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警察和赞美诗
苏比躺在麦迪逊广场的长凳上焦躁不安、辗转反侧。每当雁群在夜空中引颈高歌之时,每当那些女人因为没有海豹皮衣而对丈夫愈发殷勤之时,每当苏比在街心公园的长凳上焦躁不安、辗转反侧之时,你就应该知道,冬天已近在咫尺了。
一片枯叶落在苏比的大腿上,那是“霜冻先生”送来的名片。这位先生对麦迪逊广场的常住居民非常客气,每年来这儿之前,总要事先打一声招呼。在十字街头,他把名片交给“户外大厦”的信使“北风”,好让住户们有个准备。
苏比意识到,该是下决心的时候了,他必须立即组建“个人财务委员会”,设法抵御即将来到的严寒,因此,他开始焦躁不安地在长凳上辗转反侧起来。
对于过冬,苏比没有什么宏大的计划。他既没想着要去地中海巡游,也没想过到南方去晒一晒那令人昏昏欲睡的太阳,更没想过要去维苏威海湾漂流一番。他梦寐以求的只是到岛上的监狱去待上三个月。整整三个月,有饭吃,有床睡,还有志趣相投的伙伴,而且北风吹不着,警察不来找麻烦,苏比就谢天谢地、心满意足了。
多年来,好客的布莱克韦尔岛监狱一直都是苏比过冬的寓所。正如那些比他命好的纽约人每年冬天都要买票去棕榈滩和里维埃拉一样,苏比也要为一年一度投奔岛上而做一些必要的准备。现在又到这种时候了。昨天夜里,他睡在古老广场上喷泉旁的长凳上,三份星期日的报纸,分别被用来垫着上衣、包着脚踝、盖住大腿,也没能抵挡住严寒的袭击。因此,那座小岛再一次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对于那些以慈善名义、为城里无家可归的人提供的救济,苏比根本瞧不上眼。在他看来,慈善救济比不上法律。虽然政府或慈善团体办的各种机构比比皆是,只要肯进,他随时都可以去混吃、混住,勉强度日。但苏比清高傲气,他觉得接受施舍是对他人格的一种侮辱。出自慈善家之手的馈赠,固然分文不花即可获得,但却要以心灵受屈辱为代价。当年恺撒尚且没逃过布鲁图斯之手,如今呢,要想睡上慈善机构的床,先得按他们的规矩去洗个澡;要想吃上被施舍的一片面包,就必须老实交代自己的来历和隐私。所以呀,倒不如去当一回牢中客,虽然监狱的规矩严格,但至少不会胡乱干涉一个绅士的隐私。
一旦决定了要去岛上,苏比便立即着手将它变为现实。要实现自己的意愿,办法很多,而且非常简单,其中最省事儿的莫过于随便找一家豪华饭馆饱餐一顿,吃完之后直截了当承认自己没钱结账,被人往警察那儿一送,干脆利落,没声没响。其余的一切自有好说话的法官去料理。
想到这儿,苏比从长凳上站了起来,踱着步走出了广场。百老汇大街和第五大街的交会处有一片平坦的柏油马路,苏比穿过这条路,拐进百老汇大街,在一家富丽堂皇的饭馆前停了下来,这里夜夜觥筹交错,锦衣玉带,群英荟萃。
从马甲最下面的一颗纽扣往上看,苏比对自己的仪表还是颇有信心的:脸刮得干干净净,上衣也还算体面,再配上一个整洁的黑色领结——那是感恩节时一位教会的女士送给他的。只要他走到餐桌旁坐下来之前没有引起别人怀疑,那就胜券在握了。他露出桌面的上半身是绝对不会被服务员看出破绽的。苏比盘算着,点一只烤野鸭就差不多了,再来一瓶法国白葡萄酒,然后要一份法国著名的干奶酪,一小杯黑咖啡,一支雪茄——一元一支的雪茄就足够了。这样全部算起来价钱也不会太高,否则会招来店老板狠狠一顿教训的。酒足饭饱之后,他便可以高高兴兴地上路,奔赴他的冬季避难所了。
不料苏比的一只脚刚刚踏进门,领班服务员一眼就瞧见了他的破裤子和破皮鞋。一双强劲有力的手迅猛地把他推了一个转身,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推到了人行道上,那只野鸭也就逃脱了遭暗算的厄运。
苏比离开了百老汇大街。看来要想踏上那座令他垂涎三尺的小岛,吃霸王餐这条路是行不通了。要进监狱,还得另想办法。
他来到第六大街的拐角处,只见一家商店的玻璃橱窗灯火通明,陈设的商品琳琅满目。苏比捡起一块鹅卵石扔过去,砸碎了玻璃窗。人们从转弯处涌了过来,跑在最前头的就是一位巡警。苏比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两手揣在兜里,冲着警察制服上的黄铜纽扣微笑。
“肇事的家伙跑哪儿去了?”警官气急败坏地问道。
“难道你不觉得这事与我有关吗?”苏比说,语气当中多少带点儿嘲讽,但态度很友善——好运就在眼前了。
警察根本没有怀疑是苏比干的。不管是谁砸碎了窗子都绝对不会留在现场等着与执法者讨价还价,他们肯定会拔腿就跑的嘛。这时,警察看到半条街外有一个人正奔跑着去赶搭一辆车,便挥舞着警棍追了上去。苏比心里暗自懊恼,只得拖着脚步,重新开始游荡。他再一次失算了。
马路对面有一家不太起眼的餐馆,是专为那些胃口大但钱包瘪的人开的,餐具粗糙,空气浑浊,汤菜淡如水,餐巾薄如绢。苏比穿着他那丢人现眼的鞋子和裤子走了进去,根本没人拦着。他走到桌前坐下,吃了牛排、煎饼、炸面圈和馅饼。然后,他对服务员道出了实情:他没有钱。
“现在,快去叫警察来吧,”苏比说,“别让大爷久等。”
“用不着找警察,”服务员说,声音滑腻得像奶油蛋糕,眼睛红得好似曼哈顿开胃酒中的樱桃,“喂,阿康!”
两个服务员干脆利落地把他推倒在又冷又硬的人行道上。苏比左耳着地。他艰难地一点一点从地上爬起来,就像木匠一节一节地打开折尺一样,然后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
被捕的愿望似乎只是一个美梦而已,那座小岛看上去是那么遥远。相隔两个门面的一家药店门前站着一名警察,只是打了两声哈哈,便继续巡他的马路去了。
苏比走过五个街口之后,设法被捕的那股劲儿又上来了。眼前就有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满以为十拿九稳哩。一位衣着简朴但讨人喜欢的年轻姑娘正站在橱窗前,津津有味地盯着摆在里面的剃须罐和墨水瓶架,看得入了迷。而就在离橱窗不到两米的地方,一名高大威猛的警察正靠着消防水龙头站在那儿,神情严肃。
苏比这回的策略是装扮成一个惹人嫌、招人骂的“色鬼”。他瞄准的这个人文雅端庄,又有一位忠于职守的警察近在眼前,这使他信心十足——警察的双手扭住他胳膊的滋味该是多么愉快啊,不久他就可以在岛上的小安乐窝里安安稳稳地过冬了。
苏比把教会女士送给他的领结扶扶正,把缩进去的衬衣袖口扯了出来,把帽子往后一掀,歪得几乎要掉下来,轻手轻脚地向那姑娘挨过去。他冲着她又是飞媚眼,又是清嗓子,哼哼哈哈,嬉皮笑脸,把一个卑鄙无耻的小流氓形象塑造得惟妙惟肖。他斜眼望去,看见那个警察正死死地盯着他。年轻姑娘挪开了几步,又聚精会神地盯着那些剃须罐看。苏比跟了过去,索性挨到她身边,举了举帽子,说:“啊哈,贝德莉亚,你不想到我那儿去玩玩吗?”
警察仍旧死死盯着他。这个时候,只要这位受人轻薄的年轻姑娘弯一弯小指头,苏比就可以上路去岛上的安乐窝了。他仿佛都已经感觉到警察局里的舒适和温暖了。这时,年轻姑娘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伸出一只手,抓住了苏比的衣袖。
“那当然,迈克,”她兴高采烈地说,“不过你得先请我喝一杯啤酒。要不是那个该死的警察老盯着我,我早就跟你搭腔了。”
年轻姑娘像常春藤一样缠着苏比这棵橡树,两人就这样从警察身边走了过去。苏比心中懊丧不已。看来他命中注定就该自由自在。
一到拐弯处,他甩开女伴,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到老远的一个地方。当他停下来时才发现,这里的夜空闪烁着最明亮的灯光,弥漫着最轻松的心情、最轻率的誓言和最轻快的歌剧。淑女们披着裘皮,绅士们身着大衣,在凛冽的严寒中欢天喜地地游来荡去。苏比突然感到一阵恐惧,是不是自己中了什么邪,错失了一次又一次被捕的机会。这念头令他心惊肉跳。但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警察在灯火通明的剧院门前大模大样地巡逻,他立刻捞到了“扰乱治安”这根救命稻草。
苏比扯开破锣嗓子,在人行道上像醉鬼一样大闹起来。
他跳啊,吼啊,叫啊,使出各种伎俩,搅得整条街都不得安宁。
警察甩弄着警棍,转过身用后背对着苏比,向一位市民解释道:“这个耶鲁小子在庆祝胜利呢,他们跟哈特福德学院赛球,请人家吃了个大鸭蛋。声音是有点儿大,但不碍事。上头有交代,让他们闹去吧。”
苏比闷闷不乐地停止了白费力气的吵闹。难道就没有一个警察愿意对他下手吗?在他的脑海中,那座岛屿似乎变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世外桃源了。他扣好单薄的上衣,以此抵挡刺骨的寒风。
这时,苏比又看到雪茄店里有一位衣冠楚楚的男士正对着火头点烟。那人进店时,将一把绸伞靠在了门边。苏比跨进店门,不紧不慢地拿起绸伞,又慢条斯理地退出来。正在点雪茄的那人赶忙追出来。
“是我的伞!”他厉声道。
“哦?是吗?”苏比冷笑道。在小偷小摸的罪名之上,再加上一条侮辱罪吧。“好哇,那你为什么不叫警察呢?没错,是我拿的。是你的伞!为什么不叫巡警呢?拐角那儿就站着一个呢。”
伞的主人放慢脚步,苏比也跟着慢了下来。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命运会再一次跟他作对。那位警察好奇地瞧着他们俩。
“当——当然,”绸伞的主人说,“那是,噢,你知道的,有时难免会发生这种误会……我……要是这伞是你的,希望你别见怪……我是今天早上在餐厅捡的……要是你认出这是你的伞,那么……我希望你别……”
“当然是我的!”苏比恶狠狠地说。
绸伞的前主人悻悻地退开。那位警察呢,看见一位身披晚礼服斗篷的高个子金发女士正穿过横街,便忙不迭地跑去搀扶她,似乎是担心两条街以外驶来的一辆街车会撞到她。
苏比继续往东走,穿过一条正在翻修的街道。他怒气冲天地把绸伞扔进一个坑里,嘴里咕咕哝哝地咒骂着那些头戴钢盔、手执警棍的家伙。他一心只想落入法网,而他们却偏偏把他当成了永不犯错的国王。
此后,苏比来到通往东区的一条街上,这儿的灯光若隐若现,嘈杂声也若有若无。他顺着街道朝麦迪逊广场走去,即使他的家仅仅是公园里的一条长凳,但回家的本能还是把他带到了那儿。
在一个异常幽静的转角处,苏比停了下来。这儿有一座带着山形墙的老教堂,样式古雅、略嫌破败。淡紫色的玻璃窗透出一片柔和的灯光,那无疑是风琴师为了安息日赞美诗的精彩演出,正在里面练琴呢。动听的乐声飘进苏比的耳中,深深地吸引住他,把他粘在了螺旋形的铁栏杆上。
明月高悬,皎洁而静穆;街上车少人稀;屋檐下的麻雀在睡梦中几声啁啾……此情此景,堪比乡村教堂墓地。风琴师弹奏的赞美诗把苏比牢牢地拴在了铁栏杆上。他曾经是那么熟悉这首赞美诗,那时候,他的生活中还有母爱、玫瑰、抱负、朋友,以及纯洁无瑕的思想和洁白的衣领。
苏比的心本就容易被感化,老教堂又有着一股神奇的力量,于是,他的灵魂豁然醒悟。他立刻惊恐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坠入了深渊,堕落的日子,可耻的欲念,悲观失望,才穷智竭,还有卑鄙的动机——这一切就是他全部的生活。
就在这一瞬间,一种从未有过的思想境界令他激动万分。一股迅急而强烈的冲动鼓舞着他去迎战坎坷的人生。他要把自己拖出泥淖,他要征服那一度驾驭自己的恶魔。时间尚不晚,他还算年轻,他要重振当年的雄心壮志,并坚定不移地去实现自己的远大抱负。管风琴庄严而优美的音调已经在他的内心深处发动了一场革命。明天,他就要去闹市区找份工作。有一个皮货进口商曾表示要雇他当司机的,明天找到他,接下这份差事。他要成为一个对这个世界有用的人物。他要……
苏比感觉到有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胳膊上。他赶忙扭过头来,却是一位长着宽脸盘的警察。
“你在这儿干什么?”警察问道。
“没干什么。”苏比说。
“那就跟我走吧。”警察说。
第二天早晨,法官在警察局法庭上宣判道:“布莱克韦尔岛,三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