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宁静
阳历元旦与阴历春节期间,人之常情,多在做有形无形的总结。一边盘点往事,喜悦与惆怅掺杂,一边谋划新案,憧憬与忧患共存,总之,心思皆在活动着。在这个时候,我持续的祈祷是,希望宁静。
物质主义之风早就强劲地刮起来了,我久久不适,也不安。我曾经惊诧,今人怎么忽然堕落了,对名利的追逐居然恬不知耻,奋不顾身。实际上古人也是喜欢名利的,司马迁便说:“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司马迁之论,让我会心一笑,继而释然。名虚利实,名可以化利,从而名利不分。也许求名求利属于人的禀性。依生存的逻辑,没有物质之资,人便会冻饿死亡。实际上铜不臭,鱼与熊掌都很香。人行世,必然有所取。取而得之,难免相争,然而蜂拥马奔似的追逐起来,名便会虚,利便会黑。
我并非一个禁欲的人,更不会随佛学舌,认为色就是空,世界为空,遂推掉一切责任。我还怕清高之士,一向敬而远之,当然没有以清高自命。不过我厌恶李斯,竟欣赏仓中鼠,西行做秦王的谋臣,甚至不惜伤天害理。王维与歌德倒是颇有智慧的,独立于内,和谐于外,走中庸路线,进行精神的活动,又没有落魄,享受了富贵,又避免失节。孔子高了,是天上的日月,视富贵为浮云,一心求仁,全力布道,遭拒绝也不息,受嘲讽也无畏,是因为他始终对人类充满了热情和祝福,确实伟大之至,我辈只能仰望了。
吃了一些盐之后,我才懂得一个道理:人兽有别,人是靠思想活着的。一旦灵魂玷污或破败,人将生不如死。我相信灵魂像气一样有呼有吸,或光明正大,或阴暗渺小。我知道吾之灵魂的分量。我善养吾灵魂之沛,并一直谨慎地守望和捍卫吾之灵魂。然而我并非一个禁欲的人。
为了逃脱不义之争,我在三十六岁那年便决定放弃一些热门路途。我有文章说:
我曾经走过三座高山,九座城市,向一位老者请教成功的秘诀。我所谓的成功,不仅包括人的名位和财富,而且包括人的境界和幸福。
“减法。”老者说。
但是我不清楚减法的含义,我感到困惑。
“放弃。”老者说。
为了躲避轰轰烈烈、忽聚忽散,我也宣示要过简单生活。在四十岁,我的文章称:
简单生活是接近原始意义的一种生活,其本质的特点是让自己的生活聆听心灵召唤,所以它是真正健康的生活。
遗憾的是,我仍觉得聒噪、滋蔓,不舒服。面子太软,便曲意应酬,违心会晤,性格又太敏感,获夸而乐,逢辱而怒,有时候遇到勾引还会兴冲冲地迎上去,遂自恨修养不深,功夫不够。当然,生而披人皮,穿人衣,难免要活着,要温饱,要发展,更要担负一份为子为父为夫为兄为朋友为学生为老师或为乡里的道义。活着繁难,宁静不易。
我知道自己罪大账多,所以我的岁月还是非常漫长的。尽管如斯,我也不能随便挥霍,更不能胡子眉毛一把抓地行世了。现在我的想法是,必须有所选择,尤其有所拒绝,集中力量做最重要的事情,甚至要把神所赐我的每一年,都当作最关键的一年,或是最后的一年。我得做最有价值的事情,不枉星辰光华照耀了我的事情,大地五谷哺育了我的事情。希望宁静,非宁静无以致远。盼在宁静之中,完成神谕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