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之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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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绮里柔桑(7)

如我先前所说,小白的死是我在他死后八年才知道的。他就死在我走后的那一年里。

之后的每年,我都会在祭日那天出现在他的墓碑前。不带任何祭品,就站在那里看,看时间一年又一年地过去,看田齐替代了姜齐,看坟墓前杂草丛生。

这一晃,就是四百多年过去了……

妖与人之间的关系总是带有捉摸不透的玄妙,这玄妙让我不敢靠近,却又忍不住想靠近。坟墓前的反复思量,让我终于理解了人类和妖类为何不能有交集。仅凭这寿命的差距,就注定了故事的悲剧。

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多以前的记忆在我心中渐渐淡去,另一部分反而像墨一样越磨越深。可不管是哪一种,都很难再在我心里兴起波澜了。直到不久之前,我才再一次体会到那久违的撕心之痛。

也就是白墨死的时候。

我没有见证到他的死,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因为张良没有告诉我。他只是将盛放着哥哥尸体的木盒交给我,和我说,是他的错,然后承受着我发狂般的怒火,不做丝毫抵抗。

那么伟岸的哥哥,死后化回原形竟然只用一只木盒就装下了。这是多么的可笑,多么的不真实。

我一边喘息一边哭泣着。张良扶着身后已经折断的树站起来,擦了擦嘴角渗出的鲜血。见此情景,我脑海中浮现出当初刑场上他持萧而立傲然浅笑的样子。那时候的他,连堂堂齐国君主都不放在眼里,如今却连哥哥都保护不了。

怒火随着浑身的力气一起,慢慢消散了,我目光涣离,颓然倒地。终于,就连我最后的亲人也被夺走了。我果然是个煞星。

将哥哥葬在山顶,又待到守丧期结束,我下定决心,要像山上那名鹿妖一样,修行辟谷,终我一生再不踏出商山一步。我自觉对那个只会带来悲伤的人世伤透了心。

在辟谷之前,我决定最后下山一次。在小白的祭日,我要和他道别。

可我万万没想到,就是这次出行打乱了我的辟谷计划。因为我刚到齐国王陵,就发现那里还有另一个人。

此人一身平民装束,但眉宇间的气质却与小民不同。他见我出现,面露喜色。

“上仙,你果然出现了。”

这里就不得不解释一下了。由于我这四百多年每年都会到王陵祭奠,守灵的将士开始只是觉得奇怪,后来发现不管过多少年我的容貌都不会变,就渐渐认为我是上天派来守护这里的仙人,到后来连君王都有所耳闻,还特意为我建了庙宇。所以他管我叫上仙,我也没有特别吃惊。只是这人,为什么要在这里等我?难道只是想见仙人一面?

“小人田广,本无意打搅上仙。只是如今被形势所迫,只能求救于上仙了。”说完,他倒头就拜。

我被他惊得不浅,急忙上前将他扶住。他受宠若惊,连连说“不敢”。田广,印象中正是这一届齐国国君的名讳,倒是个挺有意思的人。看他这身装束,应该的确是走投无路了。

“有话起来讲,能帮的忙我定然鼎力相助。”

闻言,他大喜过望,又拜了一下才起身,对我说道:“想我齐国历经八百多年,今日竟要败坏于小人之手。是我的错……”话未说完,他已泣不成声,隔了好一会才继续道,“如今,只盼上仙能代齐国保管一样古物。我的命可以丢,可此物,绝不能落于那人之手!”之后,他卸下腰间那把刻着「以德配天」四字的古剑,交于我手。

这把剑我是识得的,当年在小白的房里就曾见过。我隐约记得小白提到过,使用这把配天剑,就可以畅通无阻地进入位于谷邑的齐国禁地,那里是封存齐国历代君王最重要物件的地方。

没想到这把剑最终会阴差阳错地落入我手。我抚摸着它上面的纹路,想象当年那人持剑的样子,一时间感慨良多。

我最终还是没去辟谷,而是混入了武涉的队伍,因为据说他所追讨的那个叫做蒯彻的妖,目的地是谷城,也就是以前的谷邑。

我要去谷城,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只要一念及那里放了他最重要的东西,我的好奇心就泛滥起来。

所以我跟着武涉他们踏入了禁地,并和汉国大将军韩信一起来到了这个储藏着齐国历代君王宝物的地方。

“他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说完这句话我才觉得不对劲,脸颊微微发烫。居然说出如此莫名其妙的话,我到底是怎么搞得。

不再理会韩信的抗议,我自顾自地沿着洞壁看了过去。壁上每个小洞旁边都刻着所属君主的年代和姓名。洞里大多放置着一些装饰华丽的盒子,也有直接放一块玉石或铜器的,随便哪一件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看了一半多,终于让我找到了。

十五代,小白,姜姓吕氏。陌生的笔迹,古老而深刻。

我低头向洞里探去,就见最里面端放着一个小木盒。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拿起,端详着,然后用微微发抖的手挑开扣在上面的机关。咔吱一声,盒子打开了。

我看到盒子里面的东西,忽然间脸颊发凉。没去理会那肆意流淌的液体,我轻轻从盒子里取出了那条琥珀挂坠。

链子已经被腐蚀得脆弱不堪,唯一不变的是那块晶莹剔透的琥珀,以及封存于琥珀中的那一片……

柔桑……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还记得有一次,我来到院落中,见小白独自一人坐在石墩上,哼唱着一首卫风小歌。那时候他正当壮年,我还是个孩子。

我没听过他唱歌,忍不住停住脚步屏息聆听。

可唱到这一句时,他就不唱了。我走到他身旁,对他说:“想不到你也会唱这种民间歌谣啊。我以为像你这种人,心目中除了国政和疆场,什么也装不下呢。”

他看向我,树叶的阴影落在他脸上,把他眼睛里的光反衬得更加明亮。他摇了摇头,对我说:“唱错了。”

“没有错呀。”我不解。

他向后靠在身后的树干上,长叹了一声,道:“这词错了。”

琥珀是一种神奇的东西,虽然比不上宝器珍贵,却可以将千百年前封存在里面的东西保留下来。

我仿佛可以看到他将松柏的汁液滴在这一小片桑叶上的样子,并说出那句他没有说完的话。

词错了。

士之耽兮,亦不可说也。

小白。如果我们的初次相见不是在那种情况下,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