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之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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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钟离眛

“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

何以知之?何以背之?

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成则为王,败则为虏。古训。这人世,终究还是在天之下。我钟离眛,服了。

与其看国破家亡,寄人篱下,不如看这杯中之物,影影绰绰,映的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酒醉之言,权当笑谈。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让他喝了多少?”

耳边有谁叽叽喳喳地说话,好不烦人。我皱眉,一脚揣在距离我最近的酒坛上。酒坛坠地,摔得稀碎。

“钟离兄!你醒醒!”

谁在叫我?我眯起眼睛使劲看。哦,想起来了,这不是我营的小兄弟吗。大半夜,黑灯瞎火之时,被几个中级士卒围着殴打也不吭声的那小子。我帮他赶走了那些杂碎,他向我道谢,嘴角绷得很紧,眼睛里闪着不讨喜的光,都不看我的。

臭脾气,难怪被欺负。我当时想。

“你想实现你的抱负?好啊,我可以把你调到大王身边做持戟郎中,让你有机会给大王献计。至于能不能得大王赏识,就要看你的造化了。”不知当时怎么就有了管闲事的兴致。

他这才看我,郑重地说,将军之恩,信没齿难忘。

好啊,别忘了。我拍着他的肩膀笑道。

对,就是这小子。我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将酒气吹在他脸上,嬉笑言道:“韩信,给为兄取酒来。”

“钟离兄,不能再喝了。你醉了。”

我一拳捶在他胸前,他向后摔去,踢倒了一地的空酒坛。侍卫们将他扶住,引起一片嘈杂声。

“醉?我钟离眛千杯不醉。你不知道这点,就不是我兄弟。”

喝退围上来的侍卫,他终于恼了。只见他冲了过来,一抬手就将桌案掀翻在地,又猛地把我撞到墙上,拽着我的衣袍怒吼。

“你到底想颓废到什么时候?这样自暴自弃有意义吗?!”

我也怒,却是怒极反笑。笑到一半没力气了,便开始呜咽地哼歌,楚歌。

长歌当哭,长歌当哭。

忽然感到抓住我衣襟的那只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我猝然一惊,下意识停止了哼歌,皱眉看他。他的头垂得很低,声音也很低。

“钟离兄,为何你偏不懂我?”

我不懂你,你又何尝懂过我?道不同,各从其志。你我本不同路,你却为何一定要执着于我?

我放缓了语气,长叹一声道:“眛自霸王殒命之日起,万念已灰。”

并非没有为不得重用怨念过,并非没有期盼过西楚能另得一明主,只是直到今日才明白,那人,即是西楚之魂。那人不在,西楚定不存。

而西楚不在,西楚钟离眛,自然也不在。多年征战下来,早已忘了如何为自己而活。我发现,我已无法存活于战场之外。

韩信,你的苦心,我懂。但我的难处,又要如何让你明白?

“撤去吧。”我拍了拍他的肩,感觉四肢百骸一点力气都没有。

“我再不饮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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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的某日,韩信派他的贴身谋士广武君来寻我,说我一直闷在屋里于身体不益,要带我出府转转。

结果转着转着,竟转到当地县衙。他带我从侧门进入,穿过几重回廊来到大堂后,掀帘而入,绕过屏风,便见堂上正襟危坐的人,正是韩信。堂下跪着若干人等,瑟瑟缩缩,皆为平头百姓。

广武君朝我使了一个眼色,自己坐于主吏之位。我于旁侧找了个席位入座,看他到底打什么官司。

惊堂木一响,官吏们立刻从堂下揪出一人,拽到堂前。韩信目光炯炯,对那人言道:“屠户王二,平日专好欺压良善,曾因一女子不从将其逼至自尽,县令却因受你贿赂让你逍遥法外,可有此事。”

那人吓得浑身发抖,既不敢叫冤也不敢承认,只得一味地求饶。

至此我才恍然醒悟,前几日随军辗转四处,昨日才在此地落脚,原来是到了韩信的老家淮阴。他竟是来此地翻旧账的。

果不其然,韩信重重发落了那人。之后惊堂木接二连三地响起,一个个淮阴乡民上堂听训,或赏或罚。虽算处理得当,但他堂堂楚王(汉五年正月徙齐王信为楚王),竟特意跑回家乡清算当年的旧帐,让人匪夷所思。

“公,当年曾接济过寡人,这点寡人时刻铭记在心。但在寡人最危难之际,公却因妻子的吝啬选择袖手旁观。为德不卒,小人行径也。今赐你百钱,你我再无相欠。”

“你当年曾辱过寡人,但寡人敬你是一壮士,今日命你为我军中尉,望你能将你那身力气用于正处,他日将功抵过。”

“……”

不知过了多久,堂下人终于散尽。这时又进来几个官吏,搀着一个皓首苍颜的老妇上到堂前。韩信掀袍而起,三两步迎上前去,亲自扶起正要下跪的老人,脸上流露出我未曾见过的喜悦之情。

“没有您当年的一饭之恩,就没有今日的韩信。我说过会重报您,决不食言!”

说罢,他命人赐老人千金,并嘱咐当地官员要时常关照老人起居。他自顾自地说了好久,老人却只是神色恍惚地一味点头,也不知到底听懂没听懂。

我打了个哈欠,觉得很无聊。这些都和我无关,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我看。

回到府中,他私下见我,问我对今日之事作何感想。

作何感想?我想他不该是如此狭隘之人,想听我说的既不是夸他宽宏大量,也不是批他睚眦必报,一定有更深一层的意义。

“你想说什么,直说好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钟离兄,也许你会觉得我今日小题大做了,其实不然。我只是想借此事告诉你,也同时告诉世人:秦朝的霸道虽然让人们因畏惧不得不守法,但只能管得了表面,管不了人心。就拿淮阴来说,虽是小地方,却是恶人为非作歹,好人受尽欺压。唯一的挽救方法就是用王道教化人心,让人们因为崇敬道德而守法。”

我斜眼看他:“那你追随刘邦,是觉得他符合你对王者的要求了?他会替你实现心中的王道?”

“他不会。”韩信答得坦然,“所以这个王道天下,由我来实现。”

这话倒是着实让我吃了一惊,静听了一阵确认不会隔墙有耳,低声问他道:“莫非你现在才打算……倒戈?”

他剑眉一扬,回道:“当年蒯彻劝过我,我没有听,如今更不会谋反。刘邦对我有恩,我不可能主动背叛他。”

“那你是……”

“当今太子羸弱。我会效仿周公,在刘邦百年之后,摄政治国。”

这话宛如一记晴天霹雳,把我震在原地动弹不得。百年之后?摄政治国?他居然会有如此妄想!以他先前功绩和一向骄纵的作风,若不能先下手为强,便该韬光养晦,淡出朝野。哪有手握重兵还要坐以待毙的道理?有如此想法,以韩信的性格,定不能好好藏于心中,刘邦又岂会一再容他?

面对我的瞠目结舌,他却毫不在意,执起我的双手,将那枚白虎令牌放于我的掌心。我低头看了一眼,发现这令牌似乎和我先前所见略有不同,上面赫然写着的是另外四个大字

「遏恶扬善」。

他继续对我道:“钟离兄,我要你和我一起成就此事。”

轻轻将令牌放回案上,我晃晃悠悠地站起。“容我想想。”我对他道,“容我想想。”而后顾不得礼数,匆忙离去。

世上竟会有如此之人!韩信啊韩信,原本以为你只是不懂我,原来你根本是谁人也不懂。你要以王道感化世人之心,你又可知为何世人之心?

道义,禁得住你,却不能禁住所有人。可我又如何能告诉你,你这一生所求,都是镜花水月?如果继续下去,你将逃不脱凄惨收场,一世英名也会毁于一旦?

负手立于无人的庭院中,我忍不住热泪盈眶。该怎么告诉你,这是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