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河三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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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我爱河流。

——埃里克·纽比,《慢船下恒河》(1966)

人类文明诞生于河岸。

——世界自然基金会人和淡水,http://wwf.panda.org/about_our_earth/about_freshwater/people_freshwater/(2016年9月21日查询)。

本书的写作完全出于偶然。2012年的雨季,我们全家搬到德里才两天,我在车门里发现了一本地图册,里面有个令人既费解又着迷的符号:在印度北部中心的亚穆纳河旁边,画着一个红色的圆圈,圆圈里有个小小的帆船图案——这是游艇码头或者游船俱乐部的全球通用标志。我热爱船只,可我很难相信在这条河里能驾船航行。这条河不仅远离海洋,而且众所周知受到了严重的污染——虽然流经现代化的德里,但是这里的人几乎都不在意。

可以说,我的想法是正确的。我碰到的人都没有听说过德里有游船。不过,一张印在《印度斯坦时报》上的老照片展现了20世纪70年代亚穆纳河上周末游船的盛况,这又勾起了我的兴趣。几个月后,我终于找到了地图上标志的那个地点,通往那里的道路位于德里南部奥卡哈工业园区中,但是道路的名字仍然是“游船俱乐部路”。我在那儿惊讶地发现了一幢保存完好的建筑和花园,就叫作“国防服务公司游船俱乐部”。在草坪的另一头,临河的架子上整齐地摆放着许多小划艇。这样的景象真是令人唏嘘不已。这些小船显然已经被弃置了。管理员证实了我的想法。

造成这一切的原因赫然呈现在俱乐部的门前:一条曾经的河流已经变成了臭气熏天、浮沫翻滚、漆黑肮脏的河沟。亚穆纳河是恒河的大支流之一,在印度的神话与绘画中,在历史的记忆深处,它常常被描绘成自然的天堂。那里莲花盛开,鱼群穿梭,乌龟徜徉。牧牛神克里希那在岸边欢快地吹着牧笛,身旁围拢着一群牧女,心怀仰慕地追随着她们的主人。可如今,这位蓝色皮肤的天神一定会对这里避之不及。在亚穆纳河抵达德里之前,几乎所有的河水都被改道用以灌溉或满足首都的城市用水。这条河向下流经马图拉,流向阿格拉和泰姬陵,也就是17世纪莫卧儿帝国的沙贾汗国王为了纪念爱妻穆塔兹而建造的著名陵庙。到了旱季,河道中流淌着的都是德里2500万居民的生活废水和工业污水。奥卡哈河位于德里的下游,这段河道尤其污秽。残存的河水拍打着堤坝,卷起一堆堆巨大的泡沫。黎明时分,这些白色的浮沫显得突兀而离奇,映照着橙色的晨曦,像轻盈的冰山,在乌黑油腻的河面上随意漂浮。情况最糟的时候,奥卡哈河流域的河水中充斥着人类的排泄物,其粪便大肠杆菌的数量几乎达到印度洗浴用水标准所规定的最大值的50万倍。

我在想,如果这些污物流入恒河,恒河会变成什么样?即便像我这样刚来印度不久的英国人也知道,恒河是一条神圣的河流,在历史与文学中久享盛誉。她比亚穆纳河更为出名,在印度当地的语言中被称为Ganga。时至今日,她在印度的宗教、社会、经济与政治生活中都占据着极其重要的位置。她是印度的母神,拥有独特净化作用的圣水可以救赎众生,数以亿计的印度人将她的圣水封存在瓶罐中以备祭拜时使用。印度人希望在恒河岸边焚烧遗体,再将骨灰虔诚地抛撒到河水中。就连印度1947年脱离英国独立后的第一位总理、世俗领袖贾瓦哈拉尔·尼赫鲁也曾要求将自己的一部分骨灰撒入恒河,并称“印度悠久文化与文明的象征,变幻不定,长流不息,却永远是那一条恒河”。

印度总理纳伦德拉·莫迪带领印度人民党在2014年大选中获得压倒性胜利,他特意选择恒河边的古城瓦拉纳西(旧称贝拿勒斯)作为自己的选区。他盛赞这条河为自己的母亲——Ma Ganga——同时承诺立即组织清理河道污水,并将相关部门重新命名为“水利资源、河流发展与恒河复兴部”。

恒河的重要性早已跨越了其在印度的流域。我撰写此书时,刚从斯里兰卡回来。在科伦坡参观了一座佛教寺院,那里面不仅有佛祖的塑像,还摆放着许多印度教神灵的塑像,例如象鼻神和毗湿奴等。那座寺院的名字竟然就是Gangaramaya音译冈嘎拉马寺,名字的前半部分为印度语的“恒河”。——译者注。我询问了寺院中的一位高僧,他说这名字就是为了纪念寺院以北3000千米外的那条大河。“这里曾经有一个湖泊,”他说,“湖水就来自恒河。”

甚至在遥远的英国,恒河的精神力量也依然存在。在我进行研究时,偶然读到一则颇为有趣的故事:1964年,一个英国村庄举行庆典,隆重地将恒河水倒入村子的水井中。当时菲利普王子暨爱丁堡公爵也出席了该庆典,意在推动英国和印度两国的邦交,并庆祝这口古井落成百年。这口井位于英国雷丁附近的斯托克罗,19世纪时由一位慷慨的印度大君委托挖掘并维护。这是印度对英国的援建项目,因为当时有位联合省(联合省广阔的区域涵盖了今天印度人口最多的邦——北方邦)的英国官员,名叫爱德华·安德森·里德,据说他去贝拿勒斯大君的宫中赴宴时,曾提及当时英国奇尔特恩丘陵地区正在遭受旱灾的蹂躏——当地一个男孩因为喝了家中最后一滴水而遭到母亲毒打。听闻此事,大君决定出资为当地修建一口深井,这口井至今仍被称作“大君井”。

我在印度和南亚各地穿梭,为《金融时报》追踪新闻故事,从选举到工业自动化,从气候变化到宗教冲突,等等。在这个过程中,我渐渐地意识到,现代印度的故事极其复杂,却也令人兴奋,要想讲好这些故事,可以写一写恒河,从她的源头一直写到入海口。见识了坎普尔的工业废水,瓦拉纳西的生活污水,还有巴特那与加尔各答的垃圾场之后,我很想知道,这条在印度文化、历史和宗教上如此重要的河流为什么会被如此怠慢与糟践?我还想知道,这条印度最伟大的河流到底发生了什么,又需要怎么做才能拯救她?

究竟为何恒河会受到那么多印度民众的崇拜,却又同时受到这些人的践踏?为什么印度国民和政府竟然允许他们心中的圣河因筑坝灌溉而遭受过度开发,有时甚至会完全枯竭,还被人类的生活与工业污染物毒害?难道印度人真的坚信恒河纯洁得不会被玷污吗?这条河还有救吗?

我想在这本书中说明的是,印度人正在用污染扼杀恒河,而反过来,恒河也在扼杀印度人。不过事情还有希望。在写这本书的过程中,我逐渐理解了印度的问题,同时也了解到印度的许多优势。就像当初欧洲人和美国人拯救了泰晤士河、莱茵河与芝加哥河那样,我相信印度人同样也可以拯救恒河。

和越来越多具有忧患意识的印度人一样,我也意识到,虔诚的印度人有一个非常荒谬的想法,那就是他们在心里把现实中污秽的河水与精神上永恒的纯净分割开来,假装认为物质世界不会也无法影响到精神世界。正如一位明智的圣人在论及亚穆纳河时所说的,那所谓“真正的女神”指的是河流本身,而非某些遥不可及的象征意义。而恒河作为一条真实的河流,为这个世界上为数众多的人口提供了生活和灌溉用水,正因如此,才会被作为自然神灵而得到广泛崇拜,并最终演化成印度神灵中完美的女神形象。

我并非印度教教徒,也许永远无法像数亿印度人那样狂热地崇拜恒河。但我热爱所有的河流,所以我也爱恒河——也许不止于此,我希望能够深入理解她——我也关心她的未来。外国人,特别是那些有环保意识的外国人很容易遭人诟病,被批评为虚情假意,是在给发展中国家添乱:“你们曾经在追求经济发展的过程中破坏了自己的自然环境,如今却要阻止我们开发我们的自然环境。”“泰晤士河也曾污秽不堪,你们却说对我们国家的河流污染感到震惊。”我在东南亚地区时就听到过这些指责,不过在印度却很少有人怨恨西方媒体对他们圣河的负面报道。我想这是因为这个问题确凿无疑,人尽皆知。

本书的顺序大体上是沿河顺流而下。我从喜马拉雅山山脚下的恒河源头开始,一直写到孟加拉湾的入海口。有些朋友认为这样的写作方式太过悲观,因为毫无疑问,河流从纯净的高山融雪出发,会渐渐变得混浊污秽,越往下游,经过的城市越多,污染就越严重。但我的想法有所不同。我当然喜欢恒河上游清新的空气与洁净的河水,喜欢自由航行的河段,喜欢将两岸喧嚣浮华的现代都市留在身后,最终抵达广阔的海洋,以及随之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况且,恒河根本不是越往下游就变得越脏,她有着众多的支流,其中较为瞩目的是发源于中国西藏的布拉马普特拉河,它们为恒河注入了多样的特质和丰沛的水量。

在接下来的章节中,我们将追随恒河,一路向下,沿途体验古代印度和现代印度中或悲壮或辉煌或神秘的故事,还有故事中各具特色的人物——朝圣者、政治家、企业家、科学家、农民、艺术家和探险家,直到最后抵达孟加拉湾恒河三角洲的红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