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花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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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5-7青红

第五集

何霭云足足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有时睁开眼睛打量四周,有时呆呆地看着襁褓里的孩子,别人问她“今日觉得怎么样?”“吃点东西好不好?”......她都像听不懂人家的话一般,只是迟缓地摇头、点头,过不了多会儿就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慢慢的,她开始感受到体内那一颗“砰砰砰”跳动有力的心,这颗全新的心脏让她躺不住,想坐起来,想从这屋子里出去!

这一日她醒了,屋子里没人,看窗外日头正好,她慢慢下了床,双脚落地站起来,只觉得腿上无力,轻飘飘的跟不上她的心,稍微走两步就打绊子,险些让她摔倒!

“少奶奶小心!”一个声音惊呼起来,她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下人刚好进来,便冲着那人笑道:

“没事!这一双腿好没用,摔它一跤也是活该!”

来人一愣,头一遭听少奶奶这么说话……

觉得她不对劲的人越来越多。明明还是那个何霭云,却又不是原来的何霭云了。

馥芳今日才得见这个在女子师范学堂读过书的新妇。

“以前听说女子新学不光讲妇德,于修身、国文之外,还有算学、历史、地理、格致、图画、体操、音乐种种,今日一见这新妇,果然与老辈不同!不光未缠足,走路还抬头挺胸,与人说话无论男女竟都直视对方,郎朗对答,毫不扭捏,啧啧!如今的女子真是大胆啊!”

朱馥芬回来与家人说起席间见闻,犹自赞叹不绝。

“得了得了!何消羡慕后辈,你还不够大胆么?”郑松道,引得儿子媳妇们暗笑。

朱馥芬浑然不觉被丈夫戏谑,只顾着跟儿子道:

“咱们骧骏将来的媳妇,也得是这样读过书,见过世面,落落大方的女子才好!”

等到何霭云过了门郑骧蓥才认出她来,就是当年自己见过的那个呆萌的“小新亲”。她将将十八岁,个子小小的,模样是好的,白生生一张精致小巧的脸,黑漆漆圆溜溜的眼睛,眼神却是呆呆的,你跟她说话,她就像一个发懵的小动物一般不知所措,话少得可怜,偶然来一句,没头没尾,让人全无头绪。

“这孩子看起来不大机灵的样子。”

这个孙媳妇与朱馥芬所盼不同,寡言少语,也不机灵,无甚趣味。当初家里请人为何霭云看过八字,算命的说她“命中多子”,极旺夫,那时骧骏刚刚回国,整日忙于事务,于男女之事上不用心,面对家中催逼,他只说:

“只要肯服侍祖父、母,孝顺爹娘的就好。”

两人只见了一面,他就在众多人选中指了何霭云,图的是这个人没有心思,另外,没有裹小脚。

其时,本省妇女缠足惩禁令比之全国尚早15年,规定十岁以下的女童禁止缠足,已缠足者一律释放,但民间仍多观望,很长一段时间内“禁者自禁,缠者自缠”,许多人家的长辈仍然将是否缠足列为相看女子之首要,像郑家这样的大户人家,自老祖母到丈夫都不要女子缠足的,反属罕见。

何霭云娘家是外省来昆的商贾出身,务实少虚,本来就不重女子缠足之礼,她表姊妹几个都在省立女子学堂读书,那女子学堂可是不收缠足的女子的,故而她也是个“天足”

“富而不知礼,商甚吝于财!”

为着儿媳妇家里长辈不给女子缠足,郑延周背地里是这么评价亲家的,全忘了他祖上也是工商出身。

何霭云虽未缠足,却没有像姐妹们那样也上新式女子学堂,只在旧式私塾里读书认字,因为继母说她“脑子又笨,胆子又小”,为着她好,怕她去新学堂受人欺负。

郑骧蓥看这新嫂嫂整日规规矩矩站在长辈身后,不让她坐下她就一直站着,若有人同她说话,她一双眼睛直直望着说话的人的嘴,似乎光是听不能明白,须得要从对方一张一合的嘴里才能“瞧”出真正的意思来,就这么一个憨痴怯懦的小丫头,谁能料想后来会变成那样……

“一个人不知经历了什么,才会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

馥芬这大半年过得都不舒心,翠花街的房子买了,可馥馥却变卦了!说要紧着家里面买地栽桑养蚕,实在没钱在城里置屋。若馥馥不跟自己做邻居,自己搬去做什么?

“……五宝说了,海边几十亩的地栽树养蚕,将来还要开缫丝作坊和机坊......”馥郁跟她讲在晋宁买地的事情,她懒懒地听着,一点兴趣都没有。

“目下正在盖宅子,待到盖好了就接了你去耍,我们姊妹每日去海边玩,吃豆腐鱼......”

“海边有什么稀奇,我们郑家几十间的大宅子不就在抚仙湖边?逢年过节阖家都去住,海都瞧厌了,鱼虾吃到吐!”

馥郁低着头再说不出话来,当初说好了两家都在翠花街置宅,馥芬买大的那一院,自己买旁边那一院,是自己爽了约,她生气也应该。

馥芬见她低头不说话,又气又恨地问:

“你如今还有什么话说?”

“我哪还有话说,是我负了你。”

“你!你负了我不只这一回了!我就不信,你如今果然是打了酱油便没有打醋的钱么?”

馥芬说完,气得扭过头去,馥郁听她这话,面上实在挂不住,停了半天才道:

“你是高门贵妇,哪晓得我们凭手艺卖力气挣铜板的难......”

说着,声音低了下去。

馥芬突然转过身来冲她道:

“你活该!当初说好了咱们姊妹一处的,你非要跟了那个江五宝!为了他,你看看自己这些年吃苦受累熬坏了身子,如今我俩个都已经老了,本该过安生日子的,可你还要为他拼命,你真是个憨包!”

两姊妹望着对方红了的一双眼睛,抱在一处……

郑松晚间一回来,馥芬就招呼他来吃杯酒解解乏。他只见月下院子里点着灯,摆着桌椅,馥芬亲自在温着酒,旁边并不见下人伺候着,只觉得诧异,笑问夫人今日是不是“羊上树”的日子。

馥芬白他一眼,把酒杯递到他面前,问道:

“老爷就是话多,这酒你究竟要不要吃?”

“哈哈!吃!老婆大人亲自温的酒,岂有不吃的?!”郑松就着馥芬的手嘬了一口,露出惬意表情。

那夜,下人依着老夫人的吩咐不去打扰,不一会儿,院子里传来了一段乱弹腔,唱的是:

“自那日,骁骑过府行刺后。回府来,忧上加忧愁上愁......忽听得,牡丹亭畔人咳嗽。听声音,不是男子是女流......”

众人好奇,这不年不节的,太夫人好兴致哦!

人人都晓得朱馥郁爱反串男角,戏唱得好。呃……不管别个觉得好不好,老太爷反正是爱得不得了,每每一听夫人唱戏就笑眯眯摇头晃脑。

朱夫人也今日看来是让老爷开心了,这又是亲手为他温酒又是专门给他唱戏的,你说问他拿些银子入股自家姊妹的织缎生意,他能不答应么?

朱馥郁每隔一段日子就上门来送利银,许久不见何霭云,一打听才晓得她产后伤了元气,在床上躺了快一个月了,想去瞧瞧她,馥芬摇手说不必。

“你又不是不晓得那是个呆的,瞧不瞧的就那样,你难得来一趟,我姊妹好好说会子话,不然出去吃晌午听戏好不好?”

朱馥郁只得作罢。

又过了几个月,这一回终于见到何霭云人了,却令她大吃一惊!所谓脱胎换骨,也不过如此:

首先是她那身穿着。

这时节,社会上出现了服装西洋化的趋势。男子在清一色的马褂长袍中出现了中山装、西服,城里似郑骧骏、骧蓥兄弟那般的留学生和青年学生、公司职员平日皆穿西服、学生装、中山装。昆明女子服饰也变得丰富多彩起来,街头出现了苏杭、上海的旗袍样式,无论贫富皆开始重服饰打扮,除了老式妇女仍然穿土布外褂罩衫外,年轻女子皆穿着色彩鲜艳的旗袍大大方方上街,惹得一班老人摇头叹息: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朱馥郁映象里这何霭云总是穿一件宽大平直的长襟,外面罩一件非灰即蓝长至小腿的布外褂,只在衣服边缘处做滚边装饰。如今她也似外头时髦的女子那般穿合身的旗袍,而且锦缎旗袍外头不再罩蓝布外褂,长及脚踝的旗袍把她的纤细身材显出来,优雅时髦,水红色缎子衬托着她原本就白皙的皮肤,显得光彩照人!

再加上她行动言语皆落落大方,见到自己老远就叫着“江奶奶来啦!”笑着上来请安,引着自己去见馥芬,一路嘘寒问暖,活泼热络,毫无从前的拘谨扭捏,令馥郁暗暗称奇,望着人走后的方向问道:

“这真是你那大孙子媳妇?”

“是不是觉得似换了一个人一样?”馥芬一脸神秘抢着道

“当真是‘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她这是怎么了?”

“还不是她生产时大出血,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亏得骧骏把人送去西洋医院,西洋人给她输了别人的血,啧啧!人倒是救回来了,魂儿却给换掉喽!”

“还有这等事?!”朱馥郁啧啧称奇道:

“不过我瞧着如今这个倒是比从前那个要好。”

“胆子非(常)大!也比从前那个聪明,花样还多,日日都有新奇花样!”朱老太笑着压低声音说

“那不正合了你的意?省得你老说没人陪你玩。”朱馥郁打趣她道,说得朱馥芬笑起来。

二人正说着话,何霭云领着一个下人进来了,郑老太老远瞧见她就招呼:

“蔼云!今日你江奶来了,有什么好吃好玩的么?”

何霭云笑盈盈地走进来,冲着馥郁福了一福道:

“江奶奶今日来得正巧,骧骏几日前从越南带回来一套咖啡壶,说这咖啡是洋人每日都要喝的,我学着弄了几次,他说就是这个味儿了,今日就请江奶奶同我家老太太一起品鉴!”

说着,示意下人把托盘抬过来,上面摆放着的家什两个老太瞧着新鲜!一只亮闪闪银色的“铁壶”,拆开来是上下两部分,另配有三只小小的咖啡杯并碟子、勺子,与装着糖块的罐子皆为一套。

何霭云指挥着下人抬桌摆椅子,将器具摆放妥当,打开一只铁桶,用调羹舀了咖啡粉给两位老太近瞧细嗅。二老望着她把黑色的咖啡粉放进咖啡壶上面的漏槽里,装入咖啡壶上座,然后命人提来一壶烧开的水,将滚烫的水注入咖啡壶下座,她用手去摸,烫得缩手,惊得两位老太嗔怪她冒失,她笑嘻嘻地说“没事!”取了白毛巾垫着,把上下两部分拧紧了,过了一会儿,只见黑色的咖啡液渗了出来,空气中立时充满了奇特的香气!两位老太禁不住发出惊叹。

小巧的杯子里装着热腾腾香气扑鼻的咖啡,下人端来了点心,两个老姊妹品味着这奇特的饮料,初时是苦的,涩的,同时也是甜的、香的,这滋味复杂而奇妙。

冲泡咖啡和品尝的这过程繁芜而缓慢,三个女子在一起谈天说地,时光温柔流淌,朱馥郁望着眼前这脱胎换骨的女子,心生感慨:年轻真好呀!就算是真有“换魂”这事,也只有年轻才有意义。

“你江奶奶拿来的几匹缎子,你拿去做衣衫吧!”朱馥芬道,何霭云道了谢,取过料子细瞧,共元青、蓝宝、银灰、枣红四色,触手致密牢实,问道

“不知这缎子是如何能织得如此致密牢实的?”

朱馥郁笑着正欲答,旁边的馥芬抢着道:

“这是你江奶奶家的密技,不外传的!”

“哪有什么密技!不过是用生丝做纬线,熟丝做经线,织出来的便比寻常绸缎要紧扎牢实,不易破。”

“上回你拿来的我做了垫褥,就这么日日坐着,你瞧瞧,不跳丝也磨不破,真是牢啊!”

“五宝织这缎子,就是想着须得经牢耐磨,让穷人也能穿用得起缎子,如今不独我们家,周边村民和别的作坊里也在织!”

“农妇和小作坊手艺哪能跟你江家的织功比!骧骏从越南回来说,这“江滇缎”在外邦有名气,行销得很哪!”

“这不,五宝准备年后在青莲街买铺,还要高薪远聘成都的织工师傅过来,将来不光要织缎,还要织锦呢!”

“买买!那么大的阵仗!他咋个越老越折腾啊?!都这把年纪了,还不把生意交给儿子享清福,可苦了你喽......”

“没法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要织锦的那份心甚得很,我们一家子老小也只得依着他,只是我这身子怕是锉磨不动了......”

两个老姊妹执手相叹,为人生有限,时日无多而唏嘘感叹。

晚上骧骏回来,霭云跟他说起江家准备大展拳脚做织锦生意的事。

“我瞧着老太太怕是又把体己钱拿去给江奶奶去周转了……这江爷爷如今也七十多了,还这么兴冲冲地要办织锦坊,唉!今日见江奶奶,老人家衰得厉害,不晓得身子骨还吃不吃得消……”

郑骧骏听了皱起了眉头。

何霭云抚摸着手中的缎子道:“说实话,这料子怕是不好做衣衫,色泽光亮而不柔和,质地硬扎而不软腻,大概也只能做里衬或者垫褥、被套吧。外头讲究的人多用湖丝、广丝所制绸缎,普通人干脆穿棉布,便宜又经脏,我打量着大街上也不见谁穿这生丝缎的,再说,如今国内上海的,东洋的、印度的、越南来的棉纺布多好,又轻又软,花口又多,价格也比绸缎便宜......”

“奶奶们的事咱们管不了,换做是我,便要做机器棉纺布。”他随嘴这么一说,不料一旁的何霭云立刻缠住他不放,非要他说个明白。

骧骏诧异她的积极,就细细跟她说:原来这些年人民风尚突变,棉针织品销路大增,然本土手工织布产品及数量都有限,近年棉纺、棉布供需矛盾突出,自1910年滇越铁路通车后,大量外国的棉纱、棉纺织品进入云南,此时若建纱厂纺织棉布,不但利润高,而且能改变本省工业落后,被动接受外国货品倾销,本国财富流失的局面……

“所以,若要织布,便要用机器织,办咱们自己的机器棉纺织厂。”

“好呀!那咱们就做吧!”何霭云仰起头兴奋地说。

郑骧骏低头看着她那一双光彩熠熠的眼睛,心中狐疑而迷惑,“这大胆积极,活力四射的小女子,真是自己当年挑中的那个呆呆的小媳妇吗?”

第三十二集

当年,五宝第一次来到石寨村就爱这里的风土人情,他想要在这块土地上建造一个集栽桑养蚕,缫丝织造于一体的“王国”,让所有优秀的织锦匠人齐集于此,共同编织锦绣!

五宝去与馥郁商议的时候心中惴惴不安,他晓得馥郁想回到昆明,与馥芬做邻居。她俩瞧中了一处房子,若是将隔壁那一户也买下来,打通围墙重新建盖,则两家人住进去也宽宽绰绰。

可他若是将手头的银子拿来买石寨山旁边的这块地,就无力在城里置宅了。

馥郁听他讲了买地栽桑养蚕的打算,连咯噔都不打就说:

“这还用想么?当然是买地种桑养蚕要紧!如今巡抚大人正号召滇省自产蚕丝锦缎,许与养植从业众人许多方便实惠,你既有这份心,怎可不响应!此事莫耽搁,若银钱尚短我去向馥芬借了她的私房钱来周转,只是日后还她时须得较外头的利高高的才是。”

面朝滇池,毗邻石寨村,经过不断收买,江家的“滇锻王国”最鼎盛的时候占地百亩,有自己的码头和货船,每日向省城发货。除了种植桑树,还建有养蚕缫丝的作坊。

晋宁江家大院是三进四合院,为回廊式单缘垂柱走马转角楼,庭院阔大。

可惜黑春没等江家大院建成就走了,早晨起身一头栽在地上,一点罪都没有遭就去了。

她是个有福的,没有看到后面五宝的“滇缎”生意没落,也没有看到五宝父子反目。

其时,本地丝织业在与湖丝、广丝、川丝的竞争中已经没有优势,滇丝因销量不佳而逐渐绝产,外来丝成本过高导致五宝的“滇缎”难以维持低价,而差不多的价格,人们情愿去买外来锦缎,老客没了,“滇缎”渐渐凋零。随着1910年滇越铁路的开通,本土手工绸缎、织锦、棉纺业全都受到外来棉布、棉纺制品的冲击。

五宝的大儿子江昉于做生意和织锦上都没有天分,老老实实守着晋宁的房子和田地,小儿子江奕机灵,最受五宝看重,在城里跟着五宝顾铺子,他看到机织取代手工是大势所趋,多次建议五宝改卖机织布。

五宝的想法是:若果然低价绸缎没人买了,那就做高价织锦,在他心目中织锦就最高级。

“当年我在成都府学织锦,人人都晓得‘织机一响,黄金万两’‘一寸织锦一寸金’!……你爹我在此地摸爬滚打这些年,在丝织行也算是有声名人脉的了,如今只要我能织出锦来,那些老客必定会回来,你们等着瞧!我要织出和蜀锦一样名满天下的‘滇锦’!”

晚年的江五宝固执孤僻,两父子时常争吵,甚至反目,到后来小儿子被他撵走,赌气出去游历了。

江奕在外面长了见识,回来找馥郁商量,说想要开一个卖机织布的铺子,要母亲支持自己。

馥郁为难了,她倒是想支持儿子,但平日她是不管铺子上的钱的,五宝大钱小钱一把抓,虽然自己平日问他要钱“使”他从不打咯噔,但开铺子这样大的开销,不能不跟他说,他们父子如今正顶着牛,这开机织布铺子又犯了他的忌讳,她也不好劝。

这几日,五宝不停地来跟馥郁说他要在青莲街上“重开司锦号”!让她如前一般去跟郑家“多借些钱来周转”。馥郁不愿意,说自己年纪大了,耐不住折腾了,也不想再去叨扰老姊妹。五宝信誓旦旦,说自己已联络了从前在成都织锦工坊认识的师兄,人家已经答应来滇与他织锦,自己的生意包赚不赔,再三善付(恳求),甚至不惜亲自上门去游说。

馥郁看着面前这个两眼放光的人,觉得陌生,曾经如此自持克制,深怕麻烦别人的一个人,如今就像是中了邪一般。

她不得已来找馥芬,馥芬一听又有投资获利的好事,自然是积极的。起头那些年,她的体己钱交给馥郁去周转,从无本金之忧,获利高达三成,赚了不少钱。如今听说五宝要给到四分利,岂有不愿意的?当即就去开箱子拿银票,问:

“要多少?”

馥郁犹豫了一下,说要四百,馥芬问:

“够不够?不如凑个整数!”

馥郁接过五百两银票,却显得心事重重。

回去之后,她把三百两银票交给五宝,五宝一见就急道:

“怎的只有三百两,不是说了让你借四百吗?我跟人家青莲街房主都说好了,成都的大师傅也说好了,如今短了一百,怎好开工?”

馥郁扭过头说:“人家馥芬有的不过是自己的私房钱,哪有许多银子?若是不够,自己去想法子!”

五宝听了心中不甘,但又没有勇气再找上门去借,只在一旁叽叽咕咕地抱怨。

这一年,五宝在青莲街的织锦坊开张了,开业那天,放炮点香,在当街一字排开三个洗脚盆,一帮新招的徒儿排着队蹲在地上给大师傅们洗脚,行拜师礼,引得路人看稀奇。虽然开头赚足了眼球,生意却做不下去,五宝想靠织高品质的“滇锦”来力挽颓势,无奈时运已变,随着滇越铁路开通,上海、杭州等地的高级丝绸走海运,从越南海防、河内运到昆明非常便利,运价不高,本地丝绸在质量和价格上均不能与外埠丝绸相抗衡,再加之时下人追捧外埠棉纺制品,丝绸市场已严重萎缩,没了订单,高薪难支,外聘的大师傅留不住了,五宝只勉强支撑了半年就不得不遣散织工,最后关了铺子,带着织机回晋宁去了。

还好,他江家大院还在!还有织机!他依然坚信:

“......只要有织机和会织锦的这双手在,就织得出锦!织得出锦就养得活我们全部人!”

江五宝决定在滇池边石寨村自己置下的地上建盖江家大院,建房打地基时,工匠们自地下起出了一副棺材!甫一靠近便觉异香扑鼻,其味令人沉醉,人人称奇!

大伙猜测棺木内肯定有宝贝!棺材外表虽有破损,厚重的棺盖却与棺体严丝合缝推不开。几个人斧头铁锤撬棍齐上阵,怎奈那木头坚硬如铁,有识者一见大惊道:

“恭喜江老爷!此乃阴沉木,又称乌木、古沉木!为避邪、纳福、镇宅之宝,古有“纵有黄金满箱,不如乌木一方”之说,江老爷洪福齐天,才得此宝啊!这阴沉木用来做棺椁再好不过!多少极品权贵之家也没有此等福气!”

江五宝命众人合力开启棺盖细探之后却大失所望,里面除了3*2寸见方大小一只木匣,并无什么宝物,江五宝将匣子打开来,里面盛放着一只香囊!正是当年司锦号所织的‘六妖异兽织锦’所制!江五宝激动不已,命人在起出阴沉木棺的地方往下挖,工人问挖多深?他死死地盯着地下的洞说:

“挖!你们只管挖!”

基坑深得惊人,直挖到见水方止。江五宝不顾劝阻跳进泥水里四处摸索寻找,众人见了不明所以。

后来,江五宝前前后后换了几拨工匠,对基坑封水填土建了个地库,又修了一条地道直通石寨山下的涵洞,连通滇池,那香囊有奇特香味,江五宝日夜不离身。

自地下起出了一副阴沉木棺材!工人合力开启棺盖,五宝一眼就瞧见了里面的“六妖异兽织锦”香囊!

他恍然大悟!原来故人果然在西南!他们的魂灵于冥冥中一直在指引召唤着自己前来。

五宝命人在起出阴沉木棺的地方往下挖,工人问挖多深?他死死地盯着地下的洞说:

“挖!你们只管挖!”

基坑深得惊人,直挖到见水方止。五宝不顾劝阻跳进泥水里四处摸索寻找,众人见了不明所以。后来,五宝换了几拨工匠,对基坑封水填土建地库,修了一条地道直通石寨山下的涵洞,连通滇池。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个地库和地道,那是他为故人留下的入口,虽然至死也没有看到他们从中走出来,但是他知道,那是他们的来处,也是他的归处。

阴沉木棺停放在地库里多年,这期间江家的生意如有神助般迅速起势,渐成一方富贾。五宝相信是这木棺以及木棺中的魂灵在护佑,如今,自己的生意不济,难道是这阴沉木不再灵验了吗?

他下定了决心,这次回家就要起出这宝物,保佑自己东山再起!为了妥善保存阴沉木棺,不被人发现,他高价远聘巧匠就地打造了一张工艺复杂,包覆着阴沉木棺的拔步床,为这张床专门建盖了南院!那“六妖异兽织锦”香囊日夜不离身。

自此,他日日卧在这张拔步床上。

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回不到成都,青莲街,司锦号,也回不到十七岁织锦的时候了。

年轻是好呀!年轻就是尚未得到的状态,就是渴望的状态,憧憬的状态,也是具有无限可能的状态!尽管一无所有,却有拥有一切的感觉,那感觉真的很好!

他也不再祈求奇迹,这阴沉木也不能保佑他身边的人,馥郁终于卧病不起。

生意没了,前头建房打床的花销惊人,到了年底,馥郁在病榻上再三叮嘱:无论多难,郑家的本利不能不还!五宝咬咬牙,卖了晋宁大半田地,亲自把银子送到郑府。

朱馥芬一听馥馥病了,急的这就要去看她,家里人苦劝不住。

五宝想了想道:

“眼下就要过年,不敢扰动太太一家子,不如等过完年,初五我亲自来迎老太太您一家子去晋宁家中小住几日,也可让你们姊妹好好聚一聚。”

其他人都说“如此甚妥”,旁边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笑着对老太太说:

“我也好想跟老太太您去江爷爷家过年啊!”

馥芬一听就喜欢得笑了,众人见她不再坚持,这才松了一口气。

五宝在旁边听了女子这话,忽然呆了,他想起多年前,也是在一个天寒地冻,万物寂寥的时节,那个身穿红袍的人笑着对他说:

“好想跟你回家去过年!”

这么多年过去了,青莲街、司锦号、比武会,司青竹、司红莲、师傅、师兄……那些景象、那些人一直在他的梦境里,哪怕多年以后他已经离开那里千里之外,这些记忆仍然会跨越时空来纠缠他、淹没他、念念念他!

如今,小儿子不肯回来,望着诺大的宅院中馥郁被病痛折磨的孤单身影,五宝开始后悔,一想到为着圆自己织锦的梦,馥郁与馥芬姊妹不能时时相伴,他就深以为憾。

他生命里的女子们都优秀、坚强、美好,却又一生操劳,他让她们不停付出和牺牲,当他有了庇护她们的能力,她们却已经老了、病了、永远离开了……

五宝开始记忆混乱,常对着馥郁叫“姐姐”,馥郁走后,他更加昏聩痴呆,暮年终日呆在拔步床内自言自语,状似疯癫。

弥留之际的江老爷子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向床顶,手里循衣摸床,搓空理线,在床前伺候的大儿子忙跪下向他保证:拔步床必世代相传,子子孙孙不得遗损!众人只见他长出一口气,渐渐闭上了眼睛。

耳畔传来忽远忽近的声音,好多人在呼唤他:“五宝!”“兔儿!”“江小白!”......

五宝睁开眼,发现自己置身于伸手不见五指的地库,在地库的尽头有光亮,他跌跌撞撞地奔着光而去,耳畔传来混沌不明的声音,似巨兽吞咽呼吸,似鬼怪吼叫哭泣,似岩浆翻腾起伏。他终于走出了涵洞,眼前正是烟波浩渺的滇池,落日余辉下,一层厚厚的烟雾弥漫在海面上,不断变化着粉红、金黄、青紫、蓝绿各种颜色,恰似一匹壮丽的织锦!

一棵巨大的树赫然出现在他面前,庞大的根系向下直插入海,向上朝着无尽的穹宇生长,遥不见顶……

五宝看到了!馥馥、青竹、母亲、黑春、红莲、师傅、师兄......他们的灵魂在那参天大树的树干根系脉络里流淌,他们热热闹闹地在前头说笑着,他欣喜地张开怀抱去加入他们。

逢年过节,司素青最盼望跟爹妈去晋宁江家大院,一来必定要去找她的小姊妹海红玩耍。

石寨村的人都是靠滇池海水养大的,海上红日为他们的皮肤涂上焦黄的颜色,唯独这个“小海红”生得蜜肤红唇,像一朵山茶花一样娇艳欲滴,随着年龄渐长,老实巴交的父母为她日渐展露的惊人美貌而提心吊胆。

漫天红霞下,两个小姊妹坐在海边,远远望去,五佰里滇池畔的山海静谧美好,人们说那山海尽头就是省城。

“素青姐,你再给我说说省城的样子。人家说城里鲜花不断,车水马龙,高楼大厦,地上铺的是金子,喝的是龙吐水......”

素青也向往那鲜花着锦之处啊!

“姐!你我长大了一起去城里讨生活吧!住到城里去!做一个城里人!”海红喊出心底的渴望!

素青心里涌起一股热流,虽然自己的命运一出生就已经定了,做“城里人”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但海红坚定的眼神和语气还是感染了她。

两只小手紧紧地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