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言
罗尔德·达尔
美国出版商艾尔弗雷德·克诺夫[1]是我的一位博学而可敬的老朋友,他有个同父异母兄弟,名叫爱德温[2]。爱德温是一位好莱坞电影制片人,早在1958年,我怀着一个想法去找他,对他说,我们应该合作,拍摄一部内容是鬼故事的电视连续剧。我强调,这是前无古人的开山之举。而且有一个现成、完整的鬼故事宝库可供我们选择,从中找出一批令人谈虎色变的故事并不困难,一部这样的连续剧需要的只是二十四个故事。
埃迪·克诺夫[3]对此做了认真慎重的考虑,他和助理们商讨,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认为这是一个很棒的主意。然后和埃姆林·威廉姆斯[4]接洽,他同意担任每一集的推广人。我本人的主要任务是寻找二十四个不同凡响的鬼故事。另外为第一集《飞行员》和其他几集撰写剧本。
乍看起来,我的工作并不显得过于繁重。在上世纪后五十年和本世纪初叶,鬼故事非常流行。狄更斯写过一个,J. M. 巴里[5]写了好几个。很多人都写过,他们是布威·利顿[6]、D. K. 布罗斯特[7]、乔治·艾略特[8]、阿纳托尔·法朗士[9]、盖斯凯尔夫人[10]、泰奥菲尔·戈蒂耶[11]、L. P. 哈特利[12]、纳撒尼尔·霍桑、托马斯·哈代、华盛顿·欧文、亨利·詹姆斯、沃尔特·德拉梅尔[13]、毛姆、莫泊桑、爱伦·坡[14]、沃尔特·司各特爵士、马克·吐温、H. G. 威尔斯[15]、伊丽莎白·鲍恩[16]。甚至奥斯卡·王尔德也写了一篇名为《坎特维尔的幽灵》的短篇。这些都是伟大的名字,我非常期待做出我的选择。
首先,我去拜访了辛西娅·阿斯奎斯夫人[17],她是一位公认的鬼故事专家,已经出版了几本选集。她年事已高,身体虚弱,是在床榻上接待我的,但是她的心智一如既往,给了我大量如何开展这项大搜索的有益建议。
经过一次又一次令人惊叹的奔波,包括数次造访大英博物馆图书库,我设法收集了几乎所有存世的鬼故事,我的屋子里塞满了书籍和成堆的旧杂志,买来的和借来的,然后开始阅读。
我有点感到吃惊,我读的第一批约有五十篇,实在太糟,几乎无法读到结尾。故事琐碎,文采贫乏,一点没有毛骨悚然的感觉。毕竟,怪诞诡异才是鬼故事的真正目的。它们应该给人一种阴森恐怖的氛围,来扰乱你的思维。而我读到的这些故事全然不是如此,其中最糟糕的一些竟然出自最著名的作家。我继续读,简直不敢相信它们有多差。然而,我在笔记本里慎重地记下了我读的每一个故事,我为它们每一个打分,十之八九都是零分。
然后,突然一颗明亮的星星划过黑暗的天空。我发现了一篇好故事,它的结尾让我颤抖。它的篇名是《哈里》,是罗斯玛丽·廷珀利[18]写的,我的士气为之大振,我继续奋力工作。
我又读了大约一百篇不如人意的作品,然后发现了第二篇佳作,它是奥利芬特夫人[19]的《开着的门》。
总共读了大约三百篇已发表的小说之后,我成功地发现了六颗闪亮的珍珠。数目虽然不多,但总算是一个开端。这六篇,除了上面提到的罗斯玛丽·廷珀利和奥利芬特夫人写的两篇外,还有玛丽·特里德戈尔德[20]的《电话》、伊迪丝·华顿[21]的《求仁得仁》、克莱门斯·丹恩[22]的《老处女的休息》、阿梅利亚·爱德华兹[23]的《四百十五号快车》。
我想,稍稍等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些故事每篇都出自女性的笔底!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开始怀疑真正出色的鬼故事是否只属于女性。也许她们在这个微妙的小领域里比男性更敏感?现在看来有点这样的趋势。
我觉得我也许有了一个令人瞩目的文学发现,怀着这种感觉我继续工作。天啊,下一篇佳作如果不是女人写的才怪呢!它是辛西娅·阿斯奎斯的《上帝保佑她平安》,我激动如狂。
可是,唉!接下来的一个耀眼的故事是男子所写,是A. M. 伯雷奇[24]的《看不见的玩伴》,它是多么棒的一篇。这以后,接踵而来的是一群男子,L. P. 哈特利、狄更斯、E. F. 本森[25]、约翰·科利尔[26]等等。
到这场马拉松式阅读结束时,我总计读了七百四十九篇鬼故事,读了如此多的垃圾令我茫然无措,但是当我蹒跚着离开那一堆堆书和杂志时,我心满意足的是,我知道我已经为埃迪·克诺夫的电视连续剧找到了二十四个好故事,还有十个备选。
写鬼故事的男作者终于赶上了女性,但也仅仅是赶上而已。我的二十四个最好的故事(因为本书篇幅有限,没有全部收入)之中,最后的比分是十三个男作者比十一个女作者。这些数字是有趣的,我会告诉你们为什么。在三大创造性的艺术中,女性在音乐和绘画两项均未有巅峰的成就,这令许多人感到迷惑。至于写作,情况就不同了,自从勃朗特姐妹和简·奥斯汀投身写作以来,大量优秀的女小说家四处涌现。但在音乐、绘画和雕塑上并非如此,整个历史中,无论何处,几乎都没有出过顶级的女作曲家,在绘画和雕塑领域也真的没有。最伟大的女画家可能是波波娃[27],接下来是另两个俄罗斯人,冈察洛娃[28]和埃克斯特[29],还有就是玛丽·卡萨特[30]、芭芭拉·赫普沃斯[31],也可能还有乔治亚·欧姬芙[32],但在画家的崇高行列中,她们没有谁能高擎烛火与从丢勒到毕加索等大量伟大男性比肩。
不过,让我们还是回到女性作家这个话题。在大约一百三十年中,她们创作了杰出的长篇小说,甚至一些堪称是伟大的杰作,但她们似乎不擅长写剧本或一流的短篇小说。我认为没有任何女性写出过一部经典的戏剧,至于短篇小说——不,不见得有,我是指伟大的短篇小说。历史上最伟大的二十五篇短篇小说(如果能就它们达成一致的话)也许可以包括一篇凯瑟琳·曼斯菲尔德[33]的,一篇薇拉·凯瑟[34]的,一篇雪莉·杰克逊[35]的,但仅此而已。比分为二十二比三,男性占据优势。
然而,有趣的是,鬼故事都是短篇小说,至少我说的这类鬼故事是。在这个特殊和非常专一性的类别中,女性与男性的差异其实很小,甚至比在长篇小说领域里更接近,比分虽然是男性的十三对女性的十一,但一些最出色的都是女性写的。
所以,那种理论,认为女性有描写超自然现象的非凡天赋,也许确实是有道理的。谁能忘记雪莉·杰克逊笔下的奇妙故事《彩票》?无可否认,它不是一个鬼故事,但它构建的是同样怪诞和深不可测的事件,它的描述手法,我还从没看到任何男性短篇小说作者能够与之匹敌。
当涉及所有创造性文学中最重要的一个方面时,我丝毫不怀疑女性的地位。当然,我是说儿童书籍。读到这句话时,有人尽可以尖声叫喊,我这样说,不是因为我自己有时也写儿童书;我这样说,是基于我确信它们是最重要的一个方面。所有其他形式的小说,它们的写作纯粹是为了消遣和娱乐成人的情绪,儿童书籍也必然有这样的消遣和娱乐作用,但同时还产生其他功效。它们其实教孩子养成阅读习惯,教他做个有文化修养的人,教他使用词汇,而现今,它们教他用比看电视更好的方式度过自己的时光。
儿童书籍通常被文学杂志、《星期日报》的评论家和所谓的“文学机构”所忽视,这种态度是可耻的。传记是最令人注目的,其次是成人小说,然后是诗歌。儿童书籍仅仅偶尔被注意。然而,现在请仔细听着,让任何一位骄傲自负的作家或评论家去尝试写一本儿童读物,我是说能使孩子们深深爱上并经久不衰的优秀儿童书籍,而他几乎肯定会遭遇滑铁卢。
我相当肯定,写一本优秀而经久不衰的儿童读物要比写一本优秀而经久不衰的小说更困难。我做出这个具有争论性的陈述是基于如下理由:每年能问世多少本在二十年之后还能被广泛阅读的成人小说?大概半打吧。而每年又能产生多少本二十年之后依然风靡不衰的儿童读物?大概一本吧。
有人可能会争辩说,大作家才懒得去写儿童书籍呢。错了,他们大多数都尝试过。很久以前,一家名为克罗威尔-科利尔的纽约出版商声称他们有一个绝妙的构想,决定邀请英语世界最杰出的作家们来写儿童故事,并承诺支付高昂的稿费,最后会把所有的作品收集在一卷书中,作为一本他们编辑的经典之作。
邀请函发出了,因为稿酬高昂,任务又相对简单,所有的作家都接受了邀请。注意,这些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著名的小说家,所谓的文学界巨擘。我不会说出他们是谁,不过是你们都知道的人物。
故事一个个纷至沓来,每一篇我都看了。只有一位作家,那就是罗伯特·格雷夫斯[36],他对如何为孩子写作有自己的概念。其余的故事,保管会在两分钟内让阅读它们的倒霉孩子陷于麻木状态。它们没有被出版,该项目被放弃了,出版商为之蒙受了大量的金钱损失。
说到经典的儿童读物,女性作者胜过男性。她们在长篇小说方面非常出色,在鬼故事上也比较成功,但她们最游刃有余的是儿童读物。其中有弗朗西斯·霍奇森·伯内特[37]的《秘密花园》、碧雅翠丝·波特[38]、P. L. 特拉弗斯[39]的《玛丽·波平丝》、多迪·史密斯[40]的《第一百零一只狗》、阿斯特丽德·林格伦[41]的《长袜子皮皮》、E.内斯比特[42]的《铁路边的孩子们》、玛丽·诺顿[43]的《借物者》,还有很多,恕不一一枚举。这些全是经典之作,我的意思是,至少有一半六岁到十岁的美国、日本、英国和欧洲其他地方的孩子将会阅读它们。他们的人数有千百万之多,我敢说,比那些还在世的曾经读过诸如格雷厄姆·格林[44]或纳博科夫[45]的优秀小说的成年人还要多上几百万。
经典儿童书籍的作者可以进入任何学校或家庭,那里有我上面提到的任何一个国家的孩子,他或她将被认识并受到欢迎。我说的阅读优秀小说的地方,不只是指中产阶层家庭,而是指所有的家庭。伦敦、纽约或巴黎的那些根深蒂固的文学机构都没有意识到儿童书籍一旦被孩子爱上所产生的力量,或者即使意识到了,也不想承认。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在一遍又一遍地阅读经典儿童书籍,而学校的教师也总是在教室里放上它们。
很抱歉,我竟然从鬼故事的话题扯开了,长期以来,我一直想对儿童书籍发表自己的看法,特别是,要向女性作家在创建这个经典图书馆中起的作用表示敬意。
但还是让我们回到埃迪·克诺夫和那部伟大的鬼故事电视连续剧。至此,这部电视连续剧被正式命名为“鬼时间”,我选择的二十四个故事被送到了加利福尼亚州,人们怀着极大的热情去阅读。看上去好像我们稳操胜券,那里的大亨们是这样想的。我们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摄制,我们不能出错,那些大人物认为,在冬天的晚上,当外面漆黑一片的时候,从东海岸到西海岸,阴森森的鬼故事连续剧突然在电视机的屏幕上闪动起来,会使整个国家处于毛骨悚然之中。看过电视之后,没有人敢上床关灯睡觉;年老的独居女士会在第二天早上被发现死于惊吓;彪悍的得克萨斯人会穿着高帮皮靴颤抖起来,用他们的六发式左轮手枪对着电视屏幕开火,要它沉寂下来;孩子们看了这个节目,他们的余生都会害怕黑暗;精神病医生的业务量会成倍增长;教会则抗议。而每个人每周会对我们的节目照看不误,这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前景。
第一步是试拍。试拍对任何连续剧都是重要的一环,它必须成功,这是给电视台老板、广告公司和广告客户自己看的片子,看了它之后,对这需要投入数百万美元去制作的一整部连续剧,他们要么跷起拇指赞成,要么就是反对。试拍片体现了这部连续剧的风格和品质,并给出一个清晰的概念:其他二十三集将会以怎么样的风貌出现。
所以,一个超强的故事对试拍是极其重要的,加利福尼亚的那些人,从我的二十四个故事里选择了E. F. 本森的《阿尔弗雷德·瓦德姆的绞刑》。这是一个很棒的故事,而且会改编得很好。
我写了剧本。片子在埃斯特里工作室拍摄,由一位第一流的导演执导,一些顶级的演员参演,虽然我已忘记他们的姓名。埃姆林·威廉姆斯做精彩的旁白,还选定了一首优美的介绍性主题曲。当一切准备就绪,我们这部杰出的试拍片(它非同凡响)搭乘飞机被送往美国,然后放映给那些有权做重大决定的大佬看。
这是一场灾难。片子本身无可挑剔,但我们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我们选择了一个没有一家美国电视台敢播放的故事。你瞧,它涉及罗马天主教,整个故事的情节围绕着一个事实展开,在任何情况下,一个牧师永远不能向别人吐露他在主持忏悔期间知道的事情,艾尔弗雷德·瓦德姆被判定犯有谋杀罪,将被处以绞刑,他坚称自己无罪,但是没有人相信他。后来,在执行绞刑的前一天晚上,另一个人跑到监狱牧师那里去忏悔,说犯下谋杀罪的并不是可怜的艾尔弗雷德·瓦德姆,而是他。牧师恳求他去自首,他拒绝,还恶狠狠地提醒牧师不能违反告解的保密规则。因此,受宗教誓言约束的牧师无法从绞刑架上拯救这个无辜的人。绞刑之后,艾尔弗雷德·瓦德姆的鬼魂对那个不幸的牧师进行了一些可怕的报复。
你们能看出这是一个挺好的故事,但它在电视屏幕上出现,肯定会在全美数百万天主教徒的心中燃起怒火。看过这部试拍片的广告人和电视台老板愤怒了,把它扔下,拒绝再做任何与我们精彩的鬼故事连续剧相关的冒险。我还没有完全从那次被拒绝的打击中恢复过来,这也许正是我没有把《艾尔弗雷德·瓦德姆的绞刑》收入这本选集的原因。
于是,最后我一无所获,除了对世界上的鬼故事有了非常完整的认知。我还有我的全部笔记,三大本笔记簿里写得满满的。所以,在二十五年后的今天,把这些佳作收集在一本书里,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
精彩的鬼故事,就像精彩的儿童读物一样,非常非常难写。我是一个短篇小说作者,一直渴望着写一篇像样的鬼故事,尽管我从事这项工作已有四十五年,但始终没有成功过。老天知道,我已试过,我曾经觉得我成功了,这是一个现在被称为《女房东》的故事。但写完它的时候我仔细做了检查,我知道它还不够好,我还没有成功。我没有掌握它的秘诀,所以最后我改变了结尾,使它成为一个不是鬼魂的故事。
最好的鬼故事里没有鬼魂,至少没有让你看到鬼,相反,你看到的仅仅是它的行为结果。偶尔你能感觉到它与你擦肩而过,或者通过微妙的手法让你意识到它的存在。例如,当一个鬼魂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时,房里的温度总是显著地下降。这是哈利·普莱斯[46]在他趣味横溢的著作《英国最闹鬼的屋子》里,用科学方法证明了的。如果一个故事让一个鬼魂被人看见,那么它看起来不会像鬼魂,它看上去就像个普通的人。
于我看来,在读者手中的这本书里,最震撼人的故事是一位挪威人写的,他的名字叫约纳斯·李[47]。这真是一个残酷而奇特的故事,尽管在翻译它的过程中遇到很多困难。约纳斯·李卒于1908年,虽然在挪威他是位民族英雄,但在这个国家之外,人们对他知之甚少。我碰巧得到一幅海耶达尔[48]描绘他的油画,挂在我的客厅里。他戴着一顶宽边黑帽,披着一件黑斗篷,不管我坐在哪里,他总是透过那副金属框眼镜,用可怕而冷峻的目光盯着我。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殡葬业从业者,你知道自己最终会被送到他的手中。但他是一位卓越的作家,我肯定你们会被他那篇题为《伊莱亚斯和海怪》的故事搅得心神不宁。我也希望你们同样会被这本书的所有其他故事搅得神魂颠倒——他们写作的目的正是如此。
我想,值得一提的是,自从1958年我开始研究鬼故事以来,我继续阅读了我能找到的许多新故事,也可能错过了一两个,但在那以后出版的鬼故事中,我没有看到有任何作品达到了这本书的挑选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