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韩信(1)
风尘起,周围的草色一下子被吹乱开来。我的马似乎很享受这一阵吹拂的过程,抬起埋在草中的脑袋,一边嚼着草料一边惬意地甩了甩笼头。
我眯着眼睛看了它好一阵,又转过头去端详正在巡逻的将士们,每个人都不紧不慢,仿佛数百里外的战争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当然,这些人的内心没有像他们行动上这般懒散。设若楚军突然来袭,你会在眨眼间发现每个人手中都持有兵器,向着目标严阵以待,不会有一丝破绽。这就是我的军队。
其他地方放松了,不代表关键的地方同样放松下来。作为一队长期居于野外的兵,即使情况再不要紧,应有的警惕性也绝不会丢失。便如孙子兵法中所记: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
李左车拎着一罐水朝我走来,还隔着两丈多就直接把水罐甩了过来。我随手一接,拔开塞子喝了一大口,继续看不远处的坐骑在杂草中寻找它喜好的口味。
李左车走到我旁边,没有为我对他的无视感到一丝不快,毫不拘束地舒展了一下身体,弯下腰笑嘻嘻地对我“呦”了一声,算是招呼。
我的沉默寡言为汉军所共识,对谁都没有例外,所以真正愿意走近我的人很少。想改变我不太可能,所以你若是没有被我无视的觉悟,最好躲得远远的。
说来这也并非是我脾气恶劣有意为之,虽然看似心不在焉,所有传进我耳朵里的话我其实都听进去了,甚至许久后提起还记得分外清楚。只是很多话在心里回答过一遍就懒得再说出口,除非是我认为值得再重复一遍的事,寒暄之类自然免了。
这不是好习惯,不少人这样和我说过,旁边这位就是其一。可我没打算改,至少这毛病对于统帅来说没什么害处,还能增加威严感,以弥补我年龄上的不足。
“我也没想能改变你。”李左车每次说到这里就会很无奈,“只是你这种将他人排除在外的活法,未免太累了些。”
对于他的话,我不以为然。不过我知道他是在切身为我考虑,这让我不自觉产生了异样的感觉。人类真是一种喜欢群居的动物,就算你的性格再古怪,也总会有一些过分热情的人主动靠过来。更奇怪的是,对此我居然并不厌恶。
这个人是这样,钟离眛也是这样。
还记得刚要离开楚国时,只有钟离眛那个酒鬼百般刁难。我教唆他不如去利用他将军的权势,呼来一队楚兵把我撂到,也来得痛快。当然这样我不单人会留下,命也得交代在楚国。
他懊恼地抓了抓头,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指着我的鼻尖吼道:“韩信,我知道说不动你,不过你最好一直活着!是男人,就战场上见。到时你最好能把我打趴下,让我看看你拼命要实现的王道天下,到底是怎么个模样。”
我暗暗叹了口气。战场那个地方,即使是亲兄弟相见,也要装作陌路人,老实说我不想和他那种地方重聚。不过最终还是举起了拳头,和他两拳相撞了一下,作为应诺。
在楚国蒸蒸日上之时叛军,投奔基本上算是被置之死地的汉国,这种做法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稍微理解了一些。我对于所谓「王道天下」的崇尚程度令他十分惊讶。在他看来,身为武将本不该有自己特别的政治理念,就算有,也不该是王道。
王道的思想最早由儒家的孟子提出,以他们最宣扬的仁义治天下,是古之圣人采用的做法。与之相对的是霸道,以严刑厉法统治于民,最有名的便是近时的秦王朝。
“这种古旧复辟的想法,我本以为只有那些守旧老儒才会有。恢复周朝王道旧制,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还记得最开始和他谈起这件事时,钟离眛一边喝着自制的烈酒,一边数落我道。
我对他这种一棍子打死一片人的说法很不服气:“儒家虽然酸腐,但本身的理念并非全错。周朝以王道治国,确实让百姓安居乐业数百年,比秦王朝的苛刻专制要好得多。”
“那你知道周朝开国元勋的结果吗?真正受益被封王的有几个不姓姬?就连被文王以师礼相敬的太公望姜子牙,若不是回国回得快,封地也早被姬发借他人之手削掉了。即使在姬姓内部,执掌兵权的周公旦还不是因为功高盖主被其余王室集体弹劾,他又有做错什么吗?无非是因为他是武王的兄弟,而非直系子孙。王道以宽政买通百姓,以礼乐约束功臣,为的还不是自己的权欲,表面光鲜,暗地里的手段可比霸道更加阴险。”
“在以霸道为理念获得的天下,武将是手足;而对于你所谓的王道来说,则是武器。真正的王道天下不需要个人能力极强的武器,你不会喜欢的。”
“丧失人性的王道和为我独尊的霸道,我宁愿选择后者。”钟离眛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
听着他酒后的长篇大论,我没有反驳。不过他也知道,这不代表我被说服了。只是我对于自己的理念深信不疑,认为没有争辩的必要罢了。
君主的野心或是目的,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要利用的正是那张虚假的外皮。仁义就算是虚伪的,也终究要为了维护这层虚伪做一些对世道有益的事。这就足够了。
要问我为何如此坚持,那就要从我最不愿提起的儿时说起了。
我的儿时,作为霸道当政的乱世之民来说,也算普通得紧。无非是父亲因国破而死,母亲忧伤过甚随之而去,那一年我七岁,其后便是长年的颠沛流离。十多年的生活,连我自己都想不起来是如何度过的。我只知当年的自己颓废至极,愤世嫉俗,自暴自弃,最终几乎是要饿死在淮水边。那时给予我活下去的勇气的,是一双陌生而苍老的眼睛,是那双眼睛的主人将我从生死线上拉了回来。醒来后我说要报答她,可是她的眼神却在听到这句话后就冷了下来,并叱责我道:“我救你可不是为了要你报答。只是看你明明身在壮年却不能做一番事业,感到可惜罢了。”说罢就自顾自离开了,连姓名都没有留下。
我当时在原地愣了好久,久到双腿如锯掉般失去了知觉,而头脑却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即使一切都是虚伪的,但我相信那双眼睛绝对真实,那一瞬间寄托于我的希望绝对真实。只要有这残存的一点希望,就可以让我有勇气站起来,推倒这个压迫万民的乱世。嘴角流露出了一丝苦涩,我一直以来想要的鼓励,无非是一点人性的期盼这么简单。
所以不管钟离眛再怎么鄙视王道也无所谓,我不会放弃的。
僵持了许久也没得出结果,他也只能叹息道:“当然,用霸道来获得天下要比王道难得多,历史上除了秦皇以外基本上没有成功的例子。毕竟若你失去的是武器,就算这武器再价值连城,仍有回旋的余地。但如果是手足,就没那么简单了。”
是的,断了霸道的手足,就是断了它的一切。即便是秦皇那样的不可一世,也终是因为手足一点点老化断去,陨于小人之手。
所以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们最终会将项羽置于死地,即使他本人如天神般强悍,手足被蚕食殆尽之时,也终逃不过日落。
如今他最雄壮的一只手臂——首席谋主范增——已在荥阳之时被陈平用反间计致死。而另一只手臂,就是我在楚国的挚友,钟离眛。
这让我无法抑制地踟蹰起来。为何终会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