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满城风雨
且说小二接过夏瑞的另一份拜帖,转身从西边小门离去。不一会,小二便回来道:“都知说了,请襄武公去远香堂坐。”
小二于是引着夏瑞穿过一条甬路,来到一座南向大厅。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匾额,匾上写三个大字:“远香堂”,下有屏门悬挂字画。
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一尊石头盆景,一边是墨烟冻石鼎,一边是砚屏。地下两溜四张楠木交椅。
夏瑞知道这方是正经的正房了,不由得微微一笑,心道:“果然还是阿兄有威信。”
这时,一抹素雅的白色缓缓移动,渐渐,只见一位身着白衣的女子缓步踏入。行走间,如同一幅古风仕女图跃然纸上。细腰如束素练,腰间玉佩摇曳生姿,裙摆轻飘似雪花飞舞。头上云髻高盘,随风轻拂,仿佛白云飘荡。
寒风凛冽,她外罩一袭白色鹤氅,袖口绣着精致的寒梅图案,随风飘动,犹如柳絮般轻盈。冬日的寒意围绕着她,却无法减弱她身上的魅力,反而更添一份淡雅与幽静。
夏瑞顿时觉得从前见的都是什么俗物,唯有这样的女子才堪入自己的眼。
夏瑞正欲开口,只听那都知玫瑾道:“襄武公既然持夏大郎拜帖而来,无论何事,我自然是倾尽所能。但也请襄武公开诚布公,莫要有所隐瞒。”
夏瑞闻其音声清脆温柔,细腻绵长,时如春风拂面般恰逢心弦,时若泉水叮咚般撩动人心,不由得全身一震。
“不愧是三曲都知,窥探人心的本事可见一斑!”夏瑞心中感慨。
原来夏瑞后来交的乃是熙载的拜帖,义师入京之后,夏瑞曾与熙载说有意拜访都知。可谁都知道三曲之都知岂是这般容易见到的?
夏瑞只得苦笑无缘,熙载见他如此,便道:“我与都知熟识,你若真心结交,可取我拜帖前往。不过你可要记住,我是引荐你去切磋雅识,而非沉溺声色!”
夏瑞本来也没太当回事——熙载从前担任京官,必然参加过不少官方宴会,认识一些京都名妓不足为奇。没想到这位赫赫有名的都知竟然与熙载这般要好,夏瑞不免要怀疑熙载是否真的不好女色了。
于是,夏瑞说明真正来意。
“既然是去服侍单于,我尽量寻十个擅长不同乐器之人。对姑娘的籍贯有要求吗?”这玫瑾脸上看不出丝毫起伏,平静道。
夏瑞听这玫瑾声音甜美,十分受用,连忙道:“这倒没有,只要是模样好看,能讨人欢心的就行。”
夏瑞抬眸,与玫瑾四目相对,不禁心头一颤,讪讪地瞥向别处。
“南曲立名百年,找这样十个女子自是十分容易。不过征女妓往和亲之事还真是开天辟地第一次呢,不知襄武公打算每人补假母多少钱?这十个人算是什么名分去,从军还是从良?”
夏瑞倒没想到还有这些缘故,道:“若是以从军算,应该补多少?”
玫瑾知这夏瑞毫无经验,笑道:“按照元绪年间一个女妓官转营,可是要六百石。至于从良,这可不好说了,这一行素来是贱买贵卖,即便是官府要人,也不能用抢的,尤其是刚入京的夏公。补假母多少暂且不论,有些姑娘家里还有人呢,靠姑娘在曲里做活养着。若是姑娘去了猃狁,夏公也当多打点赏,姑娘们感恩戴德,在猃狁也能更用心服侍单于。襄武公以为呢?”
夏瑞听了这话不禁感叹她的口齿伶俐,思维敏捷,无愧都知之名,又道:“那请都知都挑选家中还有亲人者,补偿一事我做不了主,待我回去禀明丞相,我一定在丞相面前为诸位姑娘争取每年都给其家人补偿……”
“最好都找亲人尚在的姑娘,补偿之事交给我来办。”夏瑞神色坚定。
“哦?这是为何?”
“家中还有亲人,在异国他乡就还会有牵挂,这样的人也更会忍辱负重,完成使命。只有女妓还活着,家人就能领到补偿,如此一来,即便这些女子在猃狁受到虐待,也会为了家人苟且偷生,也算是人质了。”
“没想到郎君年龄轻轻,所谋却远。”玫瑾冷笑。
夏瑞这才醒悟自己被套话了。
“只要补偿一定,十日之后,襄武公可来舍下验收人员。”玫瑾没有再深究。
“何须等到十日之后?请都知现在便将符合条件的姑娘请来吧,我当场挑选。”
“此去蛮夷之地,便是一辈子回不来,我总要与人商量吧?”
“这也是给她们指一条明路,给猃狁单于当夫人那可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否则过几年人老珠黄了,就是做妾也没人要了!”夏瑞笑道。
“妓女出路难道就是给富贵人家做妾么?身为妓女就一定要承受这些?襄武公也是武将后人,如今躬亲选女以谄媚蛮夷,竟也不以为耻?”玫瑾瞥了夏瑞一眼,冷冷道。
名妓的魅力或许正是在此,明明是一句很不客气的话,但其人说话吐字的语气语调拿捏得恰到好处,偏偏让听者生不起气来,反而生了敬佩之心。
夏瑞没想到眼前这位女子竟然如此清高,只得讪笑。
“依照襄武公的要求,这样十个女子,在宫妓之中挑选的质量未必会比官妓差。难不成襄武公还要亲自验收?”玫瑾看了一眼夏瑞,笑道。其眼波流转、一颦一笑尽是风情。
夏瑞一愣,没有回答。
玫瑾令人将南曲之中诸妓花名册取来,一一翻给夏瑞看,说如此如此。然后又依夏瑞意,招了二十名女妓来,只说是有致仕高官想要充实后院,派人来考察。
那些女妓听说可以离开娼家,无一不欢欣雀跃,都极力表现。于是夏瑞令众人抓阄定顺序,和玫瑾一起挨个交谈过问。
如此忙到戌时,方才将人选敲定。
送走各位女妓,侍女捧上茶来,两人喝了,夏瑞道:“难得今日如此顺利,姑娘们都得空来。”
玫瑾淡淡道:“那是襄武公会挑日子,碰上逢八日了。”
夏瑞不解,拱手作揖:“逢八日又有何讲究,还请都知赐教。”
“每月逢八日,三曲中有法镜寺的讲筵,姑娘们只要向假母缴纳一缗钱,便可离家前去听讲。襄武公来时尚不到开讲时分,我的人便将去听讲的姑娘截了下来;不去听讲的姑娘亦可以此为借口,悄悄地来。”
夏瑞听说,暗叹这玫瑾处事周全,连忙道:“在下考虑不周,让都知垫付实在有愧,明日在下便着人……”
“夏大郎是我朋友,襄武公既是由他引荐,不必客气。”玫瑾淡淡道。
夏瑞听了,心下触动,见玫瑾神色澹然,十分云淡风轻,起身告辞。
侍女道:“已备下菜肴,请郎君往就席。”
夏瑞推辞道:“已然叨扰都知许久,实在不敢……”
侍女笑道:“襄武公也不看看时辰,已经宵禁了,三曲是出不去了。襄武公眼下有两个选择:一是吃了咱们的敬酒,明日再走;二是去三曲厅事衙门留宿!”
夏瑞此次本来就是以游客的身份前来,若是夜里不在曲中,还跑去衙门借宿,必然会惹人怀疑。
如此,夏瑞只能用了饭,作揖道:“实在是抱歉,再三叨扰都知了。没想到战乱时节,此处仍然如此繁华。”
“正因为烽火连绵,看不到生活的希望,人们才会寻求心灵的寄托。或寻求宗教清音,或沉溺靡靡之音,襄武公不也如此么?”
玫瑾一面说,一面微笑递回熙载的拜帖。
“所以都知才会举办演奏会?”
“在这个动荡的时代,每个人的心头都布满伤痕,而我能做的就是用音乐来抚慰伤痕,即便只是短暂地治标。襄武公是武家子弟,将来平定战乱,方是治本。”
“都知此言令在下十分惭愧。实不相瞒,在下亦对音律有所涉略,故而兄长才将拜帖假借于在下。只是在下忙于公务一直未得拜访,谁知竟为了此等事与都知相遇。”
玫瑾未置可否,道:“如今已至宵禁时分,襄武公是出不去这三曲了。襄武公是要留在舍下,还是另有去处?”
夏瑞一个激灵,他哪里敢继续留在此处,连忙起身告辞。
玫瑾显然也无意留他,客套了几句便命人送夏瑞出来。
夏瑞来到街道上,望着满目灯红酒绿,一时也不知该往何处落脚。
家奴笑道:“五郎,难得来这风流地方耍,可不得尽兴而归?”
夏瑞正欲回答,只觉肩上一沉,被人搭上,一股刺鼻的酒气直灌鼻腔。
“这不是瑞五郎嘛!我瞧你是从舒七家出来!好大本事!”
夏瑞回头,原来是几名武家子弟,算是酒友了。那几名武家子弟二话不说就把夏瑞拉进了一家酒肆。
“几位郎君,我家五郎哪有这艳福?不过是去做媒人罢了!”那家奴见夏瑞被逼问不过,笑道。
“夏丞相可真懂得修身养性,别出心裁找了个尼姑采阴补阳!我还以为丞相要找个和尚来搭伙呢!不过等瑞五郎物色的仙女儿也进了相府,争风吃醋起来,不会要用经文来镇压丞相吧?”一人调侃道。
其余人听了皆笑得前仰后合。
夏瑞听他们说得颠三倒四,蹙眉道:“诸位在胡言乱语什么?”
“装傻就没意思了,你当相府那点破事没人知道啊?”
……
“公主可知夏丞相强掳我门下比丘尼一事吗?”
次日,在奉庆殿的二堂里,真寂坐于西席,有些焦虑地说。
“竟有此事?我第一次听说。”玄懿法师一脸诧异。
“适才夏丞相有召,询问我此事。其实民间此传言已然甚嚣尘上……”
“我一直在宫中,不曾听闻。所以此事是真是假?”
“夏丞相说他没有做过。而且这个谣言十分歹毒,说是我进贡了比丘尼给夏丞相!谣言说得有鼻子有眼:法号令誉,三日前,五十甲士,假传通统意旨,赶在宫门临落锁之际……”
“师兄有话不妨直说。”
“这些谣言最开始是从开明坊传出来的,那里是甘泉寺和云居禅寺的势力范围,这几座寺院的寺主都是觉朗党的人!他找旁人出手,正好撇清关系!”
“师兄疑心是觉朗在蓄意诋毁你与夏丞相?”
“没错,除了他,谁会如此恨我!他这是一箭双雕!”
“你们二人现在各有拉了多少选票?”
“我多他一成。”
“如此看来还是师兄胜算更大嘛!”
“可是传出这样的谣言只会动摇我的支持者和中立派!还请公主出手相助!”
“师兄希望我如何帮你?”
“一是帮我调查是否真有此事,教中是否真有一位比丘尼名为令誉,与传言的信息是否吻合;二是请公主公开支持老衲!”
“掌管尼僧属籍的是义瑰,师兄若要访查,寻她才是对症下药……”
不待玄懿法师说完,真寂蹙眉道:“不行。”
“义瑰对尼僧最是爱护,别说求她调查了。如今在寺中碰见,她就一副要找我输赢的模样,根本不会帮我……”
玄懿法师知道真寂有所隐瞒,直截了当道:“师兄可要当机立断,莫要让前尘往事阻碍大事。”
“我如今来寻公主相助正是为了避免此事!公主曾任京兆郡尼僧僧正,想来有不少人脉,能够绕过义瑰调查此事。”
“好吧,我尽力去查,但师兄也别对此抱太大期望。毕竟我任尼僧僧已是九年前的事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她们未必还肯卖力为我调查。”
“有公主这句话,老衲就放心了。”
“此外,八僧素来不能公开表态,若我打破规矩支持师兄,那八僧中其余人等或许也会站队。旁人我不好说,家师与师兄向来不共戴天,保不齐就会支持觉朗。那样只会适得其反。”
真寂思忖道:“公主,大事很不妙啊……如今此事还在三曲发酵了,老百姓当乐子传也就算了,连我的檀越施主都知道了,不少檀越施主都不续功德钱了……”
“师兄可有考虑私下与觉朗谈谈?”
“觉朗费尽心机就是想赶我出局,我断然不能让他得逞!”
说话间,随喜在外叩门道:“法师,五郡使者已至太极门外待诏。陛下那边等着法师呢!”
真寂见状便起身告辞。
玄懿法师点点头:“师兄慢走,随喜,替我送送师兄。”
玄懿法师来到太极殿,和少帝虞仹一起接见了五郡使者,这五个使者先前已经去拜见了夏本,玄懿法师慰问了几句,又问问了各自地方的情况,就放他们走了。
玄懿法师对虞仹微笑道:“如今夏丞相执政,我倒是比从前轻松了不少。”
虞仹道:“听说夏丞相次子夏经济今日外出被人围攻了。”
“哦?”
“丞相派夏二郎去接世子。夏二郎在城门口等候时,被许多百姓拿着农具和猎具围得水泄不通,什么锄头啊、短刀啊,还有箭矢……怒气冲天的,势要叫他好看。夏丞相强征尼僧之事,弟子亦有所耳闻。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没想到夏丞相执政才这几日,竟然就闹出这样的事来,足见师父之才华。”说着,虞仹侧首望着玄懿法师。
玄懿法师叹道:“这只是其一,如今京都谷贵,四方入关之人又多,相府只得发放税粮供给,老百姓日子快过不下去了!”
虞仹道:“师父当政时,即便是围城那两个月都没有饿着老百姓,夏丞相执政才多久就出了这样的事!从前师父是如何控制粮价的?怎么短短几日,连萧规曹随都做不到?”
玄懿法师笑了,反问道:“不知陛下可知如何稳定粮价?”
虞仹不假思索,答道:“自然是‘平粜(tiào)’。朝廷之于粮食,丰收时收购,歉收时抛售,使粮价每石上不过八十,下不减三十,则农末俱利。而粮价稳定,则物价稳定,可使市场上商品充足。是谓‘平乘齐物,关市不乏,治国之道也。’”
玄懿法师满意地点头,道:“陛下所言正是。历朝历代常采纳平粜之策,用之于不使折本。不过我主政时采用的则是他法。我招募了许多驶卒,监视各地的商情和物价,数百里外物价之高低,当日便可获悉,故而能权万货重轻,平货殖物价。”
虞仹听得似懂非懂,追问道:“粮价呢?”
“我命谷丰车便之郡县,详列数十年谷价之高低及购粮之多少,各分五等,详录呈报有司。谷价既定,郡县不待禀报,即时开仓纳谷。以一等价者依五等数购,五等价者则依一等数购;二等价者则依四等数购,四等价者则依二等数购。同时遣使飞报有司所收粮数。如此,则贱价之地自可获大量收粮,余地各依等级适当收粮,不复有不合理之举。有司综核各郡收粮之数,若见多则减价高及远地之量,若尚缺则增价低及近地之数,以调节之。”
虞仹听后大为震撼,道:“无怪师父掌握粮价未尝失时,且合当地粮食之丰歉,的确是个好办法!”
这么一说,虞仹就明白了,夏本哪里有玄懿法师这般重视经济信息的意识和情报网络?玄懿法师不是官员,完成这些任务的人自然都是她的私人幕僚,不属于朝廷的官员系统,只要她抽身不管,就算夏本想要萧规曹随都无规来蹈矩。
虞仹对他这位姑姑真是又敬又怕,他接着先前的话题,继续道:“说起来夏二郎还真是莽撞,真的就拔刀要反抗,幸亏这个时候世子到了。那些百姓见是世子,就让他们走了。没想到这位世子在京都有如此声誉,竟未受丞相牵连。”
玄懿法师微微一笑,反问:“这些可是愔娘告诉陛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