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离开村庄
没人知道韩空去了哪。
他就像地上的一滩水渍凭空蒸发,悄无声息的,在这逼仄狭小的村庄内掀不起任何波澜。
但大磊知道。
那九具棺椁里怕是只剩一个空着的了。
沙哑的声音在上空响起,一只秃鹫扑闪着翅膀,即便距离甚远,可依旧能感到那双冰冷阴沉的眸子。
他内心陡然升起一缕微小孱弱的火苗,急切又惶恐,散着微妙的温度,他小心翼翼地呵护着,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彻底熄灭,再也燃不起来。
与之一起变化的还有天气,愈发清朗明媚,模糊了整个冬季的太阳逐渐变得清晰耀眼,雾霭苍白退散,暖橘色的光晕卷土重来。
1979年,3月4日。
大磊眉目间的阴沉木讷终于浮上点点清隽疏朗,乔雨欣慰他的变化,一边帮忙整理行李一边说道:“时间差不多了,明日我们就出发吧。”
大磊默不作声地走出屋子,乔雨只当他是默认了。
他在村庄里游荡,浑浊的眼掠过那一张张死板呆滞的面容,最后停下来,与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眼对视。
是小海。
他看着他,或是在看着自己。
俩人的视线隔着岁月的层峦叠嶂,踏过回忆的长河滚滚,最终变成深山死水萧瑟落寞,故人早就不复存在。
虽是这样想着,大磊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踌躇着走上前,说道:“小海,跟哥聊聊吧。”
加奴扯了扯小海的袖子,笑眯眯地说了什么。
语速仓促,大磊没有听清。
小海偏过头静静地想了一会儿,说道:“走吧。”
大磊不知道他要去哪,只是迷茫地跟在他身后,绕过一座座破败的土瓦房,竟然来到村庄后面的禁地。
很普通,很平凡。
一株绿油油的小树格外显眼又不搭调。
“在沙漠中,这是他们的宝藏,他们的神明,也是不可蔑视的禁地。”
小海突然跪下来,磕了几个响头。
大磊没有动,悲悯地看着他。
小海也没有勉强,站起来后无谓地扯了扯嘴角,笑容说不清是嘲讽还是坦然。
“你又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不需要跟我一样。”
这话宛如一把刀子插在大磊的胸口上,他第一时间是难过,后来又觉得挺好,至少能保持最后一丝清醒和理智。
“跟哥走吧,明天出发。”
小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语气颇为失望:“你还是那样固执。”
“如果这次失败了,那咱们就回到村子好好生活,我绝不再打扰你。”
小海扑哧乐出声,他的笑声机械又麻木,看起来十分骇人,可接下来的话更是令人头皮发麻——
“你信不信,我可以杀了你。”
大磊瞳孔紧锁。
他张着嘴一脸地不可置信。
耳边不断回响着这句话,反反复复宛如炸弹一般轰得他头痛欲裂!
一时间,所有的情绪都被愤怒和委屈替代,大磊一把揪过小海的衣领,咬牙切齿道:“杀我?!老子他妈的是把你怎么了你要杀我!你就这么恨我?!”
小海还是那副狰狞的笑容,字字诛心:“别以为我不知道,打从一开始你就把我当成傀儡。说好听了是弟弟,说白了就是在我身上寻找优越感。我被人欺负,你打着为我出头的名义,实则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你想大出风头,想树立威信...啧啧,一条街边要饭的狗而已,谁又比谁高贵?”
大磊被他这番话气得直哆嗦,瞪着眼睛止不住地发抖,良久,他还是松开手,啐了一口痰:“无论你怎么看我,好歹兄弟一场,好自为之吧。”
他刚转过身,却听小海无比鄙夷地说道:“兄弟?哈哈哈真是太可笑了!”
大磊脚步一顿,乜眼斜视他:“哪里可笑?”
小海笑得一颤一颤,眼泪都流出来了,他擦拭着眼角说道:“可笑就可笑在我与你长得一样啊!晦气,荒谬哈哈哈...自从进了沙漠你就装疯卖傻,死咬着不肯承认,我当时不知情只当你受了刺激,配合着演戏...结果呢?你把老子当替罪羊啊!多少次让我冒险?明明没受伤,却装出一副快死了的德行!瓶子里也不知道装得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涂完流脓还傻叉一样说是神药!”
“或许是入戏太深你真的疯了吧,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久别重逢后,你水壶里装的是什么?水?呸!血腥难闻!那就是尸体啊!内脏组织啊!啧啧...”
小海连连摇头,喟叹道:“与你这样自私自利又疯疯癫癫的人当兄弟,真是耻辱!人生耻辱...唔!”
血腥味充斥着鼻腔口腔,小海眼冒金星,脸上火辣辣地疼。
等回过神来,只看到大磊那张青筋暴起的脸,和紧紧握着的拳头。
他毫不在乎地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咧着嘴傻笑,牙龈上猩红一片,面目可憎。
“呦?戳到痛处了?活该!”小海突然变得凶狠,怒道:“这都你自找的!本来你过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可你偏要三番两次地犯贱来找我!这些话我原本不想说,都是你摆出一副救世主的嘴脸逼迫的!也不想想,你我沦落到现在的田地,都是拜谁所赐?!”
见大磊目光逐渐黯淡下去,小海怒吼道:“都是你啊!是你啊!你就是人间活阎王!是灾星!是祸害!是瘟神!八字全阴...”
“够了!”大磊脸色铁青,眼眶已经泛红,他声音不自觉哽咽道:“别说了。”
小海说得没错,如今这一切都是他造就的。
大磊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浑身无力,他心如刀绞,缓缓道:“你这样骂我...也是在骂你自己...就这样吧。”
小海忽地两眼发光,喃喃道:“对啊,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你是我,我是你...你和我...是一样的...”
大磊眉头紧锁,小海疯疯癫癫前言不搭后语,他喉结上下滚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只是极力保持着平静,伸出手想把小海拉起来,却见一道寒光闪过,他手臂上赫然出现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大磊一惊:“你做什...!”
最后一个音节还没发出,那明晃晃的匕首又朝他袭来,大磊猝不及防手背上又被划伤,他捂着伤口愤声道:“你疯了!”
鲜血顺着他的指缝兀自流淌,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小海挥舞着匕首一下下朝他刺去,大磊连忙闪躲,他万万没想到曾经亲密无间的弟弟竟然真能痛下毒手!
“你是我,我是你,不能...不能这样!只能活一个!你我只能活一个!”
小海还在叫嚣着,大磊强忍着剧痛踉跄地跑开,可是无论他朝哪个方向就是跑不出去!
在禁地就像鬼打墙一般,四处乱窜却始终绕不开这个区域!
大磊试图好好劝说他,可小海就像着魔一样,两眼通红杀气勃勃,卯足了劲儿也要杀死他。
大磊早已不是曾经健硕的青年,他此刻瘦得只剩皮包骨,虚弱不堪,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小海顺势用一只手按住他两只手,弟弟已经比他高出一个头,力气也大得惊人,眼见那把匕首就要落下,大磊猛地伸出脚踹向对方的裆部,小海吃痛手一松,匕首掉落在地。
大磊趁机挣脱一把捡起匕首,既然是当下他也没有杀小海的心,只是想拿着防身,却被对方误会。
小海咬着牙扑过来,与他纠缠在一起。
大磊头晕目眩,甚至还泛起阵阵黑点,他只知道一定要握紧匕首不能被小海夺了去。
不知过了多久,手上传来些许温热的液体,挣扎也戛然而止。
大磊回过神,只见匕首插在小海的胸腔里。
血一汩汩地流着,如同噩梦。
大磊张了张嘴,微微蠕动的嘴唇显得苍白干瘪,孱弱佝偻的身躯止不住地颤抖,大脑一片空白,可眼泪却大颗大颗的滑落,掉在手上与血色混在一起。
小海的胸膛起伏不定,断断续续地喘息着,可神情却是格外洒脱淡然。
他嘴角艰难地勾起,荡漾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细若蚊蚁的声音说道:“哥...你保护...保护了我那么久,那么多次...该换我...换我保护你了。好好...好好活下去。”
说完,小海倒在干涸斑驳的黄土上,他嘴角溢出一股股血沫,顺流而下染红胸前的衣衫,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铁锈味,在烈日下汹涌四散。
死亡的气息笼罩当场,大磊忽地两腿一软跪在地上,掩面痛哭。
他感到深深的绝望,从未有过的绝望如惊涛骇浪般将身骨拍得粉碎,恨不得尸沉大海永不见天日。
蠢,太蠢了!
小海一开始就没伤到他致命的地方啊!
手臂也好,手背也好...这都是...都是激将法啊!
他怎么这么蠢...怎么这么蠢!!!
灾星,祸害,瘟神。
没错,这就是他的命啊。
小海的尸体逐渐僵硬冰冷,可脸上却云淡风轻,格外安详。
哒哒哒...
一只骆驼踏着蹄子走来,不屑地哼哧了几声,似笑似嘲。
乔雨牵着它,一脸疑惑道:“大磊哥,你干嘛呢?”
四周空荡荡的,只有跪在地上悲切哀嚎的大磊。
1979年3月5日。
大磊又变成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他大脑一片空白,目光涣散。
唯独胸腔里那缕微弱的火苗还闪烁迷离。
支撑它继续燃烧的,却只有那句话——
“好好活下去。”
乔雨虽心生疑惑,但也没有多问,能离开这里比什么都强。
俩人骑着骆驼走出村庄,一如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清晨那样。
只是故人,真的不在了。
临走前,加奴突然往大磊背包里塞了什么东西,乔雨好奇地看着他,又看了看大磊,见对方依旧无动于衷,便也没有说话。
旭日东升,天空白得有些不真实。
金黄宽阔的沙漠宁静又祥和,如巨大的金色海洋。
路上乔雨很是兴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大磊依旧沉默不语,他瘦得骇人,甚至在烈日光晕下令乔雨产生一种错觉。
这只是一具骷髅。
大约到中午时,远方传来些许震鸣声,伴随着沙尘滚滚,一辆黑色的越野车赫然出现在他俩眼前。
司机摇下车窗,是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老大哥。
“两位,要回镇子上吗?五十块一位!”
乔雨惊讶片刻,急忙应道:“好...好!”
她一跃跳下骆驼,拍了拍它的额头:“辛苦你啦,回去吧。”
骆驼木讷地咀嚼着,神情冷漠。
乔雨生怕这辆越野车下一秒就不见了,连扯带拉地把大磊拽下来,对方直接摔下来吃了一嘴巴的沙子。
老大哥嘿嘿笑道:“车又跑不了,怕什么。”
乔雨尴尬地笑了笑,帮大磊拍去身上的沙土,拉着他上了车。
“多谢大哥了!”
车子轰轰发动,乔雨望着窗外金黄无边的沙漠,忍不住泪流满面。
走了,这回真的能走了。
副驾驶上一位相对年轻的男子递过一包纸巾,问道:“你们来多久了?”
乔雨抹着眼:“有几年了。”
那位男子和老大哥对视一眼,略有同情地说道:“能熬过来,不容易啊。”
老大哥叹了一口气:“妹子,刚跟你开玩笑呢,我们俩就是来逛逛没想到能碰上人,反正也准备回去了,顺路拉一趟不收钱。”
乔雨止不住地道谢,大磊一言不发,只是看着窗外熟悉的风景发呆。
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了加奴。
那瘦小的身影站在沙丘上,缓缓转过身撩开头发,露出一张模糊的面容。
风吹起滚滚沙尘,一切都淹没其中。
只有一只秃鹫扑闪着翅膀在半空中盘旋,小小的眼睛和绿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