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之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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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项羽(3)战乌江

忘记了最初去找他的目的,那一日我瞒着梁叔和这个日后被我称为亚父的人定下约定。他会让我毫无负罪感地享受杀戮,而我会帮他实现他的霸道天下。

第一次见面,听到他能平淡地讲出杀气十足的话,我以为这个人必定心硬如铁。谁知我错了。在我屠咸阳时他会劝阻,在我坑杀二十万秦兵时他会为那些人的死难过,但他还是坚定不移地跟随着我,任我这把剑屠戮世间。

救世。亚父告诉我,我们是在救世。如果受不了这种痛,万民就要再痛上一个战国。不管我做出多么残忍的事,亚父都坚持这个理论。直到后来连我都不信了。

我这样的人,不可能救世。我对他说。

亚父的回答很直白。他说羽,你是霸者,你的后人会作为王者来取代你。秦王就是走这条路,只是他没能坚持到最后,他没有在天下太平后把帝位让予王者,所以他败了。而你一定要听我的,在你用武力平定天下后,立刻从你的后代中选出王者,将天下交给他。

我盯着老人的眼睛,向他保证。

我要的只是战争的痛快杀戮,太平之世的帝王之位,对我没有意义。所以我们的约定合情合理。

可是这约定终究是作废了。前年四月围荥阳,为了除后患,我遣亚父回守彭城防备彭越偷袭,自此杳无音讯。

后来我从沿路村民口中查到了消息,却仍是连骸骨都没找到。

外部传言很多,甚至说我因为流言蜚语不用亚父,至其气急病发而死。我当然知道这些话是谁传出去的。

我同样知道了,原来让一个人活,比杀人要难得多。

焦灼味变得浓烈,我整个人立于烈火之中,衣袍上燃着火苗,灼热透过重重衣甲传到身体上。这种切肤之痛,自和九鼎定下契约以来再没感受过了。正该如此,如果自己毫无痛感,杀戮的快意何在?这点小火和焚烧在我胸腔里的烈火比起来还差得远!

脚下卷起狂风,周围火焰顿时被卷得向四周散去。火势一颓,那个在凛冽狂风中摇摇欲坠的身影再度显现。我嘴角上勾,挥剑斩去。

他怒吼一声,竟上前一步企图抬剑格挡。怎会有用?

忽从远处直冲来一道耀眼光芒,撞出“叮”的一声。我后退两步,低头看了一眼剑脊上那道浅浅的伤痕。

不远处正立着两人。左侧一人衣袂飘飘,单手抬在半空,接住弹回手里的残剑;右侧一人身着汉国甲衣,双手抱在胸前,正在抱怨。

“我有没有说过重华剑很重要,你就这样把它丢了出去?”

“重要的东西,自然要有重要的用途。”张良和陈平说着话,与我远远对视。一双秋水如神似幻,完全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比预想的要慢,不过你总算来了。”吴芮向地上啐了一口,是鲜红的血。

“番君辛苦了。”张良的语气出奇冷淡。

我抖了抖衣袍上的灰烬,对他道:“孤说过,下次……”

“我就不会如此好命了。”

“留下命吧!”我怒吼一声,单脚踏地。焦土顿时龟裂开来,一直裂到他们脚下。两人同时跃开,从两侧向我袭来。张良的速度快得多,冲到我面前后绯色在周围荡漾开来。我闭息后跃数步,吼道:“你是用这招杀的他吗?”

他不答,双掌交错,猛地划向天空。大地爆裂,无数的枝蔓蜿蜒而出,只一停顿,全部朝我猛力刺下。

我握紧双拳,上身的衣甲碎开,接近我的枝蔓也被炸得无影无踪。

什么万物之源,什么天地之力。我忍不住仰天长啸,而后又变成大笑,响彻云霄的大笑。天地,这就是你要看的!

将力量赐予人间,说是用威加海内,换千秋万世的太平,都是妄言。你也想看杀戮吧,然后利用那些想靠这力量安定世间的人们。天地啊!你和我一样!

亚父,你终是错了。杀戮即使找再多理由,也逃不过它本身的罪恶。

血脉中沸腾的怒火麻痹了神经,感觉到的时候已经有一把剑直抵胸前。我猛地握住那把剑,但仍被它没入腹部。体内的力量一下子变得不受控制,无数道刺眼光芒穿透皮肤爆射而出。我一掌猛击出去,正中面前那人胸口。刺入腹部的剑也随之抽离,但我仍旧无法移动。眼前一片白茫茫,只有一些歪斜扭曲的影子。暴怒,我恨自己,也恨这天地。如果天地是为了屠戮而存在,那便该让屠戮灭了这天地!

我不断用吼叫来发泄满腔的怒气,然后冲向离我最近的一个影子。就在我撕裂它前,另一个影子闪到我们之间,烧灼的痛楚蔓延向全身,意识也在一片混乱中随之退去……

愤恨,代替杀戮的快意,变成我最后唯一的感情。

梁叔说,籍儿,你看这天下。吾家世代为它倾尽心血,如今它马上要成为我的囊中物,不久,也会变成你的。

伯叔说,籍儿你只需向前看,天下自是你的。叔父会永远站在你身旁,为你开道。

庄说,堂兄让我剑指哪里?还是指向整个天下?

龙且说,天下终会是西楚的天下,大王请安心等且捷报。

亚父说,羽,你要用你的霸道平定这个天下。

哈哈,天下!

……

火焰散去,风有点冷。我意外地发现我还活着。面前的将领见我转醒激动得叫出了声。我扶着他的肩膀站起来,望了眼不远处零零散散立着的二十多骑,其他人都不见了。

“走。”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骨头仿佛要散架了。我硬撑着上了马,带队向东边走去。

走到东城附近,身后远处有尘埃腾起,我知道那是汉国的追兵。身边的将士见我状况不好都紧张起来,我却只是微微一笑。

“算来,孤起兵至今已有八年,此间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才有的称霸天下。”我突然开始闲话过去,引来将士们满脸的诧异。我不加理会,只是继续说道:“谁想今日却被困于此。这是天要亡孤,非战之罪。”

看着众人依然木讷的表情,我慨叹一声。调转马头,向反方向纵驰而去。众骑大惊,急忙唤我。我回首傲然道:“今日既免不了一死,何不快意一战?看孤三胜之!”

“让诸君知,是天要亡孤,非战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