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山穷水尽
宿瑜皮笑肉不笑,要看看玄懿还能说出什么鬼话来:“小生会舍不得大人死?”他的语气轻佻,却透着一丝不屑。
玄懿微微一笑,神态从容:“若单只有我,宿郎当然不会在意我的生死。宿郎是什么人?纵横河中黑道的恶霸,杀人从不眨眼。对我手下留情,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乌鸦可不是什么好鸟哦!”宿瑜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目光如刀,直逼玄懿,“贵教经文中明言,乌鸦因贪心懒惰,偷食厨房中的鱼肉,最终被厨役拔去羽毛。此乃告诫众生,贪欲之心不可有,须保持清净节制。”
随即,他的神态一变,讥讽之色渐渐收敛,语气缓和下来,似乎流露出一丝真诚:“不过,教宗大人所言不虚,小生确有私心,实在对您充满好奇。”
他微微低头,恭敬地道:“教宗大人作为得道高僧,何以如此眷恋权位,甚至不惜借助仇人之手?小生虚心求教,恳请大人不吝赐教。”
玄懿的脑海中闪过几个念头:欲望究竟是什么?是生死存亡的执着,还是超越世俗的追求?
她微微垂下眼帘,淡然一笑,眼神中却没有一丝波动:“君子论迹不论心。我自问,从未对不起百姓。”
她的语气依然平静,仿佛宿瑜的话对她并没有多少影响:“我自知并非全然‘无欲’,因为这个世界并非无情。权力、名声、地位,这些世俗的东西,难道真的是没有意义吗?我追求它们,不是为了个人的享乐,而是为了一个更宏大的目标。作为一国的监国者,这不仅仅是名号和荣耀,更多的是责任和使命,是对这个国家和人民的承诺。”
她的声音渐渐坚定,眼中闪烁着不屈的光芒:“我从不否认,也不掩饰自己的野心。我渴望更强大,走得更远。为了什么?为了在更高的境界中,找到真正的自由与解脱。唯有拥有足够的力量,才能不被任何一块石头绊倒,才能真正实现‘无欲’。”
她的目光深邃,回忆的画面如潮水般涌来——那一刻,她成为教宗,一国之主,所有的决策与责任让她明白,唯有掌控大权,才能引领国家走向真正的和平与昌盛。
她望向远方,目光如水,似乎透着几分空灵,却又蕴藏着未曾言明的深邃:“当一个人走到最后,能够将一切功名利禄视作浮云时,他的心,才是真正的‘空’。我有太多的理想,太多的事情尚未完成,我尚未抵达那个‘境界’。唯有重回那个位置,我才能真正完成我修行的最后一役。这,便是我的修行心。”
宿瑜凝视着玄懿,片刻后,嘴角勾起一抹微笑:“曾几何时,小生不解他为何对你如此痴迷,如今方才明白——教宗大人也是个犟种,永不低头,永不安于现状,只求向上攀登。”
玄懿未曾料到宿瑜会如此直白,原本的试探瞬间挑明,让她心中生出几分错愕。
宿瑜惋惜道:“不过,一切到此为止。教宗大人追求的境界,这辈子恐怕难以实现。实不相瞒,教宗大人所中之毒名为焚木蚀脉蛊,源自南疆深处的古老部落,此蛊专门克制木火属性功法,小生挑选此蛊,亦是用心良苦。”
玄懿静静注视着宿瑜,未言一语。
宿瑜继续道:“在虞,恐怕只有大郎能与大人一战,但我担心他只会放走大人。此蛊虽能使人内力全无,却无伤性命。只要大人失去内力,寻常士兵也能轻易拿下大人。”
玄懿微微一笑,心知熙载表面温良,实则骨子里冷傲叛逆,淡然道:“你们未免太看轻世子了,他是一名军人,宿郎应该知道,他曾杀死自己的袍泽。”
宿瑜点头应道:“江湖上无人不知,只是彼时那人已被胡人策反。”
玄懿接道:“他学成归来,成为我父亲身边的最强之刃,屠戮了无数武家子弟,甚至包括自己的亲族,因此武家对他恨之入骨。”
宿瑜明白玄懿的意思,熙载确实是一个为理想愿意舍弃一切的人,这也是他坚定追随熙载的原因。他缓缓说道:“但我们不能把所有的希望都押在大郎身上吧?小生向丞相献计后,大郎便被安排去清剿武家。只是小生未曾预料到教宗大人会强行运气,导致大悲大喜,郁结于心,最终经脉破裂。此蛊虽有解药,但解药却无法治愈经脉。”
玄懿沉默不语,虽然这些她早已猜到七八分,但从宿瑜口中说出,依然让她的心猛然一紧。
宿瑜的目的就是要攻破玄懿的内心防线。他知道眼前之人心如磐石,经历过无数磨难,内心早已被千锤百炼,寻常的话很难让她动摇。
“教宗大人说我们看轻大郎,其实真正看轻大郎的人是大人吧?”宿瑜冷笑道,“大郎无论是杀死袍泽还是武家子弟,都是出于自己的职责和立场,但他并不是冷情之人。义师入京后,大人难道未曾利用过大郎的旧情?”
宿瑜的策略果然奏效,他在玄懿的脸上看到万念俱灰的苗头,什么高僧,也是会怕死的吧?
这个时候她最抓住的是什么呢?
“教宗大人心怀万民,曾为减少伤亡与相府合作,与大郎结盟,确实是胸襟宽广。但……”宿瑜的声音陡然加重,“你这是在拖大郎下水!我来这里不是听你讲官话的,夏丞相当众被大郎摆了一道,全是为了你!接下来他必然会想尽办法救你。”
他目眦尽裂,“你比谁都清楚,他走到今天有多么不容易!你有你的修行心,他也有他的孜孜追求,你已活不长了,有点自知之明,你就自尽吧!”
玄懿忍受着浑身经脉的炙烤,努力平复情绪,面对宿瑜的猝然变脸,她有些茫然地望着他。
宿瑜冷冷道:“教宗大人不是舍己为人,伟大得很么?临死之前,不想发挥一下余热,纠正生前的错误么?这可是唯一的机会。
“教宗大人难道没意识到,许多事正是因为你的存在而变糟了么?若没有您,谛玄两教不会相争;若没有您,少帝与皇族毫无威胁,文皇夫妇对丞相有养育之恩,丞相自会善待少帝与皇族,予以爵位厚禄;若没有您,大郎身受厚望,来日继承大统,亦能发扬您的意志,实现与您的理想。所有人都会获得幸福。”
若是寻常人,或许真的会被宿瑜这一套组合拳打得绝望自尽。玄懿也在一瞬间被宿瑜的逻辑所困,感到无比绝望,甚至想要寻死。
“此人的说服方式巧妙且层层递进,逻辑、道德和操控三者缺一不可。看来他收了一个了不起的下属啊!”玄懿心道,缓过来劲后,微微一笑:“即便我没有几天活命了,我也不会自尽。业报未尽,只会徒增痛苦和业障。”
“我死了一了百了,活着的人又当如何呢?你在他身边多年,你该知道,若我死了,他会如何。你到底是想助他,还是要他生不如死?”
宿瑜一愣,他怎么被反将一军了?
“自尽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谛法讲究因果,鼓励事在人为。人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有转机的。死了,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我相信他不会以身试险,他会处理好的。”玄懿坚定地说,语气中透出一丝不容置疑的信念。
宿瑜微微皱眉,显然对玄懿的观点有所动摇。
“宿郎,你世事洞明,明察秋毫,但在这件事上却被情感蒙蔽了。他与夏丞相的矛盾并不源于我,他们衡量事物的标准本就南辕北辙。今日教宗换了任何一个人,他也会这么做的。”玄懿继续道,“你不应该把目光局限在我身上,而是应该思考,若有一天他们无法共存,你该如何选择。”
宿瑜沉默片刻,内心的坚定让他终于开口,他的声音中充满了决绝:“我会拼尽全力阻止的!倘若真有那一天……我会选择与大郎并肩而战!”
“关押的关押,安抚的安抚,你做得很好。”夏夏本听完熙载的汇报,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赞许之色。
他随即问起经济的伤势,语气中透着关切。
熙载答道:“我已去探望提多罗,幸无大碍,静养几日便可痊愈。”
夏本点头,眉头微蹙,沉吟道:“玄懿的存在始终是个威胁。无声无息的,就在我们身后捅了一刀,若非达阇兄弟叛变,现如今身首异处的,恐怕就是我们父子了。”
“当初我听从你的劝谏,与她携手合作,结果如何?如今你可见她恩将仇报,扰乱秩序,打破平衡,实乃麻烦制造者!”夏本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沉重,字字如锤,敲击着熙载的心。
“如今,你还要偏袒她吗?”夏本目光如炬,直视熙载。
面对父亲的质问,熙载未作正面回应,反而淡然道:“一山难容二虎,若我东征凯旋,父亲岂会饶过玄懿?虎落平阳,正好铲除她的獠牙,让她成为镇脊虎或布老虎。”
熙载摆事实、讲道理,意在阐明玄懿的重要性,非但因其武功,更因其精神象征。
“眼下,我们刚刚荡平武家的反对派,加之上皇新丧,正是敏感动荡之时。此次宫变,玄教与相府的合作浮出水面,难免引起谛教的不满。他们坐惯了第一把交椅,自然对后来者心存忌惮。玄懿虽继任教宗时间短暂,却在统御百姓方面积累了深厚的威望。为防人心惶惶,儿子认为应安排她出席大行皇帝的葬礼。”
“这并非难事。”夏本答应得干脆,随后语气一转,“但有个条件……”
“废了她的武功。”夏本的语气如同寒铁,毫不容置疑。
熙载微微皱眉,缓缓道:“玄懿中蛊,已然经脉受损,内力无法施展,犹如武功被废。又何须再行废她的武功?”
夏本厉声反驳:“经脉受损尚可修复!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吾岂能寄望于如此不稳妥之处!”
他的笑容依旧淡漠,语气中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冷静:“毗沙门,你明知,唯有废了玄懿的武功,她才会彻底失去威胁,完全被你掌控。你也明白,唯有如此,吾才能心安。”
声音低沉中带着一丝讽刺,他继续道:“你还在犹豫什么?她的内力被废,纵使再倔强,也无法反抗。你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
“变成废人,如何出席葬礼?这样只会激怒谛教。”熙载话都没说完,夏本就噼里啪啦一顿输出,熙载倒要看看夏本到底想说什么。
夏本轻轻一笑,眼中闪过一丝冷意:“葬礼倒是无所谓,关键在于,你舍不得让她沦为废人,却又不愿作出牺牲?”
夏本微微挑眉,道:“你只需一剑穿透她的琵琶骨。以吾儿剑术之精妙,自然能一击而中,既能废了她的武功,又能让她行动如常……”
他停顿了一下,狡猾一笑,逼视熙载,语气愈发尖锐:“若她真成了残废,你就不要她了?别找借口了!所有决定皆需付出代价。她对你真的重要吗?若你不在乎她,便能轻松放下她的痛苦;但若在乎,就应愿意承受一切后果,哪怕她变为废人。那才是真心实意!”
熙载面对夏本一番慷慨陈词,只是淡淡道:“爹到底想说什么?”
夏本叹息一声,语气中透着惋惜:“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在朝堂上的表现实在骇人,中了毒还能跟你打得有来有回。她原本只是个弱女子,偏偏身怀绝技,才惹出这些风波来。”
这让熙载不禁想起不久前和宿瑜的对话。
那时,熙载沉着脸,问宿瑜:“你到底给她下的是什么毒?别给我耍赖,只有你能接触到这等奇怪的毒物!”
宿瑜耸耸肩,笑意盈盈:“我没给玄懿法师下毒,只她自己抵挡不过男色!”
“你给二郎下毒?”熙载有些诧异。真不愧是能黑白通吃的人。
“是啊!”宿瑜笑容灿烂,看起来真像一名温文尔雅的玉面书生,“我不光把药给二郎吃了,我还给大郎吃了,预防万一嘛!”
“放心吧,我手头的解药全给二郎吃了!”宿瑜盯着熙载一会,见他不上当,便轻松地笑了。
“这毒强行运功才会发作,只要玄懿法师不用内力,她就没事。”宿瑜认真道,“正所谓‘象齿焚身’。她若没了武功,大郎想保她,还不是轻而易举?”
熙载轻轻摇了摇头,这道理他如何不懂,但若玄懿失去武功,对她而言,简直比杀了她还要痛苦。
只听夏本放缓声音,似乎在思索:“若她只是一名寻常女子,你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在一起?”熙载微微一愣,心中泛起波澜。
“当初若非曼殊阻挠,莫愁早已是你二弟妹。待我登基,定会册封莫愁为晋王妃。只需你废了玄懿的武功,吾便准你收她为外室,只有一条……不可生下孩子,以免扰乱继承!”
熙载想起自己当时追问宿瑜是否还有其他方法,宿瑜故作思考,随后道:“解铃还需系铃人。这毒会通过男女交合传给对方,大郎若是想为玄懿法师解,或许可以试试!”
熙载瞪着宿瑜,未发一言。
“哎呀,我说正经的!这是火毒,专克修炼阳性内功之人,燃裂筋脉,叫人使不出内力,武功尽废。”宿瑜认真地解释道。
“那个办法吗?”熙载思忖。
熙载回过神来,知道此乃夏本的试探,坦然道:“爹误会我了。我从未想过要与她成婚,或将她‘占有’在身边。她是她,我是我,我们无需因某种约定而相互束缚。”
他微微顿了顿,声音愈显平静,“我不否认我有私心,我与玄懿曾是挚友,起初志同道合,后来分道扬镳,也只是出于对道的理解不同。即便如此,她依旧是我的朋友。”
“咱们是一家人,血浓于水,我怎么可能拿一家老小的性命去满足自己的一点点私心?”
真诚果然是永远的必杀技,夏本听了熙载这话,神色和缓多了。
熙载趁热打铁,道:“且不说废不废武功,眼下光玄懿的亲戚们,爹就不堪其扰了吧?”
夏本皱起眉头,熙载所言不假,为着夏本用铁笼囚禁玄懿,虞荟虞纶兄弟、苌琇和奚轨等人早就轮番前来念经了。
虽然诛杀了玄懿的心腹,可她的党羽甚多,同情她的官员也不在少数,甚至还有不少是相府的。
恐怕夏本的本意是要诛杀玄懿,但是被心腹反对,无奈之下才来找熙载,这也算是他的折中方案了。
熙载问:“玄教道长应该去看过玄懿了吧?”
熙载说的不错,玄懿被关进笼子之后,夏本就让麾下多位精通医术的武林人士轮番去看过玄懿了,其中也包括不少谛教之人。
“玄懿不是寻常的经脉受损,她已伤及根本。我一剑下去,玄懿估计就直接去见谛老了。”熙载道。
“真有这么严重?”夏本沉吟,“他们几位确实束手无策,但不代表世上真的没有办法了吧?”
熙载没想到夏本竟然多疑至此,于是坦诚道:“据我所知,若只是奇经八脉封闭,四灵指便能治;然经脉受损成这样,只有练成紫旭剑法之人才能救——当今世上,仅有玄懿一人。可她偏偏就是那个伤者。”
“连她师父保乘大师也不能吗?”夏本思忖道,“是了,紫旭剑法是虞氏家传绝学。若只是四灵指,虞室中还有几人能使……紫旭剑法嘛,她叔叔蜀王也会,只可惜已经死在迢吴了!”
夏本说着说,脸上阴霾尽散,最后忍不住笑了:“这么说,她真的活不了几日了?”
“眼下,只需寻一个各方信任的中立之人,寸步不离地‘保护’玄懿,确保丧礼顺利进行。”熙载道。
夏本对儿子的表现十分满意,轻拍熙载肩膀,道:“那就你吧!”
既然玄懿活不了几天了,自己何必要跟小年轻过不去呢?最后的日子了,自己就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熙载回到书房,默默擦拭着麟渊,剑身上的血迹渐渐被抹去,露出一片锃亮的光泽。
他一直小心呵护着这把剑,这把剑是虞政赐予他的,既是对他的嘉奖,也是权力的象征。然而,麟渊承载的,不仅是荣光,还有无数人的性命。
这把剑的前任主人是他的战友,两人曾并肩作战于边境,然而那人却选择了背叛,成为胡族南征虞的一员大将。熙载被命令暗杀这位曾经的挚友,刺杀成功后,麟渊与战友的首级一同献给虞政。因屡次为虞政解决刺杀之事,麟渊重铸后被赐予熙载。
他不禁思索,何时起自己已习惯于对父亲“阳奉阴违”?
其实,他并不愿如此。经过三年的诡派训练,他能洞察他人心思,选择最妥帖的回应,令各方满意。
那日,熙载携麟渊归家,恰逢夏本见到,父亲兴奋地祝贺他获得天子赐剑。内心一瞬间的愤怒涌上心头,但他看出父亲对那些垫脚石的性命毫不在乎,反而会指责他的仁慈。他微微一搐嘴角,随即展现出一个完美的微笑,轻声道:“儿子定当再接再厉,不负父亲的期望。”
剑刃上,他似乎看见了每一个死于麟渊之下者的眼神,绝望、不甘与憎恨交织。擦拭间,他又看到了虞政的目光,炯炯有神,满是对理想的执着与对他的欣赏。
啪嗒!
一滴热泪落在剑刃上……
每当夜幕降临,玄懿的身体便被火焰般的灼热吞噬,那是蛊毒在血液中扩散的感觉,仿佛每一寸肌肤都被烈火焚烧。她忍不住低吟,痛苦地扭动身体,试图逃离这种无法摆脱的灼烧感,但一切都是徒劳。
梦境再次降临,那个无论如何都无法逃避的梦。黑暗中,她看见长兄倒在床榻上,脸色惨白,眼底充满痛苦。他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子房,仹就托付给你了……”每次回忆起这句话,心口的伤痛愈发剧烈,仿佛未兑现的承诺化作蛊毒,侵蚀着她的理智。
梦境转换,父亲冷峻的眼神和那句冰冷的质问“为什么什么都要听你的?”如利剑直刺她的心。父亲的背影渐渐远去,船桨声在耳边回响,带走了她的依靠与温暖,心中的裂痕却在扩展,仿佛永远无法愈合。
突然,梦中的景象变得混乱,铁骑践踏大地,战火四起,尸体堆积成山。她在废墟中看见一个婴儿孤零零地坐在满是尸体的地方,凄厉的哭声刺痛了她的神经。她想要冲过去,却发现自己被牢牢困住,无法动弹。
胸口传来剧烈的灼烧感,仿佛蛊毒已蔓延至心脏,疼痛扩散至全身。每一次回忆的闪回,像是另一种形式的焚烧,逼近崩溃的感觉如影随形。痛苦的过往与蛊毒的侵扰将她吞噬,身躯沉重,内心空洞。
就在炙烤之际,忽然感到一股冷冽的清凉沁入心脾。她渐渐安定下来,幻觉抽离,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榻上,口中遗留着一股药丸的清香,咽下去的是雪莲的味道。
塌边坐着一个人,他的脸上没有表情,整个人淡淡的,像春雨中的栀子花,透出一股淡然的清寂,令人难以揣测其内心。
窗外雨噼里啪啦,三月暮雨,早已不是催着百花开的绵绵春雨,而是伤花败草的狂风横雨。
熙载是来告诉她,夏本将为虞政发丧,整个丧礼都需要她出席。
“戴着这个吗?”玄懿看了看手脚上的锁链。
“届时会为法师解开。”熙载答,“只要法师遵守诺言。”
言罢,熙载示意守卫离开,看着玄懿的眼睛,轻轻道:“我知道,这次是我们做过了。”
玄懿定定地看着熙载,冷冷道:“你身上有血腥味。”
熙载明白玄懿话中之意,言辞恳切:“迢吴宫变,我们事先并不知情,亦未参与。达阇兄弟眼红权位,借你兵谏之东风,宫变夺权,消息被封锁——有人偷偷告诉我们。”
“什么人,你们的耳目?”玄懿逼视熙载,问。
“投诚者。”熙载的回答很简单。
“仅仅是个没影的消息,你就决定要放弃东部战场?”玄懿追问。
“不管宫变是否能发动,你都坐不住了,不是么?”熙载眉眼一弯,微笑道。
玄懿无法否认,她目光所及,看到远处桌上摆着一盆黑紫色的牡丹,那是冠世墨玉。
她不禁想起熙载临行前两人的约定。
“我没有进入东都,所以没有带回豆绿牡丹。”熙载察觉她的目光,轻声解释。
玄懿摇摇头,淡淡道:“我没有遵守诺言,你自然也不必胶柱鼓瑟。”
“这几日,还有迢吴的消息吗?”玄懿问。
“达阇兄弟携十万禁军北上,皇族男子尽被屠戮,女子……达阇叔玉被封为亲王,你姊姊成了王妃,在尽力回护,但……”
“我们姊妹的命运竟然如此相似!”玄懿沉默片刻,轻叹。
“丞相眼下不承认你和经济的婚姻了。”熙载沉默片刻,突然道。
玄懿淡淡一笑,这些对她来说都不重要了,继而看着熙载,“你又何必浪费神气,为我渡真气呢?”
她已是将死之人了,还有什么是看不破的呢?
“这就要放弃了?”熙载问。
“打了这场仗,把这辈子都想通了。”玄懿笑,“不是放弃,是大彻大悟,可惜,我不会成佛。”
“我能帮你压制住蛊毒,我会想到办法的。”熙载凝视着玄懿,语气坚定。
玄懿心中明了,这不过是杯水车薪,但她未曾多言。
一连数日,熙载都来为她渡真气。她在葬礼之上,哭得那叫一个哀毁骨立,几近晕厥。
玄懿自己也摸不清,自己这般哀痛,究竟有几分真心。
其实她并没有多少悲伤,她毫不惊讶,或许是她看淡了生死,或许是对父亲深藏的恨意,亦或是她自知时日无多,即将与父亲相见。
但她必须要表现出痛不欲生来,展示她的孝道,维持虞室最后一点体面,让敌人们痛快,让中立者怜悯。
尽管由于熙载的真气,她如今已无痛苦,但身体却如破败柳絮,连日的恸哭和繁琐的礼节叫她愈发虚弱。
熙载始终立于她身侧,她晕倒了就搀扶她去偏殿休息,为她渡真气。
熙载什么都没有说。
葬礼名义上由经济打理——他这个辅祭公不能吃白饭吧。
众人见经济主理葬礼,心中稍安,纷纷前来问候玄懿,然而谛教的几位长老一致得出结论:玄懿已伤及根本,医药无能为力,唯有熙载的真气能够暂时压制蛊毒,辅之药物,维系她的性命。
玄懿微笑道:“几位长老,莫要愧疚。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此乃我命中注定之劫。你们已尽力而为,我心怀感激。修行之人,须知世间万物皆有定数。虽身受重伤,心灵却因此得以磨砺,亦是一种修行。请勿挂怀,愿你们日后医术更精进,造福苍生。”
长老们相互叹息,郑重说道:“我等定会竭尽全力,寻找治疗教宗大人的法子!”
玄懿未置可否,只是淡然一笑。
熙载送玄懿回房间,这段时间以来,玄懿还是第一次在熙载眼中看到忧郁之色,轻轻道:“对不起,这次我好像太任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