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女捕快:谁令骑马客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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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女尸古井眠

1

“啊……痛,痛煞本宫……”红纱帐里,一声声凄厉的哀嚎传来。

辰正一刻,怡春宫的暖阁里,宫女太监和老嬷嬷全都跪拜在地。有俯身祷告的,有痛哭流涕的,亦有贼眉鼠眼四处张望的。正在纱帐内疼痛翻滚的是沈婕妤娘娘,如此哭天抢地,似鬼魅般哀号,已有一顿饭的工夫。

“下来了……不好,这许多的血……”跪在纱帐里的贴身宫女巧凤喊道。

“太医呢?”

“穆太医在外面候着呢。”

“快请进来。”

打开帘子,从门外躬身走进来一个医官,一身青色祥云暗纹蟒袍,右手拎着一只医箱。来至近前,跪在纱帐旁边,道:“请婕妤娘娘脉。”

一截玉臂从帐子里横摆出来,旁边的嬷嬷忙盖上一块茜色帕子。穆太医抬手轻按其上,悉心诊脉。巧凤不由得细细打量这位年轻的太医,只见他二十五六岁,生得颇为白净,面色如涂了脂粉,一双浓黑飞扬的剑眉下,黑曜石般的眼睛炯炯有神。

“穆太医,娘娘如何了?”

“胎儿已落,娘娘暂无性命之虞。”穆太医低沉道。

“啊……”只听得帐中传来婕妤娘娘哀恸之声,又是悲伤又是庆幸。

“微臣这就去开一剂止血补气的方子,快快熬炖了为娘娘服下。”说罢,穆太医起身。

“等一等。”突然,从门外传来一个尖利的声音。须臾,一个穿着暗红色圆领蟒袍的老太监大摇大摆地从门帘处走入,身后跟着一个肤色白皙、眉清目秀的小太监。他行至床榻前,跪下恭恭敬敬地请了安,然后,又踱步至暖阁中央,大声宣告道:“老奴奉皇后娘娘懿旨,前来查问婕妤娘娘小产之事。”

“快,快跟上。”小太监在前面脚步匆匆,一面走一面催促。

身后传来嘈嘈切切的脚步声。一名看着只有十七八岁的宫女,鹅蛋脸,尖翘鼻梁,穿一身绛紫色团花长棉裙,踩着小碎步使劲跑。

“公公,这是要去哪里?”

“怡春宫婕妤娘娘那儿……”

“婕妤娘娘?我早晨刚去伺候过汤药,出了什么事?”

然而,小太监并不答话,往前转过一条窄巷,便径直走入了怡春宫的大门。

小宫女疾步跟上,却迎面撞上了一个穿青色宫衣的小太监。“哗啦”一声,一个布包被撞落在地上,露出些散碎的物件。小太监慌得俯身扑倒,忙不迭地将那些东西都收拢,一声不吭地跑出了大门。

这时,前面带路的太监已经走入了东暖阁,打了个千儿,道:“李公公,尚食局司药房的宫女欣媚到了。”

欣媚一进东暖阁,便见屋里黑压压地站满了人,忙跪下来行礼。眼梢悄悄环伺四周,见太医院的穆宏亦站在床榻前,心里方定了定神,向对方投去询问的目光。然而,穆宏只是垂手侍立,并无回应。

被称为李公公的是大内总管太监李秀英,年近花甲,在宫中颇有威望。听到小太监的禀报,他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欣媚,缓缓开口道:“你便是负责婕妤娘娘汤药的宫女?”

“是,奴婢是尚食局司药房的三等宫女,叫作欣媚。”

“今儿早晨是你给婕妤娘娘送的汤药?”李公公的声音又尖又细,仿佛一根快要崩断的琴弦在艰难地拉着。

欣媚磕了个头,道:“是,婕妤娘娘怀胎五月,司药房每日按太医院的方子为娘娘抓药、煎药,再送到怡春宫来。”

“必是这司药房搞的鬼!婕妤娘娘喝了那碗汤药,便腹痛难忍,遂致小产。”沈婕妤的大宫女巧凤竖起两道柳叶眉,恶狠狠道。

小产?欣媚心里一咯噔,立即意识到事态严重。她抬眼又看了看穆宏,只见对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多言。

李公公抬起手,褶皱的面皮上堆起虚假的笑意,对巧凤道:“你且把婕妤娘娘小产前后的事,再详细说一遍。”

巧凤施了个礼,面色郑重,说道:“婕妤娘娘一向起得早。今日亦是卯正三刻便起来了。用罢早饭,娘娘在小院中走了一会儿,身子十分健朗,毫无异样。大概辰时初刻,司药房的这个小宫女欣媚端来了一碗保胎的汤药。娘娘一尝,便觉得比平日的要苦些,但欣媚一味劝娘娘要趁热喝干了才好。娘娘勉强吃了半碗,只说去床上歇一会儿再服。谁知,刚躺下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觉腹痛难忍,下身还见了红。请了太医院的这位穆太医来瞧,竟说娘娘有滑胎之症……”

“穆太医,你来说说如何为婕妤娘娘诊治的?”李公公又发话。站在他身边的那个白面小太监抿着唇,目光如同一汪深潭,专注地看着穆宏。

穆宏作了个揖,面色凝然道:“婕妤娘娘的胎本是太医院令孙守诚大人看顾的,怎奈今日一早皇后娘娘传召孙大人,微臣便斗胆来为婕妤娘娘诊治。方才,微臣已命小太监去取了娘娘的医案来看,见娘娘乃先天禀赋不足,肾气未充,因而日日都是服用益血补肾之方养胎,并无错处。然而,微臣今日诊娘娘的脉息,却像是经历了肾气的大亏耗,导致精血无法固养胎儿。如若不落胎,必会伤了娘娘的性命。因而,微臣便施针足太阴、手阳明等穴,助胎儿落下。目前,娘娘性命已无忧矣。”

这时,李公公身边的白面小太监微微向前一步,眉眼间有精光闪过:“巧凤姐姐方才说,婕妤娘娘只吃了半碗汤药,不知剩下的半碗在何处?”

“有。”巧凤忙命小宫女去小厨房将那半碗汤药端来。

白面小太监眯着眼睛,笑道:“可否请穆太医看看,这碗汤药里面有没有甚古怪?”

欣媚心下暗自忖度,这个小太监为何如此得脸,竟越到李公公的前头指手画脚起来。穆宏却不动声色,只端起那碗汤药看了看,又凑到跟前嗅了嗅,突然锁紧了眉头。

“这汤药……”欣媚狐疑起来,穆宏向来稳重,为何此刻却露出如此可怖的表情。

穆宏沉吟半晌,跪在地上磕了个头,道:“启禀婕妤娘娘,此汤药中应该是被人加入了红花。”

“红花?这不可能。”欣媚几乎跳脚,指着穆宏嚷道,“穆太医说话可要仔细。婕妤娘娘汤药里的每一味药材,都是由司药房的王尚宫亲自核验过的,怎么可能加入红花?”

“放肆!”李公公大喝一声,两个小太监便将欣媚反剪双手,按倒在地。

“李公公,求您明察。我司药房乃是侍奉娘娘们汤药的重地,一向勤谨恭顺,不敢有一丝懈怠。这汤药里绝不可能有红花,司药房不受这冤枉!”欣媚使劲挣扎,将按住她的两个小太监拉扯得东倒西歪。

白面小太监嘴角含着一缕淡淡的笑意,一对乌沉沉的眸子不住地看着她。

这时,穆宏扬起脸,神色肃然道:“这红花应该不是煎药之时加入的。李公公请看,碗底有零星几根红色枝叶,那便是致人滑胎的红花了。如若是煎药时加入,司药房必然已经拿篦子筛过,不可能还留下如此明显的残渣。”

“穆太医的意思,这红花是汤药拿到怡春宫中之后,才被人加入的?”白面小太监问道。

“应是如此。”

李公公挥了挥手,示意两名小太监将欣媚松开。阴鸷的目光在众人脸上逡巡,最终又落在了欣媚的身上。“这汤药端进怡春宫之后,都经过哪些人之手?”

欣媚细细回忆:“奴婢在司药房将汤药碗放入一个朱漆描金八宝食盒中送至怡春宫。然而,婕妤娘娘喝药有个规矩,每每必要将汤药倒入皇上御赐的一只八仙莲花白瓷碗中……”

“那一定是浪花做的,每回都是由她将食盒拎至小厨房。”巧凤突然嚷道,“她把汤药倒入白瓷碗时,就有机会放入红花。”

“快将那奴才带上来!”李公公断喝道。

不一会儿,两个小太监便将那名叫作浪花的宫女连拖带拉地拽了上来。浪花显然也明白自己摊上了什么事,脸色惨白、泪水涟涟,哭喊道:“娘娘,奴婢没有放过什么红花,奴婢没有做过。”

这时,一名青色宫衣的小太监悄悄走到巧凤的身边,附耳低语,还递给她一个纸包。巧凤吊起眼角,瞪着眸子冷笑道:“还想抵赖?李公公,这便是从这个贱婢的枕头底下找到的龌龊之物!”

那个纸包在巧凤的手中被打开,里面露出一簇草药,红彤彤似鲜血,根根如针尖般分明。李公公瞟了一眼,便喊了声“作孽!”然后,令太医穆宏上前辨别。

“是红花没错。”穆宏欠身道。

“咳咳。”这时,沈婕妤在帐中咳了两声,有气无力道,“浪花,本宫待你不薄,想不到你……”

“娘娘,奴婢没有做过啊!”浪花瘫软在地,不断地重复着这一句。

“哼,那日娘娘不过因打碎茶盏说了你几句,你便这般存心报复。你……真是好歹毒的心肠!”青衣小太监发话道。他的声音醇厚铿锵,令整个屋子都为之一颤。

这时,床帐缓缓拉开,露出沈婕妤半个身子。只见她面容憔悴,气若游丝,两颊泛着不健康的红色,对着李公公略一欠身,道:“李公公,您是皇上和皇后跟前最得脸的人。今日,浪花所犯之罪实属本宫御下无方,说起来……本宫亦难辞其咎。还恳请李公公上覆皇后娘娘,念在浪花伺候我三年,赏她一个全尸吧。”

“不,不……娘娘,您不能这么对我。我为您当牛做马,您为何要这般害我?”浪花仍在号天哭地,两边的小太监已经上来拉人。

“浪花,娘娘已为你求情,放过你的家人。你还不知足吗?”青衣太监又开口喝道。

欣媚抬头看着这个太监,突然想起自己在哪里见过他。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中一块块拼凑起来,渐渐变成了一幅完整的图景。

李公公拉长了细细的嗓门儿,叫道:“婕妤娘娘请放心,奴才这就去回皇后娘娘。来呀,将这奴才拖去内侍监严刑审问。”

“且慢。李公公,此事另有蹊跷,切莫草菅人命。”

2

故事回到卯时初刻。

报夜更鼓已尽,漆黑的夜色透出一点鱼肚白来。落了半夜的大雪已停了。此时正是值守宫门的侍卫交班时间,永巷里开始有人走动,沉寂一夜的皇宫稍微活泛起来。

顺着宫墙,一个黑影悄悄来到渡月轩的门前。还未等叩门,那红漆剥落的门便从里面“嘎吱”打开半扇,一只纤纤细手伸出,将来人拉入院内。

“讨厌,哥哥怎的才来?让奴家等得好心焦。”站在院内的女子一身宫女打扮,娇滴滴地嗔怪道。

“我的心肝,这不是要等着交班嘛。心哪里焦了?让哥哥好好给你揉揉。”穿着侍卫衣裳的男子笑呵呵地将女子搂入怀里,亲了个嘴儿。

“我的哥哥,这是什么话?难道就你要交班?奴家一会儿还得去伺候淑妃娘娘起床梳洗,可等不得那么会儿工夫。”这个宫女看起来约二十出头年纪,姿容普通,噘着嘴一副撒痴撒娇的模样。

“罢了罢了。今日哥哥我快些儿吧。”侍卫拉着女子就往东边的厢房走去。

“说起来,咱也得去寻寻门路,找个轻省又有油水的好差事。淑妃娘娘虽然好性儿,但没什么恩宠。在她那里服侍的人又多老迈,只有恁几个年轻的,缠得你几时都不得空儿。”侍卫说道。

二人走进一间厢房,里面倒是干净齐整,靠东的墙边摆着一张老旧的榉木雕花架床,上面铺了干净的被褥,显然二人来此干那营生已不止一两回了。

“奴家听说,明妃娘娘那里人多、清闲,赏赐还多。多少人都争着抢着想去呢。”宫女说着,跟侍卫两人并肩叠股在床边坐下。

“明妃娘娘虽是皇上心尖上的红人,但你不知她是布衣出身?论起身家来,还比不过你的淑妃娘娘,是将门之后呢。要说最得意的地儿,自然还得数皇后娘娘的坤宁宫。”侍卫说着,便搂住了女子,一味痴缠起来。

女子发出闷哼的声响,手指抓住男人已裸露出来的肩膀,紧紧地掐进肉里。“皇后娘娘那里自然是好,可毕竟皇上不常去呀。”

“怎的?你还想被皇上看上不成?”男人挑逗她。

“哥哥莫取笑。奴家有了哥哥,便是有了终身的依靠。”女子依偎在男人的怀里,娇喘连连,“奴家只是听宫里传,明妃娘娘那么得宠,说不定将来储君之位都可能易主呢。”

那侍卫突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肃然道:“你听谁说的?”

“奴,奴家也忘了。好像是明妃娘娘宫里的小李子……”

“可别再胡乱传了。嘴上没个把门儿,这可是杀头的罪。”侍卫的身子抖了抖,又道,“太子殿下乃皇上的嫡长子,地位尊崇。八皇子……毕竟还年幼,怎比得太子那般宽容御下,深得人心呢?”

宫女连忙伸出两条玉臂搂住了男人的脖子,笑道:“奴家在哥哥面前,才口没遮拦的。妇道人家不懂得朝政大事,哥哥莫见怪。”

侍卫捏了捏那女子粉嫩的脸蛋儿,道:“过几日便是上元佳节,皇上和皇后娘娘要大摆筵宴,各宫娘娘都会赴宴。你回去央求淑妃娘娘带上你,在各宫娘娘们的管事太监面前卖个乖,兴许就能挪动挪动了。”

“哥哥说得是。不知明妃娘娘那儿的德公公有甚喜好?哥哥且拿出些银子来,替奴家去疏通疏通。”

“我的心肝,只要是你开口的事,哥哥岂有不应承的?哈哈哈……”说罢,两人颠鸾倒凤,共枕同欢,整整一个多时辰。

待到辰时三刻,天色大亮。二人一梦醒来,惊觉辰光已晚,忙穿戴好衣服,推门出来。那宫女刚要迈步,却立时收住了脚,指着雪地上,惊道:“哥哥,你来看。那里怎的会有一串脚印?”

侍卫放眼望去,只见昨夜的大雪将渡月轩的院子铺得如一大块白糯糯的乳脂糕点,莹白无瑕。从院门一进来往东,是他二人走至厢房的脚印,深深浅浅,颇为凌乱。而院门正对着的雪地上,还有一串清晰的脚印,斜斜地延伸至一口古井旁。

“这脚印……果然有些古怪。”

“难道,方才还有别的人进来了?”宫女脸色煞白。

侍卫走至院门口,蹲在地上,仔细地瞧了瞧那脚印,道:“这脚印小巧整齐,像是一般宫女们常穿的绣花鞋。”

“这早晚的,一个宫女来这荒凉的地方做甚?”女子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狐疑地望向自己的情郎。

侍卫被她盯得发毛,怒道:“为何那样看我?”

“哥哥莫不是跟别的女子还有首尾?”宫女娇滴滴地哭了起来,“奴家一颗心都在你的身上,你却还有旁人……”

“莫闹!哪儿来的旁人?”侍卫忍不住吼了一声,忙又压低了嗓门儿,“过来自己瞧瞧,这脚印奇怪得很。只有从门首去往那口古井的,却并无从古井那头走回来的……”

宫女被他这么一说,不由得举目望去,只见那脚印果然整整齐齐地一直延伸到古井旁边,然后就消失了。“哥哥,你该不会是说……”

两人面面相觑,心中都有了不祥的念头。

“我曾听说,这渡月轩从前住过一位贵人,因小产发狂,跳进这口井里死了。”侍卫说道,“之后,太祖皇帝便下令封了这院子。”

“莫不是宫里有人效仿那位贵人?”宫女的身子颤栗着。

侍卫点了点头,道:“如今看来,十之八九是有人在此地寻死了。”

“那……会是什么人?她是在咱们之前进来的,还是之后?有没有听见咱们的……”

侍卫按住了她的肩膀,道:“莫慌。方才进院之时,天色尚暗,我并未注意地下的脚印。此时回想起来,似乎那时雪地上就有一串黑乎乎的东西一直往井边去了。若是有人自戕,多半在咱们进来之前就已经……”

“哎呀!”宫女掩住了口,嘤嘤哭道,“真是大罪过。那方才咱们在厢房里做的事,岂不是……大不敬呀!”

“快别吵了。这要是被人发现,咱俩就完了。”侍卫捂住了女子的嘴,“赶快离开此地。”

“等等,我的哥哥,那人会不会还有救?”宫女忍不住又朝那口古井望了一眼。“咱们要不要过去瞧瞧?”

“莫管闲事!先顾自己的小命吧。”

“可是……”

二人轻轻打开渡月轩的门,探头来回张望片刻,便躬身来至外面的巷道上。刚要分道扬镳,只听见一个洪亮的声音喝道:“站住,你俩鬼鬼祟祟作甚?”

二人“扑通”一声便在雪地里跪下。那侍卫道:“这位公公,俺俩只是碰巧路过此地,并非相约。还望公公明察。”

那宫女微微抬眼观瞧,只见来人一共有仨,其中一人穿着猩红圆领蟒袍,乃是宫中的一等太监,后面跟着两个穿绛紫色圆领蟒袍的三等太监。“恕奴婢失礼,这位公公可是未央宫的德公公?”

那德公公腰板一挺,朗声道:“正是咱家。你二人是哪里的?报上名来!”

那宫女道:“奴家乃是永宁宫淑妃娘娘的二等宫女,名叫李花枝。”

侍卫道:“小人乃是值守内宫门的侍卫,名叫杨九郎。”

德公公俯下身来,目光逼视着二人,道:“你二人究竟在此作甚勾当?”

这时,一名小太监悄悄绕至那宫女身后,指着她的裙裾道:“启禀德公公,这宫女的裙子丝带都未系紧,两人必定在此幽僻处行那苟且之事。”

德公公两只眼睛往上一吊,面色夸张道:“好大胆。新岁初始,竟敢在此秽乱宫闱,看来你俩是不要命了。”

那侍卫慌得连连磕头,道:“公公饶命啊!我二人虽情意相投,亦不过是在此说说话儿,哪敢越矩半分?小人有一事禀报,望能将功补过。”

“哦?你讲。”

“方才,俺们在那渡月轩里,瞧见一串女子的脚印,自门首一直延伸至那口古井边。小人猜测,或有宫中女子趁着大雪黑天,在此投井也未可知。”侍卫道。

其中一个小太监凑近道:“公公,女子的脚印……该不会是……”

那侍卫头脑颇为机灵,见势忙道:“德公公恁早便出来巡视,想必是在找寻走失的宫女吧?”

“正是。那脚印果然是一名女子的?”另一名小太监问道。

“千真万确。”

德公公略一沉吟,道:“进去瞧瞧。”

说罢,推开渡月轩的大门。只见在昏暗的天色下,有一串娇小而清晰的脚印一直延伸至古井边。德公公伸手拦阻道:“此事甚为蹊跷,切莫妄动,破坏了这脚印。咱们绕西边围墙根下过去。”又对站在门口的那一男一女道:“你二人暂且在这里候着,待探查明白,再作道理。”

三人一前一后,踩着厚厚的积雪来至井边。只见那脚印正上方井沿处的积雪已被挤碎,看起来似有人曾经趴在那里。德公公做了个手势,一名小太监便上前,探身往井底看。身子一趴上西侧的井沿处,立即也将积雪挤落不少。

“呀!”小太监惊呼了一声,“是腊、腊梅……”

德公公忙扒开了小太监,亲自俯身上前去查看。只见黑漆漆的井底泛出一丝反射的亮光,一张惨白而狰狞的脸在水面底下若隐若现。那女子散乱头发,双目紧闭,唇角微勾,活脱脱似一只来自地狱的鬼魅。

3

“此事另有蹊跷,切莫草菅人命。”欣媚的话甫一出口,东暖阁的众人立即像是被点了哑穴,一丝声响都没有。李公公身边的白面小太监目光微凝,唇畔勾起一抹冷笑,仿佛等着看一出好戏。而太医穆宏却用眼角扫了欣媚一眼,意在责怪她强出头。

这时,沈婕妤宫里的那名青衣小太监上来拦住了话头:“你一个司药女,在这里胡吣什么?李公公,浪花谋害婕妤娘娘,证据确凿,还请快快查办了。娘娘小产后体虚,见不得俗务纷扰,诸位若无他事,都退了吧。”

然而,总管太监李秀英并未动身,他站在屋子中央,躬着身子,眼角的褶皱里闪出一丝狡黠的光。“奴才们自不敢打扰婕妤娘娘休息,但此事关系重大,涉及谋害皇嗣,老奴不得不仔细。欣媚,你不妨说说,此事还有什么蹊跷?”

欣媚微微躬身,道:“回李公公,司药房为娘娘们伺候汤药,有个规矩。刚煎好的汤药都要放至稍凉,然后装入朱漆描金八宝食盒中保温,送给娘娘服用时,汤药的温度正好入口。这也是为何王尚宫总是叮嘱奴婢们,要看着娘娘们服下汤药,因为那时的温度和药效都是最适宜的。”

“那又如何?”大宫女巧凤挑眉不解道。

“方才,穆太医已经说了,红花是在汤药端至怡春宫后加入的。当时,这汤药的温度已经不高,而浪花将食盒拎至小厨房换碗,亦不过是片刻的工夫。穆太医,欣媚想问一下,将红花加入一碗不太热的汤药中,又只浸泡了很短的时间,能发挥出多大的药效?”

穆宏眯眼斜睇着她,似在嗔怪又似有褒奖:“但凡药材,必须要经过特定的浸泡、煎煮等制作手法,方能将药效发挥出来。用温水浸泡红花,虽然也会有一些作用,但恐怕药效并不会很强。”

“哦?那么,有可能致人落胎吗?”白面小太监目光熠熠道。

穆宏蹙着眉头,道:“这与服用者的身体状况有关,微臣不敢妄言。但一般来说,如此程度的浸泡,恐不足以产生滑胎那样的药性。”

“哼,穆太医,刚才分明是你说汤药里面被人加入了红花,现在又说这红花无用。你到底有谱没谱?”巧凤双手叉腰,怒喝道。

穆宏没有答言。欣媚拦在前头,道:“巧凤姐姐莫要动怒。婕妤娘娘骤然滑胎,必有其因。若不查出真正的原因,说不定还会牵连到婕妤娘娘的下一胎。”

“放肆!这是安心咒本宫吗?”沈婕妤终于也绷不住面皮,咬着银牙道,“李公公,这贱婢以下犯上,如此猖狂,还请以宫规处置。”

白面小太监摆了摆手,上前作揖道:“婕妤娘娘莫生气。李公公已经说了,不妨听这司药女讲完,再行处置。”说罢,他又转向欣媚,目光中流露出几分赞赏之色,说:“你接着说。既然婕妤娘娘滑胎并非由于这红花,那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欣媚眉目轻扬,道:“方才,奴婢跟随那位小公公进怡春宫时,不小心撞上了一位青衣公公,似乎就是娘娘身边的这位。”

沈婕妤眉峰微蹙,道:“这是我宫里的管事太监小路子。”

“原来是路公公。”欣媚盈盈笑道,“欣媚与您相撞之时,碰掉了您手上的一个包袱。还请路公公不吝赐教,那包袱里面装的是什么物件?”

小路子脸色骤变,梗着脖子道:“那不过是俺自用的一些衣物,有甚稀奇的?”

“可否拿来一观?”

“都扔了。”

欣媚眸中微光盈盈一轮,道:“扔在何处?此时并非宫里垃圾清运的时辰,应该可以找回。”

白面小太监听后似有所悟,意味深远地看着欣媚,与身边的另一名小太监吩咐了几句,那人便出去了。

这时,站在旁边的巧凤咳了一声,挑起眉梢道:“启禀李公公,这个欣媚说话颠三倒四,不知所云。她若真有什么实情要讲,不如随浪花一同拖去内侍监,跟负责审讯的公公好好絮叨便了。奴婢这厢要伺候婕妤娘娘休息了。若是娘娘身子有何不妥,谁担待得起呢?”

李公公沉吟着,没有作声。

欣媚瞥了穆宏一眼,道:“穆太医,奴婢方才听闻您说,婕妤娘娘乃因肾气亏损致使滑胎?”

“是。”穆宏瞅了她一眼,目光中流露出不满。

“李公公,奴婢在司药房三年,也多少习得一些医药之术。”欣媚抬起下腭,大声道,“所谓肾气不足,固有先天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然短时间内出现亏虚,却往往有外在因素。奴婢的父亲曾经办过一起案子,一家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去附近寺庙进香,却死在了和尚的寮房里。这户人家状告庙里和尚行凶杀人,家父便带着仵作前去勘验,却发现小姐身怀六甲,腹中胎儿滑落,母子俱亡。”

屋外起了风,吹动门帘,打在门框上,仿佛寺庙佛龛中的木鱼,一记一记,沉闷而单调。

“哦?莫非是这小姐与人通奸,事情败露,于是到寺庙中忏悔自尽?”李公公问道。

欣媚摇了摇头,目光在巧凤和沈婕妤的脸上逡巡片刻,笑道:“仵作称,小姐怀胎不足两个月,且死前曾行过房事。”

“住口!这等污秽之事,岂容你一个奴婢到婕妤娘娘面前来说嘴?简直污人视听。李公公——”

巧凤正想再说,却被白面小太监打断了话头,他问道:“那小姐究竟是怎么死的?”

“家父请教了多位经验老到的妇科圣手,都说女子孕后若房事不节,以致肾气亏虚,冲任不固,胎失所系,遂为滑胎。”欣媚说这话时面不改色心不跳,泰然自若,“后经调查,这小姐与寺中一年轻和尚有染,常常借进香之机在寮房私会。但小姐不知自己已有身孕,当日与和尚云雨之时,胎儿骤然滑落,下身鲜血淋漓。那和尚不明就里,以为小姐突发疾病,怕受牵连,惊慌之下便奔出寺院,从后山逃走了。小姐独自在寮房无人照应,终因失血过多而亡。”

“真乃一桩骇人听闻之奇案也。”闻得这一席话,李公公的脸色由白转青,冷光厉厉,看沈婕妤的目光也变得歹毒起来。

“不,李公公,这婢子胡言乱语!”沈婕妤浑身发颤,气喘吁吁,仿佛丹田之气都被激了出来。

“奴婢只是猜疑,婕妤娘娘会不会与那位小姐一般,孕后房事不节,导致滑胎?”欣媚又道。

“李公公……”

太监李秀英扭动着身子,上前一步,阴阳怪气道:“各宫嫔妃有孕之后,咱家那里便会命人记录,不再侍寝。婕妤娘娘已有数月不曾被召幸,又何来的房事呢?”

沈婕妤终于按捺不住,起身下了床,嘤嘤哭道:“李公公说得是。本宫遵皇上旨意,一直静心养胎,除却每日去皇后娘娘那里晨昏定省,其余时间连怡春宫的门都不曾出过。这个宫女究竟安了什么歹心,要如此诬蔑本宫……”

白面小太监微微一笑,凑到李秀英的耳边,道:“李公公,此事干系甚大,不如搜一下宫?若无异常,也好还婕妤娘娘一个清白。”

李秀英何等乖觉之人,一听便明白,若沈婕妤确系与人私通,必得找到证据方可回禀皇后。否则,落一个诬蔑妃嫔之罪,他即便有一百个脑袋也吃罪不起。

“没有皇后娘娘的旨意,本宫倒要看看,何人胆敢胡来?”沈婕妤怒发散乱,甩动一身轻纱白袍,正色道,“本宫好歹也是皇上亲封的婕妤,又为皇上怀了龙嗣。今日,谁敢在怡春宫中撒野,本宫便即刻告到皇上面前去。”

“婕妤娘娘息怒。”李秀英忙跪倒在地。

沈婕妤扭头怒视着欣媚,指着鼻子骂道:“这司药房的宫女目无宫规,胡乱攀扯,说不定是受人指使加害于本宫。来呀,将她拿下拖去内侍监,严刑拷问,定要查明此女究竟包藏着何种祸心,背后又是受何人指使?!”

那太监小路子忙带人上来将欣媚按倒在地,反剪双手便要拖出去。这时,从门帘外急匆匆跑进一个小太监,怀里揣了一个布包。

“李公公,这是奴才在怡春宫外的灌木丛里找到的物件,请您过目。”

欣媚挣脱束缚,上前打量那个包袱,激动道:“这便是方才路公公带出去的包袱。”

“打开!”李秀英站起身来,一声令下。

那小太监便将布包放在地上,大喇喇地打开,一些形状古怪的物件呈现在众人眼前。

“啊!”沈婕妤失声叫了一下,慌忙捂住了眼睛。

屋内的几个小太监脸上皆露出猥亵之色,虽不敢正面观瞧,却都拿眼梢斜瞟着沈婕妤。几个小宫女不明所以,面面相觑,但似乎也略微猜到了这些物件的用处。

李秀英看了一眼,便命人将包袱重新包上,拱手道:“婕妤娘娘,这些物件恐怕老奴只得呈交皇后娘娘定夺了。”

白面小太监啧了一声,道:“李公公,这些物什莫不是民间夫妻房中所用之物?”

“奴才见过,那个像铃铛似的东西好像叫作缅铃,据说夫妻行房时使用,能增益闺房之情趣。”带包袱进来的小太监说道,眼神不住地往沈婕妤身上瞄,“还有那个短棍状的物什,据说叫作景东人事,看起来像是男人的……”

“住口!”巧凤喝骂道。沈婕妤已昏昏然跌倒在地上。

“婕妤娘娘,得罪了。”李公公抬手挥了挥,“来呀,搜宫。”

闻令,一众小太监鱼贯而入,顷刻便充斥了怡春宫的每一个角落。只听得翻箱倒柜、砸碎碗碟、撕破绸缎之声不绝。沈婕妤瘫软在地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地砖,哀哀泪流如雨。

这时,太监小路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给李秀英磕头,道:“求李公公怜悯,婕妤娘娘绝无与人私通之事。一切都是奴才的错,那些物件乃是奴才托人从宫外带进来的。为了讨主子娘娘欢心,便怂恿娘娘自个儿闹着玩儿。谁知道,今日才玩了一会儿,娘娘竟腹痛起来,见了红。奴才自知不好,这才包了这些物什去扔掉的!”

说毕,他便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邦邦”磕头,不一会儿便磕得满头是血,昏死过去。

“小路子……”沈婕妤目光哀婉地看着他,泪水淌满面颊。

巧凤也哭着跪下来,道:“李公公明鉴。娘娘深居宫中,除了宫女太监,从未接触过其他男子。这些物什不过是闺房寂寞,聊以慰藉。今日闯出这么大的祸事来,都是奴才们没有伺候好。奴才们愿以死谢罪,求李公公莫要将此事回禀皇后娘娘。否则,婕妤娘娘在这宫中再无立足之地啊!”

“不,巧凤……”沈婕妤跪着膝行到巧凤身边,二人抱在一起,嚎啕大哭。

这时,搜宫的小太监们都来回话,怡春宫中并无其他男子,也未有男子出入的痕迹。李秀英的眼珠转了转,扭头看了那白面小太监一眼:“小真子……”

那小真子立刻会意,躬身笑道:“李公公,咱们是奉皇后娘娘之命前来查问,既然人证物证俱在,这就去回了皇后娘娘,听候发落吧。”

听了这话,沈婕妤往后一仰,便晕倒在巧凤的怀里。

突然,一名侍卫急匆匆地跑到门前半跪在门帘外,禀告道:“启禀李公公,西南角渡月轩的古井中发现一具女尸,万马龙校尉差卑职来禀报,并请穆太医前去验尸。”

欣媚眸中一亮,嘴角微微勾起,带着几分期许看向穆宏。但穆太医却铁青着脸,连正眼都没看她一下,踏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了暖阁。

4

两道褚红色的宫墙长长地向远处延伸,中间是一条被皑皑白雪覆盖的甬道。一大早,宫里已安排人手将主要的道路都清扫了出来,只有通往偏僻殿堂屋宇的小道还可见踩了几个零星脚印的雪路。渡月轩门口被一群侍卫围了起来,看热闹的宫人们只能远远议论着,并不清楚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因只是一名宫女自戕,李公公便派内侍监的一名掌事太监孟公公和穆宏一同前来查看,自己则亲去向皇后娘娘禀报怡春宫沈婕妤落胎之事。穆宏与孟公公走到渡月轩的门首,见禁军校尉万马龙将军正在指挥侍卫们搬抬尸首。三人见面寒暄了一番,万马龙道:“孟公公,您来了,卑职总算可脱身了。皇上那边还等着卑职去伺候呢。”

孟公公约摸三十出头,方脸阔嘴,黝黑面皮,是李秀英身边颇为得力之人。他略欠一欠身,道:“万将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万马龙抬起手往古井方向的地面上一指,只见皑皑的雪地上有一串清晰而小巧的脚印,从门边一直延伸至古井边。“事体简单,一看便明了。自戕者乃是明妃娘娘宫里的二等宫女腊梅,雪夜独自行到此处,投井而亡。今早有一对野鸳鸯在渡月轩那边厢房里厮混,发现了雪地上的脚印。二人出来时,恰巧被明妃娘娘的大太监德公公撞见,慌张之下说出了脚印的事。德公公带人进来查看,这才发现了井里的尸首。”

穆宏抬眼望去,只见院子西侧沿着宫墙有一些杂乱的脚印,应是进去查看之人为保护现场而故意绕道留下的。一进门往东拐,至厢房那边,还有一串来回的脚印,多半是所谓的野鸳鸯打食留下的。

“德公公还在吗?”孟公公问道。

“哦,他已经去向明妃娘娘回话了。”万马龙道,“本官方才也做了一些问询。这名宫女腊梅自昨夜便不见踪影。今早五更,明妃娘娘起身梳妆,见腊梅没有在旁伺候,便叫人去寻。但遍寻未央宫,却没找见这婢子。明妃娘娘命德公公悄悄去宫里四处寻找,一直寻到了这渡月轩。”

孟公公略一沉吟,对穆宏说道:“事体虽不甚复杂……为稳妥起见,穆太医,还烦请您上前查看一番。”

听到这话,万马龙一拱手:“既如此,还请孟公公宽宥,在下先去皇上跟前伺候了。这深宫内院的事,本也不在禁军的管辖范围。我留下一队侍卫,由公公差遣便是。”

孟公公拿眼梢剜了他一眼,心下腹诽,这厮乖觉,不肯往自己身上惹事,面上仍是笑道:“有劳万将军。宫里出了这等事,皇上和娘娘们自是不安,还得仰仗将军勤谨看守。”

“公公说得是。”万马龙皮笑肉不笑,转身离去。

欣媚跟着前面的人一路疾行。穿过御花园的假山石,绕过金鱼池塘,那人倏然失去了踪影。欣媚往前追了几步,四下踅摸,却见那人从前面一棵柳树的背后走了出来。白皙的脸庞隐在干枯的柳枝儿影下,一对清冷的眸子颇有深意地看着她。

“姐姐为何跟我至此?”这个叫小真子的太监笑着问道。

欣媚打量此人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与自己相仿,面容清隽,唇红齿白,眉宇间还透着几分英气。而且,他的仪表谈吐颇为得体,不像一般穷苦布衣人家出身。

“我不过是回司药房去,哪里跟着你了?”

“从怡春宫回司药房明明可以取永巷走近道,姐姐却跟着小真子绕了大半个御花园,这又是何故?”小真子笑道。

欣媚心下暗忖,此人跟在大太监李秀英身边,颇为得用,年纪轻轻便已是二等太监,显然是有两下子的。父亲说过,水来土掩,若土难以掩住,不如疏导之。“真公公,欣媚唐突了。方才,我见李公公悄悄嘱咐话儿,是不是遣真公公去渡月轩那边查看一下?”

“姐姐果然聪慧。”小真子眨了下眼睛,像是想到了什么,“莫不是姐姐也想去看个热闹?”

“嗯。”欣媚坦率地点点头,“穆太医不肯带我去。真公公……能行个方便吗?”

小真子眼中的眸光一凝:“姐姐跟穆太医相熟?”

“穆太医与家父乃是忘年之交,欣媚从小便喊他叔叔。”

“哦。方才听得姐姐说过,令尊似乎是衙门中负责办案的……”

“不错,家父生前乃是一名县衙的捕头。欣媚自幼便十分爱凑这些热闹。”言及此处,欣媚声音渐沉,“闻得那边出了人命案子,不过好奇心使然,不知公公能否允我同行?”

“姐姐既然说了,自然是使得的。”小真子眉眼笑道,“不过,小真子有一事还望姐姐指教。方才,你究竟是如何瞧出沈婕妤滑胎一事的破绽的?”

欣媚唇角微扬,笑道:“说出来亦不值什么。那巧凤曾道,沈婕妤尝了今日的汤药,便觉比平日的要苦些。但据欣媚所知,藏红花味甘、性平,若真是加入了红花,喝起来绝不会更苦……”

“哈哈,原来如此。姐姐果然是心细如发,兰心蕙质。”小真子眼底浮上一抹钦佩的笑意。

欣媚忙轻巧地躬身,道:“真公公谬赞了。欣媚这厢还要多谢公公,若不是您暗中遣人寻到了那个包袱,只怕我这会儿已经在内侍监受刑了。公公才是运筹帷幄的真诸葛也。”

“姐姐可羞煞我了。事不宜迟,咱们快走吧。”小真子眸光一潋,转过身示意她跟上。穿过前面的翠竹林,便来到了渡月轩的门前。欣媚未看清这小太监掏出了什么令牌,看守的侍卫已十分恭敬地放他俩进去。放眼望去,只见对着门的一棵大槐树底下放着一块杉木板,上面躺着一具宫女的尸首。穆宏正蹲在旁边,用手触压着女尸的腹部。

“死者系未央宫二等宫女腊梅,尸首口合,眼微闭,两手拳握。腹胀、内有水,系溺死。”穆宏一边检验一边说道。

欣媚跟小真子从旁边被人踩过的雪道悄悄绕到跟前,规规矩矩向孟公公行了礼。孟公公冲小真子微微一躬身,抬手示意他二人旁边站立。

“身上有多处擦伤,可能是跌落井时,在井壁的岩石上磕碰所致。”

“穆叔,能否推断出是何时溺死?”欣媚小声问道。

穆宏两耳一竖,回头瞪了她一眼,但旋即看到了站在她身边的小真子,转过头不语。继续翻动死者的眼皮,又查看皮肤被浸泡的程度,道:“死亡时辰应该在子时到丑时之间。”

“我记得昨夜的雪是戌时开始下的,到子时,雪已经积得很厚,窗沿上足足有两三本书那么厚。”小真子仰天看了看,“此宫女乃是冒着雪出来投井的。”

孟公公说道:“不错。丑时末雪就渐渐停了,地上积了厚厚的雪,因而此女在渡月轩的雪地上踩出了一串清晰的脚印。”

欣媚早就注意到了那串被保护起来的脚印,正欲发问,却听见小真子说道:“如此,她便是投井自尽无疑了。”

“正是如此。”

“右手掌心握有一根枯枝,攥得很紧,割破了手掌和食指。”穆宏对他们的交谈置若罔闻,继续勘验道。

“攥着枯枝是何意?”欣媚忙问道,“莫非,死者意有所指?”

小真子舒展眉头,好奇地望着她:“欣媚姐姐,何出此言?”

欣媚闪动一双善睐的明眸,笑道:“欣媚只道,人若真心寻死,便该一了百了,为何还会攥着枯枝,不肯放手呢?家父曾说,人若是枉死,常常会试图留下些线索,比如写下什么字,手里攥着某样物什……”

“枉死?这不可能吧?”孟公公说道,“你们且来看,那串脚印自门首到井边,有去无回,清清楚楚。若是有人谋害腊梅,那么凶手的脚印在何处?难道凶手是无脚的鬼魅不成?”

欣媚望着那串清晰无比的脚印,低头不语。

“方才,禁军校尉万马龙将军已来查看过,亦认为腊梅是投水自戕无疑。”孟公公又说道,“穆太医,您验完了吗?了事了便随奴才一同去回话吧。”

“启禀孟公公,此案万不能草率定论。依照宫规,宫人自戕是要株连亲人的,但若被谋害又另当别论。”欣媚道,“宫里人都知道这规矩,又岂会轻易自戕?我以为,腊梅究竟是自戕还是被害,应当查个清楚。”

“你这婢子算什么身份?敢在这里跟咱家顶嘴!”孟公公陡然发怒道,“方才,未央宫已经来人说明了,这腊梅前日替明妃娘娘梳头时,弄断了娘娘的三根长发,被斥责了几句。她十分惶恐,怕娘娘日后还要降罪,因而投井自戕。”言毕,他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欣媚叹息一阵,兀自绕到了古井旁边。只见井沿上也积着一层厚厚的雪,但有两处的积雪被弄碎了。一处在脚印对着的正上方,那显然是死者投井时拂掉的。另一处靠近西侧的宫墙,应该是最初发现尸体的人为了查看情况,趴在井沿所致。正看着,欣媚突然蹙起了眉头,噘着嘴喃喃道:“此处似乎有过一道印子。”

“什么印子?”未曾察觉,小真子已从身后欺近,凑在她的耳畔,声音如水波般撩动。

欣媚乍然有些惊慌,往旁侧一步,指着西侧那处碎雪道:“你瞧,此处的积雪虽然破碎不堪,但最底下那一层却有一道浅浅的印子,似乎被棍子状的东西压过,还结了冰。”

“这又有何深意?”小真子凝视着她,眸光明亮。

“现下还不得而知。然则,案发现场的每一处痕迹,都是凶手留下的线索。”欣媚出神地说道,陷入沉思。

“光凭一个印子,便能推翻腊梅自戕之说吗?”

“或许……欣媚不敢妄言。但家父说过,只要充分地调查,任何谜团皆可破解。”欣媚坚毅的目光迎上去,“这世上没有解不开的谜。”

这时,只听得穆太医在门口喊了一声:“欣媚,随我去吧。”

5

文德殿中十分寂静,一张紫檀木镂空雕龙纹书案后面端坐着郑国皇帝郑世承。他今年已五十有六,头发花白,眼角布满皱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显苍老些。此刻,他一手拿着奏章,一面听着大太监李秀英的报告。

“是司药房的一个宫女,瞧出了其中的破绽?”皇帝捻着胡须问道。

“是,皇上。这宫女倒是伶俐,说得几乎不差。沈婕妤当场供认不讳。”

“嗯,既如此,那便处置吧。皇后怎么说?”

“皇后娘娘的意思,沈婕妤生性淫乱,德不配位,且又因自己的过失害死了龙嗣,按宫规应该处死。”李秀英说完,微微抬眼,见皇帝沉着脸不作声。

良久,只听见龙书案后面传来一声叹息:“唉,也是朕耽误了这些年轻女子,使她们不得其所。罢了,将沈婕妤贬为庶人,送去寂照庵修行吧。”

“皇上宽仁,老奴这就去传旨。”说罢,便行礼告退。

这时,殿外传来通报:“启禀皇上,贵妃娘娘求见。”

“宣。”

须臾,一名身着锦衣华服的女子脚步凌乱地走至大殿近前。贵妃乃是江南一小门户出身,名叫苏明丽,宫中之人亦多称她为“明妃”。只见她穿着一条百花曳地裙,外罩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缎裳,面容秀丽,肌肤细腻,美艳动人。但细看去时,头上云髻钗环全无,乌黑的发丝散乱地披在肩头,显得楚楚可怜。

“皇上,臣妾有罪,特来脱簪请罪。”娇滴滴的声音一开腔,便令大殿中的雕梁画栋都抖了三抖。

皇帝的脸色稍稍转暖,笑道:“爱妃何罪之有?快快平身吧。”

明妃施施然起身,泫然欲泣道:“启禀皇上,今早臣妾宫里一名二等宫女在渡月轩里投井自尽……”

“哦?”皇帝的声音发沉。

明妃惶恐地又跪了下去:“如今新春伊始,宫人自戕乃不祥之兆,传到民间难免落人口实。臣妾深知,此事非同小可,实乃对祖宗、对皇上的大不敬也。不敢隐瞒,特来请罪。”

“这宫女为何无端自戕?”皇帝问道。

明妃垂下头,嘤嘤泣道:“都是臣妾的错。皇上初见臣妾时,曾夸赞臣妾秀发柔顺美丽。自此,臣妾便有了娇宠之心,日日都要细细梳理、涂抹花露,精心保养头发。昨日,那腊梅在替臣妾梳头之时,弄断了三根长发。臣妾心下懊恼,便失口斥责了她几句。岂知她是个心眼小、容不下事的,一声招呼也不打就跑去投了井。呜呜……臣妾真是后悔不迭。”

“爱妃快莫自责了,你一向是最体恤下人的柔顺性子,都是这婢子自己不成器,心眼儿又小,才枉送了性命。”

“皇上,这贱婢自然难逃株连亲人之罪,但臣妾亦有管教不严之过,自请皇上责罚。”

皇帝笑了,眯眼道:“爱妃想让朕如何责罚?”

明妃做出扭捏之态,道:“皇上要如何责罚,臣妾自然无不领命。”

“那便罚你为朕洗一个月脚如何?”

“皇上……”明妃语调娇娇滴滴,面上漾起一抹明艳的笑容,唇畔红晕潋滟,“臣妾愿意接受惩罚。”

“哈哈哈……你且回去吧。待晚些,朕再去看你。”皇帝说罢,便低头看手上的奏章。

“是。”明妃正要告退,殿外又传来通报。

“启禀皇上,太子殿下求见。”

“哦?太子又有何事?”皇帝从龙书案上再次抬起头来,“宣。”

明妃见躲避不及,忙退到殿东侧的十二扇楠木雕花嵌寿字镜心屏风后面。从缝隙看出去,只见一个颀长的身影从大殿门口走来。白日金灿灿的光落在他身上,令他通身都带着一股高贵肃穆之气。

太子郑玄明来到殿前,三跪九叩行了大礼,道:“启禀父皇,今日宫中发现一名宫女死在渡月轩的古井里。事有蹊跷,儿臣特来禀报。”

“哦。你同明妃说的是同一桩事?”皇帝道。

“是的。父皇,死者乃贵妃娘娘宫中的二等宫女,叫作许腊梅。禁军的万将军认为她是投井自尽,但儿臣又听了些别的说辞,深感此事并不单纯。”

皇帝微微蹙眉,道:“一个宫女之死,又会有何隐情?”

太子深深拜了一拜,道:“父皇,儿臣听闻,这宫女腊梅死时手中紧紧握着一根枯枝,似乎有所指。宫中还有传言,说腊梅死前曾跟不少人说起,亲眼见到宫闱中发生了秽乱之事,且涉及显贵人物……”

皇帝瞳孔微缩,未置一词。

“儿臣以为,宫女腊梅若真是被人所害,背后必定牵扯到宫闱内的秽乱之事。若任其发展,只会积弊愈深。一旦哪日被人捅破,或为外人所知,必将极大地损害我皇家颜面。父皇,兹事体大,务必要查明真相啊!”

皇帝的右手在龙书案上一动,拇指和中指轻轻相捻,低沉道:“玄明,你所言之事涉及宫闱清明,可要慎言。”

“父皇,儿臣虽无十成把握,但此等事宁可信其有,不得不提防。”

“若是真查出什么来呢?”皇帝歪过头,目光蔼蔼地盯着太子。

太子下意识往后一缩,又挺起胸膛来,朗声道:“父皇,儿臣以为,此事不可大张旗鼓,只可秘密调查。一旦查出端倪,便命秘密处决,永绝后患。”

“准奏。玄明,由你亲自去传朕口谕,命大理寺卿丁耀祖秘密调查,不得有误。”

“遵旨!”

太医院署内设有大堂五间,穆宏平日值班之所位于大堂南侧的一间小厅内。欣媚跟随穆宏步入大堂,远远便看见后殿供奉着伏羲、神农、黄帝的塑像,上头还挂有御书“永济群生”的匾额。穆宏当值的处所地方狭窄,陈设简单,只摆了一张紫檀雕花条案,一口黄花梨嵌玉石立柜。

欣媚往桌边一张圆木小杌子上一坐,噘着嘴道:“穆叔又要教训人了,是吧?”

穆宏从立柜中找出一包茶叶,细细地拣了一些放入紫砂壶中,道:“我这儿新得了些信阳毛尖,叫你来尝个鲜。”

欣媚笑道:“要喝茶,必得配上可口的茶果才有滋味儿。穆老夫人做的山楂馅儿茶果,可还有吗?”

“你真是个馋嘴儿。我娘昨日刚做了十来个,都让我带进宫里来予你。”说着,穆宏又从立柜里取出一只檀木镂纹提篮,掀开上面的白纱布,里面露出一个个娇小可爱的白敷敷的茶果来。

欣媚搓了搓手,径直从篮子里捏了一个来吃,一边吃一边嘟囔“好食”,把碎渣儿掉了一地。

“看看你,我这茶还没泡好,你便这般狼吞虎咽的。”穆宏从衣内取出一块帕子,替她拭去嘴角的残渣。

“我饿啊!一大早还未及用早膳,便被沈婕妤娘娘叫了去,折腾得我心惊肉跳,肉都少了二两。”欣媚又抓起一个茶果往嘴里塞。

“你可知……沈婕妤得了什么下场?”穆宏的声音逐渐凝重。

欣媚抬眸看了他一眼,有些怯怯的,问:“怎的了?”

“被贬为庶人,送去寂照庵了。”

“那也是她咎由自取。”欣媚嘟囔道,“谁让她自己做了丑事,还要诬赖到别人头上。这种人,我最看不过眼。”

“欣媚!”穆宏提高音量道,“你以为,当众说出沈婕妤落胎的秘密,弄得人尽皆知,便是在伸张正义吗?”

听到他的斥责,欣媚也不禁动了气,把手上的茶果往嘴里一塞,嚷道:“穆太医,我还没问你的罪呢。你明知那沈婕妤落胎的缘故,为何偏偏要扯出红花之说,嫁祸到宫女浪花的头上?莫不是沈婕妤早就买通了你,让你替她掩饰?”

“唉。”穆宏重重地叹了口气,眸中流露出一丝失望,“说的什么浑话?我不过想保住皇家的颜面、沈婕妤的性命!”

“哼,沈婕妤的性命要紧,难道浪花就可以任人宰割吗?穆太医,原来这么多年,我都错瞧了你,我爹爹也错瞧了你。你们穆家三代御医,享尽荣宠,便是靠这些腌臜手段挣来的!”说毕,欣媚立时起身,气鼓鼓地便要告辞。

穆宏苦笑着拉住她的衣袖,把她按在小杌子上,用紫砂壶倒了一盏茶端到她面前,道:“欣媚,你爹方木令乃是赫赫有名的江南第一名捕,我知你从小耳濡目染,在探案上有过人的机敏。但你爹曾讲过,探案归结到底,讲求三心,耐心、细心和良心。这三心若有一心未到,查案便可能出大纰漏。”

“这话,爹爹跟我说过了。”欣媚语气刚硬。

“但你何曾遵循过一二?遇事总是横冲直撞,见到谜团就扑上去,却从不思考谜团背后的因由。”穆宏道,“今日那沈婕妤诬陷宫女浪花,我自然是一眼便看出了。但我心里明白,她那么做不过为了自保。我当时就坡下驴,道出红花之事,也是为了让此事有个说法,尽快息事宁人,莫要将沈婕妤所做的苟且之事暴露于众目之下。事后,我自会向皇后娘娘单独禀明原委,保浪花无虞。”

“穆叔你……原来是这个打算。”欣媚眼眸一黯,“但是,即便能保浪花性命无虞,也难免让她去内侍监的牢房受苦,不若将事实真相和盘托出来得爽利。”

穆宏摇头道:“沈婕妤步步为营,早就预备好了后着。她一开始诬陷司药房,见不济事,便立刻又赖到浪花的身上。你怎知她后面还预设了什么样的棋子?宫中争斗,往往一不留神便牵连甚广,有时为了自保,嫔妃们根本视奴才的命如草芥。我手上没有证据,如何与之辩斗?”

欣媚被说得哑口无言,嗫喏着不作声。

“你不过是误打误撞,碰巧见到了那小太监去扔掉的物什,这才能将案子做实。”穆宏道,“只是……宫中的太监宫女闲来无事,总爱翻唇弄舌,传些闺阁秘闻。沈婕妤此事被那么多耳朵听去,岂不是令皇上难堪吗?”

欣媚蛾眉倒竖,神情夸张,道:“呀!穆叔,那皇上会不会降罪于我?”

“难说。”穆宏也气鼓鼓地捏起一块茶果,“你呀,以后别一有案子就去凑热闹。古井女尸那桩事,你就此罢手吧。”

“哦。”欣媚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微笑地看着他。

6

昌王府的后花园别具风韵。长长的朱漆回廊将花园环绕,一边是太湖石垒成的假山,一边是金鱼池,池上有一座临水轩,凭栏俯瞰池中的紫藤花倒影,金色红色的鱼儿游动,恰似一张花团锦簇的云被。

临水轩中央摆着一张醉枝木镂雕镶理石八角几,几案上尽是各种珍馐果品,美酒佳酿。两名贵公子对坐着,举杯小酌。

坐在上首的是郑国皇帝的第五子郑玄昌,被封为昌王。他穿一身石青色云蟒纹妆花缎朝服,束发戴冠,方脸阔嘴,生得颇为威武。此刻,他手持金樽,眼望透明的酒液,道:“未央宫中的宫女自戕,太子为何要掺和上一脚?看来,此事似乎颇为微妙啊。”

坐在下首的是翰林院大学士司马奎之长子司马琪,穿一身月白金丝织锦服,油头粉面、皓齿红唇,笑道:“昌王殿下所见极是。据传,那宫女死前自称亲眼见了宫闱中的秽乱之事,而且涉及极有身份权势的贵人。不知这把火会烧到何人身上去呢?”

“哼,如今太子最想扳倒的人是谁?”

司马琪恍然大悟:“自然是明妃娘娘……莫非是明妃的私德有亏?”

昌王摇了摇头:“太子若真有明妃私通的罪证,直接揭发便了。这回请旨彻查她的宫女之死,多半还是想搅浑了水,伺机寻出破绽吧。”

“嗯,也是。这明妃娘娘盛宠不衰,犯不着去干那苟且的营生。”

“苏明丽布衣出身,毫无背景。十八岁进宫便获荣宠,一路从才人晋升到贵妃,连皇后娘娘都被她夺了风头。即便如今三十有五,依然是风光无两,那些年轻妃嫔们哪一个能近得了父皇的身呢?”昌王嘴角流露出嘲讽的神情。

“说得是啊。去岁,好不容易有个沈婕妤在她眼皮底下怀了龙种,可谁知今晨竟落了胎。”司马琪眨了眨眼,“殿下可听说,沈婕妤落胎之因由?”

“呵呵。”昌王忍不住笑道,“你这厮刁钻,知你又要编派人。沈婕妤淫欲无度,命小太监用那夫妻闺房里的器具为其消火,招致灾祸。但本王深感疑惑,为何此等私密之事,竟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

“据说,有个愣头青当场揭穿,被一众太监宫女都听了去。”

“哦?竟有这种蠢货!在宫中怕是活不长。”

司马琪点头:“可不是哩。好在皇上仁慈,留了沈婕妤一条性命,只将伺候的太监宫女们全部杖毙。”

“哼,父皇一向心软,优柔寡断。太子最怕的不就是苏明丽的枕头风吹久了,将那皇位旁落他人吗?”

“其实,太子殿下未免过虑。明妃娘娘的八皇子玄杰尚且年幼,不足为惧。”

昌王捻起一枚青黄的杏儿,拿在手中把玩。“玄杰如今也有十四岁了。若是明妃有朝一日将皇后娘娘扳倒,摇身成为正宫,那再过几年,待玄杰长成,便得了势。”

司马琪笑道:“原来如此,太子殿下岂能容事态发展到那一步?看来此次太子和明妃之间必有一场酣斗。鹬蚌相争,昌王殿下正好坐收渔利。”

“呵呵,”昌王冷笑一声,“司马公子说笑,本王不过是个富贵闲人罢了。”

“非也非也。昌王殿下的母妃乃淑妃娘娘,将门之后,身世显赫。除了太子殿下,您可是皇上的第一贵子啊!”司马琪溜须拍马道,“譬如那六皇子玄亮,虽然能干,但其母孙昭仪乃宫女出身,又无恩宠。我看皇上整日派他外差,显然并不放在心上。再说那七皇子……”

“哼,老七我倒是不惧。这厮从小养在宫外,是不是龙种都难说。所谓沧海遗珠,不过是一个噱头罢了。这两年,父皇好歹给他安了个主管内廷的差事,显然不堪大用。”昌王又喝下一杯酒,“我看他人还伶俐,将来或可为我所用。”

“殿下所言不差。以在下愚见,如今阻拦着殿下的唯有太子和长公主而已。他们是皇后娘娘的嫡子和嫡女,最有权势。长公主虽为女儿身,但手握宫中财库大权,负责内廷一切采买事务,乃是太子最有力的臂膀。只有扳倒了他们,皇位才可有望啊。”

“嘘!”郑玄昌把右手食指置于嘴唇上,“司马公子休要妄言。你我在此饮酒作乐,不谈国事。哈哈哈……”

是夜戌时,大理寺衙署内灯火通明。寺卿丁耀祖正在偏厅审阅案卷,外面有人通报:“寺正萧湛求见。”

“进来。”丁耀祖提笔在砚台内舔了舔,快速地批阅了一本案卷。

萧湛乃一堂堂七尺男儿,浓眉阔目,身着从五品盘金绣白鹇官服,进门作了个揖,道:“大人,卑职刚从宫中回来。”

丁耀祖请他在旁边一张木雕椅上坐下,道:“萧湛,你可曾见到内侍监负责查案的那位孟公公?”

“是的,大人,孟公公向卑职讲述了发现尸首的经过,以及宫中御医的验尸结果。卑职已差人将那宫女的尸首抬至大理寺。”

“嗯。此案恐涉及宫闱秘闻,皇上命大理寺暗中调查,不可张扬。萧湛,所有经手之人务必可靠。”丁耀祖叮嘱道。

萧湛答应,踌躇片刻,又道:“大人,此案……卑职颇有些不解。”

“何事不解?”

“那渡月轩乃宫中冷僻之所,平日无人问津。昨晚又下起十年来罕见大雪,厚厚的雪地上只留下了宫女腊梅从大门走至古井的脚印。如此一来,投井而亡便是唯一的结论。不知为何皇上还要命大理寺彻查?”萧湛问道。

丁耀祖略一沉吟,道:“你可见到宫女腊梅手掌中握有的枯枝?”

“是的,卑职已将此物证一并带回。但是,一根枯枝又能说明什么?或许不过是宫女临死前碰巧抓在手中而已。”萧湛道。

“太子殿下向老夫透露,宫女腊梅死前曾在宫中与人说起,她亲眼看见宫中某位贵人的秽乱之事。”丁耀祖目光锐利,“太子以为,腊梅是被人灭口的。”

“但只要看过现场便知,此案绝无这一可能啊!”萧湛急切道,“若有人谋害腊梅,必然也要一同行至井边,方可将其推入古井。雪地上只有腊梅一人的脚印,凶手如何近得腊梅之身呢?”

“此事便是你我要勘破的第一个谜团。”丁耀祖道,“萧湛,你既细细查看过现场,可有发现那脚印的异状?老夫记得,八年前柳州有一案,亦是雪地中只留下一行脚印。但细细勘查现场却发现,同一个脚印有许多细微的不同边缘,像是被同一只脚踩过好几遍。由此得出结论,凶手是穿着与死者相同的鞋子,踩着死者的脚印走过去,再倒踩着脚印走回来,造成现场只留下一行脚印的假象。”

“此案乃是江南名捕方木令所破,堪称雪地脚印的经典案例,属下自然未曾忘记。”萧湛拱手道,“今日在现场,也曾细细比对查看,那脚印的确是一次性形成,绝无多次踩踏的可能。”

丁耀祖陷入了沉思,半晌方说道:“看来,若宫女腊梅并非自尽,那凶手的手段一定极为高明了。”

萧湛摇摇头,道:“大人,卑职有不同的见解。此案并不复杂,腊梅昨日早晨为贵妃娘娘梳头时弄断了娘娘的头发,为怕受罚而投井自尽。从这一角度看,既有现场的证据,又有自尽的动机,完全可以结案了。”

丁耀祖微微一笑,道:“萧湛,你可知宫人自戕要株连亲人?腊梅一人犯错受罚,即便被贵妃娘娘杖毙,也不过是一条人命。然而一旦自戕,若无恩恕,那可是全家乃至全族人的性命啊!这笔账,难道腊梅算不过来吗?”

“这……卑职惭愧,不知宫中还有此等规矩。”萧湛只觉后背冷汗涔涔。

“宫中规矩往往都在皇上的一念之间,并无明文法条,你不知亦在情理之中。”丁耀祖道,“但生活在宫中的妃嫔及宫女太监,对这些规矩都是烂熟于心的。稍稍行差踏错,便是丢脑袋的事,如何能不仔细?”

萧湛垂着头,眉心微蹙:“腊梅若是被害,那手心的枯枝……”

丁耀祖点点头:“不错,那正是你我要勘破的第二个谜团。腊梅临死前手握枯枝,将手掌割破了也不肯放手,这其中必然有深意。或许,是在向我们提示凶手的身份。”

“枯枝?人海茫茫,要如何去找到一个与枯枝有关的人物呢?”萧湛略一转睛,突然喊道,“大人,卑职记得发现尸体的那一对野鸳鸯,女的是永宁宫的二等宫女,唤作李花枝;男的是值守内宫门的侍卫,叫杨九郎。莫非,枯枝指的就是他们俩?”

“此二人现在何处?”

“已关押在寺里的大牢,卑职这就去提审。”

“萧湛,记住要小心审问,不可露出马脚。”

“是!”萧湛一拱手,转身去了。

7

正月初五本是破五迎财神的日子,却因一桩宫女跳井事件闹得人心惶惶,连皇后娘娘都免了各宫的请安,独自去宫中宝华殿上香祷祝。一大早,司药房接到了为明妃娘娘熬制安神汤药的方子,司药尚宫王珍香便命欣媚去准备。

午正三刻,欣媚提着一只装有汤药的朱漆描金八宝食盒来至未央宫。这里是整座皇宫中最为奢华的宫殿,层楼高起,崇阁巍峨,回廊环绕,金饰华丽。欣媚从爬满紫藤花的回廊疾步行至正殿前的空地上,见明妃娘娘的管事太监德公公正坐在门前打盹儿。她一抿嘴,悄悄退至旁边的耳房,见到两名宫女坐在炕上做针黹。

“姐姐们安好!”欣媚笑道,“我见德公公在打盹儿,便知明妃娘娘定是在午睡呢。看来,我这汤药送早了。”

穿银红撒花长棉裙的二等宫女翠儿起身,让她坐下,倒了一瓯子茶水递过来:“唉,昨夜因为腊梅的事情,合宫上下闹得不安宁,明妃娘娘自然休息得不好。”

“腊梅姐姐真是傻,明妃娘娘一向宽容御下,她又何必自寻短见呢?”欣媚端过茶杯啜了一口,慢悠悠道。

另一名穿着绛紫色团花长棉裙的三等宫女灵芝眨了眨眼睛,低声道:“欣媚姐姐真以为那腊梅是自己去投井的?”

欣媚两眼圆睁,故作惊讶道:“怎么?莫非另有隐情?”

“我与腊梅同住一屋,她平日里常爱显摆自己在主子跟前得宠的事。”灵芝一边做针黹一边说道,“大概五六天前,她便在未央宫里到处炫耀,说自己瞧见了一位贵人的秽乱之事。有人询问她究竟如何,她又故作神秘,闭口不言。”

欣媚诧异道:“若真是秽乱之事,那便应该向主子禀告。为何要自个儿私下传话呢?她究竟有何打算?”

“咳,根本不必听信腊梅的任何一句话。那丫头从来都是谎话连篇,嘴上没谱儿,若是信了她的话,怕是整个皇宫都不干净了。”翠儿道。

“翠儿姐姐,我倒是觉得……这回腊梅的手里恐怕真有些凭据。她跟我说过,很快会有一大笔钱进账,到时候就给乡下的老子娘买一个大院子,置几亩田地呢。”灵芝又说道。

欣媚眨了下眼睛,道:“竟有此事?那么前日,腊梅可曾同你们说起过什么?或是提到要去见何人?”

翠儿道:“那丫头惯会偷懒耍滑,平日里就总不见人影,常躲在柴房里休息或是偷吃糕点,有时还跑去别的宫里玩儿。我记得,前日下午,明妃娘娘命人收拾西厢房阁楼上的布匹,寻了她半日也不见人。”

灵芝道:“翠儿姐姐,你是不知哩。我晚饭后回屋更衣,见她床上的铺盖胡乱揉着,被窝里面还热热的,敢情是偷懒睡了一下午。”

“这么说来,她是晚饭后才去了渡月轩?”

翠儿摇头道:“俺们不知。但她确实未与俺们一道用晚饭。”

欣媚轻轻点头:“腊梅死后,她自个儿的那些梯己物品都还在吗?”

灵芝摇了摇头:“德公公已经命人收拾了送出宫外给她的老子娘。”

欣媚笑道:“灵芝,能去你屋里看看吗?腊梅睡过的铺子总还在吧?”

灵芝疑惑道:“姐姐要看什么?”

“说起来,这桩事总归不吉利。”欣媚煞有介事道,“人都说投井之人往往是中了邪的。我幼年时学过些祛除邪祟的法子,可以帮你去瞧一瞧。”

“当真?”

说罢,两人便拉着手来至后面的厢房。只见狭窄的小屋中堪堪摆下三张小床,每张床头边有一口小柜,供宫女们存放梯己的物品,其他的家具桌椅全无。腊梅的床已经空了,连铺盖和被褥都收拾得一干二净。欣媚打开床头的小柜,里面空空如也。

“姐姐要如何驱邪祟?”灵芝问道。

欣媚一愣,信口胡诌的理由经不起盘问,便笑道:“我记下这屋子的构造,回头托人去外面庙里替你们烧些元宝便是了。”

“哦,那可多谢姐姐啦!”灵芝高兴地说道。

欣媚不无遗憾地看着这屋子,道:“可惜没有了腊梅的遗物,若是能烧掉一两件,便更显齐全些。”

“呀,有啊!”灵芝走到自己的床铺旁,从柜子里拿出了一本书,“这是腊梅姐姐读过的书,我前日刚跟她借了来。烧这个应该管用吧?”

欣媚拿过来一瞧,乃是一本白乐天的《长恨歌》。她难掩兴奋之色,拿在手上快速翻看,字里行间并无异样,唯独在最后部分,用细细的毛笔画出了两句诗。

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翻过去,后面还有一句。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灵芝,这几道细细的墨线是你画出的吗?”

灵芝连连摆手。“怎会?欣媚姐姐,我连大字都不识几个,这本书是腊梅姐姐借给我,让我学认字的。”

欣媚的眉峰一凝,面色沉了下来。

宫中尚食局的回廊之外有一小片太湖石堆成的假山,上面建造了一座松凤亭,在松柏和凤凰花树的掩映下,显得尤为幽静。这日晌午,大理寺的萧湛从假山脚下匆匆而过,忽然被人叫住了。

“萧大人,您这是刚从李公公那里回来吗?”

萧湛抬头望去,只见上头亭子里摆了一桌酒肴果盘,小真子正独坐自饮。他一拱手,笑道:“原来是真大人,您果然有雅兴。萧某从李公公那里回来,您是如何得知?”

小真子冲他招招手,道:“大理寺在查宫女腊梅的案子,我亦是知道的。萧大人,不如上来小酌一杯如何?”

萧湛踌躇片刻,登上了假山头,步入松凤亭,在小真子对面坐下。“您有何事吩咐?”

小真子提起一把青瓷酒壶替他斟了一杯酒,上奉道:“太子殿下命我在此等候,有几句话问萧大人。”

萧湛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说:“您请说。”

“大理寺昨日连夜提审了二等宫女李花枝和宫门侍卫杨九郎,不知有何进展?”小真子嬉笑着拈了一枚果子递予萧湛。

萧湛拱手推却,道:“此二人不大可能是杀害腊梅的凶手。”

“哦?为何如此判定?”

“据太医穆宏大人推断,腊梅死于正月初四的子时到丑时之间。而这个时间,宫女李花枝正在淑妃娘娘的寝殿中值夜,门口有两名太监把守,绝无可能外出;杨九郎在内宫门的门口值守,见过他的人更是不计其数。”萧湛道,“因而,此二人没有杀害腊梅的时间。”

小真子点了点头。“如此,线索可就断了。”

萧湛低垂下眼睑,说:“是。萧某方才去见李公公,便是想问问宫中是否还有姓名中带枝、枯、木等字的宫人。”

“萧大人为何认定,腊梅手中的枯枝一定是指凶手的姓名呢?”

“不然呢?真大人又有何高见?”

小真子拱手笑道:“岂敢岂敢。萧大人乃大理寺第一名探,我可不敢班门弄斧。不过,昨日我在宫里见识了一位极有趣的宫女,对于查案颇有心得,择日邀来与你会会。”

“呵,女子探案?我可从未听说过。萧某虽然不才,还不至于要向一位女子讨教。”萧湛面露不豫之色,起身告辞,“多谢大人的美酒。公务在身,在下告辞了。”

望着萧湛远去,小真子不动声色地又斟了一杯酒,朗声道:“听了许久,还不现身吗?”

一块巨大的假山石后头传来女子嘤嘤的笑声:“真公公,莫非你背后长了眼睛不成?”

“哈哈!”小真子扭过头,望着款款走来的女子,“欣媚姐姐,是我约你来此,自然晓得你早已等在身后。”

“原来是真公公找人传的话。”欣媚疑惑,“有何事?”

小真子站起身,把她让到上座,笑道:“姐姐不必紧张。小真子也是受人所托,请你见一个人。”说毕,他拍了两下掌,只见一名身材瘦高的太监从亭下的山洞里走了出来。

这太监穿着青色圆领蟒袍,二十五六岁年纪,生得面如满月、目似朗星,好一派清秀儒雅的气度。走上前来跟欣媚施礼道:“欣媚姑娘,鄙人乃太子殿下身边的贴身太监,叫作许世才。宫里人都喊一声小许子。”

“哦,原来是许公公。欣媚这厢有礼了。”欣媚也躬身福了一福。

双方厮见毕,彼此对席而坐,小真子打横。酒过三巡,小真子笑道:“欣媚姐姐方才想必听到了我与大理寺正萧湛大人的谈话。如今,未央宫的宫女腊梅投井的案子,还十分胶着哩。”

“皇上既命大理寺调查,想必对腊梅姐姐自戕一事有所怀疑。”欣媚不动声色地说道。

“依姐姐看,此事究竟如何呢?腊梅是自戕还是被人谋害?”小真子问道。

“自然是谋害,毋庸置疑的事。”

话音刚落,只听见“噗通”一声,许世才跪倒在地,拜道:“欣媚姑娘,若能替鄙人妹妹伸冤,我全族人定当感激不尽啊!”

欣媚连忙起身,扶起许世才,问道:“许公公,原来腊梅是你的妹妹?”

“不错,腊梅与我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因家道中落,双双入宫为奴。兄妹俩在宫中相依为命、互相扶持,感情极为深厚。”许世才边诉说边落泪,“怎奈小妹性子直,说话不懂得拿捏分寸,更不知避讳。她被害前一日曾来寻我,说亲眼见到了宫中的秽乱之事,还说要拿此事去某个显贵之人那里讨得些好处。因小妹向来喜欢吹嘘,所言之事往往夸大,我便没有在意。谁承想……”

欣媚颔首,从衣内掏出一卷书,道:“许公公,你可见过这本《长恨歌》?”

许世才看了看,道:“未曾见过。此书有何奥妙?”

欣媚将书页翻到最后部分,指着上面的两行诗句,道:“方才,欣媚去未央宫送汤药,遇见了腊梅同屋的宫女灵芝,她说此书乃是令妹借予她之物。看,这两行诗句被人用细毛笔画出,你可解其意?”

“长恨歌……这是讲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故事。”许世才蹙眉,“说句大不敬的话,此乃公公与儿媳的乱伦之情,在三纲五常之外。莫非,腊梅画出的这两句诗,暗含了宫中某位深陷秽乱之事者的线索?”

“许公公高见!”欣媚拱手道。

许世才连连摆手作谦,又道:“欣媚姑娘,鄙人不才,在太子殿下跟前效力,也得了些赏识。此番小妹被害,殿下十分同情,特地下了一道密令,请欣媚姑娘暗中调查,为吾妹伸冤!”

“太子殿下?怎会知道我?”

小真子笑道:“姐姐解开沈婕妤娘娘滑胎一事,总管太监李秀英已禀告了太子殿下。这是殿下赐予你的腰牌,准许你出入宫门,查明真相。”

欣媚接过腰牌,见紫檀木牌上雕刻了“东宫”二字,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仿佛要直坠到她心底去。霎时间,她心念急转,思量片刻,抬头笑道:“承蒙太子殿下抬爱,欣媚领命。许公公,还请代为禀告殿下,这几日务必要勤谨看守宫门,切勿使凶手逃脱。若发现形迹可疑之人,必要抓起来细细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