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张不疑(1)
正午时分,天燥热得厉害。整个外黄城就像是被人放在鼎里烹煮一般,让人无法相信现在居然还是春季。屋檐遮不住的阳光孜孜不倦地向周围散发着热量,让阴凉处失去了它本该有的凉爽。
我伸了个懒腰,眯起眼睛的话,会觉得街上零星几个暴露在艳阳下的人浑身都散着白气,仿佛是烤得过熟的红薯。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我抛到脑后。现在去想食物,简直是自虐。
在这种天气里用脚趾头去想也知道肯定没有生意做了。每个人的心情都很烦燥,凑上前去无异于往矛尖上撞,我还没那么不识趣。
随便从旁边的石缝里拔了根野草衔在嘴上,草汁和泥灰混在一起的味道让人作呕,一点也没有缓解长久空腹带来的不适。我“噗”的一声把剩下的半根草吐到了和我一起纳凉的虎子身上,引来他好一阵谩骂。
“小张,你讨打!”
哦,忘了自我介绍。张不疑,是我的名字。
有这么个正经八百的名字,在我混的圈子里只能被当作笑柄。虎子他们更习惯叫我小张,我也会答应。不过如果你要问我叫什么,我还是会告诉你我叫张不疑,用人不疑的不疑,不管你爱不爱听。
这个名字对于我来说意义非凡,因为他是我亲生爹娘给起的。这就证明了我和那些根在哪里都不知道的野崽子不同,我对爹娘都有印象,而且娘是爹的正妻,不是什么别的不检点的女人。
所以那些衣着光鲜的老爷们叫我小乞丐、小叫花,甚至小脏狗我都不会生气,但若是敢提到野种之类的词,就算对方是天王老子,我也会打得他满地找牙,我说话算数。
虎子说我脾气这么大可不行,吃咱们这口饭的,跪下去舔鞋人家都不一定理睬,我还喊打喊杀吓得无人敢近,简直是存心想把自己饿死。
我给他的答复是:跪下舔鞋可以,让我在这个问题上退一步,不可能。这是咱的底线。
虎子撇了撇嘴,乞丐也要底线?
我答道,乞丐当然有底线!别说乞丐,就是死人,你要是把他踹急了,他也会化作厉鬼缠上你的。那些大老爷要是真敢拿咱乞丐不当人看,反正咱命贱,一命换一命也值了。
虎子被我这一番慷慨淋漓的话噎住了,一拳捶在我胸口上,道:“你小子这么能说,衙门里给人家当主簿去啊!怎么跑来要饭?”
作为报复,我狠狠地推了他一把:“知道吗?小爷是看不上那些主簿,整天关在屋子里写写画画,哪里有咱们自在。”
虎子咧嘴一笑:“你是自在了,想给谁跪就给谁跪,没人管你。”
看他笑得那么开心,我抬起脚就要踹他,不过脚刚抬到一半,就被我收了回来。
“虎子,你看那是什么?”
巷子深处的水沟旁好像有一包什么东西,我们离得远看不大清。虎子走过去掀开那一堆碎布条瞄了一眼,口中就咒骂开了。
“哪个婊子又做缺德事,不想要就别生出来啊!”
听他这么说,我已经知道是什么了。战乱时节,刚出生的小孩基本上都养不活。有些没条件搬离中原,又不想亲眼看自己孩子死去的人,甚至会选择在小孩还活着的时候就丢弃掉。我走上前去,戳了戳布堆里那一张粉嫩的小脸。
冷不防地,那小鬼居然冲我笑了一下。
我悬在半空中的手不自禁抖了一下,于是扭头问向虎子:“你说,这小子之后怎么活啊?”
“什么怎么活啊?怎么可能活啊!这两年咱看到的小孩尸体还少吗?这小子也只能是那个下场了吧。唉……反正也是死定了,倒不如把这些布借我过冬取暖吧……”虎子边说边要动手把那个婴儿从布堆里拽出来。
我一掌将他的手打到一边去,然后抱起那个被抛弃的婴孩,想都没想就对虎子道:“决定了!没人要他,就交给小爷养吧!”
虎子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小张,你……你疯了?这玩意牙都没长,怎么可能养得活啊?更何况你自己都是要饭的,拿什么养他?”
我不以为然道:“他这么小,小爷从牙缝里省省不就养活了?”
虎子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怪物。这家伙没见过世面,一点小事就能吓得够呛,我对他这点一向嗤之以鼻。于是不再理会他,我轻轻晃着怀中的小东西,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就对他道:“小子,以后我就是你哥了。那个……不知道你叫什么……这样吧,小爷以前有过一个弟弟叫辟疆,可惜没活多久。以后你就叫辟疆吧。”
旁边的虎子叫道:“辟疆……还安国呢!你就算起这种天子的名号也没用,我说他根本就活不……”被虎子的大嗓门吸引,辟疆扭头瞅了他一眼,生生把他后半句话堵了回去。我恶作剧般地把辟疆脑袋附近的布翻开,故意让他面朝着虎子。虎子黑黝黝的脸涨的通红,在原地愣了好一阵才挠着头蹭过来,又踌躇了一下才伸出脏手摸了摸辟疆稀疏的头发。辟疆对此又报以一笑。
“这小孩真奇怪,怎么老是笑啊?”虎子的声音近乎哼哼。
“因为是我弟弟嘛!”我得意地答道。
可是到了晚上我才发现,辟疆不总是笑的。他也会有哭的时候,而且哭得相当厉害。他的眼睛比一般小孩大,盈满了泪水更显得楚楚可怜,每次都看得我很难受。不过还有比我更难受的人,跟我们睡在一块的其他乞丐很快就被辟疆不间断的哭泣声逼急了,其中一个甚至直接拽着我的衣领把我从地上揪起来,怒不可遏地朝我大吼。
“让他闭嘴!立刻!要不就给老子滚!”
虎子见状,急忙冲上前来把那人推开。眼见战火一触即发,我瞥了一眼地上被争执声吓得疯狂哭闹的小东西,咬着牙在虎子的肩膀上按了一下。
“算了,我走。”
忍让不是我的作风,看所有人诧异的表情就知道了。我主要是顾虑到真打起来会无法保证辟疆的安全,只能作罢。失去了睡觉的地方,还可以再找。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照顾的弟弟,弄伤就难办了。
自那一晚后,我知道了辟疆爱哭,非常爱哭。而且不管什么原因都哭,饿了、困了、抱得不舒服了(后来我习惯把他背在背后,这样会好一些),又或者是我稍微离开一会之类的。我被他闹得头疼,却毫无办法,也没有去后悔当初的决定。毕竟面前有一个不抱走就会死掉的小孩,要坐视不理很难。
从另一方面来说,辟疆在也有好处。自从我带着他一起讨饭以来,正眼看我的人逐渐变多了,而且再没有那种抬起脚把我踹倒的人了。外加虎子收成好的时候会将讨来的东西分一些给辟疆,日子也算勉强能过。
获得的东西变多,自然就会有眼红的人,这件事在任何一个行当里都注定会发生。果然,没过几天,我就被几个势头正盛的混混围堵在了巷子里。
“你小子最近很风光嘛,孝敬的规矩懂吧?”
最先说话的肯定是地位最低的,所以我正眼都没有瞧他,而是扫视了一遍围攻我的所有人,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了一个扎着头巾默默无言的人身上——他左右的人都距离他不远不近,一直在戒备着四周,一看就是好手。我对着那个人一挑眉。
“小爷除了爹娘,从来没孝敬过谁,也不需要孝敬。”
“不懂事啊!”离我最近的人推了我一把,我踉跄了一下,差点撞到后面的墙。心中怒火顿时燃烧起来,要知道我背后还背着辟疆呢!
“我弟弟在后面,看不到吗?!”
“什么你弟弟,谁不知道是你在阴沟里捡来的小孩?这种小孩,直接弄死就好了……哎呦!”
他话没说完,就被我一拳打在了肚子上。老实说我现在的行为很冒险,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连带着辟疆一起遭殃。可如果不出手,以后的日子就都成了问题。这些混混,给他们一次甜头吃,肯定会恬着脸找上来第二次。
扎着头巾的人依旧是一幅看好戏的样子,我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什么叫弄死就好了!你们这些人,有几个不是被爹娘丢了或卖了的?若不是有人可怜你们,能活到现在?这会儿对别人丢的小孩落井下石,当初向你们伸出援手的人要是知道了,该作何感想?简直是白活了!”
“你小子!”那人一听就怒了,双手直接掐住我脖子。
“慢着!”脖子上钳制的力度越来越大,我闭紧双眼,正打算拼命。忽然间从不远处传来一阵低喝声,掐住我脖子的人被一股力道直接推到了一边去,跌倒在地。我睁开眼,那个扎头巾的人正站在我面前,一双大手按在我的肩膀上,目光仿佛在着火。
“在外黄,谁敢欺负这小孩,老子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那人说出的话也像在喷火,火焰在酒气中加剧燃烧。
他身边的小弟惊讶得都不会说话了,只有我泰然自若。这个人我第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在外黄混混里有着响当当的名头,人称九爷。名声赫赫的人出身背景自然也是人尽皆知:据说他也是在很小的时候就被人抛弃,后来被一个渔夫救了下了,等到渔夫去世后才混迹于外黄市集间,出身几乎和辟疆一模一样。我也正是知道了这一点,才敢贸然挑衅。
这下子所有问题都解决了,我傲然扫视了一遍先前还张牙舞爪的混混们。他们的老大此时正逗弄着我身后的辟疆,一再感慨像极了当年的自己。我嘴角微微上扬,用眼神告诉那些瞠目结舌的笨小子们最终的结果。
张不疑完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