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异端与教皇
云翳亏蚀也能遮暗月亮太阳15。
《十四行诗》第35首,写于约1600年
到1626年的夏天,教皇乌尔班八世(Pope Urban VIII)的任期已进入第三年。他可以问心无愧地满足于自己的功绩:他曾在法国和西班牙之间斡旋,成功令双方缔结了和平条约,避免开战;然后又说服了两国天主教的国王,让他们的联军剑指英国的新教国王查尔斯一世(Charles I)。在附近的乌尔比诺公爵过世后,他命令梵蒂冈的军队占领了公爵的领地,进而吞并了那个小州,以更容易抵御罗马。他甚至设法私下里与友人伽利略·加利莱伊(Galileo Galilei)见面,准许后者及佛罗伦萨人出版一本关于描述地球绕着太阳转的书籍——前提是声明该想法只是一个假设。然而,也有其他事情压在教皇心头上,其中居首的便是占星术士预测他即将殒命的传闻。
在文艺复兴时期的罗马,预言教皇的死亡并不稀奇。45年前的1581年,有许多关于格列高利十三世身体欠佳的流言,其中有一个占星术士预言教皇将会在10月16日死去。实际上格列高利教皇比预言多活了四年,只不过最后的四年里他一直笼罩在随时毙命的恐惧下。然后便是1591年伊诺桑九世的死亡,他是连续第三个任期不足一年的主教。他的死亡突然而离奇,然而在他去世的那一天,所有罗马人都看到了:当太阳西斜时,东方的天空升起了一轮血红色的满月。在这最不详的天象出现后仅数小时,伊诺桑九世便暴毙身亡:那天恰好发生了月全食。
文艺复兴时期产生的占星术与如今报纸上随处可见的简化版星座占卜毫无相似之处。在当时,占星是一个复杂艰巨的任务,需要大量的计算作为支撑。实际上,占星术士的工作几乎等同于数学家的活计:其计算涉及了当时已知的所有数学分支,以精确地预测太阳、月亮和五颗可见的行星在未来某个确定的时刻会位于何处。根据计算结果,人们会做出各种重大决定,于是他们对占星术士的重要性及准确性深信不疑。乌尔班八世及他的前任们也不例外。
实际上,乌尔班八世雇用了一群占星术士,专为住在罗马的红衣主教们算卦,以期立刻得知哪一位红衣主教可能会染上重病,或是遭遇意外而身亡。当有人预测出他的死亡时,他并没有付之一哂,而是命令手下的占星术士验算。他们核实了结果,认为该预言基于可靠的占星术理论,是正确的。
这个预言根据的是1628年将发生的两次日月食。第一次是月食,将发生在1月20日;第二次,也是更为吉利的一次,是日食,将发生在12月25日,届时太阳和月亮会排列在人马座的位置,而代表教皇的两颗战士行星——木星和火星,则会近距离交会。
乌尔班立刻对此做出了反应。他命令从所有公开的记录中抹去有关他出生时间和地点的信息,因为这两点对于做出一个人命运的可靠预测至关重要;他还知道,只要有适当的对策,就可以消除这两次日月食的险恶影响。为此,他需要一名大师级的魔术师——而且他知道从何处寻。
托马索·坎帕内拉(Tommaso Campanella)是多明我会(Dominican)的一名神父,他曾被关押在宗教法庭的监狱里长达27年。他的灾难始于1599年,看到家乡斯蒂洛(位于意大利半岛南半部)的政局动荡,以及知道次年(1600年)的年份预示着某种征兆(1600等于两个魔力的数字7与9之和的一百倍),坎帕内拉发起了针对西班牙统治者的反抗活动。然而,他手下的两个阴谋家背叛了他,坎帕内拉最终遭到逮捕并被审问。宗教法庭的法官曾五次批准使用酷刑,以逼迫他坦白,然而五次他都挺过去了。但因他在审讯中行为古怪——例如,他赞扬调查官的工作事迹,并在一次酷刑后连续数天满口胡言——调查官们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疯了。有一种特殊的刑罚,名为彻夜刑(veglia),专用于检验犯人是否发疯。即便根据宗教法庭的标准来看,它也是异常残酷的,因而极少被使用。此刑罚包括用绳子把囚犯捆绑至不自然的位置,并吊在天花板上,然后用一系列刑具扎刺犯人,使其感到疼痛。
宗教法庭的规章建议使用彻夜刑不要超过12个小时。然而,法官认为坎帕内拉的案件是一个例外,于是后者被施刑长达36个小时。最终,法官和两名狱卒,以及另外两名在场的医生填写了报告,并将其送至其他法官以阅读并讨论。法官们得出结论:因为坎帕内拉挺过了酷刑,期间没有坦白或请求宽恕,意味着上帝已经彻底抛弃了他,所以他必然是疯了。根据宗教法庭的规章,坎帕内拉被认为是精神错乱,他永远不能受到任何刑罚或处决,而是在法庭的地牢里度过余生。
在监狱中,坎帕内拉学习了占星术以及如何算卦,并为其他囚犯和一些狱卒占卜。1618年,狱卒们曾带他来到外面,以期更好的视野能够提高他的预测能力。坎帕内拉还写了几本书,在其中一本里,他声称自己知道一些形式的魔术,可以抵消天体排列在不祥位置时带来的负面效应。正是这一点引起了乌尔班八世的注意,后者命令将他带到罗马。
坎帕内拉打扮成一个农民,悄悄进入了这座城市。他被关在梵蒂冈的一座监牢里,并数次被带到教皇的住处——奎里纳尔宫(Quirinal Palace)(位于梵蒂冈附近),与乌尔班见面并施展他的魔术。在会面中,两人身穿白色长袍,进入密闭的暗室里,以避开外部空气中的邪恶成分。为了净化室内的空气,坎帕内拉喷洒玫瑰醋,点燃由月桂木、香桃木和迷迭香制成的熏香。“没有什么比星星的力量更为强大有效,”坎帕内拉在书中写道,“哪怕恶魔直接向你投毒。”然后,他在墙上挂了一匹白绸,以象征纯洁。他点燃了两盏油灯和五个火炬,代表日、月和五颗行星。坎帕内拉在墙上画了黄道十二宫的符号,又拿出两颗宝石,代表乐善好施的木星和金星。他和乌尔班喝下了在两颗行星影响下蒸馏出的烈酒,随后两人跪下,一边听着室外音乐家们演奏轻柔的音乐(驱散受日食侵害的空气中有害成分的最直接手段),一边由坎帕内拉进行冗长的祷告。
仪式奏效了。1628年1月20日发生的月食为全欧洲所目睹,然而乌尔班未遇一难。罗马人看到12月的日食发生在太阳西斜之时,这意味着灾厄的效力会减弱。不仅如此,月影从未直接从太阳正前方经过,太阳只是被遮挡了一小部分,这同样帮助乌尔班幸免于难。1629年1月11日,在确认向圣座效忠时,乌尔班释放了坎帕内拉。一个月后,罗马多明我会首领授予坎帕内拉“神学大师”(Magister Theologiae)的称号。
然而没过多久,又出现了一个教皇逝世的预言,并且它同样与日月食有关。做出该预言的是奥拉齐奥·莫兰迪(Orazio Morandi),他是位于罗马附近的圣普拉塞德修道院的院长,也是全市最受尊敬的占星术士。
莫兰迪的预言基于即将发生在1630年6月10日的另一次日食。嗅到先机的西班牙驻罗马大使、红衣主教加斯帕·德博尔贾(Gaspar de Borgia)给马德里送了信,要求所有在西班牙的红衣主教们都来到罗马参加一个秘密会议,以选出乌尔班的继任者。法国和德国的大使也如法炮制,给自己的国家发送了同样的消息,生怕如果晚了一步,他们的红衣主教就将无缘参加新教皇的选举。
这下,乌尔班感到四面楚歌,坐立难安。他甚至搬到了教皇位于甘多尔福堡(距离罗马有数英里远)的隐居处,这里的警卫极度森严,就连仆从和侍臣也很难接近乌尔班。乌尔班派人叫来了坎帕内拉,要求他再一次施展他的魔术。
和上次一样,两人进入密室,喷洒玫瑰醋,点燃木香,挂上绸布,摆出两盏油灯和五个火炬,把黄道十二宫的符号画在墙上,然后开始了长长的祷告。
相克的魔法再一次灵验了。如今我们可以更精确地计算月球曾经的运动轨迹,从而知道那一天发生的日全食从加拿大开始,横穿大西洋后经过法国上空。残缺的太阳最后从科西嘉岛徐徐落下,罗马城内无人见到日食,连日偏食都没有见到。
日食发生五个星期后的7月15日,莫兰迪被召至宗教法庭的法官面前,一个星期后他便开始遭受各种酷刑。11月,这位前任修道院院长在牢房内身亡。医生仔细地检查了他的遗体,最终报告称他的死亡是发烧过热导致,并无可疑之处。然而考虑到当时政局中的种种阴谋,至今几乎没有人相信那个医生的结论。
在莫兰迪死后不久,乌尔班便开始了另一个行动,而这一举措足以在天主教的历史上留下重要的一笔。为了理解其惊人之处,我们需要知道,自古以来极少有人怀疑上天能够影响地面的行为。到十三世纪中叶,占星学与算数、音乐和几何一同被列为西方大学课程中的四大人文学科。从十五世纪开始,它还与医学有了紧密的关联,包括博洛尼亚、那不勒斯和巴黎在内,整个欧洲的所有大学里都有精通星座占卜的医学教授;一些教皇还会积极资助占星术士们。然而这一态度逐渐发生了改变。新教徒的改革家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批判占星术是伴随邪恶的危险游戏;伽利略等人则表明,不借助占星术,我们也能理解自然世界运作的规律。
乌尔班以自己的方式表明了他作为激进主义者的立场。1624年,他通过一则驱逐公告,禁止了烟草在教堂中的使用;1628年,他禁止了南美天主教的传教活动中对当地人的奴役。他还针对占星术在未来的使用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1631年4月1日,他发布了一则教皇训令:Inscrutabilis Judiciorum Dei,意为“上帝不可知的判决”,禁止任何天主教的成员及官员参与或从事占星预测活动。这是对占星术意义深远的谴责,乌尔班斥其胆敢“凭借罪恶的好奇心窥探上帝心中埋藏的秘密”。再没有天主教的人能根据星体的影响来预言教皇的死亡了。而乌尔班八世也的确得以长寿,直到1644年去世,在位长达21年,是所有罗马教皇中任期最长的。
坎帕内拉从未觉得这则训令是针对他的。他继续为人占卜,并称他的占卜用于领悟上帝在星体间预置的“天使般的智慧”。然而,牧师不能一直对他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的固执在罗马最终引来了麻烦。他只好离开罗马来到巴黎,一个能够容忍他与他的技艺的城市。坎帕内拉在多明我会的女修道院找到了安身之处。然而日月之光并没有善待他。1683年年末,他发现次年6月1日将发生的一场日食会威胁到他的性命,于是在修道院自己的房间里重演了他曾为乌尔班举行的仪式。但这次,相克魔法没有奏效,在日食发生11天前,坎帕内拉便躺在睡床上永远停止了呼吸。
历史上的这段天主教的轶事至今仍在发挥着影响力。1998年,因顾虑公众对超自然力日益增长的好奇心,教皇约翰·保罗二世(John Paul II)向所有主教发了一封信,以提醒训令的存在,并说“星座占卜中的晦涩迷信”是“与基督教的信条不相符的”。
不过,如果乌尔班八世、坎帕内拉和西班牙的占星术士莫兰迪知道了未来有一位教皇——约翰·保罗二世,基督教历史上最受人崇敬的主教之一——恰是在有日食发生的一天出生,又同样在有日食发生的一天去世,又会作何感想呢?这不得不说十分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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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在历史上,尤其留意日月食的并不只有教皇和天主教会。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日月食是不幸或灾厄的预兆。只消阅读莎士比亚的著作,我们就可以找到许多例子。
“最近的日蚀月蚀不是我们的吉兆,”《李尔王》中的格劳斯特侯爵如此说道。《安东尼与克里欧佩特拉》中的安东尼抱怨说:“我们的人间的月亮现在蚀中。”他说,这便是在预言他的灭亡。奥赛罗认为“日月蚀晦”将是德斯底蒙娜死亡这一惨痛悲剧的最佳伴奏;而在《哈姆雷特》中,何瑞修提到预示了恺撒之死的若干凶兆时,将月亮描述为“像到了世界末日一般的陷缺憔悴”16。
到了1616年,此时距莎士比亚离世后不到50年,同样宣称日月食为凶兆的、英格兰最著名的历书出版商约翰·盖博瑞(John Gadbury)反复提及爱尔兰和苏格兰将目睹一场日食。这次日食发生在1652年4月8日,星期一,后来的英国人将这一天称为“黑色星期一”,以描述突然变暗的天空。日食给居住在投影带内的居民们带来了巨大的恐慌,许多目击者将其形容为上帝开始发怒或是审判日;一首在日食到来之前创作的民谣在副歌里唱到:“哦,忏悔吧,英格兰;干涸的日子即将到来。”盖博瑞在历书中写道,日食“将暴烈而残忍地倾倒它的影响”,还提醒读者日食象征“国王和伟人的死亡,政权的更迭,法律的改变”。如果有人在盖博瑞出版他的历书时翻阅英国历史上的事件,便会发现其说法并非虚假。
安妮·内维尔(Anne Neville)王后是英国历史上最不起眼的统治者之一。没有任何可靠的她的画像,即使她生前写过一些书信,也没有任何一封留存下来。实际上,那个年代的史书里几乎没有提及她。她于1485年3月16日离世,那一天,日全食的投影带穿过了法国和欧洲大陆的腹心。然而,若不是另一件事发生——她的丈夫、约克(York)家族的理查德三世(Richard III)国王在数个月后的身亡也与一场月食有关——甚至连这件事也有可能无法留下记录。
理查德三世在博斯沃思战役,即玫瑰战争的最后一战中身亡,战役的胜者不久之后便成为了亨利七世(Henry VII),也是都铎王朝的第一任国王(Tudor King)。新国王令人将理查德三世负了重伤的裸体摆在莱斯特圣母领报堂(Church of the Annunciation)的拱门下。在尸体摆出来的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晚上,一轮圆月高悬夜空。人们本以为明月之光会照耀前王残缺的尸体,但那天晚上偏偏发生了月食,满月—— 一种象征——的辉光被显著地削弱了。许多人由此联想到约克家族的势力将成为过去。
皇室人员的死亡与日月食之间另一个值得注意的关联被记录在《盎格鲁–撒克逊编年史》(Anglo-Saxon Chronicles)中。这本编年史原本是九世纪在艾尔弗雷德大帝(King Alfred the Great)的命令下开始编纂,之后由一批大多匿名的记录员续写了近两百年。我们感兴趣的那部分记录是在十二世纪,由英格兰伍斯特大教堂(Worcester Cathedral)一所修道院内名为约翰(John of Worcester)的僧人写下。作为一名记录员,他的记录方式并不算很工整。例如,他会在纸张边缘的空白处注明哪些内容最好删去或用别的替代,并留下那些注释。即便如此,他书写的那部分记录如今被奉为至宝,因为其中包含亨利一世(Henry I)统治期间的内容。
根据编年史中的记录,1133年8月2日,星期三,亨利——当时的英格兰国王,威廉一世(William the Conqueror)的儿子——在他执政的第三十三个年头,同随从的骑士们一起,正准备离开英国海岸,乘船前往诺曼底。突然,一片黑云一样的东西出现在头顶的天空中。国王和随从们来到甲板上,啧啧称奇。他们放眼望去,只见太阳好似新月一般。然而此景不长,狭长的亮弧逐渐变窄,直到光芒彻底消失,他们只好点燃蜡烛照明。天空中甚至出现了星星。然后,刚才的一幕倒着上演:先是一道银边出现,逐渐扩大变宽,直至整个太阳复原。许多人都认为这是大事将发生的征兆。亨利国王穿过了海峡,而那个大事也的确发生了:国王死了。
他不是马上死的。两年后在法国,他因吃了七鳃鳗而身亡。但对他的手下而言,关键在于他永远没有回到英格兰,许多人便将此归咎于出航那天发生的日全食—— 一个不祥之兆。
尽管在今天看来,这类宽泛的联系似乎很稀奇,但在历史上不同文化中经常可见它们的身影。罗马史学家塔西佗(Tacitus)曾写道,公元14年8月奥古斯都大帝(Emperor Augustus)死后一个月便发生了一场月食。发生于840年5月5日的横跨法国的日环食似乎预言了46天后该国国王路易一世(Louis the Pious)、查理曼(Charlemagne)之子的死亡。奥拉夫二世国王(King Olaf II)在挪威历史上最著名的一场战争、1030年7月29日的史狄克斯达德之战(Battle of Stiklestad)中丧命。而根据《古挪威国王英雄故事》(Sagas of the Norse Kings),33日后一个阳光明媚的晴天,天空却突然“变得像夜晚一样黑暗”。黑暗便是由日食导致,尽管它发生在国王阵亡一个多月后,人们仍然认为二者有着某种关联。
此类联系不仅仅存在于西方历史中。日本最古老的故事书《日本纪》中记载,推古天皇是日本历史上最为重要的人物之一,在位30年间将佛教引入了日本。然而她却在628年一场日食发生五天后离世了。布干达(今乌干达)的国王朱科(Juuko)死亡那一天,根据民间的传说,“太阳从天空中消失了”,许多学者将其解读为1680年发生的一场日食。1836年5月1日,新西兰北岛(North Island)的人们目睹了一场月食后,有人认为一位领导者将要逝去。实际上,逝去的不是一人而是两人:玛塔图阿(Mataatua)部落的奇哈洛(Kiharoa)和西卡雷亚(Hikareia)。
于是,当人们预测到1715年将有一场日全食横穿伦敦——上一次出现这种事还是在600年前——时,他们感到惊恐万分也不难理解了。日食发生的那一天,即1715年5月3日,被提前数个月宣布定为“黑色灾厄或末日之景”。人们在想:1649年查尔斯一世被处决,还有1666年伦敦遭遇巨大火灾,难道不是都被数个月前的日食说中了吗?(是的,两次都是。)不必追溯太久,就说30年前,安妮王后和理查德三世国王的死亡,就和日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数个月前刚刚成为统治者的、汉诺威(Hanover)家族的乔治一世(George I)国王又如何呢?我们是否也应担心他的安危?最重要的是,这个即将到来的日食是否应被视为上天对新任国王的一种评判?
日食出现又消失,而乔治一世毫发无伤(至于他当时在哪儿,有没有看到日食则没有留在记录中),安然地活着,并统治了国家12年。不过,他在法国的同僚可就没那么幸运了。
路易十四世(Louis XIV)在绝大部分的执政期间被称为Le Roi Soleil,意为“太阳王”。该称号源于他年轻时曾在芭蕾舞剧《暗夜芭蕾舞》(Le Ballet de la Nuit)中扮演太阳神阿波罗一角,而这似乎也与日食后“太阳王”的陨落不谋而合。
路易十四世确看见了日食——在法国,人们看到的是日偏食,不过伦敦看到的则是日全食。几个星期后,他抱怨自己的一条腿疼。疼痛很快发展成为坏疽,在忍受了数周的痛苦煎熬后,1715年9月1日,这个选择了太阳作为自身象征、名字暗示着绝对权力的男人,在他建于凡尔赛的巨大宫殿中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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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治者的死亡并不是日食带来的唯一厄运。许多人更担忧疾病的传播。
历史上详细可考的首次梅毒爆发发生在1495年的欧洲,起源于法国夏尔三世(Charles III)率领军队试图征服那不勒斯的港口城市时随军的佣兵和娼妓之间。因此,梅毒也被叫作“法国病”。不过需要指出的是,两年前,西班牙巴塞罗那的一名医生罗德里戈·鲁伊斯·迪亚斯(Rodrigo Ruiz Diaz)曾报道称治疗了一名水手,该水手的生殖器皮肤上长出了可怕的斑疹——这正是梅毒的临床症状。
许多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都知道其中的原因。奥地利宫廷的约瑟夫·古伦佩克(Joseph Grünpeck)于1501年染上此病,并设想出一种早期的解决办法,同时在两次天文事件的巧合中窥见了回答。第一次是大融合(Great Conjunction),指天空中木星和土星交会。此事件发生在1484年11月25日,这一天两颗行星都位于天蝎座附近。古伦佩克与同时代的其他人认为,由于天蝎座代表外生殖器(黄道十二宫的每一个星座都对应着身体的一部分),疾病便首先侵染那个部位。大融合带来了剧毒,其中的毒性在数个月后的1485年3月16日法国上空出现了日全食时得到释放17。但为什么毒性花费了十年的漫长岁月才染指地球?古伦佩克等人解释称,因为木星距离地球很远,多花了点时间是可以理解的18。
另一个将日食与疾病联系在一起的事件发生在1585年。英国人托马斯·哈里奥特(Thomas Harriot)在跨越大西洋前往罗阿诺克岛(Roanoke Island)(位于弗吉尼亚殖民地沿岸)的路上,目睹了一场日偏食。抵达目的地后不久,他便注意到许多当地居民在接触到他或随行的英国人后,就死于一种神秘的疾病。他最终将这场悲剧解释为天意,不过在文章中写到这些死亡已被旅途中见到的“可怕的日食”所预言。
英国海军的詹姆斯·林德(James Lind)因首次证实了柑橘属水果可治疗坏血病而如今为世人所知。1762年在孟加拉湾,他目睹了数百名欧洲人,以及成千上万的当地人死去。据林德说,死亡人数最多的那一天是10月17日,恰好是日食发生之日。“日食的那一天,发烧的人太多了,”林德写道,“根本不必去怀疑它的效力。”
最后一个例子是在1918年6月8日,一次日全食横跨美国,全影带从东海岸一直连到西海岸。同一年秋天,一场流感席卷全球,短短一年内的死亡人数就超过了中世纪的黑死病在一个世纪里造成的死亡,成为历史上最致命的疾病之一。当时,全球18亿的人口中,约四分之一被感染,超过5000万人因流感或其导致的并发症身亡。很自然地,某类人群的幸存率要高于其他人群。在美国,住在西南地区的土著人死亡最多。
让我们用数据说话。1918年,仍住在美国的印第安纳瓦霍族人(Navajos)有30000人,其中有近4000人病死,死亡率约为12%。据其中一名幸存者回忆:“疾病在秋天袭来,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栖息地,死者不计其数。白天可能还觉得没事,但到了晚上就会出现症状,第二天早上就死了。”可造成这一悲剧的原因是什么?他继续说:“哪怕是那些知道该如何寻找病因的人……也没能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同世界上许多其他文化一样,在纳瓦霍文化里,人们相信祸不单行。征兆早已出现,只是很多人直到灾难降临才意识到它的存在。1918年的这场流行病对纳瓦霍族人造成的毁灭性打击也不例外。有些人在思考后得出结论:数个月前(1918年6月8日)在美洲大陆西南部发生的日食就是这次灾害的征兆。
对于那些自诩为理性主义者的人来说,一些统治者的死亡与日月食有关这一事实无关痛痒:不论有没有日食或月食,每一天总会有人死去。反而说,如果没有任何一个国王在日食发生前后毙命,才是不可思议的。类似地,与一百年前相较,如今我们对疾病的产生和传播有了更准确深入的了解,所以流行病的肆虐也很有可能表现出与日月食存在某种关联。我们把这类关联看作是人类在曾经懵懂无知、崇尚迷信的时候留下来的遗迹。不过,如果我们重新细细打量自身便会发现,时至今日,我们的许多行为仍然是非理性的——我们仍然笃信着日月食是不祥之兆。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来看看日月食对现代股市带来的负面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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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布里埃莱·莱波里(Gabriele Lepori)是一名行为金融学家,他通过心理学来解释股市及其中人们的行为。2009年,他想测试对厄运的感知能力是否会影响股票交易员买进或卖出股票的决定。他选择日月食作为坏兆头,因为它们的发生既突然又可预测。令他惊讶的是,他发现这种影响的确存在。
我们先退后一步审视。莱波里在报告中指出,一些特定人群(如运动员或赌徒)倾向于参加迷信活动,这早已不是秘密。他们可能会穿戴旧的帽袜,吃特定的食物,佩戴特别的护身符,并相信这样做能增加他们获胜的几率。许多股票交易员也是一样。不仅如此,许多人类学家——包括二十世纪最受尊崇最有影响力的布罗尼斯拉夫·马利诺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也指出,人类的存续确实离不开迷信。迷信可以填补不确定性造成的心理空缺,从而抵御焦虑与苦痛。工作在充满竞争、压力极大,而结果常常未知的环境下的人们,最有可能崇尚迷信——其中也包括股票交易员。
在研究中,莱波里分析了1928年至2008年的80年间发生的所有362次日月食。他检查了股票指数,经过大量的统计分析得出结论称:在日月食发生的那一天,股票价格通常会下跌。他还注意到,这些天的交易量通常不高,意味着交易员倾向于按兵不动。这两个事实表明,日月食发生时,交易员在操作时更加谨慎。另外,股票指数的下跌很小,通常不到1%,并且在三天内便会恢复。
我决定抽样检验莱波里的结论:我从中挑选出我曾目睹并印象深刻的日月食事件,重复他的工作。第一个事件是一次日食,发生在冬季,当时遮住太阳的一片云彩恰好移开,我借以看到日冕。那是在1979年2月26日,道琼斯工业平均指数下跌了20点;两天后,它上涨20点,恢复至原先水平。
1991年,我在夏威夷岛上看了一场日食。那天,道琼斯指数上涨15点,并在接下来的数天继续保持上涨。第三个日食是在德克萨斯州北部看到的,当天指数下跌30点,而两天后再次恢复至原值。
我记得的最近一次月食是在2007年8月28日,天上的一轮明月突然变成了古铜色。月食的前一天,道琼斯指数大跌300点;月食当天又跌了200点。那天正是星期五。下一个交易日是在星期一,指数上涨了200点。
前面已说明,这些日月食事件具有高度选择性,却仍在某种程度上证实了莱波里的结论。于是,我决定找一类完全不同的天文事件,重新进行检验。
2010年8月中旬,火星、金星和土星相互靠近,同时西边的天空出现新月。英仙座流星雨也出现在同一时期。在流星雨最甚的8月12日,我在一个小时内看到了80多颗流星划过天幕。随后,我检查股市发现在流星雨的前一天,道琼斯指数下跌了300点,并在接下来的三天——即流星雨上演的期间——持续下跌。这个结果耐人寻味,然而它的背后还有更多故事。
正如莱波里指出的那样,并非所有的日食(我得加一句:以及并非所有的流星雨——因为许多文明同样视其为凶兆)与股票指数下跌有关;相反,产生影响的一般都是在发生之前被高调宣传的事件。迷信如常人的股票交易员会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对公认的凶兆做出反应,从而使预言看起来自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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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你是将日月食时股市下跌归咎于心理学(或是占星术)的效应,还是质疑二者之间存在的任何关系,有趣的是,对日月食的恐惧是如此根深蒂固,横亘古今,经久不衰。
最早有日食发生确切时刻的记录出现在一块泥板上,发现于1848年乌加里特古城(今叙利亚境内)的遗址内。泥板上写着:“希雅(Hiyar)之月,朔月之日,天名蒙羞。(在白天)太阳消失,火星出现。”
我们知道这些用乌加里特文写成的记录范围是从公元前1450年到公元前1200年。如果认为这段文字所指的是发生在“希雅之月”的一次日食,就可以确定它发生在公元前1375年5月3日。然而更引人注意的是其结尾部分。
那是一句警告:“君王将遇家臣之袭。”即是说,从历史的最开始,日月食便被当作是一种厄运。
不过,有一种方法可以解消灾厄。就像教皇乌尔班八世认识到的一样,只要知道了它发生的确切时刻,就可以发动恰当的抵消魔法。
这需要人们能准确可靠地预测它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