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林庄
林则递给罗科的那页纸上，以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一行字：去龙华分舵找罗科。
罗科盯着那行字。
看得出来，写字人文化水平不高，大概平时很少握笔，因此用力不匀，墨水颜色深浅不一。
从笔画连接判断，情况似乎相当仓促，匆匆而就，字里行间滴了几滴墨汁，洇湿了纸面。
再看纸的质地，并不是眼下市面随处可见的白色信纸，而是颜色发黄，背面相当毛糙的毛边纸。
曲景天的收藏中有几封清代文人书信，用的就是这类毛边纸。由于年深日久，边缘发脆。这封信也一样，仿佛一阵风过就能烟消云散。
“你什么时候收到这封信的？”罗科问。
“去找你的前一天晚上。”
“你怎么知道它让你找的人是我，也许重名，不是吗？再说龙华分舵是什么地方？”
“抱歉，当时我只注意到‘龙华’两个字，随后打听了一下，有家侦探事务所叫龙华，就去了。”
“蓝郁儿知道这件事吗？”
林则摇摇头。
“发现这封信时，屋内只有我一人。”
“没有信封？”
“没有，只是对折着，随手放在桌上。”
“没问过仆人吗？”
“问过，都说不知道，而且当天未有客人来家。”
罗科沉思片刻。
“我能看一下你的书房吗？”
“当然可以。”
林则起身带路，罗科跟在身后。不一会儿，两人已经站在书房中。
房间不大，一面墙是书架，其余地方摆放着陈列架，上面有不少收藏珍品。
罗科简略看了看，走到窗前，轻轻一推。随着吱嘎一声轻响，木格栅窗洞开，一个小花园出现在视野中。
花园里种着普通花草，无任何特别之处。唯有墙下一棵十分高大的枣树，吸引了罗科的注意。
“这棵树有年头了吧？”
“嗯，差不多上百年了。”
“墙外是什么地方？”。
“一条胡同，平时很少有人经过。”
罗科沉思片刻，转身环顾四周。
“你们夫妇一直在这里住？”
“嗯，这是座老宅，”林则缓缓地说，“实际上，它是内人祖上留下的房产。”
“我记得方才在客厅里你说过，尊夫人祖上在林庄。”罗科提醒道。
“你知道历史上的林庄有多大吗？”林则问，“最繁华时，以现在的林庄废墟为中心，方圆二十公里都是它的地界，后来才渐渐变得萧条而已。”
“这么说来，西城门这一带当年也属于林庄。”罗科说。
林则点头，“是的。”
罗科默默注视林则片刻，忽然开口。
“林先生，我发现你对尊夫人的失踪并不着急。”
林则注意地看着他。
“为什么这么说？”
“从我进门到现在，你一次也没问起她。”
“问，你就会回答吗？”林则反问，“况且，如果你知道，就不会来找我了。”
这倒是真的。
“我的确不知道，可这依旧不符合常理。妻子无端失踪，做丈夫的不但不紧张，反而相当淡定，这本身就说明问题。”
“说明什么问题？”
“说明一件事，你知道她在哪儿。”罗科慢慢地说。
林则默然不语。过了会儿，他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我和郁儿，不过是挂名夫妻而已。”
罗科一脸震惊。
“我是赘婿。”林则继续说，“当年是蓝家的私塾教师。蓝郁儿看上我之后，央求她爹允许成婚。一开始倒也琴瑟和谐，夫唱妇随，没多久她就厌倦了，常以看亲访友为由离开家，数日不归。我说过她几次，她都不听。渐渐的我也习惯了，随她去。这次之所以前去找你，是因为连续几日发现茶水中有药剂成分，加上她行踪诡异，担心她受到坏人蛊惑，加害于我，正好不知谁送来那封信，这才前去找你。”
“你真认为她有情夫？”
林则缓缓点头。“不然如何解释她的行为？”
“你知道今天早晨，她去过林庄吗？”罗科问。
林则面露惊讶。
“哦？她去那里干什么？”
“说的就是啊。还有，差不多同一时间，我也在林庄附近。”
“你去哪里干什么？”林则盯着罗科。
罗科轻轻叹口气。
“眼下多说无益。林先生，我有个提议，我们同去林庄走一趟如何？”
林则迟疑着。
“有必要吗？那地方早就没人了，空庄而已。”
“看了才知道。”罗科不以为然，“除非你不想查明事实，果真如此，我也不勉强。”
林则思索片刻，点点头。
“好，我就随你走一趟。”
两人来到林庄，已经是下午三点多。
村口的白色理石牌楼高高矗立着，多处残损，蒙着灰尘，依稀可见上有‘林庄’字样。
才走进村口没几步，眼前的光线便渐渐暗淡下来。先前半空中如同烛火般的荧荧秋日，此时完全不知所踪。
一条空荡荡的村道笔直通向深处。道路两侧断墙残瓦，碎砖朽木，蛛网游丝，一片萧条。
两人边向前走，边朝四周张望。
“一点人气都没有。”林则小声嘀咕。
“问题是，这里连老鼠都没有。”罗科蹙着眉头。
林则瞥了他一眼。
“你怎么知道没有老鼠？”
“方才经过一处谷仓，地面洒满谷粒，却不见老鼠屎。”
“大概老鼠也喜欢和人聚堆儿。”
罗科没有说话。
在十字路口，两人环顾四周。
“你去那边看看，”罗科指着右侧，“我去左边，三十分钟后在此会合。”
林则点点头。
一阵风卷过，扬起一团尘土。罗科立起衣领，向前走去。
走出很远后，他忽然意识到一个事实，不禁浑身发冷：
他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
他用力跺跺脚，只传出轻微回响，旋即恢复死寂。
回头望去，已不见林则，就连那个十字路口，也被扬起的漫天尘土遮住。
风在空荡荡的街头徘徊，如同有了灵魂似的，不安分地搔首弄姿。尘沙飞舞间，依稀有一抹灰色掠过。仔细望去，是一片云。
罗科定了定神，暗笑自己疑神疑鬼。
都是林若水的缘故，他眼前浮现出她鄙夷的眼神。
淫贼？哼！老子迟早让你知道，就算前世为贼，今世是穷屌丝，老子也绝不轻易向一个女人低头！
前方出现一片小树林，林间有座四角凉亭，地面铺满落叶。
罗科走了过去，站在凉亭中央，望着周围。
不知什么缘故，他忽然感到一阵眩晕，忙伸手扶住石桌，在石凳上缓缓坐下，决定歇息片刻。
期间，他回想着那封信。从褪色的墨迹以及陈旧的纸张判断，那封信绝不是刚写的，绝对有年头儿了。林则注意不到这些，罗科却不会。
跟着曲景天两年，罗科学会了观察细节。
是谁将那封信放在林则书房桌子上，指示他来找自己的呢？
他从未见过蓝郁儿，更别提所谓的情夫了，简直荒谬之至。那么，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此时，天色更加暗淡。不知何时，风停了。林间飘起雨丝。
罗科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走出凉亭，朝着十字路口方向走去。
然而奇怪的是，他竟然迷路了。转来转去，四角凉亭始终在自己身侧，林庄却在寒凉的暮雨中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罗科浑身几乎被雨淋透，在树林里兜了无数个圈子，就是出不去，心里越发焦急惶然。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脑子快速运转，却始终毫无头绪。
“林则——”情急之下，他大声喊道。
耳畔唯有秋雨打在树叶上的滴答回应。
完了！他喃喃道，心想，自己怕是就此留在这儿，成为这个废墟村庄的一部分了。
这时，一个白色身影从一棵树后闪出，朝他招了招手。
他定睛细看，竟然是林若水，心中不禁一阵狂喜，拔腿向她跑去。
“你来啦！”他大声说，仿佛遇到了救兵般。
林若水也不答话，身形微晃，已在五六步开外。
罗科急忙跟上。
片刻后，罗科已经回到先前的十字路口。
“你来这儿干嘛？”林若水问，盯着罗科。
“我——”罗科踌躇片刻，“来寻个朋友。”
“朋友？”林若水冷笑，“这地方没有活人，即便有，也走不出去。”
罗科呆若木鸡。
这么说，蓝郁儿很可能已经死了？
“我还以为你改了主意，特意来此寻我。”林若水喃喃道，神色有些失落。
罗科眨眨眼。
“我怎么可能知道你藏身在这儿。”他强笑道。
“那个四角凉亭，就是当年我死去的地方。”
罗科睁大眼睛，浑身发紧。
“你——死在那个凉亭里？”
林若水点点头，神色凄楚。
罗科回头看了眼，雨夜迷雾中，隐约可见凉亭的一角暗红屋脊，犹如一张诡异的脸，冷眼觑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