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刘邦(7)
还记得我刚被发配到汉中的时候,军队就像现在一样,每天都会有一些士卒悄悄逃离队伍。那时我曾想过,这应该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时刻了,并且暗暗发誓,一定要尽全力逃过这一劫。因为我相信,只要把那次劫难度过,就没有什么能难倒我了。
可惜老天像是存心和我开玩笑一样,我安然度过了那次劫难,还一度获得了足以统帅众诸侯的实力。如今却依然落到这步田地,而且这次,再也没有奇迹可以拯救我了。
没有人相信我们可以获胜,至少我的将士中没有。每个人都心知肚明,退到荥阳只是为了能多活一会儿,别无他用。子房依旧坚持他的理想化布局,真不知他哪里来的把握。吴芮带着他的百越军殿后,自从出了虞县再没说过话。至少他没有弃我们而去,这一点还是值得感激的。
不知不觉间,军队从荒地行至林中。这次的路线和我们前几次出入汉中的路线都不一样。随着夜幕降临,黑暗中的树影变得交错而混乱,迷惑着人的方向感。士卒们太久没有休息过了,必须尽快找个地方歇脚。可眼看着树林无穷无尽地向远方蔓延,似乎永远不会有走出去的一天。
正在我们犹豫是否要继续前进时,遮挡住夜空的树冠忽然稀疏起来,面前现出一大片散布着木桩和石子路的空旷草地。草地正中央,坐落着一座府宅,由于光线过暗看不清牌匾。我令全军暂停行进,朝夏侯婴示意了一下。他会意,行至府前下马,轻叩门扉。半晌,才听到里面传来动静,又过了一会,门被慢悠悠地打开了一条缝。
夏侯婴冲门内的人一拱手,道:“老人家,我们是沛县来的。希望能借您门口这块地方歇息一晚,望您行个便。”说罢从袖口掏出一锭银两,放进门内人手中,“我家主人的一点小礼,不成敬意。”
门内的老人探出头来,一瞅黑压压几千人的兵马,吓得差点从里面跌出来。扶住门栓后,他哆哆嗦嗦地问夏侯婴:“你们这是……哪里的兵马?”
“我们是汉王的兵马。”
“领军的是谁?”
“正是我家汉王。”
闻言,老人将门开得大了一些:“你们可以在此屯兵。不过,希望你家大王能亲自和我家主人说明。”
夏侯婴看向我,我下马向前,答道:“这是应尽之礼。”于是命灌婴等人安排士卒扎营,自带夏侯婴步入府宅。
进入院内,才知道这间宅院有多大。廊道和楼阁交错,简直比外面的树林还容易让人犯晕。穿过一条鹅卵石铺就的道路,走上游廊,转过几个弯后登上木制楼梯,再走过几段阁道……渐渐地,我旁边夏侯婴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抱怨道:“我说老人家,你家主人住得这么偏僻,出个门得多累啊?”
老人边走路边回答道:“我家主人是不出门的。”
上楼梯时,我隐隐约约听到了什么。再转过一个回廊,就更明显了:不远处有悠扬的琴声传来。走下楼梯,终于来到了一座院落前。老人停住了脚步,对我们说:“主人在里面。”
我命夏侯婴在外面等候,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琴音忽然高亢起来,以一阵滑音结了尾。我走到院落中央,正见弹琴之人推开琴站了起来。
那是一名绿衣女子,柳眉杏目,亭亭玉立,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绮丽的像一朵荷花。她的裙摆上散落着飘落下来的叶子,显然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
见到我,她微微一笑:“阁下便是汉王?我和徐翁说,除了汉王,别的人我一概不见。若是汉王来此,就为他安排住处。”
我心跳快了两拍,拱手道:“承蒙姑娘厚爱,刘邦感恩不尽。我们只望能借贵府门前空地一晚,不敢再多叨扰。”
她走下了台子。“不是叨扰。我这里一年到头都安闲得很,难得有贵客降临。我还打算盛情款待您呢。”
我有些好奇:“莫非你早就料到我会来?”
她愣了一下,随后笑道:“缘分所定,你自会来。”说罢几乎是飘着来到我身边,一股胭脂香味弥漫开来。
我对这种事还是很有经验的,于是右手迅速伸入怀中。只听“叮”的一声,绿衣女子后退了几步,一脸的惊异。
我朝她一咧嘴:“你伤不到我的。”
随着她这一击,之前的暧昧气氛全无,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杀气腾腾。绿衣女子手持匕首,护住了要害,问我道:“你早有防备?”
我耸耸肩:“此处是魏地,而你之前奏的是楚曲,我自然要多加防范。”
“大意了。我没想到你今日就会来。”
我假装无辜:“怪只怪你家主子进攻太猛,我只好跑快些才能保命。”
她皱眉。“油嘴滑舌。”
我环顾左右,愈发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按理说,如果是项羽捉我的计谋,此处应该再派上两只先前所见的妖物,那我就插翅难飞了。可过了这么久,连一个杂兵也没出现。
“看来你家主子是派你来送死的啊。”
“为何这样说?”
“项羽肯定知道仅凭你是不可能杀掉我的,还不给你派帮手,自然是要你来送死。”
她停顿了一下,才道:“没有人派我,是我自己要来杀你。”
我奇道:“为何,我人缘有这么差?”
她的手开始发抖:“我必须杀你。如果你不死的话,他们就会把爹爹……把爹爹……”哽咽的声音中饱含绝望,“变成妖怪!”
我的心震了一下,想到前日所见,问她道:“你爹是犯了什么罪吧?”
她拼命摇头:“爹爹怎么可能犯罪。我家世代是贵族,他们要的就是贵族之血!”
我终于明白了前因后果。这个楚国贵族家的女子,父亲被楚军当作炼妖的材料捉了去。她听说那些妖物是用来对付我的,以为可以通过取我首级来交换父亲的生命,私自采取了铤而走险的办法。我为她的孝顺和愚昧惊叹。
“那么,你爹长的什么样子?”
惨痛的回忆让绿衣女子忘记了隐瞒的重要性,轻声回答我道:“中等身材、面黑、腰间总是别着一枚祖传玉佩。”
“是不是胡子很长?”
她的眼睛放出了光芒:“是的!你见过我爹爹?”
胡子很长的人满大街都是。我故作惋惜道:“可惜。前日和我军对战的妖物有一个便是这般摸样,已经被我方将领斩杀了。”
绿衣女子惊呼出声,手中匕首掉落于地,旋即捂着脸跪了下去。
“爹爹!”女子的哀号声融入了风中,整座院子的树枝都舞动起来。
夏侯婴大概是听到了动静,手握刀柄冲了进来。我打了个手势让他呆在远处别动,自己来到了绿衣女子面前,俯下了身,柔声道:“虽说不知情,但此事本王也有责任。你爹爹的公道,我会帮你讨回来的。”
闻言,绿衣女子抬起挂满泪珠的脸庞看向我,美目中满含羞愧和感激。我内心的怜爱之情泛滥起来,以最优雅的姿态向她伸出了手。
灰潮从她眼中退去,她像是看到神明一般,将一只素手放入我的掌心,脸颊微微泛起了红晕,对我说:“若不嫌弃,小女子愿侍奉汉王一生一世,为奴为婢都心甘情愿。只求能报爹爹之仇,让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
“好。刘邦有朝一日定斩项羽。”
见她露出安心的笑容,我又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我姓戚,单名一个懿字……”
“我不会让你为奴为婢的。”我承诺道,“从今日开始,你就是我的戚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