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晶卵(“活着”系列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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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少年的叛乱

今天傍晚,“天”船队的船队长兼“天马号”船长姬继昌,偕同妻子,即“天隼号”船长艾玛,举办了一场家宴。这是两人独生子豆豆的十六岁生日庆典,也是他的成人礼。这场家宴基本没有邀请外人,只邀请了豆豆的五个同龄伙伴谢廖沙、阿冰、克拉松、森和卓玛。“天狼号”船长康平是姬继昌的光屁股伙伴,又是看着小豆豆长大的,自然不会缺席,他和妻子山口良子一起来了。康平一进门就笑着说:“过了今天,咱们的小豆豆就要变成姬星斗啦。快点儿长,快点儿长,‘天狼号’船长的位置在等着你哩!”
豆豆摇摇头:“抱歉啦,康叔叔,你那个位置我看不上。若是船队长的位置我还可以考虑一下。”
四个大人都笑了,良子笑着夸豆豆志存高远;艾玛敲敲儿子的脑袋,说了一句“不知天高地厚”。对两位长辈的话,豆豆都付之一笑。那时艾玛曾有下意识的闪念:今天儿子和五个伙伴的表情好像有点儿怪?儿子开玩笑时,五个孩子也都跟着笑,不过笑得有点儿不自然,似乎都有些紧张。艾玛的这种感觉只是一闪而过,没有往下深究。她没有料到,这场喜盈盈的少年成人礼会演化为一场晚辈对长辈的叛乱。
“天”船队含“天马号”“天隼号”“天狼号”三艘亿倍光速飞船,离开地球已经六年了。随船队上天的六千名船员中包含三百九十八名八至十岁的儿童,他们平时都在太空学校进行封闭式学习。其中最大的六位今年十六岁了,这会儿都在场。飞船上还有近千名幼儿,都是飞船上天后出生的,最大的只有六岁,眼下还都待在幼儿园里。两拨孩子之间有一个明显的年龄断层。
六年前,为了躲避即将到来的宇宙暴胀及其对智力的摧毁,“天”“地”“人”三支船队共九艘亿倍光速飞船离开地球,奔赴宇宙深空,开始了“智慧保鲜之旅” (1)。其中“地”“人”两支船队是绕太阳系飞行,以便在灾变结束后可以及时重返地球——或者还要重建地球,这就要看灾变的程度了;而“天”船队是进行环宇宙航行,以便在“智慧保鲜”的同时,验证爱因斯坦的“宇宙超圆体”理论。这是太空时代的麦哲伦航行,是人类最伟大的壮举。
“天”船队三艘飞船的结构设计是完全独立的,它们有各自的动力系统、维生系统、通信系统等。在凶险莫测的太空长途飞行中,各船互相独立可以增加生存的概率。但在这六年的飞行中,这些保险措施已经根据实际情况做了相当的弱化。毕竟三艘飞船进行的是“空间滑移式”飞行 (2),带飞的“天马号”与它身后的两艘飞船永远是相对静止的;万一“天马号”因故障停机,三艘飞船都会在瞬间静止,其相对位置丝毫不变,既不会相撞也不会失联。所以飞船设计时采用的保险措施根本用不上,属于“过度安全”,说明设计者还没能完全跳出牛顿力学的旧框框。认识到这一点后,船队对三艘飞船进行了适当的实用改造。改造之后,“天马号”主要做船队的指挥部和公共场所,有控制室、船队长室、舞厅、音乐厅、图书馆、会议大厅、太空学校、太空幼儿园等。一旦学校和幼儿园放假,“天马号”上就只剩下二百多个常住人员。这艘船上也有一座小型的液氢燃料储存库。后面两艘船主要用于液氢燃料的储存和人员住宿,常住人员各有三千四百人左右(包括幼儿)。当然,后两艘飞船上基本的动力、控制等系统还是要保留的。三艘飞船之间建有两段柔性材料制造的连接管道,各有近百米长,人员可以自由来往,不用穿太空衣。柔性管道中也含有各船之间的燃料泵送管道,不过一直没有启用。上天六年来,船队一直是由“天马号”带飞,等它的液氢库存用完就该保养了,以后将改由“天隼号”带飞,继而是“天狼号”带飞,三艘飞船互相轮换。
飞船的三台主电脑通过缆线并网后实际已经合为一体。它有一个外部代表,是一个会飞的圆球,内置中子源核动力,使用“微波谐振”方式飞行,可以与藏在船体夹层的主电脑进行透明式交流。它有人头大小,有五官和表情功能,容貌类似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每天跟屁虫似的悬飞在船队长姬继昌头顶。其实它本身就是一部量子计算机,有强大的计算功能。这么说吧,它差不多相当于主电脑的“大脑皮层”,即使没有那些藏在船壳中的“大脑白质”,单是它也足够控制飞船的航行了。基于它的外貌,船员们给它起了个昵称,叫“小圆圆”。但这小家伙不光智商高绝,而且随着“年龄增长”也具备了情商。长大后的它嫌这个名字太幼稚,太低龄化,有伤自尊,于是自己改了名,叫“元”。虽然汉语中“圆”“元”同音,但后者很有哲学味道,诸如“本元”“一元复始”“抱元守一”“通元识微”等。大家对这点改动倒是笑着认可了,不过以后的称呼很快演变成了“小元元”——又恢复了其“幼稚性”和“低龄化”!这位智商高绝的“元”先生颇为不怿,但众口一词,只好勉强接受。
今天的生日宴会元元当然也要到场,不光因为它是姬船队长的跟屁虫,还因为它与豆豆的特殊友情。豆豆大脑中装有一块芯片,说白了就是一套脑内蓝牙系统,可以用蓝牙连接的方式直接同元元交流信息。这种脑内蓝牙是试验性的,到目前为止,所有船员中唯有豆豆安装了。由于这种特殊的关系,元元与豆豆可说是总角之交,一起在飞船上度过了青涩的少年时代,自然情深谊厚。
“天”船队一直沿用地球的纪年和时辰,只是把节日大大简化。这也是无奈之举,因为船员来自各个民族,如果所有节日都要庆祝,实在不堪其繁,所以飞船上把法定节日简化为两个:每年元月一日为元旦节,九月一日为中秋节,各放假一星期。今天是中秋节,“天马号”的在校学生,包括近四百名大孩子和近千名幼儿全都回到“天隼号”和“天狼号”上,巨大的“天马号”因此显得十分空旷。姬家寓所内,参加生日家宴的众人围坐在饭桌周围,透过透明天花板仰视着巨大的飞船空间,如同置身于茫茫宇宙。视野中有稀疏的红色星光,那是各处仪表灯在闪烁。寓所的地板,也即飞船的双层船壳,是由透明的类中子材质构成,虽然夹层内布满了设备,但也留下不少透明之处,可以直接观看船外景观——可惜船外从来没有任何景观,只有浑茫的虫洞壁。
今天的寿星豆豆显得反常,和他的五个同龄伙伴坐在桌旁,话语不多,眼睛骨碌碌地看着四个大人。说他“反常”是基于这小子平素的脾性——怎么说呢,说他顽劣桀骜似乎有点儿过重,但说他调皮捣蛋显然太轻。飞船的空间滑移式飞行可达亿倍光速,轻松驰骋于广袤的宇宙,六年来已经行驶了六亿光年!这是神一般的科技,连上帝也会艳羡。但那位“操蛋老天爷”(一位地球前辈褚贵福的口头禅)仍然坚持祂惯常的行事方式,每当人类向自由世界跨进一步,祂都会悄悄地施加某种报复——这种“轻松的驰骋”是全盲的,一个圆锥形的浑茫虫洞永远包围着飞船,只在船尾方向留下一小片模糊扭曲的星空。这种飞行实在太枯燥难熬了,每日生活没有一点儿变化,即使你撞上并穿过一颗恒星,由于虫洞的保护你也毫无感觉。船员们只是在试飞阶段(那时是断续飞行)观看过宇宙景色,包括近距离观看一艘低马赫飞船“诺亚号”穿越大角星的宏大场景。这些见闻成了船员们最宝贵的回忆,每天咀嚼。但再美的回忆,咀嚼几年后也都味同嚼蜡。豆豆生性好动,更是受不了这般枯燥,就变着法子跟大人捣蛋,几乎每两三天就会给爸妈一个“惊喜”。他也颇有号召力,在三百九十八名半大孩子中,他是名副其实的领袖,甚至连五六岁的小孩子们也喜欢跟在他屁股后头,所以他捣蛋时常常是一呼百应,弄得船队长相当头疼。
艾玛曾调侃姬家的基因太强大,豆豆长得最像爸爸,黑头发、黑眼珠、黄皮肤,只有深眼窝像妈妈;至于豆豆的顽劣天性,毫无疑问更是来自父系基因——不要忘了,姬继昌少年时代是有光荣历史的,他曾把幼儿园园长的手都咬破了!
姬继昌低头笑着默认了妻子的调侃,其实对自己的少年顽劣史挺自豪的。他和豆豆“同病相怜”,只要豆豆的捣蛋不过线,他就睁只眼闭只眼。
艾玛把生日蛋糕端来了,良子熄了灯,十六朵小小的烛火跳跃着,焰尖指向飞船的径向中心。六个孩子合唱生日歌,阿冰打拍子。元元今天很亢奋,在众人头顶轻盈地旋舞,带起的微风吹乱了烛火。屋里气氛很欢快,但艾玛作为母亲,心中免不了有浓重的愁苦。孩子们已经过了六年“监狱生活”,封闭、枯燥、单调。在这期间,他们没有见过星空,没见过大海、河流,没有脚踏过土地,没见过真正的树木。飞船的空间倒是相当宽阔,设置有几十处绿地公园,种有绿草和树木,但树木全是袖珍型的,与地球上的广袤森林和参天大树无法相比,而且,六年的“监狱生活”只是小小的开头。飞船预计还要在封闭虫洞中飞行一百七十年,才能躲过那波邪恶的空间暴胀,所以,即使豆豆这代人的寿命会延长,也相当于是终生“监禁”了。当然,孩子们上天前就知道这些情况,都是自愿上天的,但“理论上的了解”和“真正的经历”绝不是一码事,毕竟他们上天时不足十岁,还是一群懵懂的孩子。艾玛在心中叹息:没办法,这是他们的宿命啊,只能怪命运让他们撞上了宇宙暴胀的灾难。
六个孩子唱完生日歌,轮到小寿星许愿了。这时,姬继昌夫妇都发现了异常:豆豆没有急着许愿,而是与五个伙伴诡秘地交换目光。五个孩子显然颇为紧张,尤其是其中的两个女孩子,阿冰和卓玛,而豆豆似乎是在用目光为她们鼓劲。豆豆笑嘻嘻地说:“吹蜡烛前要在心中许愿的,但今天我不想默祝,我有一个迫切的愿望想公开说出来。爸爸、妈妈,康叔叔、良子阿姨,你们说行不行?”
康平警惕地说:“你个浑小子,是不是又有坏点子啦?行,我替你爸妈答应,说吧。”
豆豆一扫刚才的戏谑表情,郑重地说:“我的愿望是——其实是我们六个人的愿望,也是三百九十八个伙伴的共同愿望,甚至是近千名幼儿的共同愿望。那就是:请给我们一个短短的假期,一星期就行。”
良子笑着说:“可是现在正是中秋节长假啊。”
姬继昌冷静地说:“豆豆要求的显然不是这样的假期。豆豆,往下说。”
“对,我们想要一个真正的假期,那就是:暂时中断飞行,把我们从这具虫洞棺材里放出来几天,看看太空的美景,哪怕看一眼呢。我们三百九十八名伙伴已经六年没见过星空了,一千名小弟弟、小妹妹们更可怜,打生下来就没见过!要知道,地球上的监狱还有放风时间呢。”姬继昌的目光中流露出冷意,“棺材”“监狱”这两个比喻对一个船队长来说太刺耳了。显然豆豆是无意中说出口的,但这更透出豆豆内心对太空生活强烈的憎恶。艾玛也颇为吃惊。豆豆对飞船的枯燥生活一向多有怨言,这她是知道的,但没想到他的怨恨如此激烈。
豆豆察觉了爸爸目光中的冷意,但没有退缩,“爸爸、妈妈,康叔叔、良子阿姨,我们不是胡闹,不是心血来潮,请听听我们的正当理由。”
康平心粗,没察觉父子之间的较劲,笑嘻嘻地说:“行,你说,我们听听有没有道理。”
豆豆早就做好了准备,接下来侃侃而谈:“好,我来说理由。第一,楚天乐等前辈发现了已经开始的空间暴缩,预言了它将提高人类的智力,这个预言已经经过了实证;他们还预言了未来的空间暴胀,预言了它将摧毁人类智慧,不过后两个预言还没有经过验证。我非常敬佩这些先哲,也相信他们的后两个预言。但不管怎么说,这只是理论预言,需要证实。单单因为两个尚未证实的预言,地球人就踏上一百多年的连续虫洞飞行,这个决定是不是太草率了?总得想办法先做一些证实吧,而且,即使证实了空间暴胀是真的,它对人类智慧的摧毁效应也是真的,那我们有没有其他路可以逃生?也得尽力试试嘛。”
康平点点头。当年那个上天的决定确实比较仓促,但那是人类的无奈之举。宇宙暴胀是否真的会降临,它能否真的摧毁人类智慧,这些根本无法在实验室里提前验证,但如果它真的来了,真的吹熄了人类智慧之火,局势就再也不能逆转。试想,人类一旦失去智慧还能做什么?这样的软灾难比任何硬灾难都更可怕。鉴于此,地球科学界在慎重思考并广泛投票后,决定提前让飞船上天。这属于偏于安全的思路,不管灾难是否真的到来,先为人类保留好智慧的火种。康平鼓励他:“豆豆,你说得有点儿道理,往下说。”
“第二,我们在开启‘智慧保鲜之旅’的同时也开启了环宇宙航行,航向是在进入虫洞之前确定的,以宇宙最远处的类星体为灯塔,但之后一直是盲飞,不能依据星空图来校准航向,连激光陀螺导航仪也不起作用 (3)。眼下的航向究竟对不对谁也不敢保证。人们都知道,密林中迷路的人常常转圈圈,那是因为两条腿的力量略有差异,如果没有眼睛做校准就会产生系统性误差,并逐渐累积。我们的飞行难保没有类似的系统性误差,这么一直盲飞,说不定又转回太阳系了呢。”
康平再次点头。豆豆说得对,由于空间滑移式航行的两个特点(飞船相对空间是静止的,并且是盲飞),飞船保持航向只有一个办法,即:使用工艺方法保证高能粒子对撞点精确地位于飞船中轴线上,但再微小的误差乘以六亿光年的距离,也将累积到可怕的程度。对这一点,飞船设计者,还有船队领导层,都是清楚的。但这是由空间滑行式飞行的本质决定的,没有解决办法,除非采用间断式飞行,以星空导航。但眼下是以“智慧保鲜”为首要任务,飞行不能中断 (4),环宇宙探险眼下只是作为次级目标。顶不济,等“智慧保鲜之旅”结束后再确定坐标原点,从头开始环宇航行。
“第三,楚先生预言空间暴缩周期是一百二十四年,之后转为一百二十四年的暴胀。眼下才是第七十八年,暴缩还没有过去,离暴胀还有四十六年呢,所以,如果暂时中断飞行,回到大宇宙几天,并没有什么危险。我们可以重新校正一次航向,说不定,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新发现呢!”豆豆笑着加了一句,“再说,享受一次放风不光是孩子们的愿望,也是很多大人的愿望,比如——康叔叔。我听他说过几次,他实在受够了这个飞船‘监狱’。”
康平被子侄辈揭出“短处”,有点儿难为情。没错,以康平飞扬不羁的性格,确实难以忍受这样的“监狱”生活。他当然不会在公共场合说这些话,但在光屁股伙伴姬继昌的家里,他的大嘴巴就彻底放开了,诸如“当时怎么鬼迷心窍上了飞船”,或者“再憋两年我一定会发疯”等,这些牢骚难免有一些被豆豆听到耳朵里。尽管康平性格粗疏,但遇到大事不糊涂,这会儿他已经有了警觉:尽管豆豆说的“正当理由”有其合理性,但他的要求显然过头了。在私人宴会上,向船队长父亲伸手讨要如此重的、涉及整个船队行程的“生日礼物”,这是很不合适的。他看看姬继昌,看到他目光深处凛凛的冷意,便和艾玛、良子对视一眼,沉默下来。连初具情商的元元也看出屋里气氛不佳,尤其是船队长目光冰冷,它悄悄地停止了空中的旋舞,悬停在那儿,暗暗为豆豆担心。
豆豆说完了,六个孩子殷切地看着船队长。姬继昌沉默片刻,平静地问:“这个愿望,你们六个人事先商量过?”
豆豆听出爸爸平静语调中的冷意,但他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仍然笑嘻嘻地说:“对,我们商量过,全票通过。”其他五个孩子都点头认可。
“豆豆,你们的想法有其合理性。即使对楚天乐和泡利这样伟大的先哲也不要迷信,要敢于提出自己的怀疑,因为对权威的反叛正是科学的精髓,哪怕到了科技神化时代仍是如此。但这个问题,这样重大的设想,在船务会议上提出才合适,它不该出现在家庭聚会上,更不能成为父母可以赐予的生日礼物。我这个当爸的虽然是船队长,但根本没有这个权力。”
豆豆笑着说:“我不是刚满十六岁嘛,按照飞船公约,超过十六岁才能在船务会议上提出动议,今天权当一次预演吧。不过爸爸,如果我在船务会议上提出这个动议,你们会认真考虑吗?我总觉得——爸爸你别怪我说话直率——你们这代人的思维已经定型了,不论是对宇宙灾变的估计,还是环宇探险的理想,都被定型了,因为那是‘乐之友’ (5)先哲们的既定方针,你们绝不会改动一个字的。”
姬继昌的语气转为严厉:“对,探索太空的理想已经刻印在我们这代人的内心深处,不会改变。我和你妈也一直努力把这个理想刻印到你心里,但看来我俩的教育不大成功。豆豆,你如果正式提出这个动议,船务会议一定会认真考虑的,但提动议的动机应该是为了更好地实现理想,而不是为了逃避航行生活的枯燥。没有哪个理想是在安逸中收获的,要想成就事业,必须吃苦。豆豆,你刚才说了不少中断飞行的正当理由,但我首先想问,你提建议的真正动机是什么,是为了更好地实现飞船的目标,还是逃避枯燥?”
面对这个尖锐的问题,豆豆语塞。没错,扪心自问,他们这个建议的真正动机是逃避枯燥,而那些冠冕堂皇的正当理由都是为这个动机服务的,是先有那个动机,然后才找到了这些理由。这时,连初具情商的元元也感受到船队长的强烈不满,怕他说出更重的话,忙说:“豆豆该吹蜡烛了!豆豆,换一个愿望吧,你那个愿望放到船务会议上提。”
它明显是在庇护自己的少年朋友,豆豆也顺坡下来,“好,那我就换一个愿望。这次我在心中默祝吧。”他合掌默祝了一个新的愿望——这个愿望也确实只能默祝,绝不能让大人们听见——然后吹熄了蜡烛。大家抛掉刚才的不快,高高兴兴地过完了生日。姬继昌面色平静,但目光深处的冷意一直没有消失。
结束宴会,六个孩子一窝蜂地跑了,说要到公园去玩。他们走后,姬继昌看看妻子,无奈地说:“艾玛,看来咱俩的教育不成功。这个小子……太自我。”
艾玛轻叹一声,没说话。从豆豆今天的表现来看,丈夫这个评判并不算严厉。康平是看着豆豆长大的,又和他“对脾气”,一向宠他,便笑着为豆豆转圜:“没错,这小子太自我、太狂妄,竟然伸手讨要这样重的生日礼物!真不知道天高地厚。不过呢,这小子优点也不少,有帅才,船队里近四百个大孩子都听他的话。再者,他的脑瓜灵光,办事不循常规,敢走别人不敢走的路。他今天说的理由并非强词夺理,还是有合理性的。”
姬继昌讽刺地说:“你这么看好他,要不,这会儿就让他接任你的船长?”
康平嘿嘿地笑了。上天之前他原是飞船船体制造商,千亿富翁;何况他曾说过“眼下正是氢盛世,地球上富得流油,打死我也不会去太空送死”这样的话。但船队上天前他却突然变了主意,抛妻别子,决绝地上了飞船。用他的话说,肯定是科幻作家爷爷的“科幻亡灵”在作祟 (6)。姬继昌对他的加入当然非常欢迎。因为康平是社会名人,又非常熟悉飞船结构,所以这个晚来的革命者随即被任命为“天狼号”的船长。但康平说他的生性根本不适合当船长,常对姬继昌嚷嚷着要找人顶替。这会儿康平笑着说:“那不行,早了点儿,还是早了点儿。这个浑小子啊,枝丫有点儿疯长,还得你俩修剪,修剪好再去顶替我。”
这句话对上了姬继昌的心思,他喃喃地说:“修剪修剪,对,他确实该修剪了,否则就要长成歪脖子树了。康平啊,还有艾玛、良子,你们仨是否意识到,豆豆要的礼物绝非一个短暂的放风?不,即使真的中断飞行,回到原宇宙中,给他们一个七天的放风,他们也不会满足的。他们已经厌恶了这种生活,他们想改变的是飞船的整个航程。”
三个人不由得神色严肃。没错,这恐怕正是豆豆他们的真实意愿,一个短暂的放风只是一个大计划的第一步。也许他们并非存心要放弃环宇探险,但显然不想再在虫洞中煎熬,而这肯定会导致那个理想的失败。三个人都不是糊涂人,刚才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是因为潜意识中仍把他们看成小孩子。艾玛心情沉重,对这件事的前景有不祥的预感,她轻声地说:“这浑小子确实该修剪了。不过对他们还是要多一些理解,毕竟他们上天时才十岁,还都不懂事。可以说是父母代他们做出了人生的重大决定,对这点我总是心中有愧。”
她说得很委婉,但意思是:不能拿成人船员的标准来要求他们,上天时他们并没宣誓,所以即使中途退缩也算不上“背叛誓言”。
姬继昌冷硬地说:“对,他们没有宣誓而咱们宣过誓,但咱们的宣誓其实也非自愿,而是那场灾变逼的。不管怎样,在远航船队中,维持秩序不能靠宽容,而要靠铁的纪律。慈不掌兵!元元,跟我到船长室,我有事情要交代。”
他径自走了。他的表情很冷厉,显然这件事绝不会到此为止。元元很为朋友担心,但作为船队长的助手,它只能执行命令,不能发表意见。留下的三个人面面相觑,都为豆豆捏一把汗。
六个孩子出了姬家,并没有去公园玩。按照事先的约定,他们分头悄悄地去往飞船的静思室。那是个完全隔音的房间,专供一些需要静心思考的人使用。其实这只是表面的说法,实际是为了避开元元无处不在的监听。船队长需要通过元元时刻掌握飞船各处的情况,所以飞船内遍布摄像头和监听器,形成了一个连通全船的视听网络。但也许偶尔有人需要避开电脑,进行一场人和人之间的纯粹的谈话,所以飞船在制造时就设置了这间静思室,它不光隔音,也隔绝一切电子信息。飞船上唯有这儿是元元无法监测的。
但孩子们今天躲到这儿并不是为躲开元元,而是为了躲开大人。六人陆续溜进静思室。屋内是空的,只有十几把座椅。谢廖沙趴着门缝对外侦察一遍,仔细地关好门,对豆豆点点头。豆豆立即说:“伙伴们,我的预料怎么样?我早就料定这个生日礼物咱们是绝对要不到的。大人们的思维全都僵化了,走火入魔了,哪怕对‘乐之友’的既定方针做一点儿小小的改变,对他们来说都意味着背叛。”他哼了一声,“还假惺惺地让我在船务会议上提动议,即使我真提了,肯定也是石沉大海。”
克拉松是这件事最坚定的支持派,“豆豆哥你说该咋办吧,我们都听你的。这具活棺材我实在受够了,一天也不能再忍了!”
森、卓玛等人也说:“我们受够了!”“行动吧!”
作为十几岁的孩子,他们确实受够了这种完全封闭的虫洞生活,这和他们上天前的想象反差太大了!他们曾满怀憧憬,想乘着亿倍光速飞船在太空中尽情飙船,想饱览宇宙深处的壮丽美景,甚至想和外星人交交朋友。上天前,豆豆的爷爷姬人锐,也即“乐之友”时代三位先贤之一,曾开玩笑地说让豆豆娶回来一个外星公主,这句玩笑在少年心中变成了美丽的憧憬,虽然那时他还弄不清“妻子”的真实含义……而现在呢?哪有什么壮丽美景和飙船!哪有什么外星公主!视野中永远是浑茫的虫洞壁,每天的生活都千篇一律!这么说吧,孩子们之所以还能忍受这六年,只是因为内心的“无望”——根本看不到改变现状的希望。但十几天前豆豆提出了这个设想,大伙儿就像突然从棺材中看到一丝亮光,冰封的希望一下子被唤醒。而希望一苏醒,他们简直是度日如年,一天也不想多待。只有阿冰有些犹豫:“豆豆,你爸刚才说,提动议的动机应该是为了更好地实现理想,而不是为了逃避枯燥。”
虽然她没有多加评论,但显然比较认可这句话。阿冰生性宽厚平和,遇事总爱先站在别人的立场考虑。她觉得,豆豆和船队长两方的意见都有合理性,不知道该选择哪一方。但豆豆很干脆地反驳:“逃避枯燥就是很好的动机啊。不妨回顾一下地球文明史,人类搞技术革命的动机是什么?其实就俩字:偷懒。是为了让机器替人类干活,尤其是干那些重复性的枯燥劳动。”
“那么,如果咱们的计划成功,真的跳出了虫洞,后续计划是什么?”
“不用咱们操心,大人们会接着干的。他们只是被这个魔咒魇住了,压根儿没有走出去的念头。咱们只用替他们打破魔咒就行啦。”
阿冰无法反驳,不再说话。她暗暗佩服豆豆父子,他们能从对立的合理性中果断地选出一个方向并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她就做不到,总觉得“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六个伙伴中谢廖沙年龄最大,半年前就过了十六岁生日。他平时思虑周密,颇有组织才能,在孩子们中很有威望,但一直甘居豆豆的副手。对这次的秘密行动他同样是坚定的支持派。他冷静地说:“我也赞成立即行动!赞成的理由还包括——这个行动完全无害。现在又没到宇宙暴胀期,让飞船停一次,既不会造成飞船损坏,又不至于让船员的智力受损。即使停飞后,经过努力,找不到其他的新路,那再度恢复飞行就是了。我真不明白,这样无害的建议,船队长为什么会断然拒绝,大人们真的走火入魔了。”
然后是一分钟的沉默,大家在沉默中淬硬了决心。豆豆环视五个伙伴,五个伙伴都轻轻地点头,曾经犹豫的阿冰最终也点了头。豆豆声音铿锵地说:“好,那咱们就开始干!”
“干!”
几个孩子急不可待。至于具体怎么干,大家早就商量好了。他们的目标只是让飞船停飞,又不是破坏飞船,很容易实现的。他们计划先由豆豆混入控制室,找机会按一下紧急停飞钮,这样便大功告成。如果他没能得手并且因此失去自由,其他人就不再等他,直接开始后续行动。这些天,他们早就同三百多个大孩子秘密串联好了,谢廖沙也提前画出了飞船各系统关键节点图。豆豆如果失手,谢廖沙将立即把这张图发给大伙儿。然后孩子们各显神通,在某个节点上搞点无伤大雅的破坏,既不至于造成实质性破坏,又足以引发飞船的自动停飞。豆豆和谢廖沙想了很多巧点子,比如瞅准元元不在船队长身边的时机,用金属丝网突然罩住它。金属丝网相当于一个法拉第笼,可以隔绝它同飞船电脑主机的信息交流。这个小小的恶作剧就足以造成一场大乱,让飞船停飞。他们对计划的成功很有信心,飞船的管理再严,能够防住三百多个孩子的成心捣乱?不可能的,除非把孩子们全抓起来并无限期监禁,这同样不可能。
这会儿他们的心绪很复杂,有叛逆的快感,又有对新生活的渴望,当然也难免有负罪感。他们知道自己将要干的事是“蓄意破坏”,是公然违犯飞船禁令,甚至算得上是对父辈的公然反叛。这一步一旦迈出去,就再也收不回来了,长辈们不可能轻易宽恕的。豆豆让大家都把右手伸出来,紧握在一起,六人同声说:“干!”
大家准备离开,分头行动,突然门铃响了,声音急骤,震得六人一哆嗦。豆豆示意大家噤声,阿冰打开门,原来是元元。阿冰好奇地问:“是你在摁门铃?你是用脑袋摁吗?”
但她随即噤声,其他孩子也都噤声——门的两边闪出保卫部长齐林以及四名全副武装的飞船警卫,再后边是船务委员会的全体成员:船队长兼“天马号”船长姬继昌,大副约翰,“天隼号”船长艾玛,大副拉马努,“天狼号”船长康平,大副额尔图,船队科学官维尔。七个人腰间都挎着激光枪,此刻一言不发,目光冰冷地看着他们。康平、艾玛等人的目光中也不乏怜悯。孩子们没想到是这么大的阵仗,脸色唰地变白了。豆豆尽管脸色苍白,仍满不在乎地问元元:“元元,是你小子告的密?啊,我知道了。”他通过“脑内蓝牙”读到了有关信息,“原来我们出来后,船队长就命令你跟踪我们。船队长的命令你当然不能违抗,我不怪你。”
元元表情愧然。“是。”它补充一句,“此前他还命令我,对你暂时关闭蓝牙功能。”
姬船队长冷厉地命令:“把六名案犯都铐上。”
齐林向一位高大的警卫示意。那名警卫过来,虽然满眼不忍之色,但仍然很干脆地将六人依次铐上。孩子们看着手上锃亮的手铐,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罪犯”身份,脸色更为惨白。姬继昌冷冷地说:“坦白吧,你们刚才密谋的内容是什么。我想,不用逼我们打开黑匣子吧。”
作为安全措施,静思室里配置有黑匣子,会自动录音保存人们密谈的内容,但录音需经船务委员会全体同意才能打开。这会儿姬继昌把七个委员全部聚齐,也许正是为了方便打开黑匣子吧。到了这时,豆豆真正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但表面上仍满不在乎,笑着说:“用不着这么麻烦,我招供就是。”
他很干脆地把刚才密谋的内容全部倒出,一点儿也不剩。几名委员一边听一边在心中叹息,按照他的供述,这已经是典型的叛乱了,无可宽恕。姬继昌问:“从人类大航海时代到今天的环宇探险,远航船队中的叛乱将会受到怎样的惩罚,你们清楚吗?元元,你告诉他们。”
悬停在众人上方的元元说:“叛乱首犯和情节严重的从犯都将处以死刑。还有,年满十六岁就要负刑事责任。豆豆我很同情你,可是我帮不了你……”
元元确实只有初级的情商,在这种场合,它最后一句话显然很不得体。现场是死一般的沉寂。康平咳了一声,准备尽可能做一点转圜,姬继昌提前打断了他:“按照船队法令,由船队长全权处置叛乱事宜,只需在事后向船务委员会报告,所以,我就不征求各位的意见了。”
康平只好噤声,无奈地看看其他委员,大家同样不好说话。又是漫长的死寂。罪犯中,谢廖沙虽然脸色苍白,仍勇敢地站出来:“船队长,我是首犯。这个主意是我最先提出来的,飞船各系统关键节点图也是我手绘的。”
其他几个孩子也争先恐后地领罪,连曾经提出异议的阿冰也说:“这是我们共同的决定,有罪大家担。”
豆豆此时已经完全镇静下来,干脆地说:“别傻了,谁都甭想和我争头功。你们也争不过去的,黑匣子在那儿放着哩。船队长阁下,我是首犯,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千万别让人说你徇私包庇。”
姬继昌不理会儿子话中的尖刻,平静地说:“你尽管放心,我不会徇私的。”他转向几位委员,“我重申一次,航程中的叛乱由船队长全权处置,以下为最终决定。”他缓缓地说,“我决定,首犯姬星斗判处死刑,明天早上六点执行;从犯谢廖沙罪行严重,判处死刑,明天早上六点执行;其他四名从犯不足十六周岁,暂且监禁,随后会宣布处罚意见。”
几个孩子全都惊呆了。从开始密谋这件事起,他们就已经准备好接受事后的惩罚,但只有当死刑之剑真的悬于头顶时,他们才知道自己其实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谢廖沙身体晃了一下。阿冰看着豆豆,泪水慢慢地溢出眼眶。森、卓玛和克拉松眼中满是茫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豆豆虽然震惊,但至少维持着表面的镇静,尖刻地说:“船队长,知道你是想杀鸡吓猴,那你杀一只也就够了。谢廖沙确实绘制了飞船各系统关键节点图,但那是我命令他干的,他只能算是从犯。你就饶他一命吧。”
姬继昌没有理他,回头对艾玛吩咐:“行刑前犯人家属可以来告别,你通知谢廖沙的父母过来。还有,艾玛你替我告别吧。”
他目光复杂地看了儿子一眼,决绝地离开了。元元焦灼地看着豆豆,略微犹豫,匆匆追船队长去了。
艾玛心如刀割,走过去,把豆豆揽到怀里。她这会儿满腹狐疑,虽然豆豆干的事确实混账,必须严惩,但丈夫的判处明显过重,且过于独断了。没错,从大航海时代开始,远航船队的纪律就是头等大事,因为漫长的航行、局促的船上环境、恶劣的饮食、刻板的日常生活、严酷的自然条件等多重因素叠加,船员的心理很容易扭曲,很容易因个别人的煽动而造成“炸营”,必须以极端严厉的纪律来束缚。在这点上她理解作为船队长的丈夫。但无论如何,这次事件中的罪犯只是一群孩子,而且他们的密谋还算不上罪大恶极,至少尚不至于危及船员的生命。在这种情况下,“斩立决”肯定是过重了。但丈夫也不可能是空言恫吓,如果仅是恫吓,他就不会公开宣示这是最终决定,否则,在如此郑重的公开宣示后如果再行反悔,那可是以船队长的威信为代价!莫非——丈夫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大义灭亲而有意过度严厉?不,这也不像丈夫的为人,他处事从不偏激。看看其他委员,表情都显得困惑,应该是和她有同样的想法。这时康平过来,匆匆同豆豆拥抱一下,对艾玛说:“你在这儿陪豆豆,我要离开一会儿。”
他没有明说,但显然是要去劝说船队长收回成命。艾玛点点头,目送他离开。确实,如果想说服丈夫,这位丈夫的光屁股朋友是最佳人选,比艾玛本人更合适,因为康平的身份是“旁观者”,说话没有顾忌。其他几个委员也随康平匆匆离开,应该是出于同样的目的。
艾玛尽管内心不赞同丈夫的处置,但船队长的命令必须执行,她通知了谢廖沙的父母。十几分钟后他们匆匆赶来。他俩是飞船上的普通船员,虽然又震惊又悲痛,但他们了解船队的纪律,而且船队长的儿子也是同样的命运,他们也就死心了,只是抱着儿子默默垂泪。艾玛一直陪着儿子说话,但难免心不在焉,焦急地等着康平的消息。她看出,儿子尽管表面镇静,但那是装出来的,他对今天的结局并没有心理准备。
他们熬过漫长的一夜,康平和其他几位船务委员始终没有出现。
五点半,船医吉尔斯和医助刘英来了,手中拿着准备好的两支注射器。十分钟前,元元传达了船队长的命令,通知他们做好准备,将对两名罪犯执行注射死刑。两人怜悯地看着姬星斗和谢廖沙,几乎不敢看犯人的父母。看到行刑人出现,艾玛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到了这时,她相信处决命令真的要执行了。她心如刀割,但却毫无办法,既然康平没能劝动丈夫收回成命,那自己同样也劝不动。孩子们同样震惊,其中未被判刑的四个孩子不约而同地聚集起来,把豆豆和谢廖沙护到中间。
豆豆呵斥道:“干吗?别孩子气,这样就能护住我啦?来,谢廖沙,拥抱一下,咱哥儿俩要死得像个英雄。”谢廖沙从父母怀里挣脱,虽然脸色苍白,仍笑着走过来。不过两人戴着手铐,抱是抱不成的,只能半抱。“伙伴们,都来个最后的拥抱。”其他四个伙伴哭着同两人拥抱。豆豆转向艾玛,“妈,最后抱我一下。”
艾玛一边含泪同儿子拥抱,一边斜睨着门口,等着丈夫出现。谢廖沙的父母也扑过来,重新抱紧儿子,泪如泉涌。突然三百多个孩子潮水般涌来,把这儿团团围住。原来,艾玛派人通知谢廖沙父母来与儿子诀别时,邻家一个六岁孩子虎娃正好在场,无意中听到了。虎娃的哥哥是密谋的积极参与者,所以虎娃也多少知情。他听说豆豆哥哥和谢廖沙哥哥要送命,立即哭着回家,叫醒了哥哥。哥哥当机立断,串联了三艘飞船上的所有大孩子,匆匆赶到“天马号”来了。这段时间船队领导层都在“天马号”上,所以没人阻止孩子们的行动。
警卫们如临大敌,把他们挡在静思室外。三百多个孩子鸦雀无声地等待着,大多数人在流泪,既恐惧难过,也满心愤怒。六点整,孩子群忽然骚动起来,艾玛看见一个成人拨开孩子们,走进来。不是丈夫,是康平。孩子群中漾起一阵骚动,三百多双眼睛盯着康平。
康平脸色沉重,对艾玛说:“我劝了他整整一夜……孩子们,你们这次玩火确实玩过头了,越过了船队纪律的底线。豆豆,不要怪你爸爸,他是在恪守船队长的职责。”
豆豆彻底死心了,笑着说:“康叔叔,不要难过嘛。不管怎样,我很感激你,谢谢你为我说情,也谢谢你为我送行。来,拥抱一下。”
康平没有响应,苦涩地叹息一声:“暂时还不用诀别,我总算劝得他把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六个孩子的眼睛立即睁大了,在场所有人——艾玛、谢廖沙的父母、执行死刑的医生吉尔斯和医助刘英脸上都是同样的惊喜。随后这个消息在孩子群中从近到远地传播,所到之处都引起强烈的骚动,孩子们都含泪笑了。康平严肃地说下去:“但缓刑有苛刻的条件,我来讲给你们。警卫,让他们集中坐下,听我讲缓刑条件,手铐不用取。艾玛,你劝其他孩子散了吧。”
昨晚康平紧跟着姬继昌赶到船长室,敲门前,船务委员会其他四个成员也匆匆赶来了,康平回头说:“你们且等在外边,我先去劝,不行咱们再一齐上。”
船队科学官维尔点点头,他熟知康平与船队长的关系,心想有些话由他们私下去说也许更好,“好的,你先去吧。”
其他三人也点点头,候在外面。康平敲开门,屋里只有姬继昌和空中的元元。元元无奈地说:“康船长,我一直在劝船队长,说这个处罚决定过于严厉,但船队长命令我闭嘴。”
康平示意元元先离开房间,然后关上门,直截了当地说:“继昌,姬船队长,你在演啥戏?是想吓唬吓唬孩子们?”
姬继昌面色冷肃,“你看我是演戏吗?”
康平很困惑,“我也觉得不像,你绝不会拿船队长的威望当儿戏。但继昌啊,如果你是认真的,那你的处罚确实太重了。他们的行为尽管恶劣,甚至可以视作叛乱,但毕竟他们是孩子,更关键的是要看他们的犯罪动机!他们并非想害人,只是想放放风,看看监狱外的星空。即使把密谋付诸实施,也不会危及船员的生命。我绝非为他们辩解,这几个小子太浑、太狂、太自我膨胀,竟敢策划在飞船上搞破坏,确实该严厉处罚,但是判死刑还要立即执行实在过重了。你看,连元元的机器思维都认为过重。你一直拿‘紧急状态下船队长有权临机处置’来堵我们的嘴,不让我们发表意见。没错,按飞船公约,紧急状态下船队长确实有权临机处置,但现在算是紧急状态吗?飞船的安全和船员的生命受到威胁了吗?姬船队长,我是认真的,如果你执意这样独断专行,我不得不会同其他船务委员暂时中止你的船队长职务。告诉你,我肯定能拿到足够的票数。”他郑重地做出了“威胁”,又转而央求道,“继昌,我的好兄弟,别固执了,听哥的劝,赶紧想办法转圜吧,否则,弓拉得太满会把弦绷断的。”
姬继昌表情平静,很长时间没说话。待他开口,说的却完全是不沾边的话题:“康平,咱们都五十多岁了,十年后就该交权了。你说,年轻一代中,谁最适合接任船队长的位置?”
康平稍一愣,立即回答:“我看豆豆最合适。我说过的,他有帅才,思维活跃,做事不循常规。虽然野性难驯,爱闯祸,但算不上大毛病。谢廖沙也不错,你看他这次筹划的破坏方法,相当周密,还有很多巧点子。但他偏于冷静,不具备领袖气质,更适合当一个副手或参谋长。总体来说,这代孩子中属豆豆最出色,是天生的领袖。我说这些话绝不是出于偏爱,而是客观地评价,也许你这当爸的反倒不容易看到自己孩子的优点。”
姬继昌讥讽地问:“经过这场事件后,你的看法也没变?你先别回答,认真想一下再说。”
康平真的认真思索一会儿,“不,有变化,正面和反面的变化都有。这场事件进一步证实了他的优点:思维不循常规、敢作敢为、有帅才,竟然在大人眼皮底下不声不响地组织了这么一场行动!还要加上一条:临大事有胆气,死刑当头不乱方寸,一心保护他的部下,非常难得!他的手下争着领罪,也证实了他的凝聚力。但也暴露了他的一个大缺点,怎么说呢,就像战国时的赵括,把‘战争’看得太容易。他的心地太轻,坠不住他的才气。”
姬继昌点头,“看来咱康平老哥还是很有眼光的。你说得不错,这小子有很多优点,其实在这个事件中,我更看重的一点是他敢于闯新路。咱们成长在‘乐之友’时代,可能确实被楚天乐和泡利这些先哲的天才耀花了眼睛。虽然我相信他们关于宇宙暴胀及其毁灭智慧的预言,但再天才的理论预言也是需要验证的,而且,即使这个灾变预言完全正确,那是否可以通过别的方法躲避?在这上面,豆豆的意见完全正确,他比咱们老一代强,脑袋中没有框框。”
康平想不到这会儿能听到姬继昌对豆豆的赞扬,使劲点头,“是这样的,确实如此。”
“可惜啊,他提出了一个很有价值的思路,但动机却是为了逃避枯燥!他的自我太膨胀,竟然伸手向船队长父亲讨要这样重的生日礼物!你说,如果我是赵奢,将来能放心把飞船指挥权交给这个赵括吗?船队长的肩上担着山一样的责任,他本人也得有山一样的沉毅。”
康平的心情顿时轻松了,笑道:“我明白了,明白了。你是想借这场事件好好‘削一削’他,让他知道轻重。为此你昨天故意把戏演得很满,甚至把死刑之剑悬在他的头顶。你是对的,培养接班人是头等大事,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为了这件事,就是损失一点儿船队长的威望也值。”
姬继昌不在意地摆摆手,意思是他没太看重那个“威望”。“不,我不全是演戏。这小子昨天这么一闹,确实对我很有启发。我想借这个机会,逼着他们背水一战,说不定能闯出一条新路。”他加重语气说,“我很看重这件事,这将是未来几年中船队的头等大事!我也想借机把这代年轻人磨炼出来,将来接咱们的班。他们虽然刚过成人礼,但已经有六年的深潜式学习,单就知识根基来说早就超过老一代了,已经具有了干大事的基础。当然这个构想事关重大,还得船务委员会通过。”
康平真心叹服,“毕竟是船队长啊,境界就是比你哥高。你这个决定——应该是昨天临机做出的吧,应变之际还能看得这么长远,而且一箭双雕,既干事又育人,我真心服气。”他看见姬继昌嘴角露出讥讽的笑容,忙用一句话堵回去,“你不用讥讽我,哥不是拍马屁,是真心钦服。对你,这辈子我都甘拜下风。”
“服气就好。你说说,下边该咋办?”
“咋办?噢,我知道了,你是想让我来配合,把这场戏演完?好,我来。”
“行,你去演下半场吧,要把戏演足,相信你有这个天分。我请其他几位委员进来,好好沟通一下。艾玛就不用来了,你要演的那场戏中,最好有一个含泪诀别的母亲。”
康平把戏演得很足。他先是指出了这件事的严重性,严厉地说:“不严惩叛乱者就不足以平民愤,就会彻底败坏飞船的纪律。”(他也弱弱地说了一句:即使船队长的处置有点儿过重。)现在他虽然尽力劝得船队长缓期两年,但这是有条件的——
“姬星斗,你们认为空间暴胀及其毁灭智慧的预言需要验证;还说,即使它被验证为真,也要为飞船找出一条新路。好,这个任务就交给你和你的伙伴,你们要戴罪立功。姬船队长说,他并不排斥对环宇既定计划做出合理的改变,但前提是你们必须提出充分的理由,说服船务委员会和全体船员。如果你们成功,我负责说服船队长对你们减刑;如果不能成功,姬船队长说了,不许我再过问对你们的处分,你们就好自为之吧。这两年是你们的缓刑期,两名主犯和四名从犯都要戴上电子脚镣,不许自由行动,没有节假日。犯人家属可以三个月探视一次。”
虽然被判重刑,但六个孩子目光熠熠,兴奋异常。不仅是高兴两位死刑犯死里逃生,更重要的是“寻找新路”正是他们的愿望,现在可以光明正大地全力进行了。当然,他们还得忍受两年的“枯燥”,甚至是双倍的“枯燥”(失去自由),但没关系,“枯燥”只要有期限、有目标,那就能够忍受。六个孩子戴着手铐互击手掌,表示庆贺和决心。艾玛心情轻松起来,虽然昨晚她没能与丈夫沟通,但凭着对丈夫的了解,这时已经弄清了丈夫的用意,包括丈夫对接班人的长远考虑。这次“叛乱”能有这样的良性结局,她当然很欣慰。谢廖沙的父母以及随后赶来的其他几位船务委员也很高兴,心情轻松地同六个孩子拥抱。连元元也飞过来,贴一贴每个孩子的面颊。它当然十分欣喜,同时也有内疚,因为它曾对“铁哥们儿”搞过消息封锁和秘密跟踪。豆豆对此倒是毫不介意,那是船队长的命令,作为船队长的智能助手,元元当然得无条件执行,这件事不影响元元和他的友情。他对头顶悬停的元元说:“船队长阁下呢?转告他,请他也出来露个面,同大难不死的儿子抱一抱嘛。告诉他别不好意思,我嘛,怨恨归怨恨,这个爸爸我还是认的。”说这些话时他笑着直视元元的眼睛,因为他知道,此刻那位“阁下”肯定正通过元元的眼睛看着这边。
艾玛大喝一声:“姬星斗!”
豆豆十分惶恐,“哟,老妈生气了。艾玛船长,我错了,我现在是缓期死囚,应该夹着尾巴做人。”
艾玛恼怒地对警卫说:“给他们去掉手铐,戴上电子脚镣!”说完她转身就走,生怕隐藏不住眼中的笑意。康平、约翰、维尔等人也努力忍住笑,赶紧离开这里。
外面的三百多个孩子一直没有散,还在紧张地等待着。康平走出去,向孩子们宣布了船队长的决定,人群中登时一片欢呼,有跺脚的,有吹口哨的,乱成一团。他们呼啦啦地冲过警戒线,把六名罪犯围在中间,守卫们也不再阻拦,笑着退后旁观。豆豆知道了是虎娃哥儿俩把大伙儿召集起来的,高兴地把小虎娃举过头顶。虎娃咯咯笑着,笑容灿烂。
船长室里,姬继昌透过元元的双眼看着嬉皮笑脸的儿子,还有狂欢的孩子们,忍不住绽出笑容,摇摇头,咕哝一句:“这浑小子,死刑也没吓住他。随我小时候的脾性。”

(1)不间断的亿倍光速飞行形成的虫洞壁可以隔绝空间暴胀,保护旅客的大脑不受暴胀波的摧残。详见“活着”三部曲之第一部《逃出母宇宙》。
(2)这种方式是用高能粒子在船艏对撞,在真空中激发出“空洞”(即二阶真空),造成空间对空间的滑移。滑移的空间裹带着飞船前进,飞船本身并没有速度和加速度。船队行进时只有第一艘船消耗动力,其他两艘相当于被“免费托运”。圆锥形的滑移空间被虫洞壁完全包围,只能盲飞。详见“活着”三部曲之一《逃出母宇宙》。
(3)“天”船队是“空间滑移式”航行,飞船相对虫洞内的空间是静止的,所以陀螺导航仪不起作用。详见“活着”三部曲之一《逃出母宇宙》。
(4)不间断的虫洞飞行可以保证虫洞内空间不发生变化,但若飞行中断,虫洞内空间就会和此时的宇宙空间同质,也就是说可能变成暴胀空间。详见“活着”三部曲之一《逃出母宇宙》。
(5)地球灾变时代的一个组织,原是为帮助残疾人楚天乐而设立的公益组织,后来演变为“科学执政”,是堪与联合国相比的国际性政治组织,详见“活着”三部曲之一《逃出母宇宙》。
(6)康平爷爷是科幻作家康不名,在一次太空行动中牺牲,埋骨月球。见《逃出母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