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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陶和苏群再次一起回来时已过了很久,他们家门框上的标语都已褪色了,陶文江拿着糨糊瓶已经修补过很多次。小陶对晚汇报也不像以前那么热衷,他已经上学念书了。学校给了他新的天地,使他经历了许多新事情。这些事,由于小说进度的缘故,我就不一一道来了。
老陶和苏群再次归来时,又靠在床头读书。小陶最后一次坐在他们中间,但感受已不再相同。是小陶长大了吗?的确,但不仅于此。实际上,老陶和苏群根本就没在读书,他们只是拿着书,装装样子而已。他们在讨论问题,神情认真而严肃,语调也十分地深沉凝重。
小陶不能完全明白他们在说什么。老陶和苏群彼此交换着一些词,什么“空袭”“警报”“三线”“疏散”“原子弹”“防空洞”。这些词在小陶的上空,老陶、苏群的房间里飞来飞去,让小陶惊恐不已。
他像小时候那样,抬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但老陶和苏群并没有理睬他。小陶只有抬头去看灯泡,那里面的钨丝像一缕金线般熠熠生辉。看得时间久了再看床单就没有以前那么白了,甚至整个房间都暗淡下去。光影之间,老陶和苏群的面孔变了形,嘴巴翕动着,吐出一个个令人不安的词。小陶心想:要打仗了。他又想:这可怎么办呢?想了半天,没有答案。
恐惧再次来到小陶的心里,不过,时间不长。没过多久,老陶一家就被批准光荣下放了。那些敲锣打鼓穿绿衣服的人又来到老陶家门前,撕去门框上的旧标语,换上了新的。
老陶家人喜气洋洋,就像办喜事一样。小陶在学校里也出尽风头。班主任王老师问:“你们中有谁家被批准光荣下放的?请举手。”
小陶马上把手举起来。和他同时举手的还有另一个同学。王老师对那个同学说:“你不用举手,你们家是逃亡地主,是押送回乡的。”
那个同学于是灰溜溜地把手放下,只有小陶骄傲地把手举过了头顶。
学校还专门为即将下放的同学开了欢送大会。小陶和另外十几个要下放的学生被安排在主席台上。他们坐成一排,胸前戴着碗口大的大红花,学校赠送给他们每人一套《毛选》四卷,上面扎了红绸子。他们手捧《毛选》四卷,俯瞰着台下的全体师生。在这种场合下,锣鼓、标语和口号自然是少不了的。那天小陶激动得脸都红了。
从此,小陶就不用再上学了,不用再去学校。老陶和苏群也都被解放了,从干校回到家里。他们所在的单位也分别开了欢送大会,戴了大红花、发了《毛选》四卷。老陶家一共得到三套《毛选》,其中的一套是小陶拿回家的。
他们即将出发到农村去,最激动的当然是小陶。他逢人就说:“我们家要下放了,到洪泽湖去,去吃鱼!”一面说一面比画。
难道小陶长这么大没吃过鱼吗?当然不是。也许刚出生的时候吃得比较少,后来就不一样了。但这不是一般的鱼,而是洪泽湖的鱼。洪泽湖的鱼就不一样了?因为那是洪泽湖的鱼。再问下去,小陶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但他心里清楚,这不一样肯定是存在的。
小陶出生在南京,几乎没有见过农村。很小的时候(大约三岁不到),一次老陶苏群带他去郊区。那时,南京长江大桥还没有建成,他们是坐渡轮过江的。在江北的岸边,小陶第一次看见了绿色的庄稼,还有一头大水牛。由于他的年纪过于幼小,有关农村的印象十分模糊。
后来,大桥刚刚建成通车后,老陶和苏群又带着小陶,准备横跨大桥到长江对岸去。可走到一半,小陶要大便,长江大桥上没有厕所。小陶拉了拉苏群的衣角,怯生生地说:“它要出来了。”它,就是指那泡大便。于是老陶夹着小陶,返身向引桥的方向飞奔而去找厕所。
小陶看农村的愿望终于未遂。他只是看见了刚刚建成的披红挂绿的大桥,此外还多了一个外号,叫“出来了”,是老陶给他起的。
一年多以后,小陶又来到了大桥上。不同的是,这次他坐在装饰着彩带花朵的大客车上。这样的车,前后都有很多辆。小陶又看见了令他兴奋不已的红绿颜色,听见了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响。欢送他们的队伍很长,因而车行缓慢。小陶并没有陶醉在这热烈的气氛中,车行至此,他不禁想起了那件丢人的事。“出来了,出来了。”小陶想,觉得那长长的车队就像是一截长屎,终于从南京城里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