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伦敦
一九二〇年春天林长民以“国际联盟协会”中国分会代表身份赴欧洲考察西方宪制,特意携林徽因同行,旅居伦敦一年有半。这次远行,其实是林长民着意引领爱女登上她新的人生历程,不论生理还是心理,从此林徽因告别了她少女时代。
林徽因对此当然毫无意识,林长民则高度自觉。他行前明确告知女儿:“我此次远游携汝同行。第一要汝多观察诸国事物增长见识。第二要汝近我身边能领悟我的胸次怀抱……第三要汝暂时离去家庭烦琐生活,俾得扩大眼光,养成将来改良社会的见解与能力。”(《致林徽因信》)
开春回暖宜于出行了,三月二十七日父女离北京启程南下,胡适、张慰慈等往车站送行。四月一日由上海登上法国Pauliecat邮船,张元济、高梦旦、李拔可等送往码头。航行在烟波浩淼的海洋,林徽因纵目远眺,视野从未有过如此开阔。开阔的不只是自然境界,还有她的胸襟,千金闺秀第一次感受到了窗外偌大的世界。船行至地中海,五月四日那天,同船赴法勤工俭学的百余名学生举行“五四运动纪念会”,林长民和王光祈发表演讲。林长民说:“吾人赴外国,复宜切实考察。若预料中国将来必害与欧洲同样之病,与其毒深然后暴发,不如种痘,促其早日发现,以便医治。鄙人亦愿前往欧洲,以从诸君之后,改造中国。”(见《时事新报》六月十四日刊载的通讯《赴法船中之五四纪念会》)林长民的志愿亦即他对女儿的期望,林徽因再次领会父亲携自己出国的初衷。她参与政治性社会活动,此是有文字可据的第一次。
五月七日邮船抵达法国,父女转道去英国伦敦,先暂时住入Rortland,后租阿门二十七号民房定居下来,八月上旬林徽因随父亲漫游了欧洲大陆。瑞士的湖光山色、比利时的钻石和动物园、法国的灿烂文化,以及德国经受了一次大战后满目的战火遗迹,都让她感到惊奇。林长民日记中的日内瓦湖风致显然有别于林徽因儿时的西湖:
罗山名迹,登陆少驻,雨湖烟雾,向晚渐消;夕阳还山,岚气万变。其色青、绿、红、紫,深浅隐现,幻相无穷。积雪峰巅,于叠嶂间时露一二,晶莹如玉。赤者又类玛瑙红也。罗山茶寮,雨后来客绝少。余等憩Hotel at chardraux时许……七时归舟,改乘Simplon,亦一湖畔地名。晚行较迅。云暗如山,霭绿于水,船窗玻璃染作深碧,天际尚有微明。
一九二〇年八月十四日
在伦敦,林长民为爱女聘用了两名教师,辅导英语和钢琴。英语教师Phillips,林长民译作斐理璞,为人朴实忠厚。斐理璞母女一起住在林长民寓所,林徽因很快信赖喜爱她们,成了朋友。八月下旬林徽因考入爱丁堡一所学校St.Mary College,学校距住处阿门二十七号两英里多路,行小路穿过一个公园,出园门即是学校,走大路则路远需要雇车。校长是位七十来岁的孀妇,但热情而诚恳。进了这所学校,林徽因的英语愈加娴熟纯正,后来她一笔流利优美的英文赢得了哈佛校长的女儿费慰梅由衷的赞赏。
林长民交游甚广,时常有中国同胞和外国友人来访。他夫人不在身边,女儿林徽因自然顶替了主妇角色。这也是林徽因社会交际的开始。决非寻常的交际,她所结识的是一批中外精英人物——当时的精英或将来的精英。著名史学家H.C.威尔斯、大小说家T.哈代、美女作家K.曼斯菲尔德、新派文学理论家E.M.福斯特,皆西方文坛顶级名流。旅居欧洲的张奚若、陈西滢、金岳霖、吴经熊、张君劢、聂云台……归国后无一不各领风骚于所处领域。林徽因起步之时就有这么高的平台,是令同时代许多优秀女性十分羡慕的。正是在伦敦,林徽因确立了献身建筑科学的志愿。都这么传说,父亲的房东是位女建筑师,林徽因从她那里感受到了建筑的魅力。(另一种说法是,启蒙她建筑学志愿的是一位英国女同学。见梁从诫:《倏忽人间四月天》)为何献身建筑,林徽因本人回答是:“我跟随了我的父亲周游了欧洲。在我的旅行中,我第一次萌发了学习建筑学的梦想。现代西方的一流的壮观(建筑)激励了我,充满我心中的愿望是将其中的一些带回到我的祖国。我们尤其需要建造的理论,因为这能够使你的建筑物屹立许多个世纪。”(专访——《中国姑娘将自己献身于拯救她的祖国的艺术》,见王贵祥《林徽因先生在宾夕法尼亚大学》)深一层因素还在她认识到:“中国的衣食住行是一种艺术,也是一种文化,处处体现出人的精神和意志,是我国光彩夺目的文化财富之一。”(钱美华:《缅怀恩师》)虽然当时她的意识没有如此自觉、明确。
林徽因与英文家庭教师斐理璞(Betty Phillips)的友谊,由斐理璞延及斐理璞的亲友,她更深度走近了英国民间。斐理璞姻亲克柏利经营一家糖果厂,林徽因不时接受他馈赠的可可糖,前后吃了不下三个木箱。满口的可可余香,多年后林徽因仍感慨系之。另一位柏烈特医生,有五个女儿,她们相处自是另一番亲切。一九二一年夏天,林徽因随柏烈特全家往英岛南部海边避暑,一个多月里差不多天天下海游泳。姑娘们泡在温暖的海水里嬉戏,头上蓝天白云,林徽因竟一时忘却了孤身在伦敦的父亲,真切感受到异邦生活的情趣。暑期一过,林徽因即告别柏烈特一家离开海滨,几星期后就和父亲一起结束了少女时期英伦的愉快岁月。
旅居英国将近两年的日子里,林徽因也有寂寞,尤其是父亲去欧洲大陆开会的时候。毕竟这是她第一次从早到晚孤单地打发二十四小时。她才十六七岁,又是在异乡天涯。林徽因结识了留学伦敦的徐志摩,徐的热情、风趣,自会减却她不少寂寞,但是还谈不到萌生恋情。纵然徐志摩情焰炽热,由伦敦追到北京——在北京林徽因已名花有主。不过,朋友间的情谊总在。徐志摩闻说世界小提琴王克莱斯勒(Kreisler)有北京之行,各驻华使馆联合请克莱斯勒为西方外交官和侨民演奏。诗人火速联系克莱斯勒本人,联系相关人员,联系剧场,请小提琴王也为中国听众加演一场。林徽因积极推波助澜,奇迹般两天内促成克莱斯勒的演奏会。那天林徽因担任司仪,首次亮相文化界。她报告举办此场演奏会旨趣,说明音乐与文化的关系。还介绍了欣赏西方音乐常识,提醒不能如观看中国戏曲,动听时大声喝彩。第二天报纸即有演奏会报道,那时故都民众对西方音乐十分隔膜。林徽因说,演奏会“唤醒过北京一次——也许唯一的一次——对音乐的注意。谁也忘不了那一年,克拉斯拉到北京在‘真光’拉一个多钟头的提琴”。(《悼志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