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人生三大红运

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是世称的人生三大不幸，古即流传，并一直有使人犯怵的力量。想其还未独立，便失去父亲之赖，随之在经济上缺少支持，精神上引起孤独，甚至要受社会轻蔑，确实是少年的不幸。半途妻子永别，难免会打乱全盘计划，因为收拾残局和重整旗鼓都没有十分的保证，中年的不幸遂是明摆的了。进入晚境，很多事情本将依傍儿子，偏偏儿子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不但撕心裂肺，而且况味凄凉，当然为老年的不幸。不过人生的不幸毕竟偶尔才发生，尤其天不会降灭顶之灾，把几种不幸集于一身。天是掌握着平衡的，往往会赐以恩典。凡世间的俊杰与国士，无不有天助。所谓天生我才之叹，大约就有这样的意思。

受人生三大不幸的启示，我想指出人生三大红运，其曰：在家庭有一个好母亲，在学校有一个好老师，在单位有一个好上司。好母亲，好老师，好上司，似乎普通，可以经常有，实际上是难有的，所以才为红运。

好母亲当然富且贵，不过清且寒也可以成为好母亲，关键在于她是否是明白人。读书使人明白，但读了书的人却每每有糊涂的。重要的是，明白人以良知行世，糊涂人以自私处事。好母亲教育孩子，或以其言行影响孩子，总是使孩子怀抱远大的理想，不以获小名小利为荣，特别是要堵死一切邪门歪道，尽管邪门歪道并非不会使其有所得。孩子的成长就像树的生长一样，好母亲自开始就会修正它，而且在修正之际，就有了栋梁的蓝图，那些栋梁的蓝图可以是现实中的，也可以是历史上的。不过社会栋梁也不是唯一的蓝图，若做不了，那么起码当使孩子有益于社会，并能笑对命运。好母亲除了是明白人之外，她还是乐观的和宽容的。根据是，孩子终究要进入的世界，既不安全，又不公平，所以必须以乐观和宽容的态度待之，否则不好生存。孟轲的母亲择邻居，断机杼，是世人都知道的故事。不过她还有一个故事是，有一天，孟轲见妻子在卧室敞开衣衫，露出了身体，遂为妻子之举所恼怒，迫使妻子提出离走。这时候，他母亲站出来批评孟轲不察礼而以礼责妻子，是完全错误的。因为依礼，在进屋之际应该先招呼一声，但孟轲却未招呼，当然是不当怪妻子的。孟轲的母亲就这样挽救了一个婚姻，也避免了一位女性的冤屈，并使孟轲对礼的研究有所提升。胡适之的母亲只要发现他有不轨之举，便会批评，而且总是天刚亮便会喊醒他，告诉他昨天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要求他一定纠错，十分严厉，然而也不伤其心。孟轲的母亲和胡适之的母亲显然都是好母亲。

好老师多是渊博的，起码精于其专长，以便传道、授业与解惑。不过好老师特别能因材施教，鼓励不同的学生走不同的路。好老师可能是某个方面的名家，但他却不会坐在山头，独享科学与艺术的风光，反之，会拉学生，扶学生，以便共同领略峰峦的美妙。他不但要把自己成功之经验与失败之教训告诉学生，而且将把自己的资源让学生享用，以使学生尽快脱颖而出，甚至他不是什么名家，也能竭力帮助学生，一个目的，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好老师还将全面而一贯地支持学生，有成绩他会高兴，有困难他会帮助，以至关心学生的婚姻与家庭，无非是希望学生有顺遂的环境以建大功，立大业。梁启超是徐志摩的老师，这不但使徐可以获得丰富的知识，而且使徐很快就进入了梁所拥有的圈子。由于梁是一代大师，他的圈子便皆为鸿儒，徐从而得以迅速提高。徐与陆小曼结婚，一时议论纷纷，当是之际，梁毅然出席婚礼，并为他们证婚。虽然他也当众批评徐性情浮躁，用心不专，但他对徐的明贬暗褒及深沉爱护却是谁都清楚的，甚至几十年之后的我也明白。徐志摩的老师是好老师。

好上司有五湖四海之量，只要一个人无大过，有能力，他便招之揽之，并提供条件，以使其能力发挥出来。好上司不存偏见，也杜绝组建什么嫡系，因为他知道嫡系在团体产生之日，便是团体分裂之时。好上司的政令皆出于公义，其保持身正，从而使潜在的邪气不能不收敛，或不得不消散。好上司没有奸佞之性，不然会是非丛生，甚至毁谤盛行，谗害得胜，并会应了上梁不正下梁歪之言。好上司往往有一种牺牲精神，以发达团体的事业，并成全团体之中的分子。好上司不会利用职务之便谋取私利，这样便威慑了小伎俩，也阻吓了小手脚，所以气氛透明而晴朗，对心灵十分有益。蔡元培曾经执掌北京大学，重用所谓的新派若胡适之、陈独秀、钱玄同、刘半农诸君，也懂得重用所谓的旧派若辜鸿铭、林琴南、刘师培、黄季刚诸士，还重用新派旧派均不算的梁漱溟先生，并让他们有效地活动在校园之中。我以为，非大境界不会有这种大举措。蔡元培一向不严责人，也不滥奖人，而且当同仁在外界受到屈辱之时，还敢挺身而出，给予解救。1922年，他的同仁罗钧任先因故被逮，释放之后又因故被禁，蔡元培深知罗钧任的操守，遂直面政府，为罗钧任辩护，并以辞去校长之职表示他的抗议，其道德勇气可叹可敬。蔡元培多年为校长，但他却始终未阔气起来，从这一点可以推测，他是廉洁的，所以部下对他总是交口称赞。蔡元培是难得一遇的好上司。

三大不幸与三大红运，都是关于人生的。不过不幸是从时间上考察，红运是从空间上考察，不幸以情感为主，红运以功业为主，这是它们的所异。不幸未必不会成事，有好母亲、好老师、好上司，红运如斯，也未必一定就成事，但有红运的却一定会增加成事的可能。人生有年，蓦然回首，好母亲，好老师，好上司，谁不慨然长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