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声的理想社会Ⅰ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6章 涅槃厅

放映厅里,左边座位的女生被电影情节逗笑,不慎打翻咖啡,洒在了谷燚身上。

女生道歉,在同伴的包里翻找纸巾,等转回身来,谷燚已经起身去了卫生间,女生就跟去洗手间。

“不好意思,要不我加一下联系方式,我给你转账,赔你衣服?”她递来纸巾,接着谷燚就抽了洗手台上的。

“不用。”谷燚擦着衣服,从镜子里看邻座女生。

她白肤圆脸,柳叶眉,眼睛大而清亮,戴着黑色皮革颈链,酒红色皮夹克里是荷叶边长裙,自己的衣服上也有污渍。她有点不安地看着谷燚,说:“我叫藤流莺,李商隐诗句‘流莺飘荡复参差’的流莺。可以看一下你的手相吗?刚才在售票柜台,就感受到你清冷疏离的气质,但很有吸引力。”

“那是我的社交冷漠。”谷燚继续擦着衣服。

藤流莺不觉尴尬,收手笑道:“我来自铱庞,知道铱庞郡吗?”

谷燚并未理会,藤流莺继续说:“也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旅游城市,和梧声一样。梧声秋天最美,而铱庞的度假黄金期是冬天,在中西假日扎堆的冬天,任何节日都过得很有氛围,所以也是比梧声热闹很多的。其实离梧声还挺远,我也是计划了好久,才来梧声游玩,这回应该也是旅居,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

谷燚将纸巾丢掉,“我要走了。”

藤流莺会意,靠近洗手台开始清理自己的皮衣,她通过镜子看谷燚,说:“衣服的事不好意思了,但还是很高兴见到你。”谷燚没搭理她,边走边脱下大衣,然后换一面穿上。

回到放映厅,谷燚左边的两个座位空了——藤流莺离开后,她的同伴也走了,仿佛这部电影忽然索然无味。

“真是怪人。”谷燚嘀咕,问李颉昊:“知道铱庞吗?”

“什么?”

“铱庞,不确定是哪两个字。刚才那女生说她是从铱庞来的,铱庞郡。”

“我小时候,”李颉昊掩饰震惊,“爷爷喜欢说梧声郡而不是梧声市,因为这是旧称。听起来不是很古风吗,古代的郡县制,或者异域,比如英国的大曼彻斯特郡、南约克郡。”

李颉昊以一向多话的风格淡定地解释,然后将镶着水钻的黑色织物胸包丢到谷燚身上,“帮我拿一下包,我要去洗手间。”

谷燚摆正了一下男生这只浮夸的包,眼看他几乎是内急地快步走出放映厅。

李颉昊边走边拨通了刑判司乌尔瓦希的电话。因为,一个来到梧声的游客能自称来自铱庞郡,这对于梧声郡太虚联盟来说,就是非法入境。

李卿起床时已经是中午,刘妍表弟去世,李卿陪着刘妍,凌晨才回来。

假期里,妹妹李芩一般早起,李卿一般起来就吃妹妹做好的早餐。

李芩有个习惯,即使不上课也没有任何其他计划,她睡前都会定上闹钟,从不给自己“自然醒”的机会,她总觉得要是没有闹钟,自己就再也醒不来。

对李芩来说,最大的挑战就是“睡到自然醒”。

李卿出卧室,盯着妹妹房门上Mayhem乐队专辑《The Dawn Of The Black》的海报。

1991年4月,乐队主唱Per Yngve Ohlin(艺名Dead)切断了自己喉咙和腕部动脉,接着开枪爆头自杀,后来尸体照片成了这张专辑的封面,真是极致朋克。李卿慨叹:到底是为艺术献身,还是疯狂后的离世变成了艺术?但无论如何,都是很努力的寻死了。

妹妹在介绍的时候,总是会说一句:“Per Yngve Ohlin自杀的时候才22岁,太年轻了。”

李芩听摇滚,但拒绝嘶吼和黑色金属,她只是喜欢这个封面海报,妈妈很欣赏李芩的选择。

两姐妹的妈妈是知名建筑设计师,梧声的媒体报导甚至会将她与Zaha Hadid比较,她的作品也总有支离但于破碎边缘拉回的精妙绝伦感。成长于妈妈光辉下的女儿们,姐姐初中毕业就开始做模特和博主,偶尔还会以本名客串梧声的情景剧。妹妹很低调,过着普通学生的生活。

李卿走过长廊下楼,猜想高中生难得的假期,或许妹妹出去玩了。苏堇洛带着午餐过来,他进家门后李卿去接饭盒,发现李芩的拖鞋并不在门口。

两姐妹的房间自带盥洗室和阳台,待在房间长时间不出门很正常,可李卿觉得芩没出门是因为在睡觉,也许情况就严重了。

李芩有嗜睡症,这个病在梧声也不算罕见,梧声人都以为是环境导致的地区病。她从童年起就会无规律陷入沉睡,短则两天长则三月,倒是勤学和聪明支持她能跟上同龄人,就读一个年级。但李芩身体不好,容易生病。寻常病患处于嗜睡期时,家人或医护注意营养摄入就好,但她在睡眠中病发会耽误治疗。

李卿跑进妹妹的房间,李芩整个人都在被子里,她就试探地推她。

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李芩拉下被子,揉了揉眼睛。

虚惊一场。“起床,吃饭。”李卿掐了一下妹妹的脸,没说别的话,然后把苏堇洛拉出门外,“别随便进女生房间。”

李芩看墙上挂钟的时间,明白姐姐是在担心她,她起身打开手机,取消了本应该在半个小时后响的闹钟——她今天本就想晚起。

李氏姐妹的父母离婚,爸爸和继母住在桐胥,两姐妹没有父系母系那边的同辈亲戚,苏堇洛似乎填补了这种空缺。

姐姐健康漂亮,从小就获得了别人的赞赏和期待。名气由校内的小打小闹变成梧声城的渐成气候,没有人能摘掉她的光环。妹妹只获得了久治不愈的病,至于什么病,妈妈说除了嗜睡症就是身体虚弱。人们为数不多谈到李芩总会想到她姐姐,话题也很快转移,但人们谈到李卿则不会想到她。

偶尔接受到夸奖的言辞和爱慕的眼神,李芩就得回以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说:“你是不是把我和姐姐弄混了?”

也许和姐姐一样健康就不会是这个局面,但事实已经如此。她只能安慰自己:也许前提相同,也依然是这个局面。

今年暑假有去其他学校竞赛,下午,李芩考完了在路上等同学。那是一条并不宽敞的马路,但梧桐树隔开酷暑的一些热意。

她记得是四点半,徐博岩背光向她走来,对着阳光李芩看不太清楚他的脸,呼吸一下子被压抑,心脏像抽风不按常规跳动,她以为自己发病了,但心脏又挣扎一下接着正常跳动。

多年来受到朋友们高颜值的熏陶,李芩的审美很符合阈值自控意识的原理,所以她才迟钝地意识到为什么女生们对徐博岩外貌痴迷。

男生在她面前停下,递来手提袋说请给李卿,在然后说谢谢。李芩以为又是一个姐姐的追求者,但她留下了礼物。

后来徐博岩问时,她说“卿”和“芩”音相近,以为那是送给自己的,可现在她发现自己弄错了很愧疚,同时也失望。徐博岩明白她的意思,他没有继续送姐姐东西,但也没有搭理妹妹,是妹妹主动追求他。

这一切李卿都不知道。

只是一个小小的隐瞒,姐姐从来不缺追求者,即使稀有的优秀的她也不缺,李芩想。

李芩打开餐盒,把三分之一的蛋羹舀到白饭里搅拌,然后再混合一些糖醋排骨的肉末和酱。她说:“小嘟现在怎么样?”

“情绪没有太激动了。”

“嗯。”李芩也觉得那对表姐弟不亲近,但她不会发表评论。“感觉好多事啊,无叶公园死了人,来梧声的旅游车在山崖上侧翻,路绍,还有龙涟失踪,现在陈俊吾死了,我能活这么大,真是神奇。”

“你让医生打了很多次脸。”苏堇洛说,“医生们很享受这种打脸,每年还给你准备生日礼物。”

“人免不了一死,死前如果还有好多事没做,那就遗憾了。”李芩说。

“人生得意须尽欢哈哈,没准下一秒我们这里就会地震……当然我们这里不会发生地震,只是一个举例。”李卿的地理常识冒出来纠正,“活下去那么难,死倒是有点容易,多不公平啊,所以临终前就靠纪念回忆之类的来弥补。这人要是有灵魂,去世后知道有人抱有善意纪念自己,那就圆满平静了。”李卿声情并茂。

“全部?”

“那不一定,比如一些恶棍,满腹仇恨的,他们不平静,不过也没关系,他们的惩罚就是……”李卿想了想,“不能转世,我觉得人之初性本善就是这么来的,坏人没有办法转世,也就提升了人性善的几率。”

李芩低头看看勺子,李卿以为妹妹对这话很受用,但李芩摇头,一脸忧郁:“我家这是出了一个什么样的神棍?”

苏堇洛笑了,李卿不甘心的用勺子敲了一下碗沿,“我太伤心了,要给自己一个拥抱。”她说完就抱了抱自己,看《精灵旅社》第二部时,她很喜欢吸血鬼老师叫小朋友们自己拥抱自己的片段。

李芩得逞后的开心却没有延续多久,她说:“依我的见解,没有灵魂就好了,什么生生不息,要是哪个不幸的家伙记起所有前世的记忆,头会炸了吧。”

“可轮回相当于延续。”李卿看妹妹又故作忧郁的眼神,“好吧,我承认我是神棍,可我发自内心的劝你有个信仰哦,信仰并且崇拜神,神就有力量,就可以保护崇拜他的人类,霍莲总想实现的用爱发电,就是这个远离。你选一个吧,无论投靠哪一个教,都有大神罩着你哦。”

“佛教教徒信仰释迦牟尼,基督教耶稣,伊斯兰教安拉,都是人格之神,道教以道为最高信仰,虽然奉老子为教主,但那是后来形成的观念。信人格之神的话,我不喜欢被他看着,信谁都不能让我避免死亡,这无力的超能力,是没有办法挽回我的。”李芩最后两句引用了EXO的歌曲《十二月的奇迹》的歌词,她很喜欢EXO的抒情曲。

“你还知道这些?”但李卿又明白了,这对妹妹来说是常识,李芩靠这个维护了和“读书人”谷燚的友谊。

“嗯哼,突然担心我的灵魂在散步时咳血或者咳痰,脏了别人的轮回路,再说了就算没咳到路中,咳到路边的花花草草也是不好的。”李芩吃得很少,她大部分时间只是看着姐姐吃。“我下午要出去玩。”

“去哪?和谁?什么时候回来?”

“去春溪艺术区看展,我要带本子集印章,还有时间就去看电影,和徐博岩,宵禁前肯定回来。”

“和徐博岩?你们两个?”苏堇洛把酱汁淋到鸡腿上。

“他们约会啊。”李卿边吃炸鸡边说。

“不错噢。”苏堇洛微微瞪大眼睛。

李卿蘸酱,“我发现高三谈恋爱,好多都是因为无聊,真要耽误学习怎么办?”

“我学习了成绩也不好,他辅导说不定能起作用。《红楼梦》里说了,‘凡是真心爱的,最后都散了,凡是搭伙过日子的,最后都团圆了,’现在还好多人结婚不是因为爱情呢,找个条件差不多的能和睦的就别无所求了,所以和男生出去约会玩一下什么的,就图开心呗。”

李卿和苏堇洛对视一眼,默契的瞪大眼。

“有见地。”苏堇洛作为代表发言。

李芩继续传授:“还有不要刻意伪装自己,虽然有要为对方而让自己变优秀的说法,但刻意伪装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有时本性暴露出来很伤人,而伪装得成功的,得到了想要的对象却失去了很多。”

李卿和苏堇洛继续交换眼神,像听老师讲课的小学生一样点点头。

“而且我也觉得,对对方的了解,不可以透彻,一定要保留有好奇和宽容,知根知底就没有新鲜感了,很危险。”

“所以说,我和洛洛是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李卿活学活用。

苏堇洛举双手表示投降。

李卿小时候和霍莲关系最好,和刘妍上高中后才认识,但刘妍才是李卿公开的“最好的朋友”,加上李颉昊和颜勋宇,被称为“早餐四人组”,再加上霍莲谷燚路绍等几个人,可以称为“霍莲的好友团”或者“李卿的好友团”。

苏堇洛单独有与这个好友团基本无合集的朋友群体,但也因为李卿才和李颉昊他们成了朋友。苏堇洛观察这些年,无论颜勋宇还是李颉昊,都没有发展成为他情敌的苗头。

至于李卿对他喜欢她这件事的态度,李卿总倾向于把男生对她的喜欢转化成友谊,而她确实是忙于梦想,无法顾忌谈恋爱。李卿在她懂事起,就立志成为一个有影响力的人,众人都觉得她未来必将做出一番大事业。

李芩说:“你待会看看我该穿什么。”李芩没有姐姐那种对于穿搭的强烈自主性,前者甚至没有同年龄的女生对购物的欲望,李芩衣柜里的部分服饰还是直接从姐姐衣柜里转来的。

“洛洛你也帮我看看。”李芩学着姐姐的叫法,之前她叫的都是“哥哥”。

苏堇洛点头,想到一件他觉得还挺重要的事,“你们,是怎么确认情侣关系的?”

“有一天,我和他站在学校理科楼前的太阳系小广场上,他问我,哪颗行星离地球最近。我说,金星或者火星吧,水金地火,都这么背顺序的。然后,他说,具体到时间点上,大概有百分之四十六的时间里,离地球最近的行星是水星,百分之三十六的时间里,最近的是金星,剩下百分之十八的时间里,最近的是火星。”

另外两人等了半天,“没了?”姐姐问。

苏堇洛说:“就这样,就开始交往了吗?”

李芩用力点头,“当时我站在地球的那块砖上,因为他问了,我就自然地走到地球砖上想看距离,不过,我才想起地上只是拓扑图示意,不是按照比例绘制的。然后,他走到了月球的那块砖上,我前一天告白,他说第二天给我答复,走到月球不就是答复吗?”

李卿鼓起掌来,“你们可真浪漫。”

李卿的掌声和打哈欠一样,有差不多的传染性,苏堇洛也鼓掌,“搞天文可真浪漫,谈起关于宇宙的东西,都很浪漫。”

西山南路。

谷燚提着硬纸袋从车上下来,对李颉昊摆摆手。

“不让我进去坐一会儿?”

“不让,你刚说叔叔阿姨要带你去饭局。你有没有配我家钥匙?”

“绝对没有,”李颉昊信誓旦旦,“我哪敢啊。”

“那就好。”

“不过我觉得我该配一把,有什么事也多个照应嘛,你也该把我的脸加到安防系统白名单里,嘿,你是不是这个社区唯一用这个系统的?”

“能出什么事,拜拜。”谷燚转身要回家了,想起什么事,她又停下,转回来说:“以后来我家,就算霍莲给了钥匙,你也不能直接进去,要敲门,我在睡觉的话,就一直敲或者打电话。”

“嗯。”李颉昊小鸡啄米状。

可能是因为阳光照射,也可能嫌弃的情绪上头,谷燚皱眉看着李颉昊,“你有点边界感好不好,没事的时候,不要随便来我家,能理解吧?”

“能。”李颉昊继续点头。

谷燚不喜欢家里来客,好友来了也任其自便。

霍莲过生日是在她家开派对,喊一大群人玩,通常人们会觉得寿星最好的朋友会至少招呼客人什么的,结果活跃气氛交给李氏姐妹和李颉昊,颜勋宇会很上心的前后打点一下,谷燚只是坐在角落吃零食。谷燚过生日基本上就是看电影,真是个舒服的庆生方式,看完电影去顶层餐厅吃饭,欣赏梧声夜景,每年都是在同一个地方,看双塔对望,看双鱼摩天轮旋转。顶层餐厅好啊,人少不吵,李家姐妹还有李颉昊坐在一起怎么能不闹腾,但谷燚笑笑看着他们就好。

她大部分时候还懒得和人说话呢,和李颉昊有话说,他就觉得别无所求。

“你要调整好心态,别想不开,他肯定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呗,你看,连我都不知道的秘密。”李颉昊突然这样说,脸上难得严肃。

看着严肃的李颉昊,谷燚想笑,他和忧伤的水滴鱼一样能逗人发笑,虽然对着他的脸想到水滴鱼是件极不礼貌的事,但她还是笑起来,“没什么想不开的,人生苦短。”她摆摆手,示意李颉昊快滚。

“现在才把东西给你,因为我想,如果今天你早点知道了,我们就不能好好的看一场电影。”李颉昊语气平淡,这就和平常的他不一样了。他看着谷燚,但目光没有聚焦在她脸上。

谷燚没有说话,低头看着地面,又抬起头,对他轻轻挥手。

男生开车离开,他从后视镜里看见女生还站在花园大门口,她并不是在目送自己,好像在发呆,她面对着花园对面的那幢房子,但李颉昊不确定她的眼睛看向何处。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

深秋的风像小孩在打闹,摔跤了便翻滚几圈又爬起来继续追逐,梧桐叶落到谷燚的肩上又滑落在地,李颉昊想掉头回去,可觉得谷燚不想让他看见一脸的落寞。

车消失在转角,谷燚拿出钥匙打开花园大门。

习惯地检查每个房间和每个柜子后,她提着袋子上二楼,检查更衣室,然后坐到床上面对紧闭的窗帘。阳光透过蓝色窗帘,在室内弥漫成清浅水流。蓝色和房间整体的色调并不搭,但谷燚仍然选择了蓝色的窗帘。

有东西撞击到玻璃和防盗网上,谷燚拉开窗帘看见对面的卢泽承。

“嘿。”新邻居真是每天都有好心情。

谷燚停在窗前,看他有什么事。

“我觉得这样住很好,面对面就可以说话,而且我终于有一个能熟一点的邻居了。”

女生并不是很想认同卢泽承的观点,她问:“怎么把防盗网拆了?”因为距离不算太近,她提高了一点音量。

“这样我往外面看,风景什么的就不会分割,而且这边的治安很好,你知道我用什么砸的你窗户吗?”

“不知道。”

“我丢过来。”卢泽承没看见谷燚听到那句话后的皱眉,自顾低头拿了一颗丢过去,第一次砸到防盗网掉了下去,第二次谷燚接住了。

是一颗围棋白子,卢泽承说:“我买了围棋,还有跳棋,要不要过来玩?”

“不。”谷燚觉得这家伙真是热情得荒唐,“我要关窗了。”

“你看起来心情不大好。”

谷燚是有着佛系外表的道系女生,平静时表面看上去“都好,都行,没关系”,心理和行为是“关你什么事?关我什么事?滚。”她认为如果不是发生火灾或者突发疾病需要帮助,他们最好不要去对方家,入室抢劫都是小问题,谷燚自己能应付。卢泽承的语气和对面家几个小孩差不多,再加上他的脸,混进那一群小孩子里只是身高很突兀吧。

“再见。”她说。

“嗯。”男生微微抿嘴向她挥手,放下时顺势抓了抓后脑的头发。

谷燚关上窗户拉紧窗帘,棋子放到电脑桌上,下楼到多宝柜那儿欣赏自己的藏品,看了会儿,又去开电视,古装剧里果冻质感唇膏男牵着紫色眼影女的手说:“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你出事,如果你遇到了危险,我愿用生命来换你。”

他们就是在用生命演这种戏,谷燚想,然后换到了梧声本地电视剧。沙发旁有一座灯几,玻璃面上有几本杂志,她翻开一本《收藏》杂志,把电视剧原声当背景音乐。

意外的礼物使人分心,掩饰会欲盖弥彰。她放下书,把纸袋里的盒子放到茶几上。李颉昊说没有寄件人的信息,一张纸条说要他交给谷燚,纸条上是路绍的字迹,时隔半年后她终于得到了来自于路绍欲言又止般的消息。

要和霍莲他们说得到路绍的消息了吗?不是现在,显然李颉昊也没说,目前李颉昊和谷燚就有了存在于两人间的秘密。

她想起颜勋宇在路绍失踪后的焦虑慌张,李颉昊的严肃沉默,李卿抓住每一个在公众面前发言的机会来宣传这件事,但人就是失踪了,他们制造再大的影响力,也依然在梧声于无声。

如果是出于不可抗的意外,他们能原谅他的不告而别,而其余的理由,是增添忧愁,还是庆幸,还是愤怒呢?

不过,路绍并没有毁灭别人的希望。

所以谷燚会轻描淡写地建议卢泽承去找卢玧承,她对梧声寄予希望,并肯定路绍是离开了这个城市。

卢泽承的哥哥与谷燚无关,但能找到,她内心依然会觉得是件好事。

捧盒里面有一块青黄玉兽首龙,像刻意迎合谷燚的喜好,她喜欢古董,因为历史悠久,还值钱。

玉的凿坑表层沁色浓,越到内层约浅淡,是自然侵蚀。表面有明显凹线和麻面,谷燚从书上知道刮痕磨痕是鉴别古玉仿玉的首要依据,古人运用刮削器在玉面留下划痕,经过几千年的风化会形成明显的沟,而当代仿玉多用磨具、细砂纸或布轮机打磨玉表面,会很细腻。

玉器上有一个螺旋纹钻孔,弧纹粗顿平缓,纹路宽窄深浅不一。古玉多用细石棒钻孔,棒面棱凹不整,或者钉形钻豁口大小不同,就会有这种结果。盒里还有一段藤编细绳,她拿细绳穿过钻孔打好结,放回盒里,多宝柜已经满了,她将玉器戴在脖子上把玩,盒子放进收纳柜。关上柜门的时候,脑海里突然冒出一句话:“如果有生命的循环,所有人的离开都可以解释为必然,都是安排。”

她转身看自己家,以为幻听。

幻听这种事,很搞笑,谷燚是这么认为。

电视上,演员正说着编剧精心设计的台词,铿锵有力简单粗暴的给观众植入这部剧的精神内核。

它讲述了三名调查记者的故事,调查记者的职责是深度调查、追寻真相并揭露现实,他们的新闻往往与公众利益和安全相关,但也因此容易受到调查对象例如权贵名人的阻拦和威胁。

虽然调查新闻需要长期对事件进行跟踪调查,消耗大量财力物力,还有可能遭到报复,但在梧声这不算危险职业。

让民众知道真相很重要,政府像什么小事都要在社交网络上公开的活跃分子,偶尔还会发发市长夫人的工作日常,非常透明坦荡。

梧声市公开过调查记者的数量,有一百多名,相对于一个城市的新闻从业者总体,这个数量很大。记者爆出梧声市的事件,最后都能妥善解决——毕竟这是这个城市背后的设计者的理想,而他们有能力实施。

还有部分记者会去外地调查,而调查的结果就常成为编剧的素材。现在谷燚播放的电视剧涉及到警方滥用职权,人口贩卖等问题,在梧声世界观里,人口贩卖是死罪,所以在当红歌手为此剧所写所唱的片头曲响起时,在心怀不轨的观众听来就是警钟。

在梧声,制作假药是新鲜事,拜访他人住宅但未提前告知是失礼,而“在看见陌生人戴耳机或看书等专注情况下,如非必要之事,不应找其聊天”,已经纳入新的社交礼仪。

剧中主演之一还是青城中学去年的毕业生,是霍莲边缘宽泛的普通朋友团中的一位,有着很正面的形象。谷燚调大了音量,走到窗边抚开窗帘,摸着挂在脖子上的玉兽首龙,抬头看看自家的房檐。是如鸟滑翔的飞檐,下雨时雨水便借着抛物线流向远处。

等了一会儿,并没有再听见刚才的奇怪话语,她掩上了窗帘。

卢泽承走进奶奶的卧室。床罩上又盖了一层塑料,书摆满了红漆描金书柜,书柜前是一张紫榆镶景泰蓝的条案,黑漆描金山水图衣柜旁有一只朱漆的浮花皮箱,打开皮箱盖,里面有一把匕首,精致度削弱了实用感,如装饰物。

卢泽承在成为太虚司后负责保管使徒的武器,名为跫,谐音“穹”。一般是随身携带,偶尔觉得难受就会把它放进箱子——因为他觉得匕首里的人会吸取他的业力。

他缓缓抽出匕首,这种姿势对待一把匕首过于端正。清光冷冽,房间里的空气很快如结冰般冷凝。

寒光爆发在匕首锋尖离开刀鞘的瞬间,房里只剩一片白光,仿佛所有的事物都消融其中,光芒消散后,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被驱散,房间陷入阴雨天幕下的状态。

如春天柳条曲线利落,又有夏季瀑布的奔腾气势,卢泽承手中的匕首变成了一柄长剑,剑蜂鸣,刃上涌现淡淡黑雾,蔓延到两侧笼罩住剑身,突然又收拢成纤细光泽发丝状的不明黑线,绕着剑身开始旋转。

他走向铜锁衣柜,随着他的走近,黑线旋转地越来越快,竟有刺耳的尖叫和笑声从中传出。长剑在地板上划出一道凹痕,有黑线黏浆般陷在凹痕里又快速地向剑上爬去,随即卷入飞速旋转的暗流中。

衣柜震动,有什么东西感受到了跫的迫近,急切的想要逃离。接着那东西突然停下,晦暗的房间陷入死寂,青白雾气通过柜缝涌出,渐渐化成一只残破的手,手腕以后还是成丝成缕的雾气却已伸向卢泽承直指双目。

男生后退避开,枯手迅速追击,没有身体的束缚,手就像飘逸的缎带,卢泽承侧身躲过攻势,一剑纵劈,青色的断臂被劈成两截,雾化后又迅速融合,停留在空中。

卢泽承贴地移动脚步,枯手也同样的速度改变方向,手指始终对着卢泽承,仿佛本体在某处观看。两方蓄势,卢泽承移出五步时,青色的手猛然出击抓向他,卢泽承跳跃避开,双手握剑,对着衣柜柜门劈下,好像一道闪电划过无边的寂静夜空。

年轻的太虚司落地,面向衣柜,身后追来的手臂在空中逸散,剑上飞速旋转的暗流窜进被劈裂的衣柜,从里面传出嘶吼声。

声音渐渐小下去,就像闪电劈过夜空几秒后会有惊雷,衣柜也在安静后猛然爆裂,木屑纷飞,较大的碎片迸射,有的扎进墙上的画框,有的从门口射出,打穿木质楼梯扶手,一片向卢泽承飞来的碎片在距离他十几公分的地方减速直到停止运动,最后落到地上。

碎屑落定,卢泽承听见从木板下传来的声音,让刚才镇定的他变了些许脸色。像饥饿的虎狼在大肆啃食活物,两年了,他每一次挥剑后都会变成这样。

卢泽承在一旁等待暗流状的使徒进食,片刻后暗流飞回剑上,旋转的速度由快到慢,黑线变成雾气顺着刀刃回到剑内。他明白这不是使徒的本体,他所见过的意识绝大部分是灰白色,只有使徒的意识如黑色黏浆。

他摸了一下剑身,从地上捡起匕首的刀鞘,剑尖接触到鞘口就再次发光,吸进剑鞘。

红得发黑的污血流出衣柜,有生命般的挪动。

卢泽承一脚踏在污血移动方向的前方,“不会让你破灭。”

污血爬上拖鞋,卢泽承凭空画出一道字符,空气中金色流畅的文字像印于织物,缓缓飘落,覆盖在血污上随即升腾起一股雾气,雾气化为一名美貌女子的形态,她带着微微的笑意,但是转瞬便消失。

一名雾凝者,太虚界十大恶种之一。

卢泽承有些疑惑,作为十大恶种,这名雾凝者太弱,除非她无意进攻或者本来有伤。

他从墙壁上拔下一块刺进相框的衣柜碎片,衣柜重新拼装,散落的相框玻璃回升复原,不见一丝裂纹。都恢复了原状,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阳光再次透进窗户。

卢泽承走向房间东北角,靠墙依次走过西北角,西南角和东南角,最后他返回走到书柜前,拿出一本硬壳厚书。封面和前几张纸完整,中间的书页被掏空放置了四颗黑色珠子,就在翻开书的瞬间,阳光再次抹去,室内陷入刚才阴雨天幕下的状态。

四角的地板砖齐齐下沉两寸,从地下渗出一般的,四块砖的表面显现金色光晕,像焰火从一个中心散开,速度越来越快,中心的金光越发明亮。他按照刚才走过的顺序把黑色珠子放在中心,砖面融化,珠子稳当的立在中心然后缓缓沉下去。

卢泽承站到房间中心,本来仅四角流淌的光以奇特的波纹迅速蔓延,很快布满整个房间的地板甚至是墙壁和天花板,每有波纹碰撞都会发出似兵刃相接的声音。

这是这个房间最牢固的防护结界,几乎所有想进来的意识,都会在接触墙体的瞬间被吸入涅槃厅汤池,恶种则会被困于此,无法再深入地下。

中央地板塌下去,出现地下室的楼道入口。“门”打开的时候地下室里所有的灯亮起,有高高的螺旋楼梯。

地下室的造型就像组装的圆筒,宏大明亮,辉煌如同神庙,钟爱“拿来主义”的太虚官员把这里改造成了荷兰海牙议会图书馆的样子。

书柜遮蔽了墙,直达天花板。木梯钉在书柜上,有供两人并肩行的走廊,还有伸出的平台提供座位,每个座位上方都悬浮有小小的琉璃灯,这样整个藏书阁里会有斑斓但清浅的光流动。

柜里摆着成套的古文线装书籍和现代胶装书籍,夹满书签笔记的书卷册子会用更精致的柜台存放。这些是比较完整的梧声郡的资料,有梧声郡的历史记载、官员记录、太虚界历史和其他太虚郡的相关信息。

卢泽承的名字现在就在这藏书阁里的某本书上。

大堂中央有一张办公桌,放着三台电脑,旁边有传真机。太虚司卢泽承有六个助理和一群其他工作人员,不过他们的办公区在明月山路,名为“记事厅”。

梁朝陶弘景对神仙群体进行总结,写出了《真灵位业图》,即道教神谱。神谱中将道教神仙分为七阶,每一阶中间是一主神,统率左右神仙及散位仙人和女仙。

“第一阶以居住在天界最高仙境‘玉清’的玉清上合虚皇道君为主神,他又号元始天尊,统率五灵七明混生高上道君,东明、西华、南朱、北玄四位高上虚皇道君等一批共二十九位高位神仙。

第二阶以万道之主的上清高圣太上玉晨玄皇大道君为主神,统率左圣紫晨太微天帝道君等一百零四人。第三阶以太极金阙帝君为主神,统率太极左真人中央黄老君等仙真八十四人,第四阶以太清太上老君为主神,统率正一真人三无法师等仙真一百七十四人,此上四阶为道教三清尊神。

第五阶为九宫尚书,统率左右及散位仙真三十六人。第六阶以右禁既定录真君中茅君为主神,统率三官保命小茂君等仙真及散位地仙和女仙,共一百七十三人。酆都北阴大帝,及其统率的北帝上相秦始皇等冥神八十八位为第七阶。”

向太实界学习的太虚界,有自己的太虚联盟体系,但采用了很多源于太实界的名词。在太虚界里,“太虚联盟成员”亦称“太虚政府官员”,“位业”即官职,名讳设置得都很短。

他抬头看看天花板上的画,梧声郡郡守端坐在公案之后,他短脸阔口,头戴冠,身着长袍,左手持笏。和现实中的形象可真是相差甚远,卢泽承想着。

丞相手执笔录,立于公案的一侧,这个玉树临风的男子身穿白色长袍,身处室内却似吴带当风,有如月华流淌在衣襟上,像是古代才气俱佳的贵公子,细看又觉得他是唐朝来长安的波斯人。台阶之下,两位副官站在两侧,必安大人是个年轻的男子,也穿着白色长袍,无救大人是女子,黑袍背后绣有火红的金灯,画师是完全按照霍莲和南牧崖的样子画的。

卢泽承总觉得太虚郡官员的选拔要看长相,古代“身言书判”也有提需要体貌丰伟的人才。

郡守背后依然是以上帝视角俯瞰的星空图,星云移动而人不动。在梧声郡守身侧,整幅画中最让看者觉得诡异而害怕的——有个人的身影几乎被高大王座的阴影遮蔽,除了画出眼睛的光,就只有不够清晰的轮廓,像衍生出来的阴影,那是使徒。

卢泽承想看清这个神秘使徒的样貌,但一直不能如愿。走下楼梯看画,太高太远,看不清。站在楼梯上距离近了,看的视角又太偏,使徒陷在阴影中连轮廓都看不清楚。来到梧声郡至今,卢泽承唯独没见过一郡四卿中的使徒,她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已经死亡。但使徒又一直近在咫尺,当年她把意识封印在佩剑跫里,决心终有一天回来继续为梧声郡效力。

楼梯在藏书阁的东侧收口,卢泽承走到藏书阁西侧,脱下鞋袜,赤脚踩在冰凉的地上。脚下的地板下沉两寸,下面还有一层。

这是设计者的乐趣,太虚司无需刷卡刷脸刷手指纹,要刷脚指纹。

卢泽承上个月参加的一场会议中,提到了“指纹”的项目。指纹在战国时期就被用来破案,两百年前,梧声太虚联盟曾取消“指纹”的设定。进化者认为指纹太麻烦,他们想知道自己能否独立运行好更完美的鉴定技术。

答案是不能。

毕竟只有进化者拥有透眼、检查意识和读心等广大普通居民不具备的鉴定技术,脱离了太实界的模板,进化者在这方面不够具有创造力。

不过,取消“指纹”后,很快就是1892年,太实界英国博学者弗朗西斯·高尔顿的《指纹学》出版,有了近代指纹科学理论,1897年,指纹分析法被印度的英殖民政府正式采用,影响迅速扩大,梧声又重新设定出了指纹。

走下楼梯,隐约可以听见窃窃私语,那是因为有人接近的兴奋。被封在业牌上的意识蠢蠢欲动,但无济于事,他们离开不了业牌。

地下室一片黑暗,八个角上都镶了镇意珠,在卢泽承接触到地面时亮起,声绝,归于寂静。

借助八颗镇意珠间的距离,可以知道这是个地宫,但一眼可见全貌。

地面被不规则的青石板铺满,中间是一呈十边形的高于地面至人膝盖高度的水池,外壁贴着流纹岩,镶嵌在岩石上的镇意珠衬得地下室一片碧绿。四面的墙上挂满业牌,每面墙的中央与地面交界处都有一个白玉圆台,至人的腰部,圆台顶端被雕刻成一朵开放的金灯花,不但洁白无瑕还从内而外发出白色微光。

他从楼梯走下后,楼梯凭空消失,藏书阁的地板升起,恢复常态,地下室成为密室。他每走出一步,石板上都以他的脚面为中心显现出水波纹的碧绿色光芒,静谧又神秘。

碧绿的微光中,四方的圆台上的金灯开始变色,由下至上变成了冰蓝色。它们的中心升起木牌,卢泽承一个个的取下。

其中一个上面写着:龙涟。

卢泽承逐个敲击墙上的业牌,发出滴水声就表示对应人还在迦沙的训练场。有的业牌被敲击后没有声响,他把它们从桃木钉上取下丢进水池。

将新木牌挂在桃木钉上,雾凝者龙涟的在最后一个。

十郡对待恶种的政策各有不同,但大多是选择将其破灭,唯独梧声郡和荆棘郡对待恶种颇具仁慈,他们将恶种种的强大力量归于可收回利用部分。

太虚界判定罪人的方式和太实界有异,太实界人要先犯罪再定为罪人,但在太虚界,有人因为出生而定罪,或者说就是为了满足进化者“投放黑羊”的需求而出生。

卢泽承其实不满意这个古怪的逻辑,直到霍莲说当歧视看好了,设定的歧视。

地下室墙面上挂满业牌,业牌是资格证,选拔者在梧声郡的城市迦沙修炼,留一丝意识在业牌上占据位子,在选拔过程中死去的会送至刑判司,由刑判司决定是送去其他世界还是破灭。

选拔过程中,选择放弃和因犯规被处死的,就会回来与意识结合,然后丢进汤池从此消失。

参与选拔的人踏上仕途后,可以回来将业牌取走,但这也代表取走业牌时的位业,就是自己认定终生要担当的位业,从此端着这个“铁饭碗”兢兢业业安分守己。有的官员有升职野心,但不觉得有这个能力,有的自认为值得更高的位业,但担心被怀疑忠诚,这些官员也会取走自己的业牌。

如果有官吏还向往其他位业,并为之努力,业牌会转移到正东中央的“光荣榜”上。

“光荣榜”正式的名称是“绶轵”,以最先设计出这个制度的先代梧声郡太虚司绶轵之名命名。

“绶轵”的范围不大,被木框分割出来。登上这个榜单的官员,业牌在敲击时没有声音,因为对应人在职期间,不会被迫送到其他世界去。他们在向更高级别者挑战时,一旦失败就会面临破灭,他们也没有回头路,因为这个制度不允许登上“绶轵”的人在尚未发起挑战前就放弃。

被挑战者有接受和拒绝挑战的权利,但要是接受了,又输给挑战者,也会受到惩罚。

进化者寿命太长,官员更新换代慢,他们不在乎淘汰,涅槃厅也有的是人等着代替别人的位子。所以,这个制度和“生死状”类似,没有成功与失败,只有升职与破灭。不过,如果他目标位业上的官员离世,同时期又没有作为官员的竞争对手以及合适的预备者,那就有很大机会和平升职。

涅槃厅是梧声郡部分高阶,中阶道司和低阶道吏的来源地之一。作为梧声下属城市的迦沙,有选拔太虚联盟成员的训练场,那也是卢泽承在梧声郡的起点。相比于其他成员的选拔过程和修炼,他很大程度上以“继承”、“有天赋”的名义得到太虚司这个位业。

“绶轵”前有一把紫檀木椅,是迦昙在职时放进来的,迦昙似乎把这里当成了一个思考的地方。卢泽承继任后没有拿走它,有时他坐在这里,明明很安静,他却因为太多的意识存在,而觉得喧闹,有时想起如此多的意识聚集于此,应该热闹,但他却觉得自己像是在人世间行走的不被人看到的鬼魂,非常孤独。

他百无聊赖绕墙走,看着木牌上的刻字。其实他已记清每只木牌上的名字,每个名字所在的地方。

火绒的业牌还在授轵榜上,她是个有野心的刃司,向往首席刃司鸿幕的位置,但一直没有发出挑战,不幸的是在迟迟不挑战的时间里,她和鸿幕成了好友,她的性格使她和所有的同僚都是朋友,念及情谊也许有一天会放弃,不过放弃的后果太沉重,所以火绒的业牌就赖在了榜上。

卢泽承曾想修改一下涅盘厅的规则,一是给火绒这样任职时间长的官员一次后悔的机会,二是腾出一点授轵榜的位置,但他业力不够,而且两位副官也没有批准。

“你以前在这里?”他指到一只木牌上。

“再右边一个。”卢泽承着实吓了一跳。他原以为这次又是自言自语,之前他对剑里的使徒说什么都得不到回应,一度以为这使徒是说古语的,听不懂他的话,或者使徒只有意识,没有说话的能力。但他还是想和她交流,得到更多关于使徒死去的那段历史的信息。

一郡四卿中,使徒时刻待在殿君左右,为盾为矛,这种官员是保镖性质,最优秀的刃司都可能落选。现任使徒二十几年不在职,这段时间里梧声郡没有新使徒上任,仅由丞相彻霏代职,梧声郡一直在找使徒的太实对应者,足以见得郡守对她的器重。

他又指着她所说的位置。

“对,那时候牌子上写的是‘藤暮笙’,我以前的名字,日暮的暮,乐器笙。”

“是命中被选为使徒时,你对应者的名字?”卢泽承知道使徒是一个进化者,来自太实界。

他还知道,有些太实人早被“烙印”成为太虚官员,却要在不同世界跑了好几圈后才上任,比如他。

卢泽承曾经想知道,他和他的所有对应人,除了太实太虚,还有没有去过别的世界,不过查不到结果,因为他并不归属梧声郡。当他疑惑自己的所属郡会不会来梧声争夺他的归属时,霍莲说程秀早就和对方协商好了。

又是“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只等一个机会让卢泽承自己走上路”的道理。

“宋朝吴惟信的《苏堤清明即事》有一句‘日暮笙歌收拾去’,我的名字从那里来,后来我改成了莫笙。我不是烙印为使徒,我的烙印是成为刑判司,我来梧声后,修炼三年成为刑判司,选择登上授轵榜,用了十七年成为使徒,你才两年就成为太虚司。”

他有些尴尬,不自信总让他觉得这只是出于高阶的包庇。

“你算得上合格了,但还要独立点。”莫笙察觉到他的尴尬。

不管使徒说什么话,卢泽承结合她的语气都觉得别有用心,不是卢泽承过度解读,谁听使徒说话都有这种感觉。

“卢泽承?”

“在。”

“你在唐朝时,对应者叫南章易,这是你自己想起来的?”

“不,霍莲让我想起来的。”

“哦,霍莲。”使徒迟疑了一下,“那么就是那个南章易了,你知道谛青山吧?”

“太实界一个较为隐蔽,并延续到现在的武林门派,一直都和太虚界有联系。”

“南章易对我来说是谛青山里的前辈,说是先辈更恰当。我是明朝人,他因为一些事非常有名,我一直好奇这么个人物,后来听说你就是南章易的对应人,并与他长得一模一样,才能在你身上看见他的样子。”

卢泽承不知道这话接下来怎么说,但使徒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卢泽承觉得她在盯着自己,审视一件古董是否有瑕疵般的看着他。使徒又问到:“你是路绍在太实界的堂弟?”

“是。”卢泽承回答。

“哦。民国时期,有个路氏家族,少爷看上了一个并不出名的戏院小角,娶她回家,可同年怀了少爷孩子的这名小角吊死在阁楼,家族受到诅咒屡见血光,后来路家举家搬迁并改姓卢。”

卢泽承并不惊讶,也不好奇为什么使徒会知道这段历史。

族谱上本来就注解有家族本姓,卢玧承告诉过他这段历史,卢玧承要他保守他俩已经知道这段历史的秘密,卢泽承首先是相信,他总是相信卢玧承所说的一切,毕竟说是崇拜他哥哥亦不为过,也觉得那些玄乎的东西挺有趣。

没想到,哥哥告诉他的,都是奠基。

“未出生的孩子是路绍,他没有仇恨,因为历史上的仇人都死了。他是以捣蛋鬼的姿态去你大伯家,出生成为卢玧承的。当路绍苏醒,借卢玧承之口,对你家长辈说,要建立迟到了百年的亲缘关系,所以卢玧承去世的时候,你家虽然很难过,但也减少了恐惧感。”

卢泽承稍微低下头去,现在想来,告诉自己家族那段历史的,其实也是有了路绍意识的卢玧承。那时候的哥哥,应该也是伤心的,莫名其妙就发现自己有了被安排的人生。

使徒说:“我知道你心甘情愿来梧声的每一个原因。一百年前,路绍被选中成为新一任梧声郡郡守,让大家更不理解尊主选各郡郡守的标准,天命这个词在这里得到了最大的发挥,天命就是莫测啊。路绍任职后,准许他妈妈在太实界游荡,不受束缚和来自太虚界的抓捕,他甚至还利用隧道,帮助妈妈去其他世界游玩。他的母亲在太实界收养了被抛弃的,甚至是背负仇恨的孩子,收养背负仇恨的孩子并不出于她的任何目的,只是目前她的四个养子养女中,恰巧有一个要报仇的,这个孩子也和你来梧声的一个重要原因紧密相关。”

使徒就像是谜语人,为顾及什么而没有点破。卢泽承警惕起来,但使徒接着说:“我要出来透透气。”

“好。”卢泽承拔剑,黑色雾气脱离剑身飘起来,在空中化出一个身影,黑色如水汽蒸发淡去,露出一个几乎透明的形象。

他这是第一次看见使徒的样子,和他年纪差不多大,面容温和。她的眼睛乌黑又透亮,但她却缺乏和这双眼睛配套的天真活泼。在梧声,外形往往,甚至从来都代表不了内在。在看到使徒本身的瞬间,卢泽承觉得神仙与鬼怪并没有明确的界限。

使徒只有一张清晰的脸,肢体还能分辨,但都成了轻飘飘的烟雾状,卢泽承不由得想到漓池里的那些记灵。

“我和记灵很像吗?”使徒看着他。她的读心术很强,一般来说,高阶道司在太实界几乎能读所有人的心,回到太虚界后,因为设定起到一定牵制作用,就只能读取本郡人的心思。但使徒不受影响,依然可以读到归属于其他郡的卢泽承的心思。

“有点。”卢泽承有些紧张,把梧声郡使徒比成漓池里令人厌弃的记灵不是件好事,但他不想撒谎,“抱歉。”

“没必要抱歉。”她对着卢泽承笑,突然有了少女的娇憨。“霍莲也曾是记灵,现在还不是无救大人。”

“是很励志的蜕变。”卢泽承说,他前几天才知道霍莲曾是记灵。

使徒迟疑了一下,打量卢泽承,“她对你真好,你很特殊,不只因为你以太实人身份,居太虚司这等高位业。”

“哪儿特殊?”他不明白使徒说的“真好”是什么意思。

霍莲并不负责官吏选拔,但她把卢泽承交给鸿幕训练后就常来监督。霍莲的严厉指数远超于他遇到过的任何人。卢泽承如今是太虚司,偶尔感叹还活着是不是一个幻觉,他的尸体是不是早就被送回家了,用捏疼自己的方式来验证是不是做梦也不管用了。

“她曾经训练过几个刃司预备者,有个预备者忍受不了艰苦,宁愿自杀也不愿意再面对她。还有一个预备者,不知道是什么具体原因,在霍莲背后抱怨了几句,霍莲知道后,当天就送他回太实界,那时候太实界正在二战呢。你是一个幸运儿,你见过的只是她的严厉而不是残酷。”

卢泽承皱了皱眉,不知道该不该听。

“没关系,她觉得这是她可以炫耀的资本,真正的炫耀要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才能让人信服。你好不好奇她是怎么成为无救的?”

卢泽承愣了一下,他的确好奇,一边好奇,一边觉得这种史书上都极少记载的事不应该听。

使徒就没管卢泽承的心理活动了,她说:“霍莲和南牧崖在太实界时就认识,没人弄清过他俩之间的关系。得澄清的是南牧崖虽然帮霍莲离开了漓池,破格进入涅槃厅,但训练场不讲人情,成为无救还是靠她自己。南牧崖只为她做一件事,就是为她的计划保密,本来霍莲一开始只是一个低阶道吏,看上去,最大的希望是升职成刃司。”

使徒的话里有刻意补充的意味,“她接近前一任无救大人,霍莲很漂亮,很有魅力,想不喜欢她都难,后来她不知用什么方法,成功杀死了无救,但她对你不会那样,我是说不会对你下狠心。”莫笙语气里有些得意,像刚完成一个恶作剧。“我能做出这个猜测,因为我看见,她有时看着你的眼神……她从未那样看着我。”

卢泽承自然不懂使徒说的“那种眼神”,使徒没有回答卢泽承脑海里的疑问。

使徒不回答,卢泽承便觉得没法知道答案了,他问:“您能不能,把出来前的话说清楚些?关于路绍母亲收养的孩子。”

“我想想,”使徒飘来飘去,“哦,天哪。”她转圈,到汤池上方看着池水,满脸的忧郁,忧郁出现在这样一张明丽的脸上显得很刻意。“我知道这个孩子的时间,比现在我告诉你的这个时间,早不了多少,太实界驿站里的道吏,让我知道了不少东西,那孩子很坏。”使徒飞到卢泽承面前,眼神里似乎有怜悯,“我不能再说了,牧崖快找到我的对应者了,那时候全新的我会告诉你的,你认识那个坏孩子。”

莫笙眼里的怜悯越发明显,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像是在演一出莎翁舞台剧,要以夸张做作的方式抒发感情。

她看到了未来。

卢泽承受不了莫笙那样的眼神,后退一步,接着叫了一声。

他不小心踩到了能降下楼梯的地板,地板下沉,所以是被自己吓了一跳。

使徒没有管卢泽承好笑的失误,继续情真意切,说:“对,你很快就会知道的。”使徒又飘开,转悠到北面的墙前,伸出烟雾状的“手”摸龙涟的业牌。

只剩意识的使者还很虚弱,她化成了黑雾回到剑中。可是卢泽承还有问题,他说:“如果,我想找到卢玧承,替换我做太虚司……”

“随你啦,卢泽承和卢玧承都是太虚司的最佳人选,不过到底能不能实现,首先要看这个命题对不对。虽然我很好奇,路绍衍生出来的卢玧承到底是什么样子,但是,你就那么想回家吗?梧声多好……除了你在霍莲身边做事,她的脾气这么多年也没收敛。别回话,我要睡觉了。”

正东的金灯花亮起来,卢泽承取下新的业牌,挂到正东的墙上。他挂好业牌后转身看着汤池,水面光滑如镜。

那是炼炉的入口,他走到池边往里面看,虽然成为了太虚司,但很遗憾因为是一个异界人,他不能透过池水看见更深处的地狱硫磺泉,他的眼中只有一池碧水。

刘妍坐在学校的草坪秋千上,颜勋宇端着两杯热咖啡坐到另一架秋千上,链子生锈了,摇晃就会发出尖利声响。刘妍穿的过于单薄,颜勋宇脱了大衣给她披着。因为是周末,学校冷清,有几个孩子在打篮球。两人静默无言,后来刘妍开口,“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吗?”

“你坐在这个秋千上和李卿说话,我觉得你有些眼熟,后来才知道我们同校同级。”

“那时候我刚来梧声。”

“嗯。”颜勋宇抬头看天,“我陪你去参加葬礼。”

“好,我知道他还在,但想到他无法以陈俊吾的身份回去,有些可惜,他可是他家为数不多单纯善良的人,还特别顺从,我要是有他在家里的地位,怎么也得任性一下。”

“我觉得你很可惜。”

刘妍今天没盘头发,红发随意披散,被风吹得凌乱。脸色不太好,像即将干枯。

“陈俊吾在迦沙,他会回来找你。”

“我等不到那时候,霍莲在陈俊吾死亡消息发出的那天,对我这几年来的工作表示感谢,其实是总结。她没有明说,但表示我该做的事已经做完了。”他们无须再多的交流,就已经大概猜到会面临什么。

刘妍是陈俊吾来梧声连带的附属品,沾了光在梧声过得算不错,陈俊吾不在后她本可以靠自己积累的好感度,乖乖听霍莲的命令来维持现状,但很可惜,刘妍并不珍惜这个机会。

她厌烦了在这个城市的生活,换句话来说就是她看透了一切。

知道梧声真相,但又不是太虚联盟成员的人,或多或少会讨厌这个城市,不过也可以理解为恐惧。

讨厌可以解释成很多方面,讨厌一个人可以是讨厌其行为,而仇恨、不解、不原谅、甚至是害怕等情愫汇集在一起,别人问起又懒得一一解释时,也成了讨厌。

刘妍讨厌这个城市时,理由就成了她没有受到“热爱这个城市并倾尽一切维护它”的洗脑式教育,这也是她和联盟成员在精神上的本质区别。

她恐惧的,是这座以联盟成员为神经中枢的完美城市,会不会突然崩塌。这毕竟是建立在一群人设定中的世界,概念、设定和想象才是世界的本源。

云溪区的双塔有强烈的象征意义,在梧声居民眼中,它们代表梧声的繁荣和平,还有人们对于这个城市的祝愿和期待。

从联盟成员的视角看,如果哪个夜晚梧声塔不亮,表示本郡联盟出了大问题,无法正常运作梧声,可能是梧声遇到了外力攻击陷入麻烦,可能是成员有太大矛盾,不过刘妍明白后者出现的机会比前者还低。

如果梦泽塔跟着不亮,那表示梧声基本上没救了,这个郡要完蛋了,要么梧声沦陷,要么成员死的差不多,社会崩塌。

如果仅有梦泽塔不亮,那只是断电。

刘妍曾拍了双塔的夜景图,然后把所有的灯光修掉,留河边灯光反衬双塔的黑暗。这只是卑微的恶意,可这卑微的恶意也令她欢愉,觉得自己凌驾于受蒙蔽的梧声居民的同时,看他们又带怜悯,就像众神偶尔也觉得蝼蚁辛苦。

颜勋宇问刘妍是否害怕。

她喝了一口咖啡:“嗯,害怕,而且这算不上光荣牺牲。”

“我也一样害怕,虽然我已经来到了这里。”颜勋宇笑笑。

“我从出生到十九岁,没有爷爷奶奶外婆外公,没有任何亲戚,爸妈管教很严,”刘妍笑了笑,“小时候去同学家玩,爸妈都要把我送到同学家,有事没事还要查我朋友的家庭,他们告诫我不要跑远,不和陌生人说话,就连大学也只能选择我们那个城市的。后来我们一家去海边,发生了车祸,只有我生还。醒来时身边出现了几个陌生人说是我的亲人,他们姓陈,我被带回老家,认识了陈俊吾,我后来才知道是爸妈互换了姓氏,我是他的堂姐不是表姐。

也许你听过这个家族的诅咒,宗家的第一个孩子无法活过二十二岁,他们在离开太实界后,无一例外的只在太虚界铱庞郡居留。

为了保持家族传承,每个孩子早早的结婚产生下一代,厄运发生在宗家的孩子身上,分家的人比较长寿所以掌握家族主权。如果新一代的第一个孩子,并没有诞生在宗家,就必须有分家的过继。我出生时还没有俊吾,爸爸为了保护我,带着我和妈妈逃走了。那场车祸的确是个意外,但陈家人根据这个意外找到了我。后来俊吾十八岁病重,他们劝我牺牲,一来作为替死鬼暂时保住他,二来方便过来陪他,我和俊吾在梧声的亲人都是设定出来的。”

颜勋宇没有说话,认真听着。

“那么传统甚至于封建的概念,因为事情出在我身上,我就都明白了。但我觉得可惜,俊吾的成熟不足以应付要承受的苦难,他原本苦恼有这样生而带来的厄运,但又很期待劫难结束后的新生活,是个乐观者。他喜欢妻子孩子,也说我是他珍贵的失而复得的亲人。”

“你确实珍贵。”温柔的男生说,“让我觉得很幸运。”

“你该不会是在想,‘有些话再不说就晚了’吧?”

“对,有些话再不说就晚了。认识你时我误以为是李卿在乡下养病的妹妹,我问李卿‘你不是说妹妹和你长得挺像吗?’她说,‘拜托,她就是你旁边班里的,长得也漂亮,就连雀斑都那么可爱,你难道没有注意过?’。你第一次和我们出去玩,是给杨启皓过生日,在湖区,我和谷燚坐在吊桥上看风景,路绍过来坐在我们中间说‘那个刘妍好可爱。’然后他看谷燚的反应,谷燚只是点点头,他又说‘比我的女朋友活泼多了。’谷燚‘嗯’了一声,路绍不甘心,他说‘那我干脆去喜欢她了。’结果我对谷燚做了个眼神,我俩把他给推到了水里。”

“哈哈,原来是这么回事,那时我在岸边,听到声音我们都回头去看,结果李卿杨启皓他们都笑了还笑得特别开心,我当时就想,这是怎样一群欠扁的人啊。”

颜勋宇和她一起笑着,然后笑容就隐去了。如果下午可以分类,这是一个怎样的下午?秋天淡金色阳光倾泻在杉树上的下午,明知有些话再不说就晚了,明明还有很多话积压在心口,却不知如何娓娓道来的下午。

刘妍歪着头看男生,等他的下文,她知道没时间了但固执的想等他先说。

刘妍想起一个下午,她去办公楼给班级拿书,原以为是什么手册,结果发现是两捆厚书,束手无策时颜勋宇和李颉昊经过,他们搬书,她走在旁边看着他的一个下午。

那是春天,学校里的樟树落叶,而春天的风一直很调皮,不按常理没有方向的乱吹,她意识到已经暖和了,拉下手腕上的黑色皮筋盘头发,颜勋宇说:“我觉得浅棕发色不适合你,酒红色怎样?”

她记住了那句话,她喜欢电影《大话西游》,属于一年至少看一次的类型,看多少遍都不会厌烦,有些搞笑的地方还是那么搞笑,而有些搞笑的地方就变得让人难过了。

她看过一篇短小说,故事里有个女生,也梦想着意中人能踏着七彩祥云来迎娶自己,还说看到紫霞仙子死时会哭的稀里哗啦,看完那篇小说刘妍就往前翻作者的名字,然后冷哼:“矫情人写些矫情东西”,后来她再看到那一个片段时,也停住了。

“苦海,翻起爱恨,在世间,难逃避命运。”

两人在沉默,颜勋宇没有组织出什么语言,他伸过手去握住女生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能感受到什么吗?”

她闭上眼睛,派遣她多余的一条意识,那个意识在询问他的心脏。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对颜勋宇说,“我也是。”

西山南路十一号。

谷燚趴在床上看书。听见楼下“哒”的一声,好像有东西掉了到地上。她坐起来,听见了什么东西摩擦地板的声音,谷燚伸手从床头柜取出刀走下楼梯。

地毯隔开沙发和茶几,沙发上有一条细毛毯,茶几上一尊貔貅像,一只陶瓷汤碗,除此,别无他物。以前还有一只兽形铜香炉当烟灰缸,现在放到了二楼。靠近窗户的墙角有一个立式大台灯,中部有一个圆形玻璃置物架,玻璃上面放置了一只十字相交墩座的红木灯台。

没有异常。

她去餐厅看看,餐厅由一道上至天花板的不规则镂空石柜与客厅隔开。这个石制多宝柜是她最重要的收藏区,谷燚和霍莲这对密友有相似的家庭背景和独居状况,谷燚喜欢收藏古董,除了爱好,当然还因为这些保值的东西摆在家里给她底气。

她有时候会站在那儿,想象发生在这些东西身上的故事。

霍莲更多地把钱花在服饰上面,去买个衣服,明明对此不感兴趣的谷燚却可以暂时当个时装编辑来指点一下。只要是霍莲喜欢的,谷燚都可以做品牌风格、发展历程、Logo辨识和主要设计师的知识普及者。

霍莲说现在上学太忙了,等有时间了就去时装周看秀,锻炼一下口语。谷燚想:有可能碰见她妈妈。

霍莲从不穿皮草,别人穿时她也不会站出来当法官。每年为时装产业贡献生命的养殖动物高达五千万只,霍莲觉得,在人类还吃肉且越发流行给宠物做绝育手术的时代,讨论是否杜绝皮草是没有尽头的争执,霍莲也不养宠物,她家有牧场,她兴致来的时候会去“放羊”。

她喜欢Melusine Rusopli公主在克利翁名门少女舞会上穿的香奈儿浅紫色印花长裙,但还没有定制一件就因觉得一款香奈儿外套的设计太丑,从而决定对这个品牌关上自己的钱包。

谷燚总觉得,能被霍莲讨厌的东西太少了,而她恰恰相反。

多宝格的每个隔间都放置东西,最大隔间里是一只木雕髹漆的单头镇墓兽,面目狰狞,头插多叉角,下有虎形底座,红漆行龙纹,有些地方用金色填充。

镇墓兽一般被认为是古代山神的造像或地神土伯的偶像。土伯是幽都冥界的主宰,喜则纵容和护佑死者,怒则惩罚和吞噬死者,据说把土伯做成木雕像置于墓中,可起谄神的作用。

谷燚就是这么一个神奇的年轻人,喜欢把从土里挖出来的东西放在自己家。

上面一个隔间里是菱花形的异兽纹金背镜,李卿要是看到了会形容这就像是可以吃的黄金烤馅饼,还得撒点香菜。

但李卿没见过这只背镜,她没来过谷燚家,到今天也不确定谷燚是住在西山南路还是北路,抑或东山南路或北路。

外地游客要是坐公共交通,经过梧声某些起名字和闹着玩一样的地方,真够崩溃的,比如有一个站点叫西山东路南站,出站还对着一片湖。

釉下五彩瓷人物图瓶和白底黑花宋词长方枕摆在同一个隔间,一只明代红彩太狮扑满放在隔壁,如今狮子的颜色还很新鲜。元青花仕女图帽筒,这是谷燚从她去世的爷爷的收藏里继承来的。

缠枝长颈花口瓶放在石柜中层偏右的隔间,熊纹枕下方是一只寓意要注重内质修为的“秩吾”镜……哪天穷困就卖掉一件,谷燚这样打算。

她过得挺节俭,总觉得自己以后没办法融入社会和正常人一样上班,所以妈妈留下的收藏,程奶奶遗嘱上给的东西,她都好好留着——因为耳濡目染,她也正好喜欢。

谷燚的爱好和大部分同龄人不一样,别人不了解也不准备了解,那就没有什么共同话题。

谷燚没兴趣和别人制造相同话题,首先,她觉得自己不需要新朋友。

让她停下脚步的是,右上方的隔间空了,那里本该有一只剔彩草市图阁形小柜,那东西掉下来不该只发出“哒”的一声响。

她走到多宝柜另一侧,哪还有什么阁形小柜?她看到了一个朱漆木灵位,觉得是个恶作剧于是自作镇定的笑笑,但笑给谁看?有谁来她家里做这种恶作剧?

人即使不忌讳也是对自己,对别人不忌讳就是恶意。走过去准备捡起刻着自己名字的灵位,接着她摔了一跤,像是被谁扯住了脚,原来是地上有水渍。谷燚站起来,走回房间,面对向日葵的壁画。

每个人都有秘密,谷燚有一个叫白辰的表哥算秘密。颜勋宇是她爸爸那边的亲戚,而白辰哥哥是谷燚生母家的亲戚。

第二任妈妈说自己是孤儿,哦,这个妈妈的秘密也不少,英剧《神探夏洛克》里,玛丽·摩斯坦就用着“孤儿的命”这种“古老伎俩”,随意掩盖自己的过去。

自称孤儿的妈妈,带谷燚回老家时,去的都是谷燚的白姓生母家,因为她和谷燚生母本来就认识。

谷燚八岁时去拜年,表哥十一岁。她听长辈们说谛青山这次派人来接,他们都很高兴,小谷燚纳闷:谛青山是什么地方?去山上做什么?

去了古怪的山中学习的白辰会联系表妹,讲他的生活,还解释所谓的灵异事件的原理。说要她把谛青山想象成一个神圣又先进的学院,说:“山上有考虑收你,但还不是时候,你可以做好准备,也可以选择到底去不去,这个学院能提供多年的连续教育,课程也很有趣。”

他还说:“这个世界有很多秘密。你信不信有鲛人?他们活得可真久……”小谷燚没有问过类似于“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的高深问题,作为梧声普通居民,她现在也没问。

白辰是神秘谛青山上的优秀学生,他可以送东西给谷燚,高科技的小玩意,说是可以辟邪的符纸,而得到的条件,就是谷燚要保守白辰和这些东西的秘密。

今天她因为奇怪的声音而想到灵异事件,但已经没有人可以询问,她很久没听到电话那头哥哥“啊哈哈哈”的豪迈笑声。

白辰去世时,年仅十八岁。

传来的死因,是他在山间公路开车失控,白辰去世后,她知道他的亲弟弟白暮紧接着去了谛青山,再之后,她就没和那家人联系了。

向日葵花田的壁画不是纯粹的花田和蓝天,而是以站在木地板上,隔着玻璃落地窗向外望的视角看。如果用不愿错过任何细节的眼光去审视,会发现有一朵花的颜色较深,是个按钮。

谷燚摁下,这一小块金属墙面弹开,长方形的小壁柜有一只金属盒子。

盒子里有一叠红字黄底的咒符。她不否认也不信任这些玄秘的东西,但无论是否出于设定,鬼使神差都很常见。

楼下又传来“哒”的一声,她拿着盒子下楼去看,这次却在第三级台阶上摔了下去,还是像有谁扯住了她的脚。她摔得很疼,顾不上双肘和膝盖的痛,抬起头来顿觉恶意丛生。

她看见那尊写着自己名字的灵位被摆到了茶几上,灵位面向她,二楼的兽形铜香炉也出现在灵位前,插上了三根烧到一半的线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