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毛苹
芮三日前走了,我在屋里整理了三日的行李。衣服放进去又拿出来,最后泄愤般地把刚刚叠好的扔远,呆呆地望着散乱了一地的什物,胸口发闷。
从遇到他到今日,十九年,一共十九年。
习惯了呆在他身边的日子,习惯了跟着他的决定四处奔走,习惯了走到哪都有人护在我前面。如今要一个人离开了,才明白时间已经让我变得多么没用。
狠狠掐了自己一下。乱想什么?这是必须要做的决定!虽然还不知道那妖物所在,但如果继续留在长沙,仇肯定是永远无法报了。不知往哪里走的时候,就继续向前走吧。爷爷在天上看呢。
重新开始收拾纷乱的行李。还没收拾到一半,外面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更多的脚步声响起,有谁在大喊,紧接着是瓷器掉在地上碎裂的声音。
我敛容站起,打开房门。
一开门就扑进来一人,是外面负责打扫庭院的仆人。“夫人!夫人!外面!……”这人结结巴巴地说了些不知所谓的话,我刚想让他冷静下来慢慢说,院外便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这仆人被吓得大喊了一声,猛地推了我一把,什么也不顾地跑掉了。
我扶住了门框才勉强没有摔倒,迟疑地来到院外,向发出惨叫的地方走去。这时又有几个下人从前面跑了过来,其中一个年纪大的看到我,赶紧把我往反方向拉。
“夫人,快跑吧!汉军来了!在王府里见人就杀!”
“为什么要杀人?他们有没有说什么?!”
“说……说是来找大王……我们正要回说大王不在,他们就冲进来杀人了!夫人,您也赶紧走吧!这些西戎人不讲道理!”说罢他也扭头跑了。
我顿时懵了。为何?莫非是发觉我们私藏了张良?那不是应该先要人才对吗?难道是张良的藏身处被发现了?可是并没有收到信号……
一个满身是血的人跌了进来,嘶吼着“杀人了!”,而后在我脚边断气。
鲜血在地上一点点蔓延,逐渐渗到我的鞋上。我终于意识到,不需要理由,那些人只是来杀人的!
可此时再想回头跑已经来不及了,那些手持大刀的屠夫冲进了我的视野。千钧一发之际,一双强有力的手将我拉进了拐角处的阴影里。回头看时,那身影几乎让我惊讶地叫出声来。
再定睛一看,才认出是管家严叔。于是小声问他为何穿着芮平日的衣服。
严叔抓住我的手在剧烈地发抖,他喘着粗气对我说:“夫人,西戎人是来找大王的,必须让他们认为大王已经死了,否则……”随着他的身子越伏越低,我终于注意到他后背上插着的那把触目惊心的长刀。
我赶紧扶住他,带着哭音让他坚持住。严叔是将芮从小看到大的老管家,也是这么多年一直照顾我的人。若芮知道他……我不敢往下想。
严叔只是苦笑,断断续续地说道:“夫人……你也要活下去……大王……芮哥儿他……不能没有你……”说罢,整个人便如枯木一般倒在我身上。
还没来得及悲伤,背后便传来一声大喊“长沙王在这里!”,无数的脚步声立刻朝我们所在的位置聚拢。还是被发现了!
无数个念头在我脑海中闪过。爷爷的嘱托、全家的血海深仇、严叔的伤、如果让他们发现严叔不是芮……
突然间全身一震,不知哪来的力气,让我猛地站起,半背半拖地带着严叔冲回屋内。几乎就在我放下门闩的一瞬,有人一脚揣在门上,而后是暴风骤雨般的撞击,那气势几乎要把整个屋子掀翻。
我颤抖着双手打开了机关,暗门顿时开启。我和芮的房间里都有通向外面的密道,这是为了方便我们躲开朝廷眼线出门办事,想不到如今竟起了救命的作用。
带着严叔进入密道,来不及喘息,我用尽全力向另一边跑去。不知跑了多久,终于到了尽头。推开另一扇暗门,阳光刺眼。费力爬了出来,放眼望去波涛澎湃,湘江水如一条镶金缎带,迤逦向远山。
我们上了一条停靠在江边的小舟,迅速划离岸。直到这时,我一直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下来,全身没了力气,整个人直接瘫倒在船板上。
稍微休息了片刻,我才能勉强爬起来看严叔的状况,发现他早已没气了。
我抱住严叔的头,将身子蜷缩起来。
冷,好冷……
一个浪花打了过来,又一个浪花过来了,拍在船板上溅了我一身水。我抬头,只见无数艘全副武装的大船正在靠近。我所在的小舟像是巨蟒面前的一只小鼠,四面受敌无从逃脱。
“长沙王在那里!”远远的有人在喊。
精神有些恍惚,原来还没结束……不,是一切都要结束了。
逃不掉,果然逃不掉。不过也好,他们会以为芮死了,不会有人再去查探他的下落,他会安全的……
我苦笑,一事无成的我,临死前也算起了一点作用吧?我没有对不起他了。下意识抬起袖子擦了下脸,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无数人举起了弓。
还记得芮迎娶我的那一天,满城欢庆,每一条街都是灯火阑珊,爆竹声震耳欲聋。到处充满着欢声笑语,只有他不说话,笑对着我。
那看不出一丝愁绪的眉目,我至今仍能记起,仿佛伸手就能触到。那时的他,没有眼角的皱纹,没有那展不平的眉头。
芮,你在忧心什么?你不是曾说,只要保全鄱阳一城百姓,你就满足了吗?你的目标变得那样远大,我却这样不知进取。要我如何才能追得上你?
万箭在弦,火箭。
啊,我还记得那日你写给我的诗……那一日,那一时刻,你在青石路上,一笔一划,写在我心里。你向我许下誓言。那时的我曾低头祈祷,祈祷那个誓言能够成真,祈祷水之竭永远不会来临。
掸衣站起,芮,你为我作了诗,我便为你作舞,你可见了?
长袖飞扬,裙摆摇曳,我轻唱道: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万箭齐发。无数团火焰落在船上,茅草棚遇火即燃。
欲与君相知,至山无棱,水枯竭,天地合,亦不敢与君绝。
投射而来的烈火,直击胸口。江景飞速旋转,夕阳一般火红的天空填满了我整个世界。悲痛模糊了我的意识,几乎让我错以为这灼天烈火就是新婚那日洞房里满屋摇曳的花烛,璀璨绚丽,将过去和未来的一切模糊。
是谁?躺在我旁边?这身衣服,是芮的……
不,芮,我还有很多话没告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