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北总布胡同三号
梁思成、林徽因夫妇从沈阳回北平定居，起初借住西直门思成的大姐家，暂时息脚，很快迁居东城米粮胡同，这条胡同还住着胡适、傅斯年、陈垣。靠近老大哥得便许多，但住房太过狭窄，再迁到宽敞的北总布胡同三号。三号是一套两进的四合院，卧室、浴室、更衣室、卫生间、书房、办公室，大大小小四十来间。它也坐落东城，傍着皇城根。院里栽满丁香、海棠和马缨花树，里院和外院隔一道垂花门。里院客厅，市民通常用的窗棂纸换成更加透光的玻璃，阳光直透，洒满厅内一地。梁启超手书的联轴：
清水出芙蓉 天然去雕饰
白鸥没浩荡 万里谁能驯
挂在墙上特别引人瞩目。西北向窗下的办公桌宽宽大大，摆着林徽因喜欢用的毛笔和砚台，旁边紧挨书架，架上插满中外文书籍。上悬另外一副隶字对联，不详谁的墨迹：
读书随处净土
闭户即是深山
恰是这对学者夫妇精神写照。书香，墨香，来客没有不称道三号的静谧、优雅。
比之沈阳住处的简单陈设，住入北总布胡同三号，一应俱全。高朋满座，迎来迎往，林徽因开始展露家庭主妇才干。雇用了两个厨师、两个保姆、一个车夫、一个专管书房的听差，纵然各事有人职守，但省不了操持丈夫、母亲、孩子及仆人们生活的琐琐碎碎。费慰梅说，“她实际上是这十个人的囚徒”（费慰梅：《梁思成与林徽因》）。林徽因在梁家是长嫂，在林家是长姐，弟妹们不断来吃住，凑巧一起来了，她不得不调整住房。要安顿下男男女女，林徽因画过一张床铺图，这个那个，共计安排了十七张床铺，每张床铺标明是谁来睡。她得准备十七套铺盖（挤得车夫借宿别人家），还要准备他们的早点、茶水，让他们如意，一切都义不容辞。
林徽因痛惜时间，家务干扰了她画设计图或写文章。遇用人请示，立即放下草图或文章，亲临过问。有时她还要过问三号之外的事情，陈妈报告邻居房顶上裂了个大洞，住户自己修缮不起，求林徽因给房东说情。邻居是早在乾隆年间就租房的老住户，按租赁规矩交的仍是二百年前议定的租房价款，三间房依旧只付五十个铜板。再要房东负担修缮，哪好意思启齿。林徽因哭笑不得，自己掏钱代邻居付了修缮费。她厌烦无能的母亲爱管事，又顾虑自己管事耽搁工作，实际上，她管得一点都不少，管得富有成效。
又一个男婴一九三二年夏天进了北总布胡同三号，取名从诫，希望他步宋代李诫后尘研究建筑。梁从诫诞生在协和医院，福建老乡林巧稚为他接生。林大夫手写的英文接生记载至今完整保存在医院档案室，上面留有从诫的脚丫子印纹。小宝贝带给年轻母亲的喜悦充溢《你是人间的四月天——一句爱的赞颂》字里行间：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
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
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
那轻，那娉婷，你是，鲜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着，你是
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
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新鲜
初放芽的绿，你是：柔嫩喜悦
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
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
是诗的一篇，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林徽因这首小诗当今广为传诵，常被研究者解读成献给徐志摩的作品。梁从诫否认它与徐志摩有何关联，亲属因某种缘由的辩解难免偏颇，遭人质疑亦常事。但也不必因为出自亲属之口一概不信。平心咀嚼小诗文本，不怀成见的话，爱情？亲情？它近于哪一种情感，还能体味出个大概。再可补说一句，因为徐志摩，和那部家喻户晓的电视剧，这首诗歌成了林徽因最为知名的作品。通读林徽因全部诗作，它远不是最该为读者传诵的一首。
北总布胡同里的梁从诫还很年幼，除了记得院子树木很高很多，不再留下其它印象，连母亲年轻时美丽容貌也依稀得近于无。姐姐梁再冰稍大几岁，不少温馨琐事尚记得许多，生病时得到母亲悉心护理，温馨留痕尤其不能忘怀。病中从保姆房里移到母亲卧室，紧紧依偎，口干却不宜多喝水，母亲白天小滴小滴湿润她嘴唇，夜间小茶壶搁床头，叮咛她实在难忍不过，就小小抿上一口。每次抿茶，总见母亲注视着她的动静，侍候娇女的母亲一夜无眠。
三号院落并不总是温馨的，异母弟林恒寄住的那些日子，家里气氛时时别扭尴尬。林徽因母亲心胸不宽，对林恒的不满、挑剔，脸面上不作一点掩饰。林徽因安抚无辜的小弟，尽心让他感受到姐姐的关怀呵护，以冲淡母亲的冷漠敌意。梁思成大姐的女儿和母亲赌气住进北总部胡同，事先没有告知父母，引起大姐恼怒。大姐夜半找上门来拖女儿回家，女儿死活不愿。大姐竟然说，你这么喜欢往舅舅、舅母家里跑，为什么不跟舅舅、舅母要学费？不三不四的言语气得林徽因说不出话，更不能与她一般见识。大姐临走时宣称：女儿在这里会染上激进的婚恋观念，有人激进到连婚姻都不相信。她含沙射影，讥讽紧挨梁家不愿结婚的金岳霖。诸如此类，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天下来林徽因筋疲力尽。
三十年代社会激烈动荡，林徽因、梁思成始终恪守不介入政治运动的信条，然而政治运动不能不震动到这个宁静院落。“一二·九”示威游行的学生遭军警棍棒追捕，有人被打得奄奄一息。正在汇文中学读书的林恒参加游行，十多小时过去仍不见他回家。林徽因焦急地到处打电话探询弟弟下落，梁思成开汽车跑一家家医院，在受伤学生中寻人，始终不见林恒踪影。等到半夜得着消息，林徽因自己驾车到西城一处僻静小巷接着了弟弟。那几天北总布胡同三号成了进城游行学生的接待站和避难所，一个学生被大刀砍得血流满面，林徽因连忙给他包扎急救。梁思成五妹梁思懿最与林徽因相处融洽，她担任燕京大学“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大队长，游行队伍的指挥。梁思懿知道她上了黑名单，当晚躲到哥嫂家里避难。梁思成、林徽因以为，五妹只有立刻离开北平方能逃此一劫。林徽因连夜为思懿乔装打扮，用火钳为她烫发，给她戴上耳环，抹上脂粉，给她套上一件绸子旗袍，大学生霎时变成时髦“少奶奶”。林徽因扶“少奶奶”藏进小汽车，梁思成一路护送到火车站，登上南下列车。临别交代思懿，途中凶吉，以暗语电报给兄嫂报信。平安发贺电，出事则致唁文。结果收到的电文：“恭贺弄璋之喜”，三天焦虑石头落地。
分内分外，家事国事，占去林徽因多少光阴和精力，无疑如朋友所担心，她的事业多受牵制。可正是居住北总部胡同三号的日子，林徽因常常外出考察古建筑，奠定了一位杰出建筑学家的坚实基础。外出回来，南窗下，小说、诗歌、散文、剧本，一篇篇一首首，连连面世，三号院女主人已经成为蜚声文坛的作家。
北总布胡同岁月是林徽因最美好年华，虽患病而未入膏肓；虽时有纷扰却无碍大局。兴致来时，套双高统皮靴，全身紧裹骑马装，娇弱身躯即刻矫健起来，扬鞭驰骋，那风姿肯定令人神往。她能饮啤酒，偶尔抽烟，谈锋锐不可当。遇见不公、有损公德的丑事，必愤然而起，唇枪舌剑。山西考古途中，费慰梅目睹了客厅之外的林徽因，“休息好了的时候，她对于美丽的景色和有意思的遭遇报以极端的喜悦。但是当她累了或由于某种原因情绪低落的时候，她可能是非常难对付的。当环境不好的时候我们大家都不好受，可是她在这种时候就会大声咒骂起来。”（《梁思成与林徽因》）哈佛校长的女儿很是为此难堪，她确不准两人孰是孰非。林徽因嫉恶如仇，怒形于色，她摆不脱闺秀拘谨，温良忍受。
人说“金屋藏娇”，北总布胡同藏着一位敢言、敢笑、敢怒的林徽因。那间雅致温馨的书房，她脍炙人口的诗文、剧本，一生文学辉煌，尽在此时此地。加上梁思成非凡贡献，半个世纪后，北京开发房产要推倒这一带民居，北总布胡同三号的存废，引发民众舆论纷纷谴责。开发单位慑于民意不得不中止进场施工，但为时已晚，“三号”旧观已经损坏了十之八九。且不论该存该废（推想林徽因更可能持废弃意见），民众这么怀念她，足以欣慰九泉下的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