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式微·五
陈时十四年，乐都皇宫。
从明德殿传来一阵争论声。
殿中大臣分站了三个位置，两边的是政见不同的两派，中间是中立不站队的，陈杉就站在这队的最前面一个，陈皇只要抬头就能第一眼看到他。
“好了。”陈皇面带温和的笑容开口，“诸卿所辩之事，朕已了解，今日便这样吧。”
“退朝——”
随着章连的声音落下，殿中顿时没了其他声音，无人再敢说一句话，他们知道他们的陛下已经生气了。
散朝后，陈杉出了殿就直接走到了最前面。
今天朝中所发生的这一切，就是有些人想要他做出选择，他们整个陈家的选择。所以，他要先赶回府上，同他的父亲商议。
但有人不想他这么快离开，他的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陈大人！请留步。”
陈杉只听声音便知道是谁，他带着不远不近，十分有分寸的笑容转身，“束大人，五杉还有急事，下次再一起喝茶吧。”
“哎——”
束棤上前一挥衣袖拦住了陈杉，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们身后的章连就开口了。
“陈大少爷，陛下让你去清音阁。”
束棤听到这句话，一下就往旁边让开。
“陈大公子，失敬。”
待陈杉跟章连走后，束棤也没有回头，他的眼神变了变，随即又摇了摇头，神色便恢复如初。
清音阁，陈皇还在处理事务，章连将陈杉引至桌前。
“臣陈杉参见皇上，皇上万安。”
陈皇闻声放下手中的笔，他看着陈杉笑了笑，问他：“今日你的叔父与张家三父子争的激烈，你为何不开口帮他说一两句话？”
陈皇问得一点都不委婉，就差直接问陈杉为何不站队他的叔父。
陈杉的汗从两鬓流出，他立刻跪在地上，“皇上！叔父他......微臣......”
陈皇笑出声来，让陈杉从地上起来，他随意拂袖，表示没关系。
“我知道你们陈家在想什么。”
“陛下......”陈杉躬着的身子有些颤抖。
陈皇微叹一息，“朕既然让你来，肯定是不会怪罪你的。”
陈杉慢慢抬起头，想了很久，才说：“皇上，今日叔父与张大人所论之事，臣......他们的说法，微臣觉得都不可行！”
“哦！是吗？”陈皇说着看了一眼奏折上朱红色的圈，点头道：“朕也认为他们给的解决之法有所欠缺。可，在没有比之更好的办法下，我们不是只能从中选择一种吗？”
“微臣以为我们可以想新的解决办法。”
“那你们倒是给朕一个万全的解决之策啊！”
“微臣......”
陈皇有些失望了，他说：“你们陈家除了丞相竟然无一人站出来，全都选择明哲保身。”
陈杉一字未说，他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让陛下不怪罪叔父，才能让陈家不被众臣当作眼中钉。
陈皇接下来的话却让陈杉惊讶了。
“朕知道是丞相让你们不要和他做同样的事。他曾今说过他可以将朕想要做的一切事都做好。为了让朕相信，他竟然将自己的小侄儿送进九生门，正因为这样，他独身一人在朝中，你们陈家才要站在他身后，让他觉得他并不是一个人。”
“陛下说的是微臣的小堂弟，三年前失踪的陈朗清！”
陈杉很不愿相信，可陛下都那么说了，还会有假，叔父居然跟家中说，朗清是被人抓走的，他带着官兵找了一月都没有下落。竟然在九生门吗......那个江湖中有名的门派，只要给钱就能办事儿的地方。
“陛下！”陈杉跪下，眼中有乞求，“我能去看看朗清吗？家中妹妹这三年一直惦念着他。”
“不行。”陈皇拒绝了，很严肃，他脸上的笑容全都不见了，他笑或不笑，说出来的话都不容人违逆，他说：“既然丞相没有跟你们说，你就不要告诉陈家的其他人了。”
“臣......微臣谨遵圣令！”陈杉埋头，闭眼说道：“微臣可以去一趟九生门吗？”
陈皇眼中又有了失望，他说道：“可以。但你见不到陈朗清的。你叔父既然给了朕相信他的理由，朕也不能叫他心寒吧。”
陈杉点点头，问了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愚蠢的问题：“微臣明白陛下让臣来的意思，可是为何偏偏要告诉臣朗清弟弟的消息呢？”
可能是这些年它过得太顺了吧，问的问题都不考虑家中人了，可他一向谨慎的。今日怕是将陛下气急了，陛下到底是留了一手，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将今日的话说出去，无关君臣之间，他的叔父做到这个份儿上了，他怎么都不应该再给他增添烦恼。
“五杉。”
陈皇叫了陈杉的字，其实眼前的这个孩子也是他看着长大的。陈杉不适合在朝为官，可陈朗清已经在九生门中了，陈家无论如何都要再进来一个儿子，陈杉也只能按他们安排的做。
他语重心长地说：“你知道你叔父当初为何让还只有九岁的陈朗清进九生门吗？为何不是让你，陈家长孙，已然在朝中担着要职的侄儿去？明明你比一个孩子更能帮到他，朕也更想选你！”
陈杉点头，未敢将头抬起，他明白，什么都明白。
直到坐在去往上潭的马车上，陈杉还在想着陈皇对他说的话。
没有人告诉他话，他还可以一直装着糊涂，可陛下都开口了，他要怎么做呢？怎么做才能让陈家不受牵连。
陈皇跟他说，“五杉，你什么都能做到最好，可是你忘了，你身在乐都皇城中，在我们的这个朝廷上，为官者，不是什么都是要想得那样透彻的。”
是啊，每每做事，他都力求做到最好，因为只有他将事情做到找不出来错处，他才能算是不给别人机会找陈家，找他叔父的错处。只是他少想了一点，他在朝为官，就连他叔父那样厉害的人，在做事之前尚要思虑再三，不只为陈皇，也要做些给别人看，他怎么就忘了这一点呢。
所以陈皇说他的那些，他一点都不觉得委屈。
上潭的白门是离乐都最近的九生门中的其中一门。
门主甘幸之，今年四十一岁，和钟氻一同掌管九生门多年，是陛下在九生门中最信任的人。白门门生众多，她却只收了一个徒弟，名叫廖微。
陈杉是在见到廖微的时候，才知道他是一位从前的故人。
到上潭了，陈杉在白门弟子的指引下，他来到甘幸之处理事务的地方，弟子告诉他，他们的门主正在过来的路上，让他稍等片刻。
弟子说完话就走了，留陈杉一个人在太阳底下等着。
陈杉所在的这个地方是处于白门正中央的一个议事堂，院外院中全是清一色的绿植，太阳在顶上，阳光落下来，院中是一半绿荫一半光亮。
陈杉刚刚就是从树荫那半边走进来的，他开始进入这个议事堂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来的不是白门，而是一处山林中。
他从进来就身处一片绿林中，树荫下面有着一条小道，他以为终点会像“曲径通幽处”那般宁静幽深，可通过那片树林后，他看到的是一片在白光下的建筑。
陈杉没有等多长的时间，他甚至都没来得及仔细看看这建筑上的细节，甘幸之就来了。
檐下走过来两人，那个穿着缟色衣裙，正在和身旁人说话的女子应该就是他这次要见的女先生了。
她旁边同她并肩一起走着的少年，陈杉不用细想就知道他是谁。那是五年前因病离殇的周王殿下，他如今的模样已经脱去了稚气，可不管怎样，陈杉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陈杉脸上没有震惊的表情，陛下既然让他来这里，肯定是没想过要瞒着他，有了堂弟陈朗清“失踪”在前的事例，就是再遇见谁，发生什么事，他都不觉得奇怪了。
只是陈杉还有一点惊讶的，他没想到能再看见周王。
陈杉走向前想给廖微行礼，廖微像是知道一样，在陈杉还未行动之前，就快他一步阻止了他。
这一年十六岁的廖微，已经在九生门中活了五年了，他没有变，看到曾今相识的朋友，他依然热情。只是，他穿上了从前最喜欢却又是最不敢穿的“碧色”长衫。
他的声音似山间的清泉般干净透澈，他对陈杉说。
“陈公子，炎暑日蒸，我们进去再说吧。”
“好。公子。”
陈杉没有在这个时候叫出“周王殿下”，再怎么样，他还是知道的，廖微并不希望这个称呼再出现在他面前。
上潭之行结束了，廖微差门人送陈杉回乐都。陛下那里陈杉还不清楚他的意思，但廖微给了他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让他见到堂弟陈朗清的机会。
他一定会好好把握的......
廖微让陈杉完成一个来自九生门的任务，无论是困难还是简单，或是完成的程度怎样，只要他接下任务并“完成”了，廖微就说话算数，让他见陈朗清一面。
陈杉知道廖微已经是最大限度的替他想办法了，只是时间从来都不给他选择的机会。这次如此，之后发生的事亦如此。
陈杉在离开上潭的两个月后，他就收到一个叫“雅娘”地白门弟子给他带来的任务，是廖微亲自为他留下的任务，一个真的真的很简单的任务。
黄门门主公孙明练的妹妹公孙茗霜因被她的同门冤枉而出走，公孙门主正在宋国完成钟氻大人交给他的任务，根本抽不出时间回来。他便将这件事麻烦给了九生门，希望九生门帮帮他。本来消息是要传回黑门的，怎奈这个时候赵弦和权佑两个管事的人都不在梅江，公孙门主的妹妹肯定要紧，所以送消息的弟子就将消息带到了白门，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廖微将这个任务留下并给了陈杉。
陈杉看了任务，这个任务挺紧要的，廖微让雅娘带来消息，赶路已经花费了两天时间。他正准备按照雅娘所给的路线前去找回公孙茗霜的时候，皇宫中就传来陛下的圣旨。
他接下圣旨后自己看了几遍，便是这么巧啊，他的计划都还没开启，就来了与之相冲突的事。
圣旨上的内容是：他们陈家贪污，证据确凿，陛下下令将陈家的人都抓起来，连他做丞相的叔父也一起被送进了大牢。
陈杉不顾官兵，拼着一口气匆忙跑进宫中，他想替陈家辩解，可在清音阁等着他的陛下却是神色自然，像是早就猜到了会这样。
他跪在地上求了陛下很久，想了许多方法，可陛下就是无动于衷。
陈皇居高临下审视着陈杉，他给了陈杉一个选择，也对他说了一句话。
“五杉啊......这就是朝廷，连朕都还无法完全掌控的朝廷。”
陈杉上午去的宫里，第二天晚上才回到家中。
陈家人无罪释放了，他的叔父还是丞相，只是他和他的父母，他们三个人要离开乐都了。
不管是不是他们陈家犯下的过错，有人上了状书，以死告之。陛下让人查了很多天，九生门也掺和了一部分进来，还是没有找到是谁，到底是谁敢戏耍他们的陛下，到底是谁在给他们的陛下施压。
找不到证据来洗脱陈家贪污的罪名，却有证据证明陈杉出过两张港口通外货的文书。文书上的字迹是陈杉的，不过上面的私章从哪里来的，他就不知道了。
其实只要陛下愿意出面为他作保，一切的罪名就都是别人陷害的。因为当初的那两份文书陈杉已经当着陛下和他叔父的面给撕毁了。
恨他们陈家的人，在朝中还有很多很多......
所以陛下为了保下陈杉的叔父，就让陈杉顶罪，其父母同罪，一并流放北漠。
为何只是流放陈杉和其父母，而其他的陈家人无事，是因为陛下已然无奈的退了一步舍弃了陈杉，那些人也不敢再放肆了......只是他们将这些“怨言”都撒在了陈杉和他的父母身上。
在那之后的十天里，陈杉从未想过会如此对不起他自己的父母，他不知道他做的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但在当时的情况下，他若不做，被流放的就不止是他和父母三个人了，整个陈家都将覆灭。
那样的话，这些年陛下和他叔父的艰辛也就白费了。所以是不得不选。
去往北漠途中，在那十日里，陈杉遭遇了他这二十二年来最无还击之力的时候，他都已经被陛下驱逐出乐都了，身上还背着不小的罪名，之后怕是都不能再回来这里了，他没想到，还是有人不想让他活着......