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最后一片叶子
在华盛顿广场西面的一个小区里,街道横七竖八、毫无章法地分布着,形成了许多被称为“巷子”的小胡同。这些“巷子”拐弯抹角地拼凑出不同的折角和曲线,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甚至一条街有时本身就交叉了不止一次。有一回,一位画家发现这条街也有其可贵之处。要是有谁上这儿来收颜料、纸张和画布的账款,在这条街上兜来绕去的时候,会突然发现自己总是绕回原地,连一分钱都没收到!
所以没过多久,不少做艺术的人就摸索到这个古色古香的老格林尼治村来了。他们四处寻求窗户朝北的房子、十八世纪风格的山形墙屋、荷兰式的阁楼,当然还有低廉的房租。然后,他们又从第六街买来一些大圆筒形的锡制杯子,还有一两口火锅,就这样,一个“艺术区”诞生了。
苏和琼曦的画室就设立在一座矮墩墩的三层楼砖屋的顶楼。“琼曦”是乔安娜的昵称。她俩一个来自缅因州,一个来自加利福尼亚州。她们是在第八街的德尔蒙尼克饭馆吃饭时认识的,发现彼此对艺术、菊苣沙拉、灯笼袖的喜好竟十分相近,这一来,便合租了一间房作为她们的画室。
那是五月间的事了。到了十一月,一个冷酷无形的不速之客闯进了这片艺术区,医生们称之为“肺炎”。他四处游荡,用冰冷的手指头这里碰一下,那里点一下。在广场东头,这个瘟神明目张胆地横行霸道,一下子就击倒了几十个受害者,然而,当他来到这个如同迷宫一样狭窄且青苔密布的“巷子”里时,却放慢了脚步。
肺炎先生可不是一位你们心目中行侠仗义的老绅士。一个挥舞着暴力铁拳、喘着粗气的老家伙是不应该对一位姑娘下手的,更何况她还是一位身子单薄、被加利福尼亚州的风刮得毫无血色的弱女子。然而,琼曦却还是中了他的毒手。她躺在一张油彩铁床上无力动弹,透过荷兰式小窗,凝望着对面砖房的那堵空墙。
一天早晨,那位忙碌的医生扬了扬两道花白的浓眉,把苏叫到了外边的走廊上。
“我看,她的病只有一成希望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体温表里的水银甩下去,“这一成希望取决于她自己要不要活下去。人们要是不想活了,宁愿去光顾殡仪馆,那么纵有灵丹妙药也不顶用啊。你的这位小姐已经认定自己再也好不了啦。她的心里还有什么牵挂吗?”
“她?她希望有一天能够到那不勒斯的海湾去写生。”苏说。
“画画?别瞎扯了!我是问她有没有什么让她思前想后的心事——比方说,男人?”
“男人?”苏像吹口琴似的扯着嗓子说,“男人怎么会值得……不,医生,没有这样的事。”
“唉,那就不好办了。”医生说道,“我一定会倾尽全力给她治病的。可要是我的病人已经开始盘算着会有多少辆马车来送她出丧,那我就得把治疗的效果打个对折了。只要你能想法子,让她问起今年冬天大衣袖子流行什么式样,那我可以向你保证,她痊愈的希望就不是一成,而是两成了。”
医生走后,苏来到画室,大哭了一场,那条用来擦眼泪的日本餐巾都可以拧出水来了。哭过之后,她手里拿着画板,装作精神抖擞的样子走进琼曦的屋子,嘴里还吹着口哨,是一首爵士乐曲。
琼曦脸朝窗躺在被窝里,一动不动。苏以为她睡着了,连忙停住不吹口哨了。
她架好了画板,开始给杂志上的短篇小说画钢笔插图。年轻的画家为了闯出一条艺术之路,不得不先为杂志上的短篇小说画插图,正如年轻的作家为了闯出一条文学之路,也不得不先为杂志社写短篇小说一样。
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爱达荷州的牛仔,正当苏在为他画上一条参加马展时穿的帅气马裤和单片眼镜时,她听到一连串微弱的声音,赶紧走到床边。
琼曦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窗外,数着……应该是倒数着。
“十二。”她数道,过了一会儿,“十一”,然后是“十”,再然后是“九”,接着,她几乎是同时数着“八”和“七”。
苏困惑地看了看窗外。那儿有什么可数的呢?那只是空荡荡、阴沉沉的一个院子,二十英尺以外是一堵砖墙,还有一棵古老的常春藤,枯萎的根缠绕交织着,枝干攀爬上了砖墙,有半堵墙高。冷飕飕的秋风几乎把藤叶全都吹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还紧贴在斑驳破败的砖块上。
“你怎么了,亲爱的?”苏问道。
“六,”琼曦说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它们现在越落越快了。三天前还有差不多一百片。我数得头都疼了。但是现在好数了,又掉了一片,只剩下五片了。”
“五片什么,亲爱的,告诉你的苏。”
“叶子,常春藤上的。等到最后一片叶子掉下来,我也就该去了。这件事我三天前就知道了,难道医生没有告诉你?”
“哦,我从来没听过这么荒唐的话,”苏满不在乎地说,“那些破常春藤叶子同你的病有什么相干呢?你以前不是很喜欢这棵树吗?得啦,你这个淘气的姑娘,别说傻话了。瞧,今天早晨医生还跟我说,你的病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让我想想他的原话是怎么说的——他说有九成的把握呢!哦,那简直就跟我们在纽约随处可以坐上电车,或者在路上走着走着就见到一座新建筑的把握一样大呢。来喝几口汤吧。然后我可以接着画画,把它卖给编辑先生,挣了钱给我的小病号买一些红葡萄酒,再买些猪排给自己解解馋。”
“你不用买酒了,”琼曦的眼睛一直盯着窗外说道,“又落了一片。汤我也不想喝。只剩下四片了。我想在天黑前看那最后一片叶子落下,然后我也要去了。”
“琼曦,亲爱的,”苏俯下身对她说,“你能不能把眼睛闭上,别去看窗外,等我画完这幅画。答应我好吗?这些插图我明天必须得交啊。我需要光线,否则我就拉下窗帘了。”
“你就不能到别的房间去画吗?”琼曦冷冷地问道。
“我得在这儿陪着你,”苏答道,“再说,我不喜欢你老是盯着那些让人心烦的藤叶看。”
“那你一画完就叫我吧,”琼曦说着,便闭上了眼睛。她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就像是一尊倒在地上的石膏像。“因为我想看那最后一片叶子落下来,我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也想得不耐烦了。我想摆脱一切,飘下去,飘下去,就像一片可怜的筋疲力尽的叶子那样。”
“你争取睡一会儿吧,”苏说道,“我得下楼去把贝尔曼叫上来给我当模特儿,我要画一个隐居的老矿工。我去去就来。你不要动,等我回来。”
老贝尔曼六十岁出头,也是一名画家,就住在她们这座楼的底层。他的头长得像希腊神话中半人半兽的森林之神一样,身子却像小鬼似的,蓄着米开朗琪罗的摩西雕像那样的大胡子,从头一直卷曲着蔓延到身上。贝尔曼是一个失败的画家,挥舞了四十年的画笔,却连艺术女神的裙角也没摸着。他老是说就要画他的那幅惊世骇俗的杰作了,可是直到现在还没有动笔。这几年来,除了偶尔画一些商业广告之类的玩意儿,他什么也没画过。他只能靠给艺术区里穷得雇不起职业模特儿的年轻画家们当当模特儿来挣几个钱。他喝起杜松子酒来毫无节制,还时常念叨着要画的那幅代表作。此外,他还是一个火气十足的小老头子,尤其看不惯别人软绵绵的,却自诩是专门保护楼上那两个年轻女画家的忠诚猎犬。
苏在那间昏暗的楼下斗室里找到了浑身酒气的贝尔曼。屋子的角落里立着一个画架,一幅空白的画布绷在上面,等待着那幅代表作,这一等就是二十五年,可是连一根线条都还没等着。苏把琼曦的胡思乱想告诉了他,还说担心琼曦瘦小柔弱得像一片叶子一样,对这个世界的留恋越来越微弱,恐怕真会离世飘走了。
老贝尔曼的双眼布满了血丝,还在不停地流着眼泪。一听到这番糊涂的傻话,他又是生气又是挖苦地大喊大叫起来。
“什么话!”他嚷着,“因为那些该死的常春藤叶子落下来了就想死?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么荒唐的事。不,我才没工夫给你那隐居的矿工糊涂虫当模特儿呢。你怎么能让那些稀奇古怪的念头钻到她的脑瓜子里去了呢?唉,琼曦小姐那小丫头也真可怜。”
“她病得很厉害,身体非常虚弱,”苏说,“还发着高烧,脑子都烧糊涂了,尽是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好吧,贝尔曼先生,你不愿意给我当模特儿就算了,我看你就是个讨厌的老……唠叨大王。”
“你们女人就是婆婆妈妈的!”贝尔曼又吼道,“谁说我不愿意当模特儿了?走,我跟你一块儿去。我不是讲了半天愿意给你当模特儿的吗?老天爷,像琼曦小姐这么好的姑娘真不应该躺在这种地方生病啊。总有一天我要画一幅成名作,那时我们就可以一起远走高飞了。我对天发誓,一定会的!”
两人上楼时,琼曦正睡着呢。苏把窗帘放下来,一直垂到窗台。她打了一个手势把贝尔曼叫到隔壁屋,两人提心吊胆地瞅着窗外的那棵常春藤。随后,彼此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一会儿都没说话。冰冷的雨夹杂着雪花不停地落下。贝尔曼穿着他那件蓝色的旧衬衣,将一把铁水壶翻过来充当岩石,他坐在上面,扮作隐居的矿工。
苏只睡了一个小时,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她看见琼曦两只无神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那块放下来的绿色窗帘。
“把窗帘拉起来,我要看一看。”她低声命令道。
疲惫不堪的苏照办了。
可是,看啊!经过了漫长一夜的风吹雨打,竟然还有一片藤叶屹立在砖墙上。这是常春藤上的最后一片叶子了。靠近茎部仍旧是深绿色的,可是锯齿形的叶子边缘已经枯萎发黄,它傲然悬挂在离地二十多英尺的一根藤枝上。
“这是最后一片叶子。”琼曦说道,“我还以为它昨晚一定会落下来的。我听见风声了。今天它一定会落下来的,我的死期也就到了。”
“哎呀,哎呀,”苏把憔悴的脸庞挨近枕头边上,对她说,“你不肯为自己着想,也得为我想想啊。我可怎么办呢?”
可是琼曦没有答话。当一个灵魂正准备走上那神秘而遥远的死亡之途时,她就是这世上最寂寞的人了。琼曦此时已与朋友、与人世一步一步地拉开距离,她的那个幻觉便越来越强烈了。
白天总算是过去,尽管天色渐暗,她们还是能看见那片孤零零的藤叶仍紧紧地依附在靠墙的枝上。后来,夜幕降临,北风呼啸,雨点不停地拍打着窗子,雨水从低垂的荷兰式屋檐上倾泻而下。
天蒙蒙亮,琼曦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吩咐拉起窗帘来。
那片藤叶还在那里。
琼曦躺在那里,久久地看着它,苏在一旁的煤气炉边为她精心地熬着鸡汤。过了一会儿,琼曦把苏叫到身边。
“我是一个坏女孩儿,苏,”琼曦说,“是天意把最后一片叶子留在那里,让我看看自己有多荒唐。一心想死本身就是一种罪过。请立刻给我拿点鸡汤来,还有牛奶,掺一些葡萄酒在里面,再——不,先给我一面小镜子,再把枕头垫高些,我要坐起来看着你做饭。”
过了一个钟头,她说道:
“苏,我希望有一天能到那不勒斯的海湾去画画。”
下午,医生来了,他走的时候,苏找了个借口跑到走廊上。
“有五成希望。”医生把苏纤瘦颤抖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说,“好好护理,你会成功的。现在我得去楼下看另一个病人。他的名字叫贝尔曼,听说也是个画家,也是肺炎。他年纪太大了,身体又弱,病情很重。他是治不好了,但今天还是要把他送到医院去,让他更舒服一点。”
第二天,医生对苏说:“她已经脱离危险了,你成功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营养和护理了。”
下午,苏跑到琼曦的床前,琼曦正躺着,安详地织着一条根本用不着的深蓝色羊毛披肩。苏用一只胳臂连枕头带人一把抱住了她。
“有件事要告诉你,小家伙,”她说,“贝尔曼先生今天在医院里去世了,是肺炎。他只病了两天。头一天早晨,门房发现他在楼下自己的房间里痛得动弹不了。他的鞋子和衣服全都湿透了,冰凉冰凉的。他们搞不清楚在那个凄风苦雨的夜晚,他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后来,他们发现了一盏灯笼,还亮着,又发现一把梯子,挪动过地方,还有几支画笔,扔得满地都是,一块调色板上涂抹着绿色和黄色的颜料。现在,亲爱的,你再瞧瞧窗子外面,瞧瞧墙上那最后一片藤叶。你就没有想过吗——为什么风刮得那么厉害,它却从来不摇一摇、动一动呢?唉,亲爱的,这片叶子才是贝尔曼的惊世成名之作啊。就在最后一片叶子掉下来的那个晚上,他把它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