这种玩世不恭的灰色情趣远非她那笨拙的想象力所能领会的。
每逢星期二,斯莫科夫尼科夫家的枫木花纹餐厅里总有一群热热闹闹、有说有笑的人聚集起来吃晚饭。其中有健谈的律师,他们喜欢追求女性,又颇关心文学流派的发展;有两三个新闻记者,他们对应该怎样执行国内外政策都了如指掌。有神经不正常的批评家契尔瓦,他正准备在文坛上导演一幕悲剧。有时也有些青年诗人来得很早,把诗稿留在前厅里挂着的大衣兜里。晚饭刚要开始,还会有某名人出现在客厅,从容不迫地走过来吻吻女主人的手,大模大样地坐到沙发椅上。晚饭吃到中间,常常可以听到前厅里脱皮靴的哐啷声和一种甜蜜的嗓音:
“向你致敬,莫卧儿!”接着是一张刮得精光、肌肉松弛的脸俯在女主人的椅子上——这是那个常扮情人的演员:
“卡秋莎,伸出你的小手!”
对达莎说来,这些晚餐的中心人物就是姐姐。如果有谁对单纯、善良、可爱的叶卡捷琳娜不够亲热,达莎就会不满。如果有谁显得过分亲热,她又会忌妒——甚至用恶狠狠的目光盯着那个做错事的人。
开头这么多客人令她晕头转向,渐渐地她也能分出上下高低。如今她已瞧不起那些律师的助手:他们除了毛茸茸的常礼服、紫领带和大分头之外,一无可取。至于演情人的演员她更恨之入骨:她没有权利那么亲昵地称呼她的姐姐和莫卧儿,更没有理由呷着伏特加酒、眯缝松弛的眼泡看着达莎说:
“为一朵盛开的扁桃花干杯!”
每逢这类场面她便气得要死。
她的脸颊的确红扑扑的,不论用什么办法也弄不掉这该死的扁桃红。所以她觉得自己在餐桌上倒真像那个用木头刻的村姑了。
这一年夏天达莎没回尘土飞扬、炎热的萨马拉父亲家里,高高兴兴留下来,陪姐姐在海滨胜地谢斯特罗列茨克避暑。在那里还是冬天常来的那些客人,只是接触更频繁了:划船呀,游泳呀,在松林里吃冰激凌呀。每到傍晚听听音乐,然后就在疗养区大厅的凉台上、在星星底下热热闹闹地吃晚饭。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特意给达莎定做一件平面绣花的白连衣裙、一顶系黑带子的白纱帽子和一条在背后打蝴蝶结的宽宽的绸腰带。于是姐夫的助手尼卡诺尔·尤里耶维奇·库利切克仿佛刚刚打开眼界一样,突然爱上了达莎。
然而他恰恰是达莎“瞧不起”的人。达莎气忿极了,把他叫到树林里,不容分说把他训了一顿:她不允许别人把她看做“女性”;又说她非常愤慨,认为他这个人一肚子男盗女娼,还说今天就要找姐夫告状。而他只是用拳头把手绢攥成团,一个劲儿擦前额。
当天晚上她果然向姐夫告了状。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捋着保养得好的胡须,诧异地看着达莎气得像红扁桃的脸、愤怒地哆嗦着的白帽子和苗条的白色身影,仔细听她讲完,一下子坐到海滩上,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掏出手绢,擦着眼睛说:
“你快走吧,达莎,快走吧!不然会笑死我的!”
达莎莫名其妙,不好意思、不高兴地走了。如今库利切克连正眼也不敢瞧她,一天天消瘦,不敢见人。达莎的名誉总算保全了。可是这场风波突然扰乱了她那处于朦胧状态的少女的心。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仿佛达莎浑身上下,从头发到脚跟,产生了另一个人——这个人总感到憋闷,富于幻想,无形无影却令人讨厌。达莎浑身的皮肤都感觉到这另一个人的存在,并且像脏东西一样使她苦恼。她想洗掉这张看不见的蜘蛛网,重新得到清新、凉爽和轻松。
现在她总要一连打几小时网球,每天游两次泳,而且要早起:树叶上还闪着大颗露珠,水平如镜的海面上还冒着雾气,侍者刚把淋湿的桌子摆到凉台上,正打扫潮湿的沙径。
然而当她在沙滩上晒太阳或夜晚躺在软床上的时候,另一个人就活了,偷偷爬上心头,用柔软的爪子揪她的心。就像蓝胡子魔钥匙上的血[9]一样,剥不掉也洗不净。
所有的熟人,首先是姐姐,开始发现达莎这一夏天变得漂亮了,而且好像一天比一天漂亮。一天早晨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来到妹妹的房里说:
“我们往后可怎么办哪?”
“你说什么,卡佳?”
达莎穿衬衣坐在床上,把头发挽成个大发髻。
“你变得太漂亮了——我们往后可怎么办呢?”
达莎用长睫毛的眼睛狠狠瞪了姐姐一眼,扭过脸去。她的脸和耳朵都红了。
“卡佳,我不愿意听你说这些话,我讨厌死了,你明白吗?”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坐到床边,用脸贴着达莎裸露的脊背,笑着亲吻肩胛骨中间的地方:
“你就是厉害!不像棘鲈,不像刺猬,也不像野猫,就是头上长角。”
有一天网球场上出现一个英国人——他长得很瘦,脸刮得很光,下巴突出,有一对孩子气的眼睛。他的装束整洁,无可挑剔,使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身边围着的年轻人都泄了气,他邀请达莎打网球。他打球像机器一样准确。达莎觉得打球时他从没看过她一眼。只管瞅着旁边。她输了一场,提出再打一场。为了灵巧,她挽起白上衣的袖子。一绺头发从凸纹布的小帽里滑落出来,她也顾不得整理。达莎打个有力的擦网球,一边想:
“这是个多么灵巧的俄国姑娘,动作优美而难于捉摸,连脸上的红晕也很适宜。”
这一次又是英国人赢了。他朝达莎鞠了一躬——神情十分冷淡——点上一支喷香的带嘴香烟,在不远的地方坐下,要了杯柠檬水。
第三场达莎是跟一个有名的中学生运动员打的,她朝英国人那边瞥了几眼,只见他坐在小桌旁,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用手抱住这只穿丝袜子的脚的踝骨,把草帽推到后脑勺上,连头也不回地望着大海。
夜里达莎躺在床上,回忆白天的情景,清楚看见自己在网球场上跳来跳去,脸色涨红,小帽里滑落一绺头发,便由于自尊心受到损伤和一种不能自主的感情而大哭一场。
从这以后她再也不上网球场了。有一天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告诉她说:
“达莎,贝利斯先生每天都打听你,问你为什么不去打球?”
达莎张大了嘴——她竟然大吃一惊,随后气冲冲地说,她不想听这种“愚蠢的闲话”,她不认识什么贝利斯先生,也不想认识他。如果他以为她是因为他而不去打那“混账的网球”,这个人脸皮可就太厚了。达莎连饭也不吃,往兜里揣块面包和一把醋栗,便躲进松树林。在散发着闷热的松脂味的松树林里,在树梢掠过一阵阵松涛的高大的红树干中间走来走去,她终于明白,她再也无法隐讳一个可怜的事实:她爱上这个英国人了,由于爱得毫无希望而痛苦不已。
就这样,达莎身上的第二个人逐渐抬头,一天天长大。开头,这第二个人的存在像脏东西一样令人恶心,像生病一样不舒服。后来达莎习惯于这种复杂状态,就像人们过完夏天,享尽沁人心脾的清风和冷水浴之后,到了冬季总要箍上紧身,穿上呢连衣裙似的。
这场对英国人的有伤自尊心的爱情,持续了两周。达莎既痛恨自己,又生英国人的气。有好几次她从远处看到,他懒洋洋而又灵巧地打网球,并跟俄国水手一起吃饭,便绝望地想,他是世界上最有魅力的人。
后来有个穿白法兰西绒衣服的又高又瘦的姑娘——一位英国女郎,他的未婚妻——出现在他身边,他们一起离开此地。达莎一夜未能入睡,她恨自己,恨到非常厌恶的程度。快到天亮,下决心让这次单恋成为她一生中最后一次错误。
做出这一决定之后,她心里安静了。后来她甚至感到奇怪:这一切怎么这么快、这么轻易地就过去了。然而并非一切都过去了。达莎现在感到第二个人仿佛跟她融为一体了,在她身上融化从而消失了。如今她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像从前一样轻松愉快、生气勃勃,只是她整个儿仿佛变得更柔和、更温存、更不可理解,仿佛她的皮肤也变得更嫩,她的面庞连自己在镜子里也认不出来了,尤其是她那一对眼睛变样了,这对眼睛太美了,你如果仔细瞅,甚至会感到头昏眼花。
八月中旬,斯莫科夫尼科夫一家带着达莎回到彼得堡,回到潘捷列伊蒙街宽大的住宅,一切又都恢复老样子:星期二聚餐、画展、剧场里轰动全城的首次公演、法庭上泄露丑闻的官司、购买名画、爱好古玩、乘车到“撒马尔罕”饭店吉卜赛人那里去做通宵达旦的玩乐。那个扮情人的演员又露面了。他去矿泉疗养,体重减轻了二十三磅。而在这些忙乱的娱乐之外,又增加一些说不大准、令人忧喜参半的谣传,说是可能发生政变。
达莎如今没工夫思考或体味那么多了:上午上课,四点钟陪姐姐散步,晚上不是上剧场、听音乐会,就是聚餐或有客人。没有一分钟消停的时候。
有一次星期二聚餐过后,客人正喝甜酒,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别索诺夫走进客厅。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一见他站在门口,脸顿时绯红。大家的谈话也中断了。别索诺夫坐到沙发上,从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手里接过一杯咖啡。
有两个懂文学的律师凑到他跟前,可他却用奇怪的目光久久谛视女主人,接着突然宣称,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艺术,有的只是骗人的把戏,江湖艺人的戏法,比如说可以让猴子顺绳子爬上天。
“无所谓诗歌。不论是人也好,艺术也好——一切早都毁灭了。俄罗斯不过是一堆野兽的尸体,一群乌鸦落在上面,举行乌鸦的盛宴。凡是写诗的人,将来都得进地狱。”
他说话声音不高,嗓子有点儿发哑。他那凶狠苍白的脸上显出两块红斑。他的软领揉皱了,常礼服上落满烟灰。他手中端着的杯子溅出咖啡,洒到地毯上。
两位文学爱好者正要跟他争论,可他根本不听他俩的,只是用发黑的眼睛直勾勾望着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接着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达莎听见他说:
“人一多我就受不了。请允许我走吧。”
她怯生生地求他给朗诵点儿什么。他摇摇头,告别时久久吻着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的手,连她的后背都红了。
他走后,大家争论起来。男人一致认为:“不论什么事总得有个限度,不应该这么明显地瞧不起我们。”批评家契尔瓦依次走到每个人身边,重复地说:“先生们,他是喝醉了。”女士们则断定:“不管别索诺夫喝醉也好,脾气古怪也好,不过大家应该明白:他毕竟是个叫人动情的人。”
第二天吃午饭时,达莎说:她觉得别索诺夫属于“真正的人”。这种人的感受、罪恶和趣味,就像镜子反光一样,能反映出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客厅里这群人的精神世界。“卡佳,我非常理解,这种人可以使人神魂颠倒。”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一听火了:“我说,达莎,你不过是被他的名气冲得发了昏。”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在旁边一声不吭。从此别索诺夫再也没来过斯莫科夫尼科夫家。传说他经常到后台跟女演员恰罗杰耶娃厮混。库利切克跟几个朋友跑去看这位恰罗杰耶娃长得怎么样,却大失所望。原来她瘦得像干尸——只不过是一堆带花边的裙子罢了。
有一次达莎在展览会上遇见了别索诺夫。他站在窗前漫不经心地翻着目录,面前站着两个粗墩墩的讲习班女学员,仿佛在欣赏陈列馆的蜡人,带着出神的笑容望着他。达莎从他身旁缓缓走过去,走进另一个大厅找张椅子坐下——觉得两条腿突然发软,心头一片怅惘。
在这之后,达莎买了一张别索诺夫的小照摆到桌上。别索诺夫的诗集共有三本,白封皮,她乍读起来,有中毒的感觉:一连好几天都神情恍惚,仿佛参与了一件罪恶的秘密勾当。但在反复阅读之后,她从这种病态感觉中找到一种乐趣,好像有人在耳边低语:忘乎所以吧,变得骨酥肉麻吧,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糟蹋了吧,去渴求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吧。
她为了能看到别索诺夫,便开始参加“哲学晚会”。可他来得晚,也很少发言。不过达莎每次开会回来,心情都很激动。如果发现家中有客人,就会更高兴。她的自尊心已经不再作祟了。
今晚却不得不独自练习斯克里亚宾的钢琴曲。琴声好像用冰做的小圆球,缓缓掉进她的内心里,仿佛落进幽暗无底的湖水深处。落进去,搅起一片涟漪便沉下去,涟漪荡来荡去,她的心在闷热的幽暗里不安地怦怦乱跳,好像很快,马上,就在这一刹那要发生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
达莎把手放在膝盖上,抬起头。在橙黄灯罩的柔和光线里,墙上那些血红臃肿的面孔一个个龇牙瞪眼地望着她,就像混沌初开的幽灵在创世第一天贪婪地望着乐园的围墙。
“是呀,尊贵的小姐,我们的境况挺糟。”达莎自言自语。飞快地从左往右弹弄一下琴键,轻轻合上钢琴盖,从日本香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着了,一下子呛了,马上在烟缸里掐灭了。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几点钟了?”达莎大声喊,大概隔四个房间都能听到。
书房里不知什么东西掉到地上,却没有人回答。莫卧儿走进来,望着镜子说,开晚饭了。
达莎走进餐厅,坐到花瓶跟前,瓶里的花枯了,她一瓣一瓣摘下来扔到桌布上。莫卧儿端来茶、冻肉和煎蛋。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终于露面了,他穿了一件蓝色新西服,没系活领。头发乱蓬蓬的,胡子向左歪,上面挂着一根从沙发垫子掉出的绒毛。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阴郁地朝达莎点点头,在桌子的一头坐下,把盛煎蛋的平锅挪到跟前,贪婪地吃起来。
然后他把胳膊肘靠在桌沿上,用长满汗毛的大拳头支着脸颊,用视而不见的眼睛盯着一堆撕碎的花瓣,用低沉的不大自然的声音说:
“昨天晚上你姐姐背叛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