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六次失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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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恶犬


(1)

王雅蕾靠着流水台,看着手机屏暗下去。她用手把屏幕戳亮,把那行字又读了一遍。

——我还需要一些时间,这次就不跟你爸妈吃饭了,抱歉。

微信上方是一个“舒”字。

她关了手机,把手机插在西装裤口袋里。和老舒的上一次约会是半个月前,没有口角,一切都是和和气气的,是最正常的约会。于是她见机提见父母,结果对方态度又冷下去了。

她想抽一根烟,但也只是想想。烟在公文包里,洗手间也不允许。她用冷水擦了把脸,抬起头用纸擦干——镜子里,自己眼睛微微发红,脸色也微微发红。脸红是因为喝酒,今天部门聚会,她在洗手间呆得太久了。

门外有人敲门。

有个年轻女声叫了一声“王总,还好吗?”她是王雅蕾的助理。

“我没事。”

王雅蕾应了一声,出去了。

王雅蕾,三十岁,普通人中的美人,不算娇贵的美人。因为经常外勤,肤色全年都呈现均匀的麦色。中长的头发浓密到近乎毛糙,平静时嘴角挂笑,眼里常常有光。

这样的类型经常出现在港剧大哥的身边,是所有小弟的梦中情人,但她却将自己活成了大哥本人。她不是被谁刻意教成这样,再往上追究长辈的基因,家中最多有个和她特别像的舅舅。

当大哥的感觉其实也不差,天然给人可靠感,事业顺遂,却也让她在三十年的岁月中和爱慕的人都走向了兄弟友谊。

她曾经立下三十岁要结婚的目标,但局面一直不佳,于是这位大哥只能自己主动去追大嫂了。

进入二十九岁的那一年,她追上了第五位的预备大嫂,舒筠庭,她叫他老舒。

老舒是S市立儿童医院的副主任医师。三十多岁,相貌出众,学识和能力都在水平之上。

那一天深夜,王雅蕾收到了阿姨的电话。五岁小外甥发烧,表姐表姐夫都出差在外,阿姨姨夫不会开车,外面又是暴雨,情急之下就给她打了电话。

王雅蕾到了阿姨家,见她已面孔通红,血压肉眼可见爆表了。王雅蕾怕出事,便让阿姨休息,姨夫留下照顾,自己一个人抱着外甥去医院。

老舒是当夜值班,夜急诊,他替小外甥做了物理降温,又开了药。王雅蕾去付费的时候,他把孩子的情绪安抚得极好。王雅蕾回来后又问中老年高血压的紧急对应,他细致地问了情况,也不厌其烦一一指导。忙碌到第二天凌晨,观察室里小外甥的烧退了,家中阿姨的情况也缓和了,王雅蕾却对那医生上了头。

老舒人如其姓,玉面书生,戴一幅细边黑框眼镜。对孩子有足够爱心,和成人说话也如沐春风。回去之后,王雅蕾就觉得这人符合当父亲的一切条件,如果他单身,自己则要想尽办法追他到手。

后来,她留意了老舒的门诊时间,带着小外甥又去了一次,还耍滑头要了人家手机号,加了微信,有了朋友圈,直接确认了他单身。

“我以为你是孩子的妈妈,原来不是。”老舒在微信里说。

王雅蕾撩得明,单身医生对她印象也好。王雅蕾时而一身光鲜提着高级百货的甜点往他科室跑了,其他医生跟着起哄,老舒没招架住,二人很快约上了。

老舒是个好对象,长相脾气性格方面没得挑,如果非要说缺点,那只有一个——温吞。

医院人手很缺,老舒经常加班,王雅蕾也时常工作到深夜。二人之中王雅蕾更主动些,她把握着这段关系进度节奏。她的外向弥补了老舒的内敛,日常事务能力强,从家人到同事朋友无一不打点。这方面老舒无疑是感激的,在他的生活中很少出现如此利落慷慨的女性,于是对王雅蕾也报以令人舒适的体贴。

和王雅蕾这样的姑娘约会,确实会给人捡到宝的感觉。但这一次,老舒也如她每一任的男友那样,在承诺一段关系前变得犹豫,无他,只是觉得她目的性太强。

恋爱了半年,王雅蕾提议去见家长,老舒就推说自己很忙。王雅蕾吸取经验,建议等有时间再说。过了2个月,见二人情感融洽,便又提了一次,这次老舒直接拒绝了。

工作忙碌,状态糟糕,薪水不及王雅蕾,怕二老心中印象不好。老舒的所有理由都是事实。他教养是好的,王雅蕾想象他删除又重复在对话框里输入字符时的表情,但聪明如她,已预见到结果,她对这段关系失控了。

从进入大学第一年,到踏入三十岁的那一年,这是第五次。

感情上遇到麻烦,工作上也是。

王雅蕾打开洗手间门,外面大家都在看着她。门外是个大包厢,摆着四张能各坐上十二人的大圆桌。大家喜欢传统本帮菜,每桌十个冷盘,十个热炒,啤酒一箱,红酒一支,白酒一支。她出来时,酒菜已消耗大半。

今日是部门团建,本来应该是热闹的,眼下气氛却多少有点低沉。那件大事在公司里传了两个礼拜,总经理前天去了总部,和这件事多少有些关系。

作为负责人之一的王雅蕾感到了压力,下午老舒又把她拒了。她心情不佳,仿佛为了振奋士气,上桌就主动敬了一圈。

几小杯白酒,沿着喉咙一路烧下去。她没吃东西,胃里立刻感觉灼烧,几乎要呕出来。此时大家已看出她不在状态,却不知主要因为私事,只当是公司的那件大事。

“小王,别担心,我们还是凭业务能力说话,凭本事。平时你做得好,我们禁得住,我觉得没事。来,喝口热水缓缓。”

六十多岁的副总经理给她递了一杯温水。老头姓何,戴着一副老花和近视双拼的眼镜。面目和善无害,永远说没用的温吞话,做温吞事,大家背后叫他何仙姑。

王雅蕾接过了水,默默喝了半杯,看着何仙姑。他是公司元老,跟着集团老板从创立到现在,除了忠诚,其他的便只有鸡零狗碎的苦劳。这次总公司一把手换人,换谁都不会换他。而且他平日作风老派,歪风沾得少。与其说是屁股干净,倒不如说是能力有限,别人的大事从不带他玩,他也乐得装聋作哑,能避则避。所以,这次对供应链的内审绝不影响他。

但上头的总经理可能就保不住了……

总经理姓邵,五十岁出头。作为旧派系在地区的代理人,被撤换是一定的。到底是边缘化还是找点麻烦让他离开业界,得看上面的态度。王雅蕾觉得大概率不会做得绝,但她作为总经理一手带上来的心腹,去留好决策得多。虽然没贷款压力,但横跳到一个待遇不低于现在的职位,尚有难度。

总经理已去了总部,现在还没消息回来。他上周对王雅蕾说是去汇报,现在也不知结果如何。供应链内审已经开始,消息传来连续炸雷,外省某个分公司在内审之后引发了一系列为了自保的相互举报,最后因涉案金额巨大,发展到警察介入,上了热搜。

王雅蕾知道自己所在的分公司不到这种程度,但也不容轻视。到她这一阶段,审计组怕是总结了相当多对付他们的方法,如不配合,绝不会善罢甘休。

她想起了这次负责所有分公司内审的那个人的名字,集团内控的那位大人物——李尘,两年前入职他们集团,前N大会计事务所的全球合伙人。

她也想起了公司网站上的那张照片。四十岁出头,头发已经灰白,相貌清秀轮廓清晰,有一对雄鹿的眼睛。他望着镜头时流露出一些冷静的审视,传递给看照片人重重的压迫感。

这张照片放大了王雅蕾的焦虑,她预感到了后续工作的强度。

“他们聘Roger时开了一个天价,他会让公司觉得这钱付得值。”

何仙姑抬了抬老花镜,咂咂嘴,“难弄。”

王雅蕾想,但她嘴上还是说,“没事的,我们没问题,我有信心。”

她对何仙姑那么说,也是安慰自己。有些项目自己不到权限,由不得自己掌控,谁负责谁担责,她还没资格负那么大的责。万一出了事,要把自己摘出去也不是难事,更况且上面还不有总经理。

她的心神平静下来,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姓名显示总经理。

“Roger下周一到,亲自来。”

总经理上来就是这句。他在外面,风声有点大,说话有点急。

王雅蕾没有直接回复,而是拿着手机走到门外。“我还没收到通知的邮件。邵总您在哪里?这次您会接待他吗?”

那头顿了一顿:“我不参加,我还要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你就……”

那一头声音变得延迟,风声没了,大约进了隧道或者其他通讯不畅区域。王雅蕾喂了几声,对方声音模糊,接着挂断了。

一会儿,她收到微信——你跟副总配合一下。

王雅蕾看着那条信息,预感到情况更糟。她走进包厢,遇到迎面出来的何仙姑,老头是出来找她的。

“老邹去总部提辞职,刚批了。”

何仙姑望着王雅蕾,见她不做声,接着又说,“Roger下周一到。我身体不太好,血压下不来。他们来我跟你一起接待,后面你主导吧。辛苦你了啊,小王。”

王雅蕾的酒彻底醒了。

团建结束,人都走光了。

天空中飘起零星的雨。漆黑的天,一颗星星都没有。风很凉,她把大衣领子竖起来,打开手机,又看了看那两条微信,想了想刚刚的话。

——我还需要一些时间,这次就不跟你爸妈吃饭了,抱歉。

——你跟副总配合一下。

“……后面你主导吧。”

她从包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在门口点着了,用力吸了口,又朝湿冷的空气里吐完。就这样往复了几次,稍微放松了些。这时一个电话进来,她叫的车到了。

她把烟头按在门口的垃圾箱上,钻进车,跟司机说改变目的地。她报了去公司的地址。

烟和冷风让她冷静下来。既然要自己接,就按照自己的方法来。她会检查被提拔后经手的案子,比价、订单、交付、验收到付款……先保证自己负责的部分毫无纰漏。

当时总经理提拔了自己作为副手,第一是看中自己年轻、资历浅又是个女性且不爱耍手段,在职场上对他的威胁更少。第二是看中了自己的能力,只要不威胁到他,他完全为自己争取到足够奖励。在这些授权之下,王雅蕾把控分公司近两年大部分采购案,她知道那部分不会有问题。

而其它部分,邵总手中的,则必然会出问题,但这也不是他可以控制的。和旧派系有关的供应商日子太好过了,埋了太多雷,迟早要爆,但那些万幸没经她手,她也不爱凑热闹。她在事业上的野心向来不小,却也不爱走捷径,她早能预感到未来趋势,所以很早就提议开放低价案子给新供应商,做招投标。

目前做了好几家,成效卓然。如果审计时注意到这些,自己的局面就不会太坏。

想完了这些,她心中又平静了一些。

那之前是走过场,这次是来真的。她要做的就是顶住压力,将所有情况说明清楚。

她走进公司,泡了一杯超浓的咖啡,一杯下去,觉得好像给自己按了一块新电池,让她一直撑到天色发亮。

她是早上7点半叫的车。在办公楼大楼前抽烟时,前台小姑娘已经看到了她。王雅蕾交代了说今天在家中办公。一晚上的成果,能让她安心睡上好几个小时了。

她钻进出租车,头靠在后背上,合上眼睛。这时包里震动。她掏出手机,看到亮起的屏幕时,内心松弛了一下。

“上班了?”那头响起了一个中低音的女声。

“下班啦。”

王雅蕾笑着说道,“啥事儿?”

她承认,这一刻的疲惫是被驱散了大半的。


(2)

电话那头的人叫姜程。

王雅蕾称她为另世我。世界上另一个——男人一样的我。

这两人都是W大的,分属不同学院,前后一届,姜程是小一届的学妹,但年龄只差了几个月。王雅蕾在学生时代就明白朋友贵精不贵多,但姜程确实是少有的,她高看一头的同性。

姜程是典型的摩羯座,个子瘦高,大一的时候已跟中等个子的男生差不多,是少有能Hold住狗啃刘海的酷妞儿。其实她不但模样酷,成绩方面也酷。高分修经济学,二外选德语。校排球队的,每个位置都行,最强的是主攻。

两个人是在校学生会认识的,不同学院,也承担总会工作。

姜程做事快,话不多,成果漂亮。王雅蕾对她印象很好,主动对她示好。除了真心欣赏,也是为了让她多干点活儿。这点小心思姜程不会看不出,却没点穿,变相也拖着王雅蕾一起干。以姜程的心气,不点穿就是对王雅蕾印象也好。王雅蕾毕业的时候,两人确实已成了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这两个人像也不像,在没男人缘上,两人一模一样。理由也简单,要么觉得她们难追,要么觉得自己配不上。王雅蕾只有一段学生时代的暧昧。姜程倒是有王雅蕾的小舅舅追过她,但她拒绝得也干脆。

毕业之后,姜程进了一家外资科技公司做经理助理,王雅蕾进了如今的民营房企从做采购助理做起。两个人能力出众,热爱拼搏,工作一年已是熟手,薪资福利比同学高出不止一点。但就传统观念,女性踏入社会,成家立业的重要性排在了工作之前。

毕业第一年,姜程父母见她没动静,就开始帮忙她张罗。她本来个子就高,身高能配得上得少,资源不好把握。后来还出现几个介绍人不把关的奇葩,把她和父母几年的矛盾直接升了级。她和父母吵了几次,谁也无法说服谁。某一年的年终公司发了一笔奖金,她算了算,加上存款刚好够去欧洲留学,于是自己办理了申请手续,出去了。

姜程父母不理解,找过王雅蕾帮忙当说客。理由是为她好,奇葩是多,配得上得越往后越少,现在抓紧才对。道理王雅蕾都懂,只是她自己也做不到。她自己也是个自由恋爱派,不信什么媒妁之言,不过她没什么资格说自己做的就是对的,毕竟自己的现状也摆在那里。

“跟你说个事儿。我的Offer到了,手续都办好了,我这周五的飞机,周六到……”

电话那头语气兴奋。四周很安静,能听到纺织物的摩擦,姜程像靠在枕头上打电话。王雅蕾知道现在是当地凌晨。

姜程像又翻了个身,“你之前说的包看好了吗?口红给色号就行,我机场看。”

王雅蕾一向喜欢她的爽利,一咬牙,把纠结了很久的几个包款发了过去。

那头笑了两声,“王总,最近发横财了啊?”

王雅蕾顺着自嘲,“女人脸上的皱纹都是靠包烫平的,你们男人不会懂的。”

那头又笑了两声,也不生气,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你跟老舒没事儿吧?”

王雅蕾说了一句稍等一下,让出租车停在附近公交车站上,距离她家还有一站路。她站在路边,早餐摊前已有人排队。空气里有馒头、油条和煎饼的气味。王雅蕾吸了两下鼻子,用力闻了闻,也没激发出什么食欲。那头也耐心很好,一直等她继续开口。

“要黄了。”她说。

那头又过了一会儿,才噗得一声笑出来,“我早说这个人不行了。你不听。”

王雅蕾知道姜程不会安慰她,她不擅长也不喜欢说鸡汤话。而自己,也并不怎么需要安慰。

她找了一个地方站定,“我也不觉得你之前说得有那么明呀?你又是怎么看出来了,他到底有哪里不好?”

姜程想了想,“太算计,好看是没什么用处的。你的大方他不会感恩,相反倒当自己的本事。应该就是这种人。”

王雅蕾对人大方,这是优点也是缺点。姜程说的她无力反驳,于是只能反问,“你也承认老舒好看,对不对?”

“好看啊,你不吃亏,该干的一样没少。”

“废话,我们正常恋爱,这谁能拦住我?”

两人冷场了一秒,一起怪笑起来。

面上正经如姜程,私底下的荤话也是很擅长接的。“所以我说你流氓,流氓该有流氓作风,有什么可难过的?”

这句又说得王雅蕾无力招架,只能连说了几个“滚”字,却不知不觉心情好了大半。接着姜程又用美貌边际效用递减之类理论开解她,母胎单身也完全可以头头是道的。

最后,对话以姜程困得不行告终。

王雅蕾在手机上截了几个色号给姜程发过去,姜程也给了她航班号。王雅蕾把她的航班号标记在APP上,约定周六去接,姜程也不推辞。付出和接受,两个人作为朋友都是大方的。

到家后,王雅蕾用定时锅给自己温了一个稀饭,从冰箱里拿了酱黄瓜、肉松和螺蛳菜,去浴室放了一池子温水,滴了几滴橙皮精油。

泡完澡,吃完稀饭,整个人热烘烘软乎乎的,就裹着被子躺下。一觉醒来天色已晚了,她爬起来,伸了个懒腰,状态已经恢复了大半。

她拿起手机,微信上依然没有老舒的信息。她知道,对方在等她的信息。

王雅蕾明白自己要做个了结。

如她过去所有的关系,一刀切干净,哪怕连着皮肉。不切除,就不会愈合。她发信息给老舒,问他方便打电话的时间,已是一副处理公事的态度。

老舒很快回信,说半个小时后可以。

王雅蕾起床洗了一把脸,不急不慢地在脸上涂了一些面膜。半个小时不到,老舒已主动打电话来。

电话那头声音听起来有些低落。

“看你一直没回信,我挺担心的,怕你有事。”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能有什么事?”

王雅蕾忍不住讥诮。他如果真担心,或许第一时间就会电话,甚至已站在自己楼下。而他却永远有耐心等到自己联系,和过去所有的不快一样,由自己主动提及,主动解决。

感情融洽的时候,连虚伪都能脑补为体贴,感情出现裂痕,这种不快便会数倍放大。

“嗯,我想明白了,还是分开吧。我们忍彼此都很久了,真的分开好一些。”王雅蕾说。

这段关系由她主导的,出于好胜心也得她来提分手。

大约没想到她会那么干脆,那头竟然急了,“为什么都是你说了算,为什么不听听我的难处,永远都是你在做主,什么都是你在决定。你又当我是什么?”

老舒说得没错,王雅蕾也不反驳,她在等老舒接着说,但老舒又什么都不说了,像只响一下的受潮爆竹,第二下不存在。

王雅蕾不怕吵架。如果他不快乐,她其实更接受以激烈的方式解决。二人如果能够自然激烈的争吵,或许有更大概率走向婚姻。但老舒永远都是那句‘好’,“你说了算”,以前看来温柔,现在想想,这更像懦弱。

但他又真的完全懦弱吗?

王雅蕾想。

或许又并不完全。为什么他要拒绝见父母?他难道只是没自信吗?

王雅蕾得出了一个最不理想的答案。

“你还在跟别人来往吧?”她感觉到自己声音里的冷酷,“两头比较。”

那头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想多了。”

王雅蕾并无把握,她在等他继续说下去。他也确实继续说了,却是另一件事,“你送我的生日表太贵了,不能收,我们约时间,我给你送过来。我们还是吃个饭,有误会当面说。先不提分手,可以吗?”

这下换王雅蕾沉默了,这表是自己请人特地买的,当时已将他视作自己的未婚夫。虽然如今分手,但她有种冲动,想让他留着,以他性格舍不得不戴,还可以膈应一下后面的女友。可这种冲动只有一秒,她觉得自己真够无聊,义气毫无必要,这表价格也够贵的。

“饭不用吃。表来得及就明天一早快递到我家就好,其它没什么可聊的了。就这样吧,我挂了,不再见。”

依稀听到电话里一声“后天我去你公……”她就挂了电话。

挂完电话,她忍不住将头埋进手掌。手上黏糊糊的面膜和眼泪混在一起,糊了她一脸咸浆。

哭了大概十来分钟,她感觉舒坦些了。她擦掉了手机屏幕上的面膜,又去洗了一把脸。出来的时候听到邮箱提示音——有一封最新邮件。

发件人是Roger本人,附件是审计清单,正文是他的寒暄以及周一到达的时间——上午十点。

王雅蕾将附件仔细看了两遍,意外简单,和之前遇到的没有不同,甚至更简单。但这却是不好的预兆,配合着到达时间的急促,意味着对方会大量现场提问……

她不由自主将凌晨整理的文档在脑子里理了一遍。疲倦感再一次涌向她的意识。她合上电脑,戴上了遮光眼罩,躺回床上。

有些问题无法马上解决,但她能保证醒过来时,已有十二次成精力应付。

姜程的飞机中午11:58到达。

老舒的快递一大早就到。王雅蕾开车到达机场时,姜程的飞机刚好落地。手机上的APP出现转盘信息,王雅蕾看了看表,买了杯冰咖啡,步行到达口。

到达接机处已有一堆年轻人,举着花和牌子,姜程看着牌子上写的名字。她依稀在综艺里见过,又觉得好像不一样,自己记忆不清。正感叹自己已脱离潮流,却见到个子高高的姜程推着行李箱出来。狗啃刘海短发,西装平底鞋,遮掉半张脸的黑色墨镜。

接机年轻人接的当然不是她,但忽然开始交头接耳,问她是谁,是不是在哪里见过,甚至有人确认见过,在哪个时装展上。

王雅蕾喝光咖啡,对她挥了挥手。姜程也看到了她,对她挥了挥手——神采奕奕,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应该在洗手间补过。

王雅蕾和她拥抱了一下,“你杀气真是越来越重了……”

“彼此彼此。”

姜程心情非常好,长途航班也毫不疲惫,她一把搂过王雅蕾的肩膀,边走边问她停车位置远不远,后备箱够不够放。

一切当然是妥当的。王雅蕾早问过行李箱尺寸,大件行李姜程早另外运回,随身的王雅蕾两座跑车刚好装下。

她们边聊天边上车,开出机场后,二人走了高速。

中午阳光不刺眼,风的温度刚刚好。王雅蕾收起折叠篷,二人戴上墨镜,敞亮地开了好一段,心情非常舒畅。

到姜程家时,已近下午2点。姜程给爸妈发了信息。二老在小区门口焦急等待,见到姜程时已藏不住的高兴。姜程的公寓他们应该早已整理出来。楼下停着姜程的白色日本车,擦得光亮,应该是姜爸保养,一早开过来的。

走入家中,温馨的两室两厅,家具摆设和姜程走时没两样。窗帘新的,空气里有鸡汤和胡椒的味道。姜程爸妈一直等她回来,所以房子没出租,一直空置。

他们坐下来边吃边聊,二老和女儿上一次见面是一年前。这一次,姜程拿了国内不错的offer,回以前老东家,算彻底不走了。

吃完饭后,又聊了一会儿,王雅蕾怕打搅一家团聚,就告辞了。

临走前,她拿了姜程给她买的包和口红,又把出门时带上的老舒退回的表送给姜程,当回国礼物。

38MM的素面白色表盘,褐色鳄鱼皮表带,简洁利落,非常中性。这种大牌感是姜程这种高个子女孩合适的。姜程简直惊喜,戴上就不摘下来了,还问她怎么选了这款,她曾经想买但因为是限量没买到。王雅蕾边出门边说是一Gay蜜推荐的,下次介绍他们认识。姜程当是损她,就让她快滚。

王雅蕾出门后,发现给姜程的钱微信给退回来了,包和口红,一大笔钱都退了。

她立刻知道什么意思,于是边下楼边开语音骂她。二人把这笔钱转来转去,最后姜程还是把钱给退回来了。

上车后,王雅蕾看着副驾驶位子上的新包和口红,又想到了周一,忽然感叹人生就是如此,快乐有时,烦恼有时,吃糖有时,吃翔有时。

“走着看吧。”她发动了车。


(3)

周一早7点,王雅蕾走进公司,前台说了一句“您找哪位?”

王雅蕾抬头看她,前台的嘴张开又合上,改口叫了一句“王总早”。

王雅蕾边回招呼边往里走。何仙姑正去茶水间的路上,看到她进来,抬了抬远近两用双拼。

“小王你这头是怎么了啊?”他说。

王雅蕾用手压了压头顶,“有点烫过头了。”

上周六从姜程家出来,她就约了周日发型师。原本计划只是修剪,结果一直配合她的那位双臂刺青Tony老师建议她尝试中分羊毛烫——大卷带空气感,复古名伶感。

老舒的事儿已经解决,但短期内还会不定期刺自己一下,加上周一难题,王雅蕾觉得自己需要一个正向心理暗示。

她让发型师拿来模特图、价目表。就这样顶着卷发棒,从周日中午坐到了晚餐,吃了两顿三明治。期间,还给自己的小舅舅煲了一个长长的电话粥。

“姜程昨天回来了。”王雅蕾说。

“真的?”

那头很兴奋的样子,“把她微信名片再推送我一下,之前加她都不通过的。”

王雅蕾在W大第一年,舅舅郑学恺也成了W大经济学院的一位讲师。他当时回国后第一意向是做老师,直接选择W大。一方面是机会合适,另一方面也是王雅蕾的妈妈的要求——看着蕾蕾,让她不要乱谈男朋友。

拜他所赐,王雅蕾没谈上男友,这个人倒是很开放地追起了自己学生——姜程。

王雅蕾因为这个原因特别留意姜程,接触了一段时间,却反过来吐槽郑老师配不上姜程。姜程自然也拒绝了郑老师,不然王雅蕾早已要改口叫舅妈。

后来这舅舅交往了两个跟姜程同款的女友,最后跟中学同学在37岁那年领了证。

结婚后,郑老师对姜程一直记挂,却已改了一个态度,当她是另一个没结婚的外甥女。这时,就顺带连王雅蕾没结婚的事儿也一起唠叨上。

和郑老师的电话粥煲完,已是晚上8点,王雅蕾的发型差不多了。她洗完头,吹完造型,比预想惊艳。发型师给她拍了后脑勺的照片和动态视频,问她能不能做成公众号的短视频。

回到家中,王雅蕾对着镜子又拍了几张。习惯了烫发药水的味道,她舒舒服服进入了梦乡,还做了一个阳光沙滩的美梦。只是第二天一早对着镜子刷牙、洗脸、用弹力素抓头发时却有些后怕——气场如此豪横,你这是要女团出道?

她试着把头发扎在脑后,又觉得不伦不类,干脆心一横,把姜程送的口红厚涂两层,画了睫毛,挑了一件黑西装出门了。

李尘一行六人早上9:55到达,何仙姑9点半就等在电梯口了。

王雅蕾所在的分公司两百人左右,占了CBD地租高昂的写字楼足足三层。经理以上的职员有独立办公室,多余空间分割做了会议室、休息室和综合功能区。

内审小组到达时间是早高峰末期,物业开放不了专梯,小组就跟其他上班族挤一班上来的。电梯打开时,从里头能看到外面十多个人一字排开,也是十分刺激了。

何仙姑的能力在场面上,点头哈腰把小组迎进门,从住宿到车辆又细问了了一遍,明知道起不到什么作用还做得诚心诚意。

内审小组住CBD附近的四星酒店,步行3分钟即可。本次安排不通过分公司,由集团统一安排,从飞机、用车到住宿、用餐,连纸笔计算器都自己带,留给分公司干的只剩泡咖啡和倒垃圾了。

针对供应链来的,主导的就是王雅蕾了。

她早晨7点到公司,和助理一起,将清单资料、目录和组织结构图现成打印,一字排开摞在会议室的桌上,随时抽调。内审工作三天到四天,王雅蕾订了最大的会议室,装修不到一年,对外江景视野广阔,对内不靠走道完全隔音,独立碎纸机、空调、电话,专线网路支持视频会议。

进入了会议室后,何仙姑介绍了最近的公司情况,又介绍了一下王雅蕾,说明这次由她主导。总经理辞职的事情李尘表示知道,何仙姑说,他也只是听,没有特别提问。

在听的时候,王雅蕾留意李尘在观察她,大概意外她跟工作牌上的照片不一样。

王雅蕾今天过于时髦,容易给人华而不实的错觉。李尘来之前,势必先查过公司内网的资料,她的学历、工作年限以及那张和工作牌上一致的照片。那还是她刚进公司时的拍的,带着学生气,扎着马尾。

她感受到了压力,来源于今日的排场,也来源于对手。

李尘比照片上看起来瘦一些,中等个子,因为瘦而显高,白头发比照片上还多,米色休闲西装,衬衫在袖口露出大约一公分。这样一个有古典长相的男性,配一个出世高人的名字,却长了一对眼神过于锐利的眼睛。在听何仙姑介绍时,他的食指轻轻敲击桌面,指甲修得干净,手指骨节分明,耐心却不如没有想象中得好。

“那麻烦王总监了。”

在何仙姑说完后,李尘的视线短暂在他脸上停了下,又落回王雅蕾脸上,“大家一般怎么称呼你?王总还是Leona?”

“Leona。”王雅蕾职业化地微笑了一下。李尘职级高自己两级半,让他叫自己王总大概是怕自己死得不够快。

“好,Leona,邹总离职我知道你会很忙,不想占用你过多时间。我们第一天先看资料,下班前我会先列一些问题给你,到时候请你邮件答复。问题复杂我们可以先面聊,再邮件形式回复。这样的形式你可以接受吗?”

“没问题,这几天我会全力配合。”

王雅蕾自知没有有资格拒绝,都落在邮件上了,对方已是公事公办的态度,她也没有套近乎的余地了。

“那我先出去了,有事可以叫我,会议室电话可以拨内线,我的分机是0112。”

李尘点点头,然而在她的手触碰到会议室的把手前,他又叫住了她。

李尘拿起了桌上的资料清单,“这份Sales contract的序号是跳号的,你给了我们三份清单,是按照权限来整理的吗?”

王雅蕾说是。

她很早就想好把经手的订单整理出来给审计组,最大量的部分,安全得挑不出毛病的。另外部分需要说明自己只是照章办事,有整合逻辑就能解释,能解释就能掌控。她有自己的前途,不想陷入公司派系之争。

“不用麻烦,按照最近3个自然年的序列号给我们一份,不要遗漏,作废的也需要显示,所有的关键字都要,我们根据那份做抽调。清单给我们电子档就可以了,我们自己会打印。可以吗?”

王雅蕾同样没有任何理由拒绝。李尘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出去后,王雅蕾来到茶水间里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看着深褐色的液体滴入杯中,香气四溢,她却骂了一句,踢翻了垃圾桶。

喝完咖啡,扶起了垃圾桶,把散落的垃圾收好,她才回到了办公室。用纸巾擦掉了口红,戴上黑框蓝光眼镜,开始按照李尘说得顺序,把清单都从系统里导出来。

她仔细看了文件……

这样的方式,需要从最大金额的订单开始梳理,那些是总经理直接审批的,价格比对直接简化,甚至没有比价流程。王雅蕾是经手人,但最终责任人是总经理。要说出问题,应该就在这一批上。

那总经理的辞职为什么会批?

行业惯例,批了就默认不追究。那么内审的严苛又是为什么,还是依然只是走过场?

王雅蕾想到了最坏的结果——他们还是需要一只替罪羊,而自己是经手人,正合适。

想到这里,她在办公桌前走了几步。存款、贷款金额、行业里一些熟人都在她脑中过了一遍。这两年,她还是累计了一些供应商的资源,从甲方跳到乙方也是一个方向。

但这不是重点,从毕业起她就到了这家公司。外地出差,工地检阅,风吹日晒,兢兢业业,如果到头来的价值只是一只羊,真是应了社会上的一句话——女人奋斗事业无用,嫁人生子才是正途。

这时手机上来了一个电话,没有显示名字,但她还能背出号码。她把电话按了,又屏蔽了。周六她拿到手表,就拉黑了微信删除了号码。

再看短消息,有几条未读。

——打了你们前台电话,他们说你在。中午吃个饭吧。

——我到了。在一楼的餐厅,靠窗第二个位子。

——晚点下来没事,今天我休息,我等到你有空。

王雅蕾看了那几条,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又看了看刚刚打出的清单。她叹了一口气,在李尘的邮件上直接回复,把清单作为附件发出去了。

发出去的同时,她也收到了李尘给她的邮件。

这是他所说的问题,下班前邮件中的第一批。她看了看问题的数量,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施虐狂”,从包里翻出口红,对着化妆镜厚涂了一下,跟前台说了一声,便下楼去了。

来到一楼餐厅,老舒正在靠窗位子上看手机。他穿着入眼舒适的白衬衫,戴着眼镜,面前放着一杯白瓷杯装的咖啡。

王雅蕾走到他跟前。他抬起头,看到了她的发型似乎惊了一下。王雅蕾也不看他,直接在他对面坐下。

“吃什么?”老舒问。

王雅蕾没搭理他,自己手机扫了二维码点单,然后就一直看着窗外。

老舒教养再好,脸色也不好看,但还是没做声。

五分钟后,服务员端了色拉和果汁放在桌子上。白色的大盘子里装着意大利面、牛油果、蔬菜、番茄、鸡蛋和一些干酪。

老舒看着色拉,“蛋白质和碳水都太少了。你工作压力大,免疫力容易下降。最近有好好喝牛奶吗?”

王雅蕾叉了一块鸡蛋,忽然吃不下了,她抬头看老舒,恶狠狠地质问道,“你有什么事?”

老舒被噎住了。他看着她几秒,不见她表情缓和,自己已忍不住情绪,一侧头,摘下眼镜擦了擦眼角。“我来说之前的事,没恋爱,没别人,我来当面和你说清楚。”

他话说得简短,情绪是真实的,无奈也是真实的,这足以令他的话有十分可信。

不得不承认,王雅蕾心间的某个地方是抽起来的。八月的恋爱,如果不是因为她的果决,这一次的矛盾一定滑了过去。但二人的关系不会变好,会以更缓和的方式走向落幕,最后相对无言,像真正的成年人那样以一个无力的拥抱做结束,转身道别不再见面。

一场恋爱换一场人生的领悟,每恋爱一次就衰老几分,这是世间多数男女的常态。

但王雅蕾明显属于少数……

“我知道了。”王雅蕾能说的只有这句。

一切已没有意义,二人始终是要翻篇。老舒并不那么爱自己,虽然理智上知道应该选自己,但感情上他们不是这样。情投意合是王雅蕾单方面的认为,二人的付出太不平衡,老舒或许是因为善良才感觉到压力,才犹豫。他一定有潜在追求者,但他否认了就说明还没开始,不管有没有动心。

但老舒不动心也未必是因为爱。他的父亲年轻时去了外省,在当地结婚生子,后来有个机会把老舒送回来,户口上在了S市。

当时户口是挂在他大伯家,虽然是亲人不算寄人篱下,但多少要看人脸色,活得小心翼翼。他变得善于忍耐,但内心却随着成长越发骄傲的。论外貌和成绩,他都比普通人高出一截,事实也是如此。他边上班边读博,后来终于独立置业从大伯家搬出来,又把父母接回了S市。到了这个时候,也是适婚年龄了。

老舒对另一半有他的想象,但优质适龄女子无一不是要求多多。老舒的父母养老在外省,除了还贷还有本市赡养义务,更别提再置办一套的能力。

直到王雅蕾的出现……独立、美貌、富足,却也有与之匹配的强势。

老舒一定尝试过喜欢王雅蕾,但他性格中的骄傲始终需要纾解,他改不了东亚男性最传统的择偶审美,他要一个温柔的、体贴的毫无攻击性的妻子。而当王雅蕾单方面宣布结束后,他又不得不重新审视了自己的局面,在温柔的、体贴的毫无攻击性的妻子之前,他需要有一个经济上能帮衬的妻子。

理智如姜程,很早就看穿了这种的关系。无奈王雅蕾觉得暂时没那么喜欢也可以,但当改观迟迟不来时,她也有她的解决方法。

在老舒的沉默中,王雅蕾的果汁见了底……

“我想见一见你爸妈,认真的,时间你定,地方你定,都听你的。”老舒说,这一刻他已经彻底想明白了。

王雅蕾用纸巾擦了一下嘴角,这次换她犹豫,她知道自己是动心的。一周前渴望的事,如今变成了现实,自己胜利了……

但时机呢?时机却已经不对了。

她的动心逐渐被屈辱感侵蚀,她忽然怨恨起来,这已不是她眼下想要的。

“我的话不说第二遍。”她低声说。

老舒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欲言又止,显然在等王雅蕾发作一波怒气。他想象之后会如过去一样平息下来,二人恢复常态。

然而,这次王雅蕾没有再发火,她只是站起来。

“别再来了。不再会!”她说,站起来转身走了。

“蕾蕾。”

她听到老舒在背后叫她,却一步也不曾停留。她快步走过大厅,生怕自己一转身走了回去。

她也有她的自尊,虽然连视线都有些模糊,眼泪落下一滴,她就用手指快速抹掉一滴,生怕被人看见。

一直走到高区电梯口,她才稍微能控制些情绪。前面有几个人正排队上楼,她吸了一下鼻子,排在最后。

她看着自己的脚,鞋尖上有点脏。嗯,前方人的米色裤子有点眼熟?

她一抬头,李尘正拿了一杯咖啡看着她,咖啡纸杯上Logo是一楼餐厅。

“你好,Leona。”李尘说。

“我……下来吃饭。”

李尘没说话,把手里的纸巾递给了她。

王雅蕾接过纸巾,发现食指上脏兮兮一抹……刚才擦眼泪时,下眼睑的睫毛膏都抹掉了。


(4)

李尘什么都没说,转过身,脸上的表情看不见。电梯到了一楼,他进了电梯。王雅蕾假装拿出手机接电话,走向了一旁。

金属门合上后,王雅蕾走进了空无一人的楼梯。昏暗的感应灯下,她靠在墙上,一条条删除老舒的短信,一次性哭了个痛快。

哭完后,感觉整个人神清气爽。她走进洗手间,用台面上的护手霜和洗手液把妆都卸了干净,素面朝天进了公司。

走进办公室,拉上百叶窗,戴上框架眼镜,王雅蕾整个人钻在屏幕后面。

她集中不了精神,但邮箱里密密麻麻的邮件,除了日常工作,还有李尘待处理的那封邮件。她摸了摸口袋,发现李尘给的纸巾还在口袋里,她把它团成一团,丢进了垃圾箱。

纸巾刚落进垃圾箱,她听到了敲门的声音。

她说了一句请进,探进来一张年轻的圆脸,是审计小组的一个女孩子,她也姓李。

“老大让我来问一下,方便不方便给我们2张门禁卡。”

“老大?Roger?”

王雅蕾觉得这个称呼好笑,又有些亲切。她想到了还未身居高位的邵总,那时作为Team leader他一直被下面的团队叫老大,一起工作到深夜,一起吃火锅夜宵。升到了副总后,下头人恭敬加了个总字,自此拉开了距离。

见她迟疑,小李以为不愿意,便改口说一张也可以。

王雅蕾笑笑,“两张可以的,我们这里一般有三四张备用。等一下我让前台拿给你们,今天我也会晚,会和你们一起下班,有事可以随时找我。”

“不用的,老大说让你早点下班。”

小李说,“他让我转告你,你们的资料整理的很清楚,邮件稍微晚一点回复也没问题。你先回去休息吧。”

王雅蕾脑中过了李尘转身前的表情,“嗯,那我看情况,门禁一会儿我给您送来。”

小李点点头,出去了。

王雅蕾想了想李尘的话,打开电脑又看了一遍邮件。平静下来,感受已经有些不同。问题是好多个,但基本面就是2-3个。方向清晰,不像是在刁难,更像是在求证他的某些想法。

她有了点信心,甚至有了工作兴致。对方释放了善意,她的态度就不能只落在口头。

对于有目的的内审小组,分公司往往都是戒备的,提交的资料和说明一般在公司内部需要二次讨论审核,更别说开放给他们自由检索电子资料的权利,那简直是自寻死路。

但王雅蕾认为,他们走了很多家分公司,问题大同小异,再无新意,而自己所在的公司除了她不可控但毫无新意的部分,其他部分并无重大瑕疵,甚至算得上出色。如再按照以往的防备,不只加大彼此的工作量,还会引发厌烦情绪,使他们在报告上记上一笔。

与其如此,不如做个人情。

她给何仙姑打了个电话,大胆提了一个建议。

“把你的id给他们用?”何仙姑声称血压高,下午就请假回家了。

此刻他分不清这是王雅蕾的想法还是内审提议,但没问,大概觉得一问这事儿自己要担责。王雅蕾说没风险,他便也不做那恶人,让王雅蕾自己看着办,他不懂。总经理不在,王雅蕾主导,他给自己的定位是什么都不清楚不知道。

王雅蕾再次走进会议室时,李尘正在和内审员看文件。她将两张门禁卡递给小李,同时递上了一张小纸条。

“这是我的系统账号和密码,允许两个人同时登陆,你们可以用来检索走完流程的合同。不过是内网,需要用我们的电脑,茶水间旁的公共电脑可以,那台也连打印机……近五年所有的合同都在里面了,五年再往前在档案室,需要我找给你们。”

这种做法,包括李尘在内的人都表现出了意外。那几个年轻人脸上甚至出现了感激。

“都是同事,大家彼此行个方便……我今天8点下班,如需要我也可以延迟,看你们需要。”

王雅蕾此时已恢复了自信。跟他们又客套了几句,比如问晚餐怎么安排,需要什么饮料,就离开了会议室。

晚上8:10分左右,她回复完了邮件,随后去了一下会议室。审计组还在忙碌,李尘在窗边打电话。她探头进去,说了一声邮件已经回复。小李对她比了一个大拇指,然后和她摆了摆手,像是并不需要她了。于是她也摆了摆手,下班了。

她背着包,在电梯里给姜程发了个信息,问要不要出来做个按摩。

那头过了一会儿才回复。“入职第一天,我好累啊,今天要早点睡,真是年纪大了,时差都倒不过来……”

“比我还小,你大个屁。”

王雅蕾笑了几声,语音发过去,“名片有了吗?给我看看。”

一会儿对方发过来一张照片。黑红两色的金属光泽的名片,质地厚实,乍眼像是信用卡,Logo、公司名称和个人信息用白色粗体字双语印刷。

“牛了!”

王雅蕾又发了一句语音,“姜特助!”

对方丢了一把菜刀表情包过来,她回了一颗炸弹。

离开公司大楼,王雅蕾预约了一个理疗。到家时已近12点,因为理疗和精油的持续作用,她一觉睡到第二天早6点,体力已经完全恢复。

她在床上摸着手机,除公众号推送和大小群中的对话,并无其它。她将手机丢在被子上,仰面望着天花板——老舒和她从彼此的世界消失了。

她心中空荡荡的,又有点轻松,于是又抓起手机,侧卧着,将屏幕上一个个红点按掉,然后起身刷牙洗脸,换衣服化妆,喝了一杯咖啡出门了。

走进办公室是8点02分。她放下包,拿起杯子先去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没人,电脑都在,文件也整齐摞在桌上,用一个眼镜盒压着。王雅蕾想到了李尘看文件时戴眼镜,圆框的细边黑色,看起来更像是民国的那种读书人。

“老大……啧,也还行。”

但她很快把这种“还行”从脑子里轰了出去。未必是待人宽容,或许更可能是一种技巧,让人心存感激,乖巧配合。他依然是可能让自己丢了工作的人。

又回到自己办公室,她开始查阅自己ID的登陆痕迹。狡猾如她,怎么可能单纯把账号分享,只为配合?

她看到了自己账号的登陆时间、查阅文档的记录和打印文档的记录,不由暗暗得意了一下。

这种操作应该没经验的小朋友做的。如果是李尘亲自动手,就不会让自己讨到这个便宜。

她喝了一口咖啡,从抽屉里翻出几块牛奶吐司。到了9点,百叶窗边人影晃动,还有说话的声音,她听出了小李。王雅蕾想了想,给前台发了个信息。

三十分钟后,她提着一盒闪电泡芙,走进会议室。

“昨天弄到几点?”

王雅蕾在会议室长条桌的一角坐下,将泡芙向前推了推。“隔壁商场的网红,刚出的时候黄牛排队,今天是会员日,有专享的混合组合,我没吃早饭就等这个了。茶水间有意式浓缩和英式红茶,配这个正合适。”

商务这一套,王雅蕾也早是老江湖。那几个女孩子看着有点犹豫,像是不敢吃邻居家食物的乖小孩,但看那眼神是心动了。

“不好意思,我有点饿了,先开动了。”王雅蕾打开盒子,拿了一个草莓的。

随后泡芙在十分钟内被瓜分完,甜食明显让人放松,几个女孩子没昨天拘束了。王雅蕾从她们脸上感觉到眼下内审没有重大问题,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于是又聊了几句,说自己还有工作就转身离开。

她们的老大正从门外走进来……

“Roger,早!”王雅蕾想起泡芙盒子还在桌上。

“早!”

李尘脸色不好,眼神都有些散。王雅蕾想起自己账号的昨日下线时间,凌晨2点27分。被叫做老大,必然会是最后一个离开。但此刻王雅蕾觉得没必要套近乎,便打完招呼出去……

“今天下午2点开始到4点时间,你有时间吗?我想就现在的供应商情况聊一下。”

李尘叫住了她。

“有时间。”王雅蕾说,该来的迟早要来。她这四天的时间都交给了他们。

“那除了我,需要我叫其他采购一起进来吗?”王雅蕾又问了一句。

“不需要,你是签核人,你应该是最清楚。”

“好的。”

王雅蕾嘀咕了一句,离开了。

回到办公室,她打开系统,又浏览了一遍浏览和下载文档的记录,像是一个偷看了考试答案的学生。

如果临时抽调提问,虽然她是签核人,也并无信心一一记得。但现在的情况不一样,那些记录给了她信心,除了有准备,更指向了一些方向。

除了超大额订单,他们下载了不少新供应商做的小订单。

如果猜的没错,昨天晚上他们应该上了国家公示信用系统,将这些公司都已经搜了一遍。能看到这些供应商,就能看到自己的努力。

作为分公司的供应链总监,新供应商的导入是她一直坚持的,她需要新鲜的、更有朝气、有竞争意识的团队。这些团队确实都是她这两年顶住压力引入的。

下午2点,她进入会议室。桌上已摊开他们下载的合同和供应商资料。

一切如她所料,旧问题只简单问了几句。每一家分公司都是一样的情况,他们也不再在老问题上想花费精力。李尘的提问集中在了新供应商上——如何找到的资源,最终选择的理由等等。他就其中一个花园景观和光源设计案为例。这家是近两年合作比较多的供应商,和工程部长期合作的一家事务所也是同一个投资人。

“之前合作的大型建材公司,花园景观和光源配套建材和服务不行,都是外包。因为利润太薄,他们自己也不考虑设事业部。与其如此,我就直接另外开发新供应商,不再通过他们转手,做到将降低成本。”

李尘点点头。

王雅蕾说的其实是行业问题,李尘应该也知道——旧的供应商因为入行早,并非每个版块都最有竞争力,却又不愿意放弃利润。于是借着其他公司很难进入供应商的机会,自己找供应商做外包,对客户又加收中间利润,既能满足自身,又能保证服务质量。

王雅蕾抽了一张桌上的新供应商资料,“这些我都实地看过,人员、办公环境、履历和企业报表。进入市场较晚,比较难有扎实的上层关系,反过来也是有竞争力的原因,比的完全是质量和服务。我在其中找了几家最好的,承诺加快进入合格名单的流程,但需要在进入之后提供合适的价格。他们都接受了,这是共赢的方法。”

李尘听着,眼中偶尔出现一些光芒。小李在李尘的右侧,滚轮椅向后挪了一尺,在王雅蕾说完后,她比了一个拇指。

“Cost down,这部分订单确实满足。”李尘说。

“是的,虽然并入总数据看不出来。”

王雅蕾报以职业化的微笑。

李尘的眼神又暗淡下去。“非常清晰Leona,但我希望这不是你在查阅了我们的浏览记录后准备的,我没有提醒小李删除,那些痕迹应该都在。”

小李的脸一下子变红了,这算得上工作纰漏。

王雅蕾在心里骂了一句,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但她还是平静地说道,“我是看到你们没清除痕迹,不过刚说的那些不需要准备。如果您愿意,可以现在另外抽调,我可以马上回答。”

李尘想了一会儿,下一个问题转为内部流程管理,对供应商和合约则不再发问。

离开会议室,时间已过去3个小时。

一如李尘所说,他会请小李将问题整合好,发给王雅蕾。请王雅蕾精简答复后,再以邮件形式回复给他们。

这时王雅蕾已全然轻松,她觉得自己干得不错。

走回办公室的路上,助理迎了上来,向她报告了两件事。

齐设计师刚来过——他曾协助花园景观案例。他来提交修改的设计方案。他从工程部办公室出来后找王雅蕾,现在已经走了,让助理跟说一声。为了这票利润微薄的设计方案,他们事务所来了不下十次,正因如此,王雅蕾对于引入他们的建材公司有信心。

另一个,是一位姓姜女士在会议室等她。

王雅蕾留意到,助理用了“女士”这个词语。

她一看手机,三条未读微信,一条是齐设计师,两条是姜程。

——王总好!我从工程部出来,知道你忙,那回头约饭。

——我买的酒到了,给你爸妈拿了一箱,在我后备箱里。今天来得及一起下班吗?我给他们送去的时候,带你一段。

——我到了,在你们会议室里。先忙,不急。

王雅蕾给齐设计师回了个“好”字,又让姜程再等十分钟。

她回到办公室,打开邮箱又看了几眼邮件,忽然觉得有点口渴。于是她关了电脑,拿着茶杯去茶水间。

走到茶水间时,门是关着的。平时不会有人关上。

手刚搭在门把手上,就听到里面的声音,应该是在打电话。

李尘。

他多数在听,答复得极短。大多以“嗯,我知道了”或者“我想想”。

最后他说了一句话,有着极为外露的不满,“他们要如何看我,我决定不了。我有我的判断,请你也理解。”他在这话的时候,隔着门都能感觉到气压低。

这句话之后,就没有了声音。

王雅蕾以为是声音轻,更凑近一些。耳朵还没贴到门上,门已从里面打开——李尘走了出来。

他看见王雅蕾,似乎被吓了一跳,脸色更难看了。他皱了皱眉头,摸了摸脖子。王雅蕾留意到刚他在会议室他做了两次这个动作。

“我不知道你在里面……我来倒杯水。”

“嗯。”

李尘应了一声,然后从她身边快速走过,对她说的似乎毫不在意。


(5)

第二天8点整,王雅蕾走进公司。

昨夜和姜程一起去了爸妈家,晚餐后又聊了一会儿才走,到家已11点,睡下后又总醒,早上还有点累。

王雅蕾走进办公室,打开电脑,看了一下ID的登陆记录。

时间截止到昨天自己下班,不是清除了记录,而是再没使用过。她拿着咖啡杯去茶水室,照旧又去一次会议室。这个时点,他们确实还没进来。

会议桌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和文件,文件上的眼镜盒不见了。

她吩咐前台一会儿审计组进来后泡茶,再切一些水果,问一下有没有吃早餐。

再进会议室是10点出头,一进去就看到内审员们在吃水果,李尘不在。桌上有泡的茶和豆浆空杯,几个女孩子神情放松。王雅蕾问几点走的。她们说十二点,小李锁的门,今天上午再整理一下,打印盖章就可以了。

进展比想象顺利,进度提早了一天。

王雅蕾想到李尘昨天的神情,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打听。

“老大昨天11点就走了。早上有视频会议,他在酒店里开会,没有特别的事就不进来了……”

“我看到你们的机票是后天下午,今天结束的话,改机票提前走吗?”王雅蕾问。

“不改。老大说连着几场太辛苦,明天放松下。他也有别的事。”

王雅蕾想了想,“那你们什么打算,明天带你们市区逛一下?”

几个女孩明显犹豫了一下,还是拒绝了,李尘应该早有交代。但看王雅蕾诚意十足,她们便想打听一些景点和餐厅,自己去玩。

王雅蕾说下午会细说,又看时间不早,提议帮忙订餐。

李尘不在,女孩子们不再拒绝,但依旧不接受款待,照例需要发票,有餐标可以报账。饭送来后,小李把钱转给王雅蕾。

王雅蕾和她们一起在会议室用的餐,吃的是她推荐的排骨饭。

她们几个边吃饭边聊,小李说王雅蕾在的分公司是目前最好一家,准备资料和接待氛围都好,如果每一家都这样就省心了。

“哪几家有为难你们?”

王雅蕾自然要打听,小李却尴尬笑笑,说了一句“太多了”,就不吱声了。王雅蕾也理解,话题转为明天的放松日,一直到用餐结束。

下午时候,王雅蕾协助打印走盖章流程,因为直接跟进,工作在5点前都完成了。看着审计组的女孩子们将资料收进背包,她知道她们都解放了。

送走了小李她们,她才回办公室看邮件。

电脑上微信留言闪亮,来自前总经理邵总。

——今晚有没有时间一起吃个饭?

——有要紧事和你分享,务必抽出时间。

王雅蕾选了一家日式定食,离公司所在的CBD好几公里。不知道邵总回来,因他已辞职,最好别让人知道他们私下见面,以免节外生枝。

二人在餐厅碰头。邵总很早就到,见她进来就在角落跟她招手。她车没开出来,坐下后和前上司老规矩各要一杯啤酒,一些烤串,王雅蕾要了炒面,邵总没点主食。

不知是否错觉,邵总整个人沧桑不少。他属于外貌平凡但肉眼可见事业成功的那一类,五十来岁,正处于职业经理人黄金时期的后半段。

“我去了业内的UI,他们在K市要组建一家分公司,开始筹备了。”

邵总喝了一口啤酒。王雅蕾只是听,不说话。他接着说了一下UI现在的规模,王雅蕾立刻明白了后面要说什么。

“我这里有个位子,你跟我那么久,优先找你。待遇可以比现在高15%以上,我有信心帮你争取到20%,奖金另算。”

果然是这个意思。

王雅蕾知道自己的水平在业内已属高位,再加20%实属难得,但她不信这天大的好事会凭空落在自己头上。毕竟K市距离S市高铁只有2个小时,但筹备期至少1年,艰难可想而知。

“能否允许我考虑一下?”王雅蕾说。

“那再给你一个信息,帮你考虑。”

邵总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今天听说你们集团上午开会了,知道讨论什么内容?”

“不知道。”

“讨论对部分中层作解聘,如果我没猜错,你是我这边的,会在那张名单里。”

这句话让王雅蕾懵了,下午的轻松一扫而光。她这才想到一开始的直觉,一只羊的直觉,也想到李尘的茶水间电话,以及他的未到场。

“报告陆续出来,就是为这个做准备。”

邵总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这要人急,你尽快我个答复,不行我也有别的人选,旧公司离职赔偿我可以帮你申请入职奖励……明天,明天一早得给我答复。”

“我考虑一下。”王雅蕾还是说。

“行或者不行,都给我一个答复,尽早。”

邵总明显不愉快了。

说完之后,二人便不再对话。邵总喝完酒,抬手结账离开。

王雅蕾坐在位子上,连酒都没了胃口。她喝完了麦茶,吃了小半盘炒面,给姜程打了个电话。

“吃饭没,出来聊聊?”

“在家整理东西,来帮我一起整理吧,我们叫外卖。”

“叫什么外卖啊。”王雅蕾说。

她在店里打包了烤串和一些蔬菜,来到姜程家里已是8点多。

门口的鞋架旁有压扁的纸箱扎成捆。王雅蕾走进门后,发现里面乱糟糟,跟上次来时相比像个仓库。

大件的包裹到了,姜程拆了箱子,小物件大物件散落地摆在地上,防震泡沫拆了一半。她正把一些整理好的放进柜子。

姜程的生活比她的外表更富有情趣些,柜子上摆上了当地淘回来的稀奇古怪的小物件,有些奇葩到了极点。

连着两天见面,两人也不嫌烦。

“随便坐,找到空的地方就坐。”姜程说。

王雅蕾沙发上挪开几个没见过的垫子,舒坦地坐下来。茶几上有十来只大金属山羊头底座的香槟杯,用棉纸包着,倒扣着在茶几上,摆成之字形。

“运回来的路上还破了一个。喜欢就送你几个,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是无铅玻璃。”姜程盘腿坐在地上安装一个手工灯。

这种姿势王雅蕾想到了姜程出国前的模样,那时她也是这样,手机上闪着姜家爸妈的电话,她也不接。现在的她,明显比之前稳重许多。

“不拿了,现在用吧。你给我爸妈送了什么好货啊?还有吗?”

“有得是。”

姜程站起来,去厨房开冰箱,抽了一支雷司令出来,是昨天给王雅蕾爸妈送的同款。王雅蕾打开装着烤串的外卖盒,姜程将玻璃杯的棉纸拆了又擦了擦。

二人坐在地上,碰了碰杯,都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儿。

姜程先开口了,说她进公司的情况。

“能得到这个位置是运气,本来我意向的是另一个位置,结果他们把我推荐给了这个内部竞聘的职位。原来的特别助理因为二胎辞职了,这个职位因为对德语要求特别高,需要有留学背景的人,才让我有了机会。”

王雅蕾和姜程又碰了碰杯,她看得出姜程对这个职位的满意,薪资和成就感上都是。

她又想到自己,决定还是和姜程聊今天晚上的事,她确实不开心。

“我大概会失业……”

王雅蕾说的时候,姜程没有打断,说完之后,姜程想了一会儿。

“跳槽我觉得没问题,但我不喜欢你的老上司。”

姜程说,“这里的逻辑也不对。他既然有把握,大可在你被解聘之后再找你,一不用申请入职奖金,二能给你个人情,说不定还能压你的薪资……以他平时的作为,在你心里是否能算是一个理想的上司?我觉得他只为他自己。”

是不是特别理想,王雅蕾有自己的客观评价。为他自己也可以理解,职业经理人在多数情况下需要做到绝对理性。

她又回忆了这几天的工作,仿佛将过往几年都理了一遍,她确实觉得自己不应该被解聘。毕业进入这家公司,如果自己真成为了那份名单上的名字,那只能说是缘分到头。

“算了,不动了,听天由命吧。”

她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说出听天由命时竟然又生出些信心。

两个人后来就聊别的——爱情,男人,老舒,姜程在奥地利差一点交往的蓝眼睛的助教,还有她们正喝着的——临走前,助教挑选了这些雷司令。

直到凌晨两个人喝完了一整瓶,然后挤在一张床上睡了。

王雅蕾做了一个梦,梦里在推一扇门。

“他们要如何看我,我决定不了。我有我的判断,请你也理解。”

她听到门后面的声音,但那个门把手却怎么都转不动。

第二天7点多,她给前总经理打了电话。

她自然表示感谢,也以近期考虑结婚成家,短期内不考虑长期出差为由。不管是不是真实的理由,却一定是真实的拒绝。

总经理欣然接受,经过昨天的对话,应该也有了心理准备。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王雅蕾和老舒的关系上。他对此早有耳闻,“那祝你和医生一切顺利……”

“谢谢您!会的。”王雅蕾回复道。

邵总也不客气,很快挂断了电话。王雅蕾听着手机里的语音,极短地想到了老舒,心中有一阵触动,接着又平息了。

再进办公室时,审计已不再出现。何仙姑的血压立竿见影地恢复了正常,似乎吃了效果极好的降压药。

王雅蕾照例开始一天的日常。处理完邮件后,她倒了一杯咖啡,刷了朋友圈。她加了审计组的小李微信,当时是为了收饭钱和推送景点。

朋友圈里她们几个十分开心,背景是各种地标的照片,她们以各种网红姿势做景点打卡。王雅蕾又想到说李尘今天有事。她没有他的微信,听说他也没有。看那天他打电话时,用的确实不是智能机。

她觉得有点好笑,想到邵总的话又有点糟心。她想知道那天的会议内容,但她没有什么渠道。只能如之前所说,听天由命。

只能安心工作,不再想其它。下午她去了一趟工程部,遇到了送资料出来的熟面孔,不是齐设计师,是他的助手小丁。

“老大出了点事故,在你们楼下摔骨折了。”

王雅蕾意外,给齐设计师发了个慰问信息。对方回了一个笑脸,附带了一张打着纱布的照片。

“只是挫伤,没大事。”

齐设计师发语音说道。

他叫齐井源,他合伙的一家建材公司是新供应商之一。这次抽调的合同中有一份就是他的,那个花园景观案例也是他们的。如果对订单连贯比对,就能看出他们帮了王雅蕾公司多大的忙。

他们是设计部的关系引荐过来的,没说其他,只说交个朋友。后来小项目在旧供应商临时毁约的情况下,王雅蕾只能另找渠道。因为对方是关系户,王雅蕾根本拿不出甲方态度试压,更别说索赔了。

当时也是碰运气,就问了齐井源,没先到他真接了,价格只有2/3,质量高出一截,这给了王雅蕾很多信心。

齐是设计师,但商务上明显更有一套。除了自身专业足够,相貌也给他加了高分,一个流量小生外貌的年轻设计师,卷发肤白,笑起来眼睛微微弯起。说话分寸感极好,既没距离感,也不油腻,是最盘正条顺的那种青年。

当时王雅蕾送给老舒的手表,也是他从欧洲请朋友寄回来的。

相同的齐井源有一个,实话说戴在老舒手上没他好看。至少,齐井源戴贵货向来是从容的,老舒却喜欢藏在衬衫里,不知道是怕露富,还是怕磕着。

这样的优质青年,王雅蕾也确实是有过意思……

两年前认识时,王雅蕾刚经历了上一段分手。这位亮眼的设计师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在“要不要吃不吃窝边草”这点上徘徊了很久,后来觉得工作要紧,心思就暂时放了一放。

后来有一个周末,她去江边一家PUB和朋友喝酒,结果在洗手间门口遇到了这张熟面孔。

齐今天有些过分时髦。头发用发蜡打得很潮,破洞牛仔裤白T,戴着耳环。他从洗手间出来时,一个十几岁的女孩上去勾住了他的手臂。

王雅蕾观察了一会儿,才发现他和那女孩并不认得。那女孩纠缠了他几下,他也不接茬,那女孩觉得没意思就走开了。齐井源的反应很清醒,像完全也没喝酒。

王雅蕾上去跟他打了招呼,他也意外能遇到她,说自己是来帮朋友代驾的。

齐井源没喝,但王雅蕾却喝了,还有点多。两人在洗手间旁聊了几句,聊到齐单身时,王雅蕾突然把手撑在了他身后的墙上,把脸凑到人跟前。“那你考虑考虑我?”

现在想来,这依然是她三十年来做得最油腻的事。

齐井源笑,又不吱声,王雅蕾闻到了他身上的香水味,说不上名字,她很确定这是一种男女共用的中性香。

他低下头,凑在王雅蕾耳朵旁,“王总你要不是女的就好了。”

王雅蕾当时懵了。她撑着墙支起来,瞪着眼睛看着齐井源。对方像是无所谓似的抬了抬眉毛。

王雅蕾头一歪,吐了。

齐井源本来是来当朋友代驾的,现在只能当王雅蕾的代驾。他开着王雅蕾的双门轿跑,在高架的停车区,王雅蕾下车又吐了一次。

齐井源摇下车窗,“保守啊,王总。有那么恶心吗?”

之后齐井源再也没提过这个事,王雅蕾也不再问他那天晚上是真是假。齐跟同性不近,跟异性也不近。大家虽处于现代社会,但多少跟传统有些不符,对外掩饰也正常。

二人回归工作,久了就多出了朋友交情,甚至比普通朋友还多一些。王雅蕾想过,假设齐表露的取向是真,这一份多是完全是因为供应商和客户关系。如果取向不是真,那二人已算得上暧昧。

当天晚上,他们约在一家拉面店碰头。

考虑到齐单手用餐,这次不吃西餐。齐井源的伤也不严重,只是软组织挫伤,另一只手能动能开车,但不太灵活,最佳选择还是吃上一碗面。

王雅蕾到的时候,齐井源已占好位子,头发衣着照样整洁。

他见到王雅蕾时愣了一愣,“这个发型合适你。”

他的语气非常自然,完全就是真心诚意,但以王雅蕾对他的了解,里面多少有夸大的部分,但确实不算毫无根据。

齐井源单手扫码点开桌上的菜单,要了两份主食,一些凉菜。齐井源要了大麦茶,他指了指自己的手——忌口。王雅蕾也配合要了茶,最近酒喝得有点多。

“你们物业打蜡太卖力,我的鞋可能也不太好。”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今年年份不好,上周我还把车给擦了。”

王雅蕾喜欢他那个很能释怀的劲儿,糟心事儿最多说两句就过,话题从来很愉快。毛豆和茶一会儿就上了,二人边吃毛豆边聊天。

“内审结束了吧,顺利吗?”齐井源问。

“不知道是不是顺利,负责人不好搞,也不知道结果,随便吧。”王雅蕾不太愿意细说,一提就有点累。

齐井源却来劲了,“怎么个不好搞?”

细说真是比较复杂,王雅蕾只觉得头疼,就淡淡地说,“就一施虐狂吧。”

这句把伤残人士给惹笑了,头一歪,那只好手扶住额头。

他歪头的时候,王雅蕾明显看到了他身后隔着的两个位子的人——瘦而挺的背影,花白的头发。

她确认自己没看错。

“真是背后不能道是非……”

王雅蕾用手机挡住了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