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河三千年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二章 牛嘴

喜马拉雅源头

我们被巨大的山峰环绕着,峰顶被白雪覆盖,几乎没有动植物生长……这真是无比神奇的景致。

——J.A.霍奇森上尉,第一位描述恒河源头的欧洲人,1817年

因为冰川消融,再过20年或25年,恒河也将断流消失。看看这里有多热吧!

——斯瓦米·桑德兰德,瑜伽士、登山家,2013年

在这里,你能听见山脉在活动。当你沿着险峻的山路小心翼翼地前行,爬过那些山路被冲毁后留下的深沟,时不时会被落石与小型滑坡的声响吓一跳。这里也是地震频发地区:在过去几百万年间,印度板块逐渐从冈瓦那大陆分离出来,漂过大洋,与欧亚大陆不断挤压。抵达高穆克的旅程并不需要登山家那样的专业技巧或设备,但这一路的壮美地貌足以说明,为什么印度人一直对这里的高山群峰心怀敬畏。而正是这些群山孕育了他们的圣河。正因如此,和每年夏天前来这里朝圣的成千上万名虔诚的教徒一样,我的向导潘瓦尔也要在恒河的源头进行祭拜。

J.A.霍奇森上尉是一名英国测量员,也是孟加拉步兵团的一名士兵。他是1817年见到并描述了高穆克地区的第一位欧洲人。他将其称为“无比神奇的景致”,此言不虚。但他凭经验也能知道,喜马拉雅地区固然雄奇壮美,但同样也非常脆弱。当他经过洛睿娜瀑布时——如今是一座因环保原因而被废弃10年的水电站——曾写道,这景象“既庄严,又狂野,咆哮的水流声震耳欲聋”。高山的两侧都是险峻的绝壁,他无法通过观察北极星来确认自己的方位(“总是被高山遮挡着”)。当探险队在根戈德里扎营的时候,他们在一连串的地震里侥幸逃生,强烈的震动将山顶的巨石抛下,砸进河床,“发出难以描述的可怕巨响,令我永生难忘”。

当他们即将抵达高穆克的时候,听见寒冷的高山荒原间传来“雪崩发出的雷鸣般的轰响”,“一些人很容易把这里想象成恶魔横行的地方”。他们在根戈德里遇见的两位婆罗门都不了解河流上游的情况,也从没听说过有像牛嘴一样的石头或地方。直到5月31日,他们才终于到达了冰川脚下:


这真是无比神奇的景致——巴吉拉蒂河(或称为恒河),从雄伟的雪床下一处低矮的拱形洞口汩汩流出——河流从这里发源,在冰雪与岩石丛中忽左忽右地蜿蜒流淌着。但是到了“出口”,却出现了一大块完全垂直的冰雪。从河床到顶端的积雪厚度不少于90米,可能是多年形成的。每层雪都有几十厘米到几米厚,像是不同年份的积雪堆积而成……我想象不出还有其他什么地方比这个神奇的“出口”更适合被命名为“牛嘴”了。拱形积雪的高度刚刚够溪流从它下面涌出。因为不断有大块大块的积雪从我们身旁落下,所以只能赶紧测量溪流的大小……我们相信(我也有充分的理由认定)这就是著名的恒河初入人世的样子,我们吹响号角向它致敬,然后继续跋涉前行……


我们没有号角用以向恒河致敬,只能默默地观赏雄壮的冰川——这一侧断裂的岩壁呈现出并不透明的蓝色,其中混杂着泥土与石块——我站在汩汩流水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探查冰穴底端。我注意到面前的冰墙上有些奇形怪状的孔洞,溪流的边缘散落着许多石块,还有冰堆顶端也叠放着一些石块。过了一会儿——当冰川淌下融水,四下里都是冰层开裂或者剥落发出的声响,在喜马拉雅山区日渐浓重的暮色中,我们离开了山谷。

恒河也被称为恒河女神或恒河母亲,有很多传说——故事里有天地、神灵、国王和圣人,讲述了恒河是如何从“牛嘴”里喷涌而出,形成河流的。对于外国人来说,这些印度故事可能相当陌生,而且五花八门、版本众多。根据梵文学者戴安娜·艾克复述的吠陀神话,巨蛇弗栗多盘踞在天庭,牢牢监守着永生不老之水。诸神之王因陀罗战胜弗栗多后,把花蜜般的圣水从天堂释放出来,滋养大地。而从矮人变为巨人的印度神灵毗湿奴三步跨越了人界、空界与天界,由此掌控了天、空、地三界,然后用脚趾刺穿天际,放出了圣水:


通过这个口子,恒河流入了天界。它首先抵达因陀罗的天界,遇到了永恒不变的北极星之主陀鲁婆。然后她横跨天际,化身“银河”一直流到月亮,再流淌到正位于须弥山上空的梵天的领地……这条河后来分岔成四条支流,分别流向四个莲瓣状的大陆。其中一条名为阿拉克南达河的支流,最终流入婆罗多(印度),成了恒河。


关于恒河的起源,还有一个佛教版本——7世纪时,中国高僧玄奘曾经访问印度,很可能沿河而上去过北卡什县。根据玄奘的记载,恒河与印度河、奥克苏斯河和黄河一样,都发源于“芳香山”以南、“大雪山”(即喜马拉雅山)以北的阿纳婆达多湖。“岸边以金、银装点,以青金石与水晶装饰。湖底尽是金沙,湖水纯净清澈,宛若明镜。一位八地菩萨以坚毅的意志力化身作娜迦王,在湖底建立居所,为南赡部洲(也就是人界)供水。”在这个故事里,恒河的发源地就是“牛嘴”,也就是湖泊东岸的银牛之口。

数个世纪里,恒河源头对于探险家而言始终是一个谜。无论是印度人还是外国人,大多坚信神话里的说法,即恒河之水是从中国西藏的冈仁波齐山或者玛旁雍措湖起源,然后穿过雪域群山,通过地下水路,一路向南流到印度的。可事实上,相比发源于中国西藏高海拔地区的其他一些亚洲大河来说,恒河源头的海拔不仅低得多,也远非人迹罕至的孤寒绝境。詹姆斯·贝利·弗雷泽是一位苏格兰旅行家和风景画家,也是第一位到达根戈德里的欧洲人。他于1815年抵达根戈德里,比霍奇森还早两年。“我们此时就在雄伟的喜马拉雅山的中心地带,这是世界上最高耸,可能也是最险峻的山脉。”弗雷泽写道,“这里就是那条圣河公认的源头,也是万千子民崇拜的对象,给印度带去肥沃、丰收与富饶。在这圣山深处,我们抵达了印度宗教中最神圣的圣地。”他的日志中有一幅精美的区域地图,章节标题也令人一窥当时殖民旅行家在喜马拉雅山区最初的体验:“终年不化的积雪——苦难的人们——月光下的美景——麻烦的苦力——关于疲劳和寒风的抱怨——我胸口感到压迫、呼吸困难、全身无力——苦寒难耐……”他也大方承认,尽管自己可能是第一位看到根戈德里的欧洲人,但他丝毫不以为傲,因为这条路原本是开放给虔诚坚强的朝圣者的,而他一路上也没有遇到什么艰难险阻。弗雷泽还了解到,真正的源头其实在上游几千米处,根据当地祭司的说法,是不足8千米,可因为没有路,他认为无法到达:“在这之外,河水很可能主要来自冰雪融水,冰雪一直延伸到两座山峰之间的山谷中。”当祭司被问及有关恒河水是从一个牛嘴状的石头中流出来的故事时,他大笑着说,朝圣者们也常常问这个问题。但是祭司对弗雷泽保证,河水不过就是冰雪融水而已。

还有一个最为奇异、令人浮想联翩的神话故事,向导潘瓦尔只是为我简要概述了一番,但10亿印度人应该对此非常熟悉——关于湿婆神如何制服了凶猛的河水。据说湿婆神将恒河水控制在自己的发卷中,然后一股股地放出用来滋养土地。有一位名叫萨加尔的国王举行过一次皇家典礼,将一匹马放到野外,听任它在大地上自由驰骋一整年,并宣称这匹马跑过的地方皆为王土。后来这匹马失去了踪影,萨加尔派遣他的儿子们——共有6万之众——将它找回。他们最终发现这匹马被人盗走,藏在著名的苦行僧卡皮尔·穆尼的静修处。就在他专心冥想的时候,他们怒气冲冲地闯了进去。卡皮尔·穆尼非常愤怒,用炽烈的眼神将国王的儿子们烧为灰烬。萨加尔又派了他的孙子安舒曼前去哀求卡皮尔·穆尼,他回答说,只有恒河之水才能让那6万人起死回生,而恒河并没有流到人间。安舒曼的后代帕吉勒提后来也成了一名苦行僧,在喜马拉雅山上修行,并最终等到河水从天而降。他说服湿婆神控制水流,以免破坏大地。湿婆神用长发控制并减缓了恒河汹涌奔流的河水,并用发卷将大河分为三条,也就是今天从喜马拉雅山脚下流出的三条源流——帕吉勒提河、阿拉克南达河和曼达基尼河。印度人将此三条河流都视为圣河。湿婆神和帕吉勒提也得到了人们的纪念,比如湿婆峰的名字和形状都会让人想到湿婆和他的男性生殖器——从恒河最上游就可以看到这座山峰。满怀爱国情结的英国人霍奇森曾按照不列颠群岛四国守护神的名字,把那四座山峰依次命名为圣乔治峰、圣帕特里克峰、圣安德鲁峰和圣大卫峰,不过并没有得到沿用。

从高穆克汩汩涌出的溪流最初被称作帕吉勒提河,名字来自国王帕吉勒提。它与阿拉克南达河合流后,在戴瓦帕雅嘎成为恒河。在我之前,有许多人都到过高穆克。10多年前,旅行作家伊利亚·托亚诺在冰川旁宿营时,宣称曾经见到了印度诸神的幻象。他还仔细描述了自己因高原反应产生的头痛,清晰可见的气候变化带来的影响,以及奔腾不息的河水发出的咆哮声,让人联想到湿婆神正在与恒河女神热烈地共舞。“他搅动起涡流,用洁白的泡沫为自己加冕,也为世界振声,直到河流的咆哮最终融入无穷无尽的声响与音调……冰川的正面闪耀着青绿色,宛如一块褪了色的紫水晶。冰面上覆盖着岩石的碎屑,在多变的压力作用下微微隆起。”研究期间,艾克曾在某一年的5月走到了根戈德里道路的尽头,但是没有走到冰川。能够到达那儿的朝圣者也不多,而那些从高穆克回来的朝圣者说,他们在那儿见到了一位冻死的苦行僧,想必是冬天冻死在那里的。

2013年10月,我第一次尝试走到冰川,险些没能成功。不过并不是因为天气寒冷,而是因为6月的时候,奔腾的洪水沿着阿拉克南达河和帕吉勒提河四处肆虐,导致大部分夏季朝圣的山路都无法通行。暴雨倾泻而下,引发了数以千计的山体滑坡事故,原本在陡峭山腰上蜿蜒蛇行的险峻山路,悉数遭到毁损。就连从德拉敦机场到根戈德里道路尽头一共250千米的路程,我也足足花了两天时间才开车到达。从朝圣者小镇再往后的20千米,只能靠徒步和攀爬才能抵达高穆克,也就是冰川后退以前公认的河流发源地。

阿拉克南达河流域山区的情况更为严重。6月15日至17日,凯达尔纳特的寺院附近暴发了好几次山洪。摧毁了人们沿着阿拉克南达河及其支流曼达基尼河的旧河道修建起的客栈和商店,卷走了成百上千名朝圣者。外界很少会想起这场灾难的罹难人数,但根据政府公布的数据,有5748人之多。尽管军队用直升机转移撤离了数万名被困的朝圣者,但仍然有许多人失踪。当地人坚称,官方数据只是真实死亡人数的五分之一。虽然还是有一些旅行者和坚强的朝圣者在冬季来临之前抵达了恒河上游的圣地,但不可否认的是,当地的道路、桥梁和建筑物都遭到了大规模的毁坏。这一场可怖的灾难被称为“喜马拉雅海啸”。

有不少摄影和摄像作品描绘过这样的画面——汹涌的洪水冲刷着湿婆神在瑞诗凯诗冥想的神像。这一幕生动反映了恒河上游河水泛滥时的暴虐景象。神像就建在河岸上,洪水不断上涨,山上冲刷而下的污泥和石块夹裹在水中,乌黑的河水淹没了神像的肩膀。湿婆神像的神情平静祥和,随后就被洪水冲走了。当我们在山间跋涉时,河水暴虐的证据随处可见。冬季来临之前,当地人赶着羊群下山,慢慢地走向帕吉勒提峡谷。我们与这些羊群一起,先走过成片的稻田,然后穿过苹果园与松树林。山腰上散落着许多落石,成百上千棵树木被连根拔起,横卧在河床上,显然是被凶猛的急流冲刷到此的。当地首府北卡什县曾有一座横跨河流两岸的桥梁,也被洪水冲毁,消失不见了。一台被洪水冲走的推土机,此刻被废弃在峡谷的河边,但河水已经恢复了平和宁静的模样。

北卡什县是个灾难频发的地区。潘瓦尔和其他当地人对我提起过1978年的大洪水和1991年的地震,还有2003年瓦鲁那瓦特山发生的山体滑坡,这些都给这个小镇带来了重创。不过,最令潘瓦尔难过的还是2013年的那场灾难。他是农民的儿子,11岁那年的夏天就开始在客栈工作,慢慢学会了些英语。我们认识的时候,他已经30岁了,在镇上出租经营着几间小客栈,感觉人生开始有了一些成就感,就在一年前,他还建起了自己的客栈,共有16间客房,距恒河仅50米远。那年夏天,他的客栈也和当地其他客栈一样,挤满了前往根戈德里的朝圣者。但就在6月15日,洪水来了,恒河的水位迅速上升,而且突然改道。在我们沿着山路从北卡什县缓慢驶向根戈德里的路上,他指给我看了那幢房子。如今已经被废弃在路边,岌岌可危地矗立在新形成的河岸上,毗邻的学校也在洪水的淫威之下倾塌了。好在客栈的住客们侥幸逃脱了厄运,但在旁边不远处一座静修所里的人们则遭遇了不幸。突然袭来的洪水卷走了全部20条生命。至于潘瓦尔能否拯救自己的客栈,他自己也没有把握。他引用了恒河的环保口号,略带愤世嫉俗的口吻说:“人们以前总说‘救救恒河’,不过今年,他们说的却是‘救救恒河里的我们’。”

因为道路被封锁,数以万计的朝圣者无法前往根戈德里,沿途一线的生意非常惨淡,这对神职人员和客栈老板们都产生了影响。昌丹·辛格·拉瓦特在恒河上游的山溪旁经营着一间简陋的小茶馆,他说:“洪水暴发前,生意可好了。我们忙得都没时间聊天。”可是现在,他有了大把的空闲时间,却失去了收入来源。“过一天算一天吧。”沿路继续前行,我遇到一群人正在为一个救助项目装箱运送苹果,帮助当地妇女通过制作果酱和酸辣酱来实现就业。“如今这里没有游客,也没有朝圣者。”当地一个救助组织的项目经理戈帕尔·塔皮里亚告诉我。

不过,潘瓦尔的遭遇却让我更加关心洪灾的原因。每年6月雨季之初,山里的暴雨总会引发洪水。“我有一个朋友住在山上,他说通常是先下雨,然后才下雪。可是这次一连下了三天的雨,而且雨量很大。这可能与全球变暖有关。”这一点很有道理,在科学上也是毋庸置疑的:喜马拉雅山山脚下的恒河上游河段已经受到了气候变化的影响。2015年,欧洲和尼泊尔的研究者曾经发表一份地质学研究报告。报告指出,1961年至2007年,珠穆朗玛峰周边的冰川体积缩小了15%~20%,而“在整个21世纪,珠穆朗玛峰地区的冰川将会持续大幅减少”,那么到2100年以前,可能会缩小70%,甚至99%。山区的洪水正好体现了气候学家预测的问题,此外,雨季降水变得更加集中而多变,印度次大陆北部的平均气温也在急剧上升。就在喜马拉雅洪水发生的四个月后,气旋风暴斐林袭击了印度东部沿海地区,那是印度洋有记载以来最为严重的风灾之一。印度林业局的高级官员阿努普·马利克到根戈德里评估灾害损失时,与潘瓦尔对山洪暴发的解释是一致的。“通常喜马拉雅山上游的降雨量不会很大,”他对我说,“可今年的雨量非常大。人们认为其中一个原因是气候变化。去年北卡什县的降雨量就已经很大了。”他说那些山洪让河床变得更加不稳定,将山林冲毁,将树木连根拔起,令下游湿地因淤泥而阻塞,迫使野生动物四散奔逃,“大自然发怒了”。

我在2012年搬到印度后不久,曾在马苏里的一个山间避暑小镇参加一次山林文学节,那时才意识到南亚地区受气候变化的影响异常之大。那时,全球变暖的趋势为在北冰洋的冰封海域进行的原油开发和航运带去了好消息。但是在印度的喜马拉雅山区,气候变化给人类、环境和经济带来了巨大的灾难。我们在马苏里见到很多勇攀高峰或者在山间工作的登山家、向导和博物学家,他们的故事让我们进一步明确了全球变暖的事实,打消了所有的怀疑。“我们在野外工作中看到许多奇怪的事情正在悄悄发生。”环保组织世界自然基金会的生物学家拉杰希·查克拉博蒂说。他先是兴奋地与我们分享了在喜马拉雅山脉东侧发现的350多种动植物,这是他在2008年以前辛勤工作20多年所取得的成果。随后,查克拉博蒂却表达了对冰川后退的担忧,他还惊讶地发现杜鹃花在2月而不是4月就早早开花了。还有很多人和他想法一致。当时已经四次登顶珠峰的印度登山家洛夫·拉杰·辛格·达哈姆沙克图也发现,由于冬季严寒天气和降雪量的减少,以及其他季节出现的极端天气,他在北阿坎德邦高地家中的苹果收成也减少了。“温度肯定在升高。我亲眼见到冰川后退的速度非常快。”他说,“溪流与瀑布的水量都在降低。很久以前,人们还去河边钓鱼,但现在,这些河流都干涸了。”托亚诺在他关于恒河的书中,也细致描绘过这样的景象。他写道:“好像人类忘记关上了冰柜的门,任凭冰雪融化”。

印度人口众多,而且科学家们也曾预言,气候变化在北部印度人口密集地区将显得尤其强烈,而恒河正是沿着喜马拉雅山脉的南侧流过这里的。因此印度人很可能成为全球气候变化最大的受害者。根据英国和印度科学家近期发布的报告,随着印度即将取代中国成为世界第一人口大国,印度的温度将会在未来几十年内大幅升高。与此同时,雨季的暴雨也会变得更为猛烈、更难以预测。科学家的上述结论表明,如果全球依然持续排放大量的温室气体,那么到2080年时,北部印度的平均气温预计会升高2.9~5摄氏度,对人类短短的一生而言可谓是个剧烈的变化了。他们在2012年还曾预测洪水可能会越发肆虐,降雨量也将剧烈波动,气旋灾害也可能会更加严重。此后不久,恒河上游就暴发了自然灾害,可怕的预言随即得到印证。

2015年5月,在印度雨季来到前最热的季节,当地日间气温逼近50摄氏度。有报道说,大约2000人死于热射病、脱水症以及其他与高温相关的病症。都市的建筑物与道路会吸收并储存热量,由此造成“热岛效应”,令情况更加恶化。根据威瑞思克·梅波克洛夫风险分析公司的计算,在未来30年里,受高温威胁的天数还会持续增加,而劳动生产力则会降低。德里每年“非常炎热”的天数将会翻两番——从14天增加到57天。印度科学与环境中心气候变化项目经理阿朱那·斯里尼迪也注意到,由于人类活动造成全球变暖,2014年已经成为有历史记录以来最为炎热的一年,而且还触发了其他极端天气事件。“今年3月是大约50年里最为潮湿的一个3月,克什米尔地区在6个月里已经发生了两次大洪水。这些都属于极端天气事件。”在2016年年初,印度北部和西部接连遭遇了严重的干旱,年中时,雨季如期到来,却带来了汹涌的洪水,导致恒河水位暴涨至历史最高点。就全球范围而言,2016年预计会成为有历史记录以来最热的年份。

智库布鲁金斯学会会长斯特罗布·塔尔博特曾在克林顿政府任职。他认为气候变化是一个严峻的安全问题。“这个问题并非存在于将来时的条件句中,而是一个现在时的问题。”拉杰·纳格曾任亚洲开发银行总干事,他也说过,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在彼此推诿争论不休的同时,不应该忽视气候变化在内的各种环境问题:


在过去40年里,亚洲的珊瑚礁已经消失了40%;在过去50年里,中国的红树林消失了70%;而在过去20年里,东南亚地区的森林面积减少了13%……就气旋、洪水和地震的数量而言,气候变化的效应真实可见、有目共睹。亚洲是一个自然灾害多发的地区。我们认为这里有很大一部分都与气候变化有关,当然也有其他的因素。


近年来,在喜马拉雅山区所发生的一些损失惨痛的灾害与天气和气候直接相关,包括2014年初秋在尼泊尔西部安纳普尔纳峰地区突然发生的严重雪灾,令徒步客与向导们措手不及,最终造成38人死亡。地震的危害则更为严重。2015年4月25日在喜马拉雅山区发生的7.8级地震造成尼泊尔和印度北部8000多人丧生。这也提醒人们,这座世界上最高的山峰依然在地质作用下不断变化生长。数百万年来,印度板块始终在向北移动,持续不断地撞击着亚欧大陆。

当我或驾车或徒步,沿着恒河逆流而上去探访它的源头时,首先注意到的就是这里山石嶙峋、险峰错落的地貌景观,而且它并不稳定,始终在变化。这里的岩石脆弱而易碎,修建在几近垂直的陡峭山脊上的道路也很不稳固。当你步行或者宿营时,常常会遭遇落石,让人忍不住抬头张望落石声来自何方:也许是一群喜马拉雅山羊,或者只不过是常年风雨侵蚀的结果。19世纪早期,有一位英国总督曾这样描述他前往赫尔德瓦尔的经历:“在我所能记住的所有其他国家里,当你走到山脉的主峰之前,总会先遇到一连串较为低矮的山丘。可是在这里,高山猛然拔地而起,山势突兀陡峭,只能沿着特定的山隘才能爬上去。”

长久以来,这里严峻的自然条件也吸引着印度教的圣人与隐士们,他们渴望在此践行印度宗教中历史悠久的禁欲主义与自我弃绝的严苛修行。我在冰川旁的普杰巴斯静修所里遇到过一位缄默的圣人。有不少像他这样的人会立誓止语,花半年的时间在山顶静修冥想。据说在根戈德里地区生活着大约150名这样的圣人。他们也留意到了气候的变化以及印度人口增长给环境造成的压力。其中最为年长的当属桑德兰德大师,他出生于1926年,1948年从安得拉邦来到根戈德里。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87岁了。他是瑜伽士、圣人、摄影师、登山者,也是登山家的伙伴——他与征服珠峰的埃德蒙·希拉里爵士和丹增·诺尔盖都是好友。这位胡须花白的大师告诉我,自1982年至今,高穆克冰川已经后退了3千米,而这里的冬季也变得越来越暖和。“每年10月,这里的群山就已经被白雪覆盖了。可现在完全没有。”他盘腿坐在静修所里,穿着一件羊皮外套御寒,对我说,“我们这里以前的积雪有1.2米深,现在,根戈德里的积雪只有半米了。”老人家还谴责朝圣者往河里丢垃圾,还有些印度教导师贪恋钱财,而当地人则只顾建造客栈,却从不考虑排污系统。“终有一天,大自然会把我们终结,凯达尔纳特就是一个例子。”他最后还总结说,“因为冰川消融,再过20年或25年,恒河也将断流消失。看看这里有多热吧!之前我们都会坐得离火很近……我日日夜夜地想着恒河与喜马拉雅山。哦,恒河,救救我们吧,我们都是坏人!”

这些圣人的小屋和冥想所坐落在狭窄的峡谷中,奔腾的恒河冲刷着岩石,蚀刻出亨利·摩尔抽象风格的雕刻作品。“这些石头的色泽与质地都很像打发的生蛋白。”一位美国旅行家曾经这样写道,“不过它们却坚硬如骨。”在桑德兰德旁边,另一位自称禁欲修行的大师阿尼尔·苏鲁克也在痛心疾首地声讨当地的居民和商业机构;不过他也怀疑其他一些圣人的可信度。“作为一名圣人,我必须指出,现在这些圣人并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那些居住在平原地区、德里和其他地方的圣人都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他说,他出生在海得拉巴的军官家庭,自幼随着父母迁居各地,是10多年前来到根戈德里的。“他们在世俗社会过着正常生活,他们的职责就是完成心的修行,但并不是智的修行。这不是我的观点。事实就是如此。每个人的生活方式都在变化——圣人们也过上了西方式的奢侈生活。他们对神不再是全心全意的了。”

我问他神是否会发怒。他微笑着说:“不,不是这样的。神是一种有节制的力量。”不过这位圣人也说,神的力量会通过洪水与疾病来警告我们,现在的做法是错误的。他戴着橘色的羊毛帽,穿着粉色的滑雪服,脚上盖着羽绒被以抵御秋夜的寒气。他相信,住着众多虔诚圣人的地方——显然根戈德里就是一例——会得到神的庇护而免受灭顶之灾,而突然暴发的山洪却冲毁了临近的凯达尔纳特。“我们这里有4500人,无一人丧生,因为这里有很多虔诚的圣人,他们在山洞或静修所里修行积福。”我又问他人们该怎么做才能拯救恒河。“别再打扰她。”他即刻回答我说,“什么也不要做。这是很难的。恒河让他们挣了数亿卢比……应该远离恒河两岸——政府说是200米(建筑物到河岸边的限制距离),我觉得应该是500米。没有必要用金钱,只需要意志力就够了。为了‘拯救’恒河也花了不少经费。可人们并不想拯救她。恒河不是金钱的问题,这一点你得想清楚。”

水土流失,乱砍滥伐,冰川消融,都让人们对印度和恒河的命运感到绝望,不啻末日将至。据测算,如果把在东部接近终点时汇入恒河的布拉马普特拉河计算在内的话,那么恒河70%的水量来自喜马拉雅山的冰川融雪。随着全球变暖和冰雪消融,水量一开始会猛增,但当冰川减少并最终消失时,恒河水量也会逐渐减少。

很多人对加瓦尔山区的雄奇壮美充满感情,恒河正是在这里丰盈壮大起来的。尽管灾难尚未降临,但其中一些人已经在开始担忧现代文明的肆意入侵。圣人们会在这里将泥浆、牛粪和粟粒混合后涂满全身,然后以所谓的“绿色姿势”静坐九天九夜。在这期间,粟粒会发芽,圣人们的周身便会呈现出绿色,与环境融为一体。山林里有紫啸鸫在高歌,让人想起克利须那神丢失魔笛的故事。据说他在山涧旁睡着了,一个小男孩偷走了他的乐器,于是他将小偷变作了一只小鸟。不过偷走笛子玩耍的孩子变作鸟儿后,依然记得克利须那神的一些曲调片段,于是“他桀骜不驯地不停鸣叫,演唱着神灵的乐曲,中间偶尔停下来(正如紫啸鸫那样),只因他忘记了曲调”。

不过这山里还有攀缘跋涉的成千上万粗心的朝圣者,有光着脚把山坡都踩秃了的采药人,还有追踪猎豹、麝鹿和黑熊的偷猎者。美国作家斯蒂芬·奥尔特在该地区度过了童年时代。在他看来,在北卡什县往上的甘戈纳尼地区那些被旅行者与朝圣者追捧的温泉,“可能是喜马拉雅山区最令人伤心的地方……不过就是烟雾蒸腾、恶臭弥漫的小水沟而已”。我也很赞同他的说法。在根戈德里通往恒河源头的其中一条徒步路线上,他发现有商贩在兜售“麝香露腺囊”,但其实只不过是在山羊的阴囊里塞满了锯末,再洒上廉价香水罢了。《吠陀经》和印度史诗对这里描写道“摄人心魄的壮美地貌,想象中才有的自然庇护所”,还说“这未被玷污的世界让人感到神灵正隐匿在侧,默默冥想”,可现实的场景与这些美誉实在相去甚远。

当我去根戈德里的时候,寺院上游的河岸上散落着许多垃圾,夏季山洪之后,许多店铺依然大门紧闭,尚未开张,附近也没有见到塞满锯末的山羊阴囊。我在镇上的最后一站是一座供奉恒河女神的寺院,这里的住持、梵学家巴格斯瓦尔·塞米瓦尔告诉我,这座寺庙是在18世纪由一位尼泊尔国王出资修建的,后来一位来自斋浦尔的王侯又对寺庙进行了扩建。朝圣者们将祭品供奉在恒河女神的神像前,“那是一个小型的女神金像,白银底座上的浮雕是女神的‘摩羯’,也就是她的坐骑——恒河鳄鱼,她的手中捧着慷慨吉祥的象征物——水壶和莲花”。

寺庙里还有其他一些神像,有的是关于恒河女神降临大地的传说——湿婆神和帕吉勒提,有的是关于恒河传说中的支流萨拉斯瓦蒂河和实际的支流亚穆纳河,还有的是关于难近母女神和安纳普尔纳峰。塞米瓦尔告诉我,在神像运送到下游姆卡瓦过冬之前,通常每年都有35万朝圣者前来朝拜。但是那年因为山体滑坡导致道路堵塞,到此朝圣的人数还不足往年的一半。因为离源头如此之近,寺庙的司库拉贾尼卡塔·塞米瓦尔(他们都来自同一个婆罗门家族)还让我几乎相信了一个之前常有所闻的说法——恒河之水具有近乎神奇的纯净特质。“恒河水永远不会被破坏或污染。”他说,“就算10年后再打开水瓶,水质还是一样的。”拉贾尼卡塔曾为电影演唱过加瓦尔地区的传统歌曲,还为凯达尔纳特洪水的死难者专门录制过一首歌。他深信神灵降怒,是因为人们破坏了环境,还为牟利而亵渎了印度教。“神灵是来报复的,报复那些做错事的人。”他说,“神灵说:‘如果你们不能自律自控,那我就会来控制你们。’太多人到这里来,已经变得非常商业化了。我们已经超出了自然的限度,所以神灵给我们降下神谕:‘如果你们还不明白,那我将惩罚你们,亲自来保护它。’”

黄昏时分,我看着祭司走出寺院,为庄严隆重的“灯火祭”做准备。寺院钟声回响,四下点起艳丽的彩灯,有蓝色,也有洋红色,用来朝拜这条流经印度汇入大海的河流。在祭典的尾声,演唱了诗人佳干纳特在16世纪所作的恒河赞美诗。


哦!恒河母亲,您的河水,

这世上最丰沛的恩宠,

这世上最活泼的湿婆神的宝藏,

是经文的精髓,

是诸神的完美,

愿您的河水,永生不老的神酿,

抚慰我们烦忧的灵魂。


我听说了很多关于喜马拉雅山区环境脆弱的情况,也见到了一些珍稀的鸟类和动物,包括巨大的髭兀鹰(也叫胡秃鹫),成群的岩羊,还有蛇类。我甚至在山路上看到过雪豹的足迹。我也开始理解印度教、印度与恒河之间紧密依存的关系。

每次跨越恒河或者支流小溪的时候,我的向导潘瓦尔都会默默祈祷,并抚摸桥梁。

在山谷中长途跋涉的时候,我俩进行了一些颇有收获的争论。但是在我们的辩论中,我只有一次觉得自己占了上风。当时我们刚从冰川上下来,夜已经很深了。在短暂驻足仰望澄澈的夜空时,潘瓦尔指给我看璀璨星海中有一条细细的云朵。我大笑着说,那可不是云朵,那是银河。“不对,”他说,“我是向导,那些就是云朵。”“不对,”我反驳他说,“我是水手,那些就是星星。”我把自己观鸟用的望远镜递给他,好让他亲眼看看我们所在的这个星系中数不胜数的星辰。只有这一次,他无话可说。

现在我该离开了,一路缓慢下山,前往印度北部熙熙攘攘的平原大地。我经过了穆卡瓦和哈席尔(19世纪时,英国人弗雷德里克·威尔逊,或称拉贾·威尔逊从英国军队逃出后来到这个遥远的地方,成为一名木材、皮毛和麝香商人,并与一名当地姑娘结婚),再次路过北卡什县;途经恒河上雄伟的特赫里大坝;在瑞诗凯诗沿河而下;然后到达德拉敦,还有恒河平原上那些伟大的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