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武家谈判
升平坊,方寸居,一间雕梁画栋的会客室内列坐了二十几个人。
“啪嗒!”一声巨响。
紫檀木桌在一只宽厚的手掌下振动着,中气十足的男声随即喝道:“武家一体,再创辉煌?当初躲在虞政身后,眼睁睁地看着虞政对我们武家赶尽杀绝,作壁上观、见死不救之人也是你夏公。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大不了拼个你死我活吧!看看就是谁的刀剑锋利,谁的士兵勇猛!”
这二十几个人自然是目前留在关中的武家话事人,有的家主受命在外便由其族内最优秀的子侄代表。当然,这一群人里也有支持夏本的。为显诚意,夏本只身匹马,单刀赴会。
坐在上首的是钟离家的家主武城公钟离顺,时任黄门侍郎。钟离顺是钟离皇后的五兄,也是当代虞帝和夏本的五舅。因为钟离皇后早于先帝去世,故世人习惯称为“钟离皇后”。夏本的七位舅舅之中,如今只有钟离顺在世。
夏本表弟钟离均也在此,钟离均现任崇丰县令。崇丰县属于京兆郡,这京县县令也是一个要职。钟离均之父乃是夏本七舅,封为平乡县公,曾任侍中、幽州刺史。
夏本扫了张长岳面前的桌子,竟然正中裂开,分成两半,心里感叹不愧是以勇猛见称的忠武将军张长岳,面上却只是淡淡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此次京师之战,本攻得艰难,诸公守得也艰难,双方都死伤过半。武家若再火并,只会便宜了京畿群盗。”
“好一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夏公才是那个渔翁吧!武家和虞政斗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你就趁火打劫,攻打京城,现在说什么‘武家一体’?”蒲州别驾夏进冷笑。
“武家遭到清算非本乐见,虞政有多固执诸位是知道的,从前本也多加劝阻,奈何其不听!”
“你会劝阻?你可巴不得虞政剪除我等!你夏公六岁便丧父,是钟离皇后一手培养,虞政多么重用你,当我们都是瞎子么?保不齐也是你在背后进谗言!”原中书侍郎燕国公夏骞亦忍不出讥讽。
百余年前权倾一时的武家核心的二十七位将军家,仅剩钟离寿、万慎、夏豹、夏辽、夏襄五家仍保有盛贵,而夏襄与夏辽两家前几年正是虞帝的重点打压对象,所以这两夏之家对于深受虞帝信任的夏本是恨之入骨。
夏辽大将军另有一兄夏贤一弟夏和,皆是军功卓著。因夏和受封郕国公,世人称这兄弟三人后裔为“郕公房”。郕公房家代隆盛,赐有丹书铁券,可到了第三代时,子孙夏汶与夏庄却事涉谋反。最后宗族中与夏汶、夏庄亲近者共三十五人被杀,其余男丁无论老少,皆被流放岭外。
这夏进便是出自郕公房,乃夏贤之子,与玄懿法师素有往来。谋反案发时,夏进任袁州别驾,受玄懿法师力保才未受牵连。其后,又因玄懿法师之荐迁蒲州别驾。
夏襄受封燕国公,官至三公之一的太师。而燕国公一脉的遭遇与郕公房颇为相似,到了第四代有子孙名夏缜者,曾于元绪九年参与了宗室虞道客叛乱。不过与郕公房嫡系子孙谋反不同,夏缜已然属于庶支旁系,且燕公房有实权者也被虞帝撸得差不多了,最后也只连坐了夏缜本支子弟。
“武家同气连枝,一损俱损,唇亡齿寒,本断不敢有此恶念!”夏本依旧保持谦和的姿态。
“夏公还记得自己是武家的人啊!我还以为夏公一心想称帝,已然忘记了自己的出身呢!”夏进讥讽道。
“称帝?汝家无横草之功,令祖虽名列柱国,也不过是武帝看在令祖带兵投奔、年老资深的面子上给的,令祖一生有何拿得出手的战功?说出来给大家听听,咱们也好品评品评!”同为六柱国后裔的万权冷笑道。
武家发展近百年,家族实力番位不断更新,而仅有钟离和万氏两家稳居一二。万氏代有人才出,除了袭封的蒋国公之外,子孙另封郡公九人,县公两人。先帝文皇便曾言:“万氏世有人焉!”
万权是虞帝的潜邸旧臣。先帝太初年间,万权因在战时倒卖军粮而被除名。公子虞政知万权有将帅之才,不忍其才华埋没,数上书请求征为属官,先帝便允了。此后不久,猃狁来袭,虞政受任元帅,以万权为先锋,君臣配合,大破敌军。虞政入主东宫,便拜万权为太子右卫率。
虞帝践祚,万权迁右翊卫大将军,诏许参与铨选文武官员,又进位光禄大夫,颇受宠信。
东征时,因刚愎自用,作战不利,被虞帝下狱。其余将军又将责任归于万权一人,虞帝大怒,释放诸将,唯问罪万权。万权在狱中忧愤成疾,虞帝于心不忍,便将其释放回家。
他不及在座他人记恨虞帝,甚至在内心深处还是很敬重将他从深渊之中拉起的虞帝,故而拖着病体也要来参加这次会议,想着在生命的最后还能报答知遇之恩。听闻同样深受虞帝重用的夏本有称帝之心,自是大为不满,忍不住出言讥讽。
夏本登时有些尴尬,万权此言话糙理不糙,事实的确如此,叫他无法反驳。
“武帝在位时,三公才是手握实权的极臣,在座元彻贤侄之祖南阳怀公、夏进贤侄之叔赵郡武公都曾位列三公。而汝祖待武帝登基三年之后才受封夏国公,是诸位柱国之中最晚受封之人。恐怕即便史官工笔,给你几百年也编不出一个列传!若你夏家也能称帝,那咱们在座之人也不必在此争论,各自领各家的兵,划一块地称帝好了!”万权见夏本果然说不出,更加不依不饶。
“万世伯所言甚是,本能有今日皆由懿戚之故,不敢居功,今日前来便是要与诸公协商。”夏本恭敬道。
“听说夏公准备派人去召奚抗回来?才入京城几日就要挖墙脚了?”达阇岩讥讽道。
凡长盛不衰的大族往往不会有统一的政见,而是四处押宝,这样不论最后胜者是谁,都有能力保全家族。奚家也是如此,其中有一派人在夏本起兵之时已经带着自己的辖地归附,比如奚祎、奚轨;另有一派人乃是坚定地和武家中老牌势力站在一起,换句话说这一派人也算是皇室与武家结盟的友好使者,显然奚抗便是这派的代表。
奚抗的母亲是先帝的亲姐姐,也就是当代虞帝的姑姑,玄懿法师的姑奶奶。先帝与兄弟姊妹友爱,故时常接诸子侄、外甥入宫居住,而夏本身为先皇后钟离氏外甥也受此恩惠,所以奚抗兄弟与夏本自幼便居一处,自是十分亲昵。
奚抗是嫡长子,其父去世之后袭爵吴国公,起家便是岐州刺史。将要离京赴任时,先帝亲至吴国公府,与奚抗和大长公主欢宴,大加赏赐。不久转任幽州总管,以施政宽惠闻名。虞帝登基之后,因要削弱武家的势力,便借故将奚抗革职,爵位也由其二弟奚庆继承。玄懿法师掌权京师之后,便起复奚抗为正四品的右羽林将军,此时正受命于灵武巡视长城,以防备外敌。其弟奚庆时任为南郡太守。
彼时夏本尚未被任命为封疆大吏,只是受命平叛,统兵于陇右之地,哪里敢有此心思,连忙道:“何故陷我于不义!休要胡言!”几年过后夏本果然起事,奚祎立刻便往泽平投奔。奚祎一见到夏本,便拉着夏本的手道:“夏氏果能成事,我昔日之言何如?”
夏本知道奚抗恨极了虞帝夺他爵位,原以为只要自己派人前去召唤,他必然会欣然而归。没想到这人早早被玄懿法师招揽了,还获得了掌管禁军的权力。本来这次召唤,他只是想尝试看看,故是私下送信,没想到这么快就给这些老顽固知道了。
“大家都是武家人,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非要弄得这般难堪?”奚祎出声斡旋。
奚祎是奚抗庶出幺弟,虽然官职不高,但是心气却不小。他见同样庶出的两位兄长奚庆和奚璎分别在虞帝的支持下一个获得国公的爵位,一个被任命为京畿三辅之一的扶风太守,而虞政与武家不睦,虞室已有颓势,便一心想另寻英主,做个从龙功臣。
当初虞室宗室虞道客叛乱,奚祎听闻暗指夏姓子弟将会拥有天下的谶言,便私下找到夏本道:“虞道客起事,正是天之所启!夏氏名应图谶,可趁机起兵!”
本来这次会议轮不到奚祎出席,此时奚抗的三弟奚璎虽也在长安,但他因城破被俘,夏本看在他是大舅子的份上没有杀他,这令他更加措颜无地,便托弟弟奚祎代表本房来参加此次会议。
“先帝真是为他人做嫁衣啊!当初你夏公是钟离皇后外甥,尊夫人是先帝姊婿之侄女,帝后牵线,结两姓之好。如今两家却合起伙来要夺虞家江山,何其忘恩负义!”夏骞冷笑。
“你奚家算个什么东西,做的也不过是裙带官罢了!还美其名曰:‘代北尚贵戚’!丢不丢人呐!这样也敢自称武家?武家的功勋都是靠敌军的头颅和自己的热血换来的!听说你闻夏公起事,手舞足蹈,对手下道:‘此吾家妹婿也,当以郡归,以应真主!’从前沾嫡母的光,现在还想沾妹妹的光?我瞧你也不必蹭了,干脆自宫一刀,换上女装,嫁入夏家好了!”钟离均指着奚祎的鼻子便骂。
夏本同样是靠与虞帝的姻亲关系受到重用,钟离均这话显然是在指桑骂槐。但是这话给在场其余奚家子弟听了,都不免脸色难看了一分。
奚氏并不属于十八将军之列,而是由两代虞帝扶持起来的武家新贵。在奚氏发展上升期,武家老牌家族没少使绊子打压。不过,老牌家族们自矜身份,对奚氏始终小觑,更多的精力都放到内斗上去了。没想到最后让奚家在武家各边缘小家族的支持下,一跃成为武家第三大势力。
钟离家在武家之中地位一向超然,但是由于先帝皇后钟离氏抑制外戚,所以钟离氏子弟都是空有爵位,而无实权。所以钟离氏子弟大多恨极了钟离皇后,甚至连钟离皇后的兄弟都行压胜之术诅咒她。其后钟离皇后果然重病,玄懿法师也正因此自请出家为钟离皇后祈福。
钟离皇后病愈之后,以绝食请求先帝赦免兄弟。她兄弟虽然因此免罪,却也不会真的心存感激。后来钟离皇后崩逝,最高兴的莫过于钟离氏子弟,人人都觉得自己升官发财的障碍终于消失了。钟离家因为身外外戚被打压,而奚家和夏本却因皇亲而发达,尤其是夏本——他正是受到姨母钟离皇后的扶持,这如何不叫钟离家愤恨?
“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奚祎怒不可遏,青筋暴起。
“说就说,怕你啊,有本事动我啊!”
“你以为我不敢吗?”说着便拔出腰上别着的宝剑。
“来啊!往这里刺!”钟离均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连衣服上绣的飞禽似乎都扇了扇翅膀,冲着奚祎大吼。
“来就来!”
武家这些人积怨已久,早就有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双方就这样嚷了几句便开始对骂,恨不得将对方祖宗十八代都贬得一无是处。骂阵没进行多久,不知道谁一激动,竟把杯子碰到地上碎了,室内顿时鸦雀无声。
眨眼间,双方立刻开始互相唾面,抓起桌案上的水果酒壶便朝对方投去。桌案上的东西丢没了,便开始举起桌案往前砸去。桌案扔出去了,便撸起袖子,摩拳擦掌,拔剑抽刀,不一会便有几个较年轻者打了起来。
“够了!”夏本沉着脸,大声喝止这出闹剧。他拱手道:“诸公,本今日前来可是带了十二分的诚意愿与诸公开诚布公。咱们武家之内的恩怨多得数不清,远且不论,几个月前吾之幼子便被斩于东市。本可以既往不咎,但本不愿再见武家同室操戈。诸公若能承诺停火并给予支持,许多事便能商量。”
这时,一直不发一言的钟离顺抚须笑道:“贤甥,你麾下兵力并未多于我等,即便我愿意向你称臣,我手下那些壮士也未必会答应!虞氏坐了八百年江山,于武家也是有浩荡皇恩,仅仅因为虞政一个罪人便要改朝换代,未免不通时宜!皇室与武家同根同源,这个时候覆灭虞室就是打武家的脸,天大的罪过让虞政一人承担!咱们都是虞臣,自会相安无事。”
“本起兵便为匡扶社稷,不敢有二心。”话说到这个份上,夏本如何听不明白。
“既然你说要再创武家辉煌,那么就请恢复先祖的部族军制。我们也不贪多,不求各家平起平坐,一超多强就是极致了。”钟离顺续道。
“一超多强?”
“‘一超’是你夏国公家,‘多强’便是在座诸位之家了。既然还是尊奉虞祚,咱们的军队便不必改编,按照部族制扩充就是。你杀了狄云、汲助等人,空出来的位置……”
“你们想要?”
“你杀的十几个‘不从义’者有六成出自武家,我们不加索赔已经是对夏公的尊重,难道夏公就不该补偿我们么?这点诚意都没有,谈何武家一体?”夏进愤道。
“你们的人补上去,那我的人岂不是没有位置了?”夏本蹙眉道。
“那是你的事!至于士族和寒门占的那四成,那就看夏公的本事了!武家那六成的空缺一个都不能少!”
“夏公手下那些人原来也不过是些不入流的小官,有的还是逃犯,从哪来回哪去!在大将军府做长史做参军不是挺好的么?想与我们分庭抗礼,不如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游击将军孟仝(tóng)忍不住补刀。
“这是人员名单,请夏公过目!”著作郎郗智渊走至夏本面前,拿出一份名单。
夏本接过,扫了一眼,这些精明人果然狠,每个职位无一不是掌握军权的要职。而候选者不是武家本家子弟,就是依附于武家的铁杆家臣。胃口真是大,夏本心中冷笑。
“那玄懿法师会得到什么好处?”他不置可否,抛出一个新问题。他迫切想知道玄懿法师的参与度究竟有多深,同时警告武家其余人:你们和玄懿那点事瞒不过我去。
在场之人面面相觑,还是钟离顺接话道:“这份名单中就有玄懿法师举荐之人。”
“何为寻本?玄懿法师不是拥有三品以下五品以上官员任免之权么?”见五舅还在遮掩,夏本追问更紧。
“贤甥,若你将这六成空缺算作是对武家复兴的帮助,舅舅我敬你一杯。”钟离顺说着便举起酒杯。
夏本这下明白了,玄懿法师的确是面前这群人的保护伞。连忙起身,口称“不敢”。快步至钟离顺案前,为其斟满酒,道:“无耻虞政小儿,甫一登基便废除诸州总管府,又借改革官制和爵位,极大降低将军地位、断咱们子孙财路!小甥所率义师及文武将佐对虞政是恨之入骨,希望小甥能推翻虞室。小甥虽未有明言许诺,但诸家臣皆以从龙功臣自居,认为平定京城之后便有高官厚禄。
“若小甥一不颠覆虞室,二不大加封赏,三还要开倒车恢复祖先军制,只怕有损小甥信誉,最后众叛亲离。小甥便是想助力武家复兴,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诸公这三条要求,无异于令小甥自削其骨。不过既然舅舅吩咐,小甥岂敢不从?”
夏本此话一出,室内的气氛立刻缓和下来,众人脸上都有了笑容。
定远将军丘综拍案而起,笑道:“好!夏公豪爽!我也认为效仿先祖会大大伤士卒之心,咱们倒也不必生搬硬套,可以适当改革,换过个新名头!如今这世道也就只有先祖智慧才能拯救,恢复将军威信,重整山河,也是造福子孙后代!”
“我有一问当解:日后夏公官至,是否会对武家其他人复仇?”羽林郎将景行盯着夏本道。
当初就是他率军去追杀熙载等人,最后监斩了夏本族内男丁。不过他并不是害怕自己被报复,让夏本承诺不再报复本来也是上面的意思。
在场其余人听说,也都将目光投至夏本身上。毕竟夏本起事,他们没少踩一脚。
“吾知咱们武家之间仇怨颇深,但复仇不会复活咱们的亲人。武家历经风雨,如今只剩几家?咱们更该团结一致,武家人不打武家人!今天能与诸公达成共识,只因咱们都有复兴武家、渴望和平的愿望。武家将继续尊奉虞室,收复失地,建立功勋。
“夏本素来信奉‘家和万事兴’,若哪一日后院起火,不管作恶者是谁,吾都会怪罪于在座诸公。彼时吾便不再客气!但除此以外,夏本以子孙的性命起誓:夏本断不会是打破今日和议之人!”
在觥筹交错中,这场谈判最终以夏本全盘接受武家的要求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