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张不疑（4）
当我找到碎玉时，她正坐在河边。河水波光粼粼，将斑斑阳光映到她瘦小的身上，显得落寞极了。我在她旁边的石头上坐下，和她讲了华无害告诉我的事实。她一直没有插嘴，将脸埋在双膝间，任我独自讲个不停。后来我讲完了，她还是不说话，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睡着了。当我蹑手蹑脚凑上前去想看她是否睁着眼睛时，她抬起头来，漆黑的眼睛直看到我眼底。
她说，不疑，我不是将军之后，我的骨子里没有将军的血。
“可你的大父是英雄。”
“他是英雄，可他不是将军。即使他是将军，他也拯救不了破灭的楚国。”
我张嘴欲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不疑，我决定了。”她的声音是破碎的，破碎而坚定，“我要成为将军，真正的将军。”
我看着她，那种胸口发紧的感觉又来了。
“你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不带一丝犹豫，我告诉她。令人吃惊的是，当这个脆弱娇小的女孩，在我面前说出这样一句惊世骇俗的话时，我丝毫不怀疑它会成为现实。
她笑了，笑得像一朵绽放中的杜鹃。掸掸沾满杂草的衣服，碎玉站起身来，冲着河对岸放声大喊，直喊到脸憋得通红，才停下来喘息。
“没事了，我们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我们两个都没说话。直到距离休息的地方不远，嗅到空气中的肃杀之气时，我们才警惕地对视一眼。
出事了！我拔腿向前冲去，拨开挡住视线的灌木丛，就见伤痕累累的杉树间，有两个人影穿梭往复，刀剑碰撞声不绝于耳。衣角被谁扯住，我低头，见是一脸苍白的辟疆，松了口气。正犹豫要不要上去帮忙，那两个人已收了招数，各自向后跃出三丈，抱拳行礼。
“阔别多年，季兄弟的功夫长进不少。”华无害嘿嘿一笑，回剑入鞘。
“华兄一如当年。如今封了侯，倒也没荒废了武艺。”对面的虬髯大汉把刀往腰上一别，朗声回道。
华无害摇头苦笑：“惭愧。”
“华大哥？”我被这两人突如其来的客套弄糊涂了。华无害见我回来，笑得有些不自然，招手要我过去。
“季兄弟，这位是当年外黄说退霸王的张不疑小兄弟。不疑，这位是季心季大哥。”
季心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点头道：“张兄弟，久仰。”
我急忙抱拳还礼：“前辈可是关中季大侠？我常听人说关中任侠季心为人恭谨勇猛至极最好行侠仗义您的名字真是如雷贯……”话未说完，头上传来一阵重压。华无害一掌把我按倒在地，嬉笑道：“这小子一说起废话就没完没了。”
季心似乎对我没什么兴趣，抿了抿嘴道：“我和留侯结了些梁子，暂时不回关中了。现在跟袁少寨主混着。”
和义父有矛盾？我实在想象不出这两个人会有什么解不开的矛盾。不过看季心阴沉沉的脸色，这梁子只怕不小，怪不得华无害在介绍我时避开义父不谈。我的眼睛瞪得溜圆，华无害却笑容依旧：“少寨主别来无恙？我上次见他时，他还是个孩子呢。”
“把他当做孩子，是很多人一辈子犯过最大的错误。”
“想必这些人如今都在地下追悔莫及吧。”
季心哼了一声，以示对那些地下之人的不屑。转念想到什么，又对华无害道：“少寨主也时常记挂着绛阳侯，此番遇上了，就请随我一道归山，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
华无害干笑两声：“我们此番还有要事，受今上之命去拜访番君的家眷。季兄弟的好意，我心领了。”
季心粗眉一挑：“我当是什么事。番君的老家距离我们山寨不过数里之遥，待我们为你接风洗尘后，自会好端端地将你送到吴府，不会耽误多少工夫。”
“只怕……”
见对方还在迟疑，季心的面色有些不善：“还是说华兄你，瞧不起我们落草之人吗？”
华无害无法，只得道：“如此，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如沉谷底，华无害大概也在暗自苦叹。但愿他们山寨里没人知道我们和义父的关系，否则我们此行和去鬼门关转上一圈没有太大差别。
这一路走得忐忑，却也没出什么事。华无害依旧谈笑风生，向季心打听以前相识的故人，唏嘘时光荏苒。一直走进鄱阳的地界，经湖口渡水向北。天色渐暗，水雾缭绕中，一片黑压压的山峦扑面迎来。季心手指其中最高的一座平顶险峰，告知我们那便是他们山寨所在处。
“老寨主落草之时，和兄弟们在此以虎头祭天起誓，所以此山被我们称为「虎头山」。谁知未满三年，老寨主遭人暗算，壮志未酬了。那时少寨主才八岁，却出面平复了寨中动乱，带领大家诛杀了谋害老寨主的刺客，还让那几个盛气凌人的副寨主对他心服口服。”季心向我介绍道，提及少寨主时，眼中充满了钦佩之情。我浑浑噩噩地顺势称赞了两句，远远望着山下鄱阳湖水粼粼波光，心思却全不在这里。
上岸进了山后，周围气氛立刻不一样了。看似无人的寂静山岭，时不时就会有人手持武器一脸警惕地从树丛里窜出，和季心交头接耳几句后又兀地离开，期间还不忘多审视我们几眼。
沿山路辗转向上，一直走到半山腰，穿过层层灌木，终于见到一大片足有两人高的竹制栅栏。季心吆喝一声，门被从里面打开。来人将我们领到一座高脚木质房屋中歇息，自己先出去通报，片刻后得到允许，才让季心领我和华无害去会客厅。提到一寨之主，我不由构想出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眼带刀疤，穷凶极恶的壮汉。而当我见到那个坐在一张花纹虎皮上的人时，这个构想立刻破灭了。
大厅深处东向而坐的，是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少年。那样貌，别说凶猛了，简直是弱不禁风。见到我们，不但没有起身迎接，连欢迎的话也未说一句。目光从我们身上一一扫过，让人很不舒服。
结果还是季心首先抱拳道：“少寨主。”
少寨主这才点头道：“季大哥，这一趟辛苦了。可有收获？”
季心叹息道：“那小长沙王不成大器。其父的基业，早晚要让他祸害干净。”
少寨主又点了点头，却并未接话，而是转而对华无害道：“华大哥，多年不见。你还识得我吗？”
华无害抱拳笑道：“少寨主还记得我这蛮汉，真让我受宠若惊。”
少寨主却没有一丝笑意：“华大哥是先父的故交，也是我寨的朋友。这一趟来，就在寨中住上一阵吧。”
华无害故作无奈道：“不瞒你说，我这次来鄱阳还有要事。”
不想那少寨主却是一挑眉，微微咧嘴道：“我也不瞒华大哥，我此番留你下来，也有要事麻烦你——我想请华大哥，助我起事。”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包括季心和寨中其他手下在内。只见有人急走几步上前，紧张道：“少寨主，此事不可说与外人知……”
对方却一脸坦然：“华大哥不是外人，我们需要借助他绛阳侯的势力。华大哥，你会帮我们的，对吗？”他这时才微微笑了，却比不笑更让人脊背发凉。
“为何要起事？”华无害敛容问道。
“朝廷连年征战，如今又逢干旱之年，各地都是民不聊生。唯独我们这里还留有一丝生气，何也？无非是当年番君在任时治理的好。百姓需要一个好的主君，而非一个只会仗势欺人的草包诸侯。”
“少寨主觉得自己的能为足以取而代之？”
“不敢。只是淮南王已经在暗中养兵，如今的小长沙王也不喜欢任人摆布。南边赵佗一直在骚扰边境，朝廷扯了补给，梅鋗将军不敌是迟早的事。百越各个势力也都在蠢蠢欲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打算，我们也该给自己找条出路了。”
“这倒让我好奇了，少寨主的打算是什么？”
“明早我会请番君家眷来我寨里长住。听说绛阳侯此行正是为了他们而来，岂不正好？”
我听到华无害倒吸了一口凉气，于是脑门一热，忍不住上前一步道：“你要以番君家眷作要挟，这不是乱世之王的行径。”周围人的目光顿时都集中到我身上。
“那是什么行径？”少寨主眯眼问我道。
“小人的行径。”我抬起下巴，直视他道。
全场寂静。季心见势不对，急忙站出来道：“少寨主，这位是……”
抬手打断了季心的话，少寨主问我道：“你叫什么？”
我拍了拍胸脯：“张不疑，用人不疑的不疑。你又叫什么？”
他的表情有些复杂，随后回道：“袁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