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之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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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吴芮(3)

日落西山,倦鸟归巢。随着远处嘈杂的人声渐稀,天色也黑了下来。长安府衙墙边的阴影一点点蔓延,渐渐和我周围的黑暗融到一起。茂密的树叶从翠绿变为墨绿,不久后也融了进来。到天彻底黑透之时,三个年轻人就会潜入狱中,照计划执行营救行动。符阵早已悄无声息地布好,我要做的只剩下等待。

如果刘邦是为了抓捕张良设下此计,对人类的防御必会降低。观方山他们交给我的布防图,也的确如此。四周遍布的几乎都是术法高强的方士和他们的符阵,数量多得吓人。但这些人一旦面对实打实的刀枪剑戟,却毫无办法。

身旁的辟疆闭上双眼,全神贯注地感受着。这孩子对妖气极为敏感,简直和灵销剑有得一拼。有他在,子房一旦进城,我们立刻就能有所察觉。

计划会顺利吗?如果被发现,我们能顺利逃脱吗?他……会出现吗?我眺望点缀着零星烛火的长安城,神经紧绷。

就在这时,稚嫩的声音响起:“来了。”

来了!我在高楼之上默念咒文,祭起一张追魂符,放在手中燃烧。紧接着,远处接连闪起一串光影。符阵随着那妖的移动一点点发动,随之而现的光亮直朝我袭来。光亮消失的下一刻,白色衣袍一闪而过。我回首,那妖单足着地,翩然立于我身后。

“义父!”辟疆欢呼一声扑了过去。

“你居然设计我?”那妖眯眼道,从表情上辨不出喜怒。

“我不设计你,等你到了里面,就会有更多人设计你。”

他轻笑一声:“你认为我不知道?”

我定定看着他,摇了摇头:“你知道。但我认为你,肯定会中计。”见他的笑容逐渐凝固,我继续道,“如果你被抓了,其他人就会得以平安。你真这么觉得?”

他睫毛下垂,声音低落起来:“番君。我被抓,没关系。”

我心中油然生起了一股怒气。这妖明明对别人的事都洞若观火,为什么偏偏对自己这么想不开?“怎么可能没关系?你到现在还不清楚自己有多重要吗?那么多人选择追随你,是想看你为他们送死吗?”

他仿佛被刺到般退了一步,略显惊讶地对我道:“不是的。我说没关系,是因为我就算被抓也不会死。那个皇帝,不会杀我。”

我走近他,按住他的肩膀,道:“不管怎样。我们会把萧何平安救出,所以你不要插手。答应我。”

他似乎不理解我为何要这么坚持,不过还是回答道:“好。”

我松开他的肩膀,背过身去调整了一下呼吸,努力将不安的烦躁感压制住。一段沉默过后,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叹:“番君,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要去送死?”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自从听说了他的过去,他在我眼中,就像变成了另一个人。而「另一个人」这个词,令我惧怕。

姜太公说,自始至终也没能完全看透他。

不疑说,从第一次见到他,就很确定他是一个什么样的妖。

我呢?对于他,又是怎么看待的?

思虑良久,我回过身来,直视他的眼眸深处,对他道:“子房,我相信你。所以我要你答应我。绝对,绝对不可以死。无论发生任何事,你都不可以死。”

夜风吹过栏杆,吹过回廊,吹过直棂窗,吹过开敞的木质雕花格扇门,吹得楼外之人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被我说得一愣,而后笑道:“还真是个麻烦的约定啊。都说番君性情恬淡与世无争,原来却是心机最深的那一个。”

花香被风吹得弥漫满天。就连我身上,也沾上了桃花的香气。他漫不经心地错开了眼睛,轻声道:“至少……在水之竭终结前,我不会死。我向你保证。”

咔嚓!远处传来瓦片的碎裂声,打破了寂静的长夜。

几乎与此同时,对面楼宇间火光骤起。我心头一紧,探身向府衙内望去。夜黑如墨,无法分辨起火的具体是哪座建筑,看位置距离长安狱不远。在我的计划中,可没有点火这一环。

“出意外了?”见我神色大变,子房也意识到状况不妙。

“你留在这里,我去看看。”我转身就要下楼,却被他一把拉住。

“我和你一起去。”

我提醒他道:“你答应过我不会插手。”

他迈出的步子僵住了,银牙紧咬,瞪视着我。我轻笑一声,推开他的手,径直下楼。

虽然表面上胸有成竹,但我心底却忐忑至极。在这强敌环饲的国都,任何坏事都有可能发生。点火的是谁?他们会不会被发现了?如果被发现了,为什么县衙里的军队还一点动静都没有?

令人意外的是,没容我思虑太久,我刚下到楼下,方山他们的身影就在道路拐角出现了。几人步履轻快,似乎并未受伤。在他们的扶持下,萧何也被平安无事地救了出来。

我大喜过望,迎上前去询问情况。子房带着辟疆从楼上跃下,扶住了见到他就不顾身体虚弱冲上前去的萧何。

“什么意外都没发生。番君安排的路线是完美的,一路上就遇到几个弱不禁风的方士,也被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撂倒了。”不疑的样子很得意,还在为刚刚的涉险兴奋着。

“也就是说没被发现了?那刚刚是什么地方起的火?”

不疑皱了皱眉:“起火了吗?应该与我们无关吧。驺兄他们不愧是战场出身,身手真不是盖的,我们一路上都很小心,不太可能被发现。”

“你的剑术也比我想象中好些。”驺望的心情看来也不错,一直紧绷的脸稍稍放松,“番君,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尽快离开……”

我正要点头,却见他的话突然梗在喉中,双眼瞪视着我身后,表情一点点僵硬起来。

我回头看去,眼前却是我绝对没想到的一副画面。

萧何背对着我跪在地上,浑身颤抖。距离他几步远的距离,子房将辟疆护在身后,一只手捂住腹部,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汩汩流出,撒了一地斑驳。

大脑嗡了一声,我下意识朝他所在的方向伸出了手,想要查看他的伤势。怀中的青龙令牌却在这时感受到了危险,结界自动张起,将我和子房隔绝开来。他甩手将辟疆扔进结界,自己腾空跃起,向后退出数丈。

就在他再次落地之时,插在腹中的小刀精光大作。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爆裂声,以他所在的位置为中心,炸出一串巨大的烈焰,热浪扑面而来,将在场的每个人都震退了数步。紧随其后,急促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兵器的寒光闪动在浓烟之后,朝我们聚集。焦灼味弥漫在空气里,让人无法呼吸。

一切灾难都发生在转瞬之间。就在这不容人思考的千钧一发,从火焰和浓烟之中传来了一声嘶喊:“走!”

不疑通红着双眼,就要奋不顾身地冲进火里。

“相信我!”又是一声呼喊,比之先前微弱了不少,几乎让周围房屋的坍塌声盖了过去。

我必须立刻下决定!

“拦住不疑。”我松开握住白虎的手,将被吓得尖叫的辟疆拦腰抱起,颤抖着声音下令,眼睛死死盯着火焰中轰然倒地的黑影,“我们先撤!”

驺望的眼神中充满诧异,却没有提出反对。他和方山一左一右架起拼命挣扎的不疑,紧随我离开。借着烟雾的掩护,我们在巷中左拐右拐,总算脱出包围圈,找到了停放在僻静处的牛车。

两个护卫将不疑丢到车上,他在跌倒之后立刻爬起,想也不想就朝我扑来。虽然半途被控制住了,但我仍是被推了个踉跄。稳住脚步后,我命二人退后,二话不说将不疑撞倒在车上,抽出佩剑,反手将剑抵在他喉咙上,与他四目相对。

不疑剧烈地喘息着,呲牙咧嘴怒视着我:“你居然在关键时刻丢下他不管!”

“在城镇中心发动白虎,必定会伤及无辜。他绝不希望我们用这种方式救他。”

他一口啐在了地上:“他们说的没错,你懦弱!”

“你要敢不经我允许鲁莽行事,我就先杀了你。”我收起了往日的平和,不留一丝情面,冷冷地对他说。

年轻人毫不示弱地抬高了音调,狠狠地道:“哈?你有种试试看?就算是凭我一个人,我也会去把义父救出来!”

我又凑近了一步,逼视他道:“听清楚了,现在可不是听任你玩闹的时候。走错一步,就可能真的害死他。”

“番君……”驺望被我的反常吓了一跳,想劝却不知该劝些什么。

我站起身,回剑入鞘,深吸一口气,迅速下令道:“驺望,你驾这辆车出城,做出我们已经离开的样子,将追兵引开。甩开他们后,换快马回台岭,命梅鋗停止对赵佗的进攻,退守关卡,宣告对中原起兵。之后去找关市头领,让他按我之前部署过的行事。办完后去找一趟你父亲闽君,答应他我们和东瓯联合之事。再发信给闽越王,告诉他只要能镇住赵佗,让南越按兵不动一段时间,他的条件我都应允。”

“诺!”

“方山,去打探皇帝宠臣和太子身边要员的资料,务必要详细的。之前带来的金帛还剩多少?不要吝惜全部用上。我们之前没动用过的关系也都联系一遍,和萧何有私交的除外。总之,宫中所有风吹草动都不能逃过我的耳朵,尤其要掌握住张良的情况。”

“诺。”

待他们受命离开后,我对辟疆说:“看好你哥哥,别让他给我们添乱。”

“是……”辟疆低垂着头,轻声道。

不疑愣愣地靠坐在车旁,狐疑地打量着我。

我郑重地告诫他:“我们的目的是要救他出来,而不是为他送死。即使尽最大努力,我也不能保证他的安全,所以我绝不允许自己人再出差错。你若坚持一意孤行,现在就离开,照你想做的去做,我不会干预。”

没有月的夜晚漆黑异常,县兵搜查的喧闹声还距离我们很远。不疑紧绷的肩膀颓了下去,墨色的眼瞳涣散着,低声对我说:“番君,记得我之前说过。无论发生什么,我都相信他吗?”

我回想起那个悲痛欲绝的夜晚,点了点头。

“我相信他,绝不会死。你也要……如此相信。”

“我……一直相信着。”

闻言,他垂下了头,肩膀轻微颤抖,痛苦却坚定地告诉我道:“不疑听任番君差遣,不会……再有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