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退潮
云烟织的琵琶声还在轻轻响着余韵,不过已经开始变淡了,云烟织窈窕的身形像水纹一样轻轻晃动,渐渐消失在了原地,而周边偌大的院落也开始淡化,直至能看见远处的山岗近处的乱葬岗,地上白色的小石子渐渐变幻,变成原本山岗上有些湿润的泥土,一切又回到了原来陵墓遍布的山谷,那座白石子铺就的院落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
在山谷的两边相隔数丈的地方,诸葛岐捂着胸口缓缓软倒在地,口鼻中涌出大量黄中带黑的污血,整个人蜷曲成了虾球,咳嗽喘息不止。
袁先生连忙走到近前,待查看清楚后,浓密的眉毛都要和下面的八字须打成结了,看起来很是棘手。
拦腰而断的妖狐见状,得意的笑道道:“我那黄烟,你们只当是迷惑么,它其实剧毒无比,寻常凡人、沙鬼沾之即死,他能闯进我的黄烟趁机砍杀我,怎能不被毒到,看他口吐黄血,体内脏腑想必已经烂成一团败絮了!哈哈哈!”
袁先生一手抓着诸葛岐的手腕,一手捏着八字须,面色无比凝重,倒也无暇理会妖狐的得意狂笑。
就在袁先生皱眉思索无暇理会妖狐时,妖狐偷偷从指甲缝里扣出一枚暗黑色的药丸,已一种轻微、缓慢地方式倒入口中,黑色药丸散
发出的黑色雾气迅速在它身上蔓延伸展,似粘稠的藕丝一样粘合两半的躯体,一点一点一寸一寸缝合黏贴,不过数息功夫,妖狐已经复原如初,只是洁白的小腹上有一道黑色的缝合印记,看起来有些狰狞。
袁先生察觉身后有异豁然转身,与伺机偷袭的妖狐对了个正脸,吓得妖狐一连跳出去五六丈远,以人形躬身伏地,胸前乳摇颤动,戒备地与袁先生对峙。袁先生则以扇遮面连连叫道:“哎呀呀,眼睛瞎了眼睛要瞎了!”然而从扇骨中可见他两只眼睛瞪得溜圆,眨都不眨得看着妖狐。
妖狐眸子瞬时变得媚眼如丝:“大先生为何不怜惜奴家?让奴家在这山谷中饱受寒风刺挠。”
袁先生悄悄把折扇放下,乐呵呵地瞅着妖狐:“我看你要倒大霉了。”
妖狐心中警兆大生,待要躲避已是不及,只觉一个巨大的拳头自上而下轰然捶下,将它整个都砸趴在了地上。
眼见那只巨大的拳头还要再落下时,袁先生赶忙开口:“哎呀呀,别捶死咯,它身上古怪的地方不少,得弄明白才好下手。”
“啧!狐媚子!”一个丰腴高挑的女子从狐狸身后走了出来,看起来不过三十岁的样子,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融融如初夏暖的感觉,又似乎像是五月间盛开到最美的牡丹,美艳不可方物。方才袁先生瞪大眼睛看得就是她,而不是搔首弄姿的妖狐。
丰腴女子一把拎起瘫成一坨的妖狐:“喂,博庵,这狐狸有古怪?”袁先生全名叫作袁博庵,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诸葛歧他们自然是不知道的,眼前这位丰腴的女子就是那少数几个人之一。
袁博庵忙不迭点头:“我总感觉今天这样的事情过于诡异,事情解决得又过于简单,简单的就像……就像是一串鱼饵。”
丰腴女子问道:“鱼饵?”
袁博庵低头沉吟:“不错,钓得可能就是你我这两条大鱼。”
丰腴女子嗤笑:“你我算是什么大鱼,倒像是两只趴底的臭鲶鱼。”
袁博庵指瘫软的狐妖,沉声说道:“古怪就在它身上,前些日子,这只狐狸其实已经来了淹城,它做了什么,我都瞧在眼里,单凭那些勾当,它是万万不会由一只沙鬼变成丘鬼,又用了短短的时间,由丘鬼变成了释鬼,再加上今天这天空上裂开的界门,其中肯定有人指使。”
丰腴女子听着听着开始有些皱眉,也开始细细打量手里拎着的妖狐,此时的妖狐鬼力不稳,正在妖形和人形之间不停的闪烁变幻,但是它的腰腹始终不曾发生变幻,自始至终都是白若凝脂的女人小腹,一条黑线则像是缝合白沙的黑线突兀地缝合这妖狐的上下半身,很是诡异。
袁博庵解释道:“那是一条很是厉害的敕令之术。”
丰腴女子豁然抬头,无比严肃地说道:“博庵,敕令之术是真夜宫独有的法术,你接下来的话可以仔细想清楚再说。”
袁博庵指着狐妖腹部那道黑色的所纹,以低沉的声调颂念道:“白花苍妪,玄草枯牛,老龟负碑,蛟龙无首……,黑锁!”他颂念了一长串看似没有什么意义的词句,最后落下那两字却清晰、沉重,似乎有一股悠远而又强劲的力量自他的指尖升起,继而随着他的指尖翻动,他将指尖的敕令力量缓缓点向妖狐。
妖狐身子骤然一阵痉挛,它腹部的黑锁与袁博庵点过去的力量碰撞、交汇、炸散,一切只在刹那之间,妖狐惨叫一声从瘫软中醒来,它是被痛醒的,因为原本黏合的上下两半身子又被扯开了,血呼啦的掉了一地。
丰腴女子连忙将手里的上半截狐妖,身子也往后跳了几步,一边躲避飞溅的血污一边啐道:“混蛋,做这些事的时候为什么不打个招呼!”她明白袁博庵是以相同的敕令之力消减了妖狐身上的,那么所谓的幕后人几乎肯定是真夜宫的某个人了。
袁博庵又抬手一指遥遥点在妖狐周身,妖狐便定在了当场,声音和意识都被定住了,这比之穆玥半吊子的敕令之术不知高明了多少,石韬的渡邪师手段也甘拜下风。
丰腴女子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得一阵气恼:“这混蛋敕令之术端的厉害!这样低等级别的敕令术在他使来竟有这样的效果,真是老天瞎了眼。”她也是敕令高手,知道敕令之术其实是分三六九等的,低等的敕令术只有‘定’‘缚’‘缓’等低位的效果,中等的敕令术可以‘斩’‘拆’‘痛’等中位效果,高等敕令术则可以‘灭’‘蚀’‘杀’等高位效果,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超高等的敕令术,只有少数一些高手才会,比如方才吟诵‘黑锁’之术的袁博庵。
袁博庵道:“我去撬开那个狐狸的脑袋,是谁指示自然就明了了。”他说着,拇指中指轻轻一捻“啪!”一声,狐狸应声而醒。
狐狸眼神似乎有些迷茫,像是被迷了心智,只一双无神的眼睛望向袁博庵,似乎在等待他的命令。
袁博庵问道:“是谁派你来的?”
狐狸道:“是我自己来的。”
袁博庵换了一种问法:“是谁在后面帮助你?”
狐狸双目乱翻,张口结舌很是挣扎:“是……”‘嘭’化作美貌妇人的狐狸脑袋骤然炸成齑粉,没了脑袋的上半身软软倒下。
丰腴女子看得目瞪口呆:“你……你干的?!”
袁博庵也被吓了一跳,张开折扇遮住了口鼻,老半天才尴尬地说道:“哎呀呀,脑袋怎么炸了?!”
丰腴女子看着他满脸的质疑:“不是你干的?”
袁博庵连连摆手:“非也非也,这等禁言反弑的敕令术,我可得花费大量功夫才能鼓捣出来。”他目中精光闪烁,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丰腴女子问道:“可是想到了什么?”
袁博庵抬头望天,那道裂开黑色裂缝已经有了渐渐收拢的迹象,他皱着眉头对丰腴女子恳切说道:“姒家主,你得帮我走一趟真夜宫,确认一件事情。”他以手做画,在半空中写了一道符文,将所托之事一一刻印到符文中,此法有个好处,即若非姒娘本人查看,这道符文便立即消散,谁也不会知道其中所记之事。
丰腴女子姒家主以袖颜面,娇羞道:“哎呀呀,你好歹喊一声姒娘啊,家主家主的多见外。”眼神如娇似嗔,虽然美是极美了,但总觉得哪里不搭,就好似一位粗豪的武夫正拿着一本歌赋在摇头晃脑吟诵。
袁博庵罕见的老脸一红:“姒娘。”
姒娘接过符文,哈哈大笑,笑得胸前峰峦乱颤不已:“便听你的就是。”她身形一转,丰腴的美妇人霎时间变成了一只飞舞的白蝶,双翅忽闪之际一道犹如实质的月亮门出现在眼前,月亮门内白墙黑瓦似有人家,白蝶上下翩飞进入了月亮门,继而月亮门关闭、消失,原地上再无半点踪迹。
袁博庵双目之中似乎还有些留恋,但是转眼间就恢复戏谑的嘴脸:“哎呀呀,诸葛少东家,你可是醒啦?”
袁博俺身后被毒烟毒得五脏俱焚,痛的直接昏死过去的诸葛歧,此时正悠悠行传,他茫然四顾:“袁先生,现在是何时辰了?淹城可还好?小青儿他们还在里面呢。”
袁博庵仰头叹惜:“淹城已经没了,在我救治你的功夫里,淹城已被丘鬼大军屠灭,你我皆是死里逃生,侥幸得很呐!”
诸葛歧看见了淹城之上的光幕还在,虽然还有大量的鬼物在上面飞快的掠过,但是毫无疑问淹城是还在的,袁博庵这种戏谑的语气,他早就领教过了,当下放下心来:“他们没事就好。”
袁博庵没好气地啐道:“那你还问那么多!”
诸葛歧还想问云烟织去了哪里,但是见袁博庵如此,倒也不好再问了,只拧着眉头默默看着山下的淹城。
袁博庵抬手点指,诸葛歧身下忽然无中生有地升起一座竹床,竹床往前一拱,正好把诸葛歧掀翻在床上。
袁博庵也坐在了竹床上,还不忘把翻着白眼昏死在地上的穆玥也捞了起来,说道:“你中了狐狸的毒烟,虽然被我救了你的性命,但是一大段时间内你是不能再动用魂力了,一小段时间内你是连动都不能动的。现在,你躺好了,咱们回淹城去,这个闹哄哄的鬼潮也该退下了。”他说话间,竹床悬空至三丈高处,以一种平稳缓慢的速度往淹城飞去。
此时的淹城城头,浑身浴血的龙将军正持剑戒备着光幕顶爬来爬去的丘鬼,有一些渗进光幕的小丘鬼试图来破坏法台,被龙将军和一众军士斩杀在城头上,但是龙将军他们也损失惨重,他一共带了四十九个死士在此处坚守,这四十九名死士皆是久历战场老卒,只能勉强看到这些丘鬼,全仗一腔血勇和龙将军的指挥,如今只剩下了十三名还站在墙头上,连龙将军在内,俱有伤在身。
瘫在法台前的石韬时不时清醒一下,勉力强化了一下淹城上面的光幕后,又昏死过去,清醒了又发力,发力了就昏倒,如此反反复复了半天,面如金纸的石韬已经近乎瘫死在那里,名副其实的面如金纸了。
覆盖淹城的光幕没了石韬的护持,已经开始有了漏洞,一队队丘鬼开始从漏洞里钻了出来,它们其中大数都往城头龙将军这里冲来,少部分散落在城市街道中,街道上的凡人是看不到它们的,被丘鬼冲过的行人,都被抓走了灵魂,一个个软到在街道上,凡人是不明白周边人为什么昏倒的,这种无知加深了他们的恐惧,并蔓延到了整个淹城,一时间整个淹城充斥着各种恐慌和不安。
诸葛酒店门口街上有个身材伟岸的少年人,他肩膀上坐着一个白嫩的小厮,小厮正伸手指挥着少年人四处敲打,少年人肌肉虬结,手中粗重的铁棍每次挥出都似乎打到了什么东西身上,铁棍上传来“嘭!”“嘭!”的声音,有什么东西正被他一下下打飞。
这个身材伟岸的少年人是杜之泰,先前他察觉到街上不对时,就马上抄起一根铁棍来了诸葛酒店。他今天能察觉到空气中有种莫名的压抑,但是他瞧不见那道巨大的黑色裂缝,他能感觉到周边有些恶意在涌动,但是瞧不见是什么东西,这让他心里不免有些发慌。
诸葛青能看见天空上那道巨大的裂缝,只是有些模糊不清,瞧见了裂缝里钻出来一些东西,也瞧见了大哥诸葛岐匆匆地奔了出去,她独自钻进柜台下躲着,手里握着一根擀面杖,恶狠狠地瞅着门口,心中想着只要有东西从那边过来,她就一擀面杖砸过去。
杜之泰冲击来的时候,迎面就见一根擀面杖飞了过来,“梆!”正砸他脑袋上,脑袋上立时起了个大包,他揉着脑袋往里瞧去,却见诸葛青一脸尴尬地正看向他,口中不住地说道:“阿泰,我不是有意的。”
杜之泰咧嘴笑了笑不以为意,正待走上前去时,忽觉一股强烈的恶意从身后袭来,他想也没想,举棍就砸了过去,只听“嘭”的一声,有什么东西飞了出去,但是他什么也没看见,又有什么东西撞了他一个趔趄,待他反手去砸的时候,却什么也没砸到,自己肩膀反而被抓了一把,他连忙后退护在诸葛青身前,将手里的粗重铁棍挥舞起来,一时间空气中‘呜呜’作响,黑色的棍影像是陀螺一样转得飞快,不时还打飞一两个看不见的东西。
“在左边,在左边!”是诸葛青的声音,稚嫩的童声带着无比的笃定。
杜之泰想也没想,一棍抡了过去,‘嘭’有个东西带着嘶哑的惨叫声撞到了墙上。
“前面两步!”诸葛青又喊道。
杜之泰应声抡棍,果然奏效,他心中高兴,一把捞起诸葛青,将她举在肩膀上:“咱们去外面!”
诸葛青坐在他的肩头,一大一小呼和着冲了出去,这才有了大街上一个指挥一个抡铁棍的场景。
淹城的西头,云府高墙内,云烟织心不在焉地弹着琵琶,脸上嫣红一片,似乎想着什么心事,她刚刚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一阵子,又悄无声息地回来,回来后便是这副模样。
云宫等五人围着她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就只是傻傻笑两句,也不回答他们的问话,直急的云宫连连皱眉,还当云烟织消失的这小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坏事。
云角在云烟织眼前飞来飞去,巴掌大的身材使劲儿晃悠,最后停在云烟织眼前问道:“小姐,您莫不是被人祸……”一个‘害’字还没说出口,就被云商一巴掌拍飞到房顶上。
云商拍飞云角之后,也悬停在云烟织眼前,面色十分焦急地问道:“小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刚刚去了哪里?”
云烟织似乎没听见云商的话,手指仍在琵琶上上下拨弄,虽然仍然很好听,但是已经不是什么曲调了,听起来更像一朵云,飘乎乎的飞来飞去。
云宫不安地在另一边踱步,时不时望向云宫和云烟织一眼,期望着云宫能问出什么来。云徵和云羽则在另一侧趴在桌沿上小声嘀咕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云商看得直叹气,又问了一遍:“小姐,您刚刚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云烟织茫然抬头:“啊?!”面色仍旧嫣红,眼睛扑闪扑闪似有星光点点,但是目光似乎不在云商身上,而是越过云商、越过了云府高墙、越过了淹城城头落在了城外的某个人身上。
云角不知何时又飞了回来:“二姐你看,我就说吧,小姐肯定是被人……”话没说完,又被一巴掌拍飞了。
云商叹了口气,一边围着云烟织头顶一圈圈飞,一边捏着眉头想办法。好在现在云府之外已经不再有鬼物闯进来了,那些丘鬼比沙鬼要有灵智一些,冲了几次云府发现有去无回后,便都躲开了这里去了别处。
就在城头的城头的龙将军全神戒备、云府乱成一锅粥的时候,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只见淹城的城墙像是会生长一样开始慢慢拔高,直至整个淹城的城墙都汇聚到半空中,然后构成了一个偌大的拱顶,拱顶之下就是黑漆漆的淹城。
龙将军本来站在城头,城墙生长的时候,墙面开始抖动并轰隆作响,他也被掀飞到了地上,大地也开始轰鸣,这种轰鸣声似乎带着一中诡异的声波,像是尖锐的钉子用尖头摩擦着光滑的镜面,让龙将军头痛发昏心生烦恶,腹内一阵阵翻江倒海,似乎要将隔夜的酸水全都吐出来,他勉抬头想去瞧发生了什么,但只瞧见了城墙拱顶合拢前的那一丝光亮,便昏睡了过去。
诸葛酒店前的杜之泰用宽阔的肩膀将诸葛青护在身下,两人靠在诸葛酒店的门板上也昏睡了过去。
云府之中情况则好很多,云宫在城墙颤动的那一刹那就察觉到不对,他指挥其余四人围绕着云烟织以不同的方位飞行,云烟织则手拨琵琶,奏出一曲秦王《秦王逐客》,巍巍然的霸道之音由她怀中琵琶发出,看不见的声波在云府中四下碰撞,稀里哗啦撞碎了一大堆桌椅。
这一切都是在淹城之内,而在淹城之上,巨大的城墙穹顶下,一个黑色的影子迅速的在空中闪烁奔跑并不停地攻击着城墙,试图从中找出一个缝隙逃走,他每攻击一下,空气就散发出一阵阵诡异的波动,波动之后便是那令人烦恶的声音,透过城墙一声声传入淹城之中,然而城墙却纹丝未动。
此人一身黑衣罩头罩脸,后背上背着一柄剑,那柄剑也裹着厚厚的黑布,瞧不清样子,他在城墙开始颤动时已经察觉到不妙,拼命地想在最后一刻冲出城墙穹顶,但是还是慢了一步,此时任他如何敲击穹顶城墙,都好似泥牛入海,只有一些魂力化成音波随着城墙散到了下面的淹城里,但是城墙毫无损伤。
他的额头开始慢慢渗出细汗,因为他察觉到就在他身后不远处飘着一个竹床,竹床上有个人正在戏谑地看着他,这让他寒毛直竖,缓缓回过头来与那竹床对视:“两百年四十前,真夜宫工部部长袁博庵一夜消失,原来竟躲在了这里。”
袁博庵好整以暇,手中折扇挠着后脊梁背,道:“哎呀呀,我早就晓得有老鼠在我的房子里转悠,没想到老鼠还知我底细,倒是让我吃惊不小,真是了不起。”他龇牙裂嘴的挠着后背痒痒,哪有半分吃惊的样子。
黑衣人指了指城墙拱顶,叹服道:“这一整座城都是袁部长的手笔吧,这等魂力造诣,在下实在想不出除了‘天工开物’的袁博庵还有谁能做到。”
袁博庵神色依旧戏谑:“哎呀呀,不就是个房子么,小房子是盖,大房子自然也一样盖咯,很‘厉害’吧!”他说这话时还不忘回头冲竹床上的诸葛岐眨眨眼。
诸葛岐早已目瞪口呆,他万万想到不到这一整座淹城就是袁先生的‘房子’,这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黑衣人拱手拜服:“袁部长,在下敬佩您手段厉害,自然也不是您的对手,还请您手下留情,放在下离去。”
袁博庵笑道:“房子里有了老鼠,自然要早日打死了事,还留着它祸害家什?”
黑衣人再拜,赔笑道:“在下这只老鼠并不祸害家什。”
袁博庵道:“那你在我房子里喂狐狸、放妖怪,弄得我家乌烟瘴气,还不该打死?!”他一口一个打死,听得黑衣人额头的上的细汗逐渐变成了豆粒大的汗珠,正簌簌而落。
黑衣人仍旧强笑:“袁部长,今日你放我一马,来日在下定当厚报。”
袁博庵咧着嘴笑道:“不用来日,今天就成,你把嘴上的黑布扯掉,让我瞧瞧你是谁家的耗子!”
黑衣人微微后退了半步,单手握在了身后的剑柄上:“袁部长,今日若真不容在下离去,那么在下只有拉着这一城的凡人陪葬了。”他们此时悬停于半空,黑衣人手指脚下万千灯火,声音渐渐狰狞。
袁博庵冷笑:“谁也不会跟你陪葬,只有你自己会死得很惨。”
黑衣人威胁道:“他们已经中了在下的音瘴,我加一分力,他们便脏器尽碎吐血而死,我减一分力,他们就能活到寿终,他们死或生,全在袁部长一念之间。”
袁博庵拇指中指轻轻一捻,发出‘啪’的一声,周围的骤然间安静了下来,没有鸟声、没有风声,就连黑衣人自己的心跳声他也听不见了。
黑衣人连忙抽出背后兵刃,在半空中虚砸了一记,然而还是毫无声音,要知道他的魂力与声音有莫大关系,如今发不出声音,几乎就是废了他一身的魂力,他不禁冲着袁博庵连连怒吼。
然而,在旁观的诸葛岐看来,黑衣人歇斯底里的嘶吼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他看见了黑衣人胀满血丝的眼睛,黑衣人似乎爆发了全身的力量涌来怒吼,但是——毫无声音。
袁博庵又拿折扇挠后背,道:“哎呀呀,忘记告诉你了,我的房子里有静音的设置,不然隔壁屋里有人打呼噜,老子睡不着怎么办?”
黑衣人无能嘶吼了一阵子后,逐渐平静了下来,一双眼睛冷漠地望着袁博庵,张口说几句话。
袁博庵嗤笑:“得了吧,如果不是你的主子给了你藏匿的本事,就凭你也能在我这里藏这许多年?”显然,对于别人是静音,对于他来说,只是想不想听见而已。
黑衣人又指了指天空,仍旧是张嘴说了几句话。
袁博庵抱着胳膊坐在竹床床头,眉头略有皱起:“你的主子在鬼蜮方?”
黑衣人点头冷笑:“不错,如果你不放我走,我主人定会再开空墙,到时放出来的就不是这些沙鬼丘鬼了。”这一次,他发出了声音,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袁博庵缓缓站起:“所以,你们这一次只要是为了钓鱼?钓我现身?”
黑人闻言桀桀怪笑:“你藏在暗处这么多年,还是要出来晒晒太阳的好!”
袁博庵大惊:“你们早有预谋?”
黑衣人道:“主人早就知晓你躲在这朔方的某一个地方,早就在四处寻你,区区在下仅仅是主人撒出去的万千鱼饵之一。袁部长既已露面,那么在下也算是恪尽职守了。”
袁博庵啧啧声响:“刚刚还让我放你离开,如今又恪尽职守了。”
黑衣人身形一滞:“在下乃是主上看重的部署,若是袁部长放过一马,主上定会送来谢礼。”
袁博庵忽然哈哈大笑:“小耗子!你和你的主子肯定不是鬼蜮方的,你们是真夜宫的!什么钓我出现!你们肯定另有企图,不说明白就让我放你,门儿都没有!”他笑声逐渐转冷,就连空气中约开始透着丝丝寒意。
黑衣人也是放声大笑起来:“袁部长,您果然名不虚传,厉害得很呐!但是即便是您也是困不住我的!”他话声落下时,忽然自他脚下凭空出现一个黑色的法阵,带着黑衣人一闪而逝,消失在了原地。
这一场变故看得袁博庵眉头紧皱,居然有人能在他的‘房子’里瞒过他释放敕令法阵,这真让人毛骨悚然,这显然不是那个黑衣人做的,刚刚那个黑人啰里啰嗦说了那么多,不过是在等他的主子救他,而自己还想着或套或吓,弄点真相出来,如今看来,是被人耍了呀,想到此处,袁博庵不由得嗤笑一声,这个跟头真栽大了,如今敌明我暗,可就麻烦了。
良久之后,袁博庵掸了掸衣袖,转身面向诸葛歧:“哎呀呀,老鼠跑掉了!”
诸葛歧抬手抚额,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觉得他原先的世界已经开始崩塌,其实当穆玥出现的那一刻,他的自小认知的世界已经开始了解构,他想向袁博庵问些什么,但是又不知从何处问,一时间有些怔然。
袁博庵见他如此,便叹了口气:“诸葛靖老匹夫什么也没同你讲过,也难怪你什么也不懂,其实诸葛靖也有他的苦衷,他的事情以后他会自己跟你讲。咱们先说今天这个事情,其实呢,也不难说,就是有个幕后黑手在操纵这那些沙鬼和丘鬼,我猜测他们的目的是要引出我,至于我是谁,对你也无关紧要,你也没大必要知道。”
诸葛歧侧着脑袋细听,这袁先生看似说了很多,其实还是云遮雾绕,啥也没说,他索性躺卧在床上,闭着眼细想今天的一场场战斗。与敖汭的战斗,是经历最长的,长到他自己都记不起被敖汭砍杀了几千几百次,他一次次的重生一次次的死去,若非那串珠子,他只怕早已被敖汭抢夺了肉身,其实是很凶险的,但也着实熬练了他的剑术和魂力技巧,使他受益匪浅。再就是与妖狐的一战,有袁先生在一侧掠阵他其实是十分安心的,他将所有心神都放于战斗中,经过敖汭锤炼的魂力,忽然迸发出一种奇异的力量,他能非常的肯定被他这种力量锁定的人,只能与他正面对决,没有逃脱、使诈、魅惑的可能。
诸葛歧又回到了那个枫叶世界,还是满山满谷的红叶,还是那个直通山谷伸出的青石板小径,还是那个八角亭,以及八角亭里被困在玉佩里的敖汭。他并不理会无能狂怒的敖汭,径直走向了青石板小径,他隐约觉得在青石板小径的尽头,似乎藏着什么事情,一些他自己才能探寻的事情。
似乎是敖汭的介入,打破了原来的时间界线,原本诸葛歧进入枫叶世界的时候,外面的世界是静止的,而这一次,外面的世界并没有停止,诸葛歧盘膝静坐,双目低垂,隐约看见精光闪烁,显然是若有感悟。
袁博庵见诸葛歧已然入定,不由得心中暗赞:“能按捺住心中的好奇,安心修行,这样的少年人可不多见。”他伸手点指,城墙拱顶开始慢慢落下,一如之前突兀的生长一样,这些拱起的城墙渐渐落回原来的位置,伴随着轰隆隆的天地巨响,淹城又回归了以往的宁静,拨开乌云的天空照射进了鬼物来袭后的第一缕阳光。
城中百姓一个个从昏迷中醒来,他们只觉得脑袋一阵眩晕,对于这一天淹城发生了什么,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们一点都不知晓,只当是一切都是梦境,一晃眼便就忘记了所有。其中包括石韬和龙将军,他们是晓得鬼物入侵的事情,但是不晓得后来袁博庵所做的事情,待见到鬼物退散后,就只剩下大战之后的虚脱和庆幸了。
十日后,诸葛歧在学堂里见到了还是面如金纸的石韬,他身形有些憔悴,像是整个身体都被掏空了一样。诸葛歧问道:“石先生还未回来么?”
石韬摇了摇头,并没有兴致谈话。
诸葛歧继续说道:“我父亲也是那几日离家的,如今也是没有回来。我怀疑他们是一起去了什么地方,然后被缠住了,回不了家。”
石韬眼神微微眯起,眉头也开始皱了起来,他其实并不想和诸葛歧说话,这个凡人有些讨厌。
诸葛歧瞧他没有谈下去的意思,便讪讪然说道:“那天……那天谢谢你,我妹子还在城里,谢谢你救了她,救了淹城的凡人百姓。”他心中明白,像穆玥、石韬这些人其实对凡人是没有什么同情的,他们认为凡人终有一死,千百年里凡人不过是灵魂循环的底层,没有必要去理会。
面如金纸的石韬,抬头瞧了他一眼,罕见地解释了一句:“我父亲喜欢这里的学堂和城里的凡人,所以我不会让他们随随便便就死去。”说完,他便背过身去,不再理会诸葛歧。
诸葛歧唯有拱手告辞。
学堂外,穆玥倚着墙,见诸葛歧出来便道:“渡邪师怎么样了?”
诸葛歧神色有些黯然,说道:“他精神不是很好,身子也消瘦了很多,似乎是受了很严重的耗损。”
穆玥伸手拍了拍诸葛歧的肩膀:“不要内疚,这不是你的错。”
诸葛歧默然不语,安静地走在街上,他心中想要是自己再强一点就好了。
又过了十余日,淹城的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正常,只是诸葛酒店的还未开门,门板上写着:“歇业”两个字是诸葛歧刚贴上去的。
诸葛歧和诸葛青坐在门槛上,诸葛歧望着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诸葛青则捧着一盒糕点吃得心不在焉。
诸葛青:“歧哥,阿爹出去了那么久,怎么还不回来。”
诸葛歧摸着她的头:“阿爹出门有事,之前留了字条说很快就回来,不要担心。”
诸葛青垮着小脸,一口口吃着糕点,诸葛青现在其实没什么心情吃东西,只是那个云姐姐送来的糕点味道太好了,吃一口似乎能缓解一下那颗皱巴巴的心,让她不那么担忧。
诸葛歧继续摸着她的脑袋,这个小青儿其实与他父亲更相似,外面看着憨直可爱,小小的心思却重得很。
安静吃糕点的诸葛青忽然一拍额头,叫道:“哎呀!歧哥你有封信在我这里。”
诸葛歧微微吃惊:“什么信?为什么会在你那里。”
诸葛青道:“今天早些时候,之前来过咱家的穆姐姐留了一封信给你,要我转交给你,现在已经过去半个晌午了。”说着,她奔回柜台内,在里面翻找出一张折叠的纸递给诸葛歧。
诸葛歧展信细看,只见上面写着:“诸葛歧,我回真夜宫去了,若有陌生人问起我,千万别说见过我,切记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